壽士的狀態已穩定下來,免疫力恢複,不用擔心受到傳染病感染,獲得回家休息的許可。


    浩二郎跟佳菜子和真交換意見,並與壽子、壽一達成協議後,決定把前天絹枝留在錄音筆裏的話,直接播放給壽士聽。


    雖然有些內容可能會對壽士造成心情上的衝擊,影響到大病初愈的身體,但浩二郎認為,光用文字組成的報告書,很難完整傳達絹枝的心情。


    「請回想一下,前天聽完絹枝女士說的話有什麽感覺。如果大家還是覺得,應該避免對壽士先生造成太大的負擔,我們就改為提出報告書。」


    壽子與壽一經過深思熟慮後,答應浩二郎的提議。


    抵達壽士家,壽子請浩二郎一行人進屋。他們在客廳坐下後,壽一就推著坐輪椅的壽士出來。


    「你們好,聽說這次得到你們的大力幫忙。」


    壽士的氣色很好。壽一說,暫時要坐輪椅行動,但隻要三個月左右,就能在庭院散步。


    「平井醫師也在場,真是太好了。」


    壽一量脈搏的同時,把目光投向真。


    「聽說,偵探先生以前是醫師。」


    壽士微笑以對。


    趁著壽一進行診察的時間,浩二郎自我介紹是偵探社的代表人,並告知這趟拜訪的用意。


    「絹枝終於願意開口了啊……」


    他露出不知是喜是悲的表情,邊咳邊說。


    「是的。我們全錄下來了,待會請您慢慢聽。若覺得有不舒服的地方,請立刻告訴令郎,絕對不要勉強。」


    「我知道了。快、快,放給我聽。」


    壽士傾身向前,幾乎像要直接撞上放在桌麵的小型錄音筆。


    浩二郎按下錄音筆的播放鍵。


    輸了,我認輸了。非常抱歉,大家說的話,我全都聽得懂。我是在演戲。起初的兩、三天,腦袋真的有些遲鈍,但在護理師的細心照顧下,其實早就恢複……我覺得,你們實在沒必要理像我這樣的女人。我故意一直不吃東西,想著不如直接餓死算了。非常對不起。我本來是打算這麽做。我沒有臉見壽士……可是,聽完說唱音樂,想起那個時代的經曆,眼淚就忍不住流下了。不過,沒想到能再聽到這首歌謠。明明是最辛苦的時候,但莫名覺得好懷念,淚水停不住。


    咦,我講話怎麽不知不覺帶著口音?為了不讓我的出身曝光,一直以來都嚴實隱藏的啊。不管走到哪裏,我從不說家鄉的方言。但聽到你剛才說的,再聽到這首歌謠,我就決定豁出去了。我很感動,像我這種女人居然受到大家如此認真的對待。


    為什麽要替我做到這個地步?就算是做生意,也用不著把我所有的詩都背起來吧?


    雖然寫得不好,但我很喜歡詩。我是無師自通,沒有去學校上課,撿地上的報紙自學的。在舊書店買的字典,是我的寶貝。


    為什麽我不去上學?我是被撿來的小孩。四歲的時候,我被在築豐小坑挖礦的一名叫古手川弘的男人撿走。父母大概以為把我丟在那裏,就會有人把我撿走吧。我身上空無一物,隻有脖子上掛著一隻護身符袋。護身符的袋子裏,有一張寫著我名字的小紙片,以及一根圓柱型、像樹枝一樣的東西。


    我不記得父親,但還記得母親的臉。她哭著對我說,要聽這裏的人的話,然後就跑走了。所以,我乖乖聽那男人的話,什麽都順著他的意。不僅是家務,他有小嬰兒,所以也要照顧小嬰兒。做這些事並不苦,最痛苦的事那男人對我施暴……大概從九歲開始吧,我每天、每天都害怕晚上的到來。那個時候,我一心求死,但還是忍耐下來,沒多久就被趕出去工作。


    昭和十六年,戰爭開始,國家需要大量煤炭,我十五歲就進礦坑。昭和八年以後,政府規定女人不準進礦坑工作,不過中小礦坑視若無睹。雖然遭受那男人的暴力對待很痛苦,但坑內的工作也很辛苦。那男人有兩個小孩,十一歲和九歲。他相當疼愛她們,還讓她們去上學。


    我漸漸失去人性,心想假如讓他受傷,他晚上就不會對我施暴。於是,我多次向負責撒石灰的朝鮮人叔叔說:今天我來撒,你去休息吧。就算沒撒石灰,也不一定會發生煤塵爆炸。光是想到原來我也可以反抗,氣就消了大半。不料,不知道在第幾次的時候,礦坑真的爆炸。然後,古手川弘就死了。我那兩個妹妹,雖然不是親手足,但我很痛心,後悔奪走她們的父親。那是我十七歲發生的事。


    失去一家之主後,換成弘的弟弟管理礦坑。那人好賭,無藥可救。最後,用四百圓的價格把我賣到下關的娼館三年。


    那間娼館有一個也是被賣來的女生,每天都在說她想死在什麽地方。像是哪裏的海邊比較好,哪裏的山穀是著名的自殺地點,聊的淨是這些。這也難怪,每天都被不喜歡的男人抱著。你這個年紀的小姐應該能理解吧,被不喜歡的男人抱著。


    這個叫三津的女生,每天都囔囔著想死。某天,她跑來拜托我讀信。那是情書,慎吉寫給她的。如同你們調查到的,慎吉是帝大的法學士,我對他十分傾心。這是我第一個喜歡的男人。三津不識字,拜托我代筆。你們不覺得太殘忍嗎?


    我被嫉妒逼到發狂,想出一個壞點子作弄他們。我知道慎吉為肺病所苦,如果慎吉邀三津一同赴死,她絕不會起疑。我倒要看看,收到這樣的信,三津會有什麽反應?反正她平常老說要死,也沒真的去死,想必隻是嘴巴說說而已。


    不料,他們真的殉情了……我的初戀情人就這樣被帶走。你說,還有比這更慘的失戀嗎?戰爭結束第二年,我的賣身契到期,於是我離開這個地方。


    後來,就像小姐說的,我流浪到岡山。在「peach & peach」時,有次我看到慎吉,嚇一大跳,以為是幽靈。後來才想到,對了,他有一個哥哥,兩人長得真像。


    我在娼館時,才知道自己沒有戶籍,不能上學,工作隻能在花街柳巷找。想到這一點,便明白這輩子不可能結婚。


    我是殺死繼父、慎吉,還有三津的凶手。像我這樣的人,赤城家的人居然還歡迎我,獻出溫暖的手臂,我很感謝。能夠住在這麽棒的地方,我非常感恩。可是,怎能隻有我得到幸福?我想向大家吐露真相,說明自己沒資格過這種生活,但我提不起勇氣。煩悶不已時,我心想,何不寫詩抒發心情,或許較能放鬆……隻是,我寫的內容,都是在責備自己……


    就在此時,壽士腦梗塞,身體變得虛弱,在年底寫了一封遺書,說要把財產留給我。


    果然報應就來了。慎吉出現在我新年的第一個夢,要我跟他一起去死。


    聽到這裏,浩二郎關掉錄音筆,對著瞪大眼凝視桌子的壽士說:


    「戰前、戰時,還有戰後,從昭和到平成,這就是絹枝女士走過那壯烈人生的足跡。」


    「真不敢相信。這是我從沒聽過的方言,內容也……絹枝做那種事的理由,居然是夢到初戀男人。」


    壽士不禁緊咬牙根。


    「看到絹枝女士在房裏昏倒,您立刻知道她企圖自殺嗎?」


    「畢竟那件油菜花圍裙纏在她脖子上,我馬上幫她解開。後來想想,既然知道她企圖自殺,我怕會造成這棟大樓住戶的困擾,又擔心處處為我們著想的兒女無端遭受波及。」


    「所以,您就把圍裙銷毀了。」


    「絹枝很喜愛那件圍裙,但沒辦法。」


    「您也想知道絹枝女士的故鄉、過去,還有自殺的原因吧?所以才允許我們這些偵探出動調查。」


    「沒錯。」


    「雖然很想說,我們的工作已告一段落,不過,即使知道原因,隻要絹枝女士存有尋死的念頭,您、絹枝女士,還有兩個子女仍是不幸的。」


    「什麽意思?」


    「我們得到絹枝女士的允許,打開保險箱。請看這個。」


    浩二郎將保險箱放在桌上,拿出一本破破爛爛的國語辭典。


    「這就是絹枝的寶貝字典?」


    「是的,裏麵夾著這張紙。」


    浩二郎從被翻到破爛的字典中,取出一張不怎麽舊的紙。


    「這也是詩嗎?」


    「是的。」


    浩二郎攤開紙張,遞給壽士。


    直落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闃黑洞穴。


    震耳欲聾的爆破聲,眼前出現一道白光,瞬息消逝。


    又,落入漆黑。


    土石的味道混雜血的惡臭。


    那人是生是死。


    我是生是死。


    一如往常,用手摸索,挖土塊。


    指尖碰到了什麽。


    感覺到手掌抓著一塊凹凹凸凸的石頭。


    我靠著這石頭,活到現在。


    為了把這塊石頭帶回去,我使勁握緊它。


    像蜥蜴一樣,我立起雙肘。


    一點一點摩擦著腹部,改變身體方向。


    看見遠方傳來微光。


    渾身塵土的蜥蜴朝著微弱的光線前進。


    活下去,我會好好活下去。


    「我沒有向本人確認過,但應該是描述煤塵爆炸的狀況。在這首詩中,我看見絹枝女士新的出發點。就在最後一行。」


    「活下去,我會好好活下去。」


    壽士念出來。


    「沒錯,有一句話是這麽說的﹕『倒地者將藉由地麵起身。』」


    「什麽意思?」


    「跌倒在地麵的人,更要靠地麵撐住身子,才能站起。看見地獄的人,更要想辦法從地獄脫身。赤城先生,我希望由您來傳達這個訊息。為了向您告白她沒有活下去的資格,她才開始寫詩。能夠否定她這個想法的人,隻有您。」


    「她隻把這首詩藏在保險箱,用意是……」


    「這是絹枝女士最真實的想法。她應該是無意識中封印這一首詩。」


    「實相先生……」


    「錄音還沒結束。」


    浩二郎再度按下播放鍵。


    ——您房間內的圓形木棒,我拿給九州出身的人看過。


    「那是放在護身符袋裏的東西,上麵有一些倒刺。」


    ——聽說是很久以前的木鷽,太宰府天滿宮製作的。一塊以鷽注12這種小鳥為象徵圖案的木頭。但最初並未塗色,隻有上端兩側鑿出幾根倒刺,讓它看起來像小鳥的頭。


    「原來那是木鷽。父母放在我身上,表示……」


    ——一定有他們的用意。或許太宰府市才是您真正的故鄉。一般的護身符袋不會放進木鷽。而且,那個袋子是手工縫製的,對嗎?


    「對,是手工做的,縫得十分漂亮。」


    ——特地給您放木鷽的。


    「小姐,你是不是想說什麽?」


    ——我調查過許多關於煤礦的情報,包括礦工住宅。書上寫到,過於嚴苛的勞動環境,導致這裏的住戶凝聚力特別高,並建構出一個有強烈互助精神的社區。而且,這樣的社區還不少。我猜測,絹枝女士的母親約莫是聽到這樣的風評,才會想把您托付給那裏的人。很不幸地,您寄住的家不如她的預想。京都的天滿宮和太宰府的天滿宮不同,沒有每隔一年到神社交換木鷽的習俗。而這種習俗的目的,是希望信眾藉由這個儀式,把過去的壞事一筆勾消,換上今年的好運。令堂原本打算一年後再來接您。


    「你是說,母親不是要遺棄我?」


    ——如果真的要遺棄您,就不會手工縫製護身符袋,讓您帶著木鷽。


    「……小姐,真的很謝謝你。你實在太窩心,我覺得胸口似乎暖和起來了。」


    浩二郎暫停播放,手又伸進保險箱。


    「這就是護身符袋。」


    他把東西擺在壽士麵前。


    「她還留著啊。」


    「大概對於被拋棄這件事,始終耿耿於懷吧。從四歲起,絹枝女士就不知道什麽是撒嬌。但在她內心深處,一直想相信母親給過她溫暖。就連我,看到這袋子縫得如此細致,便知道一定沒錯。這是我個人的請求,等壽士先生身體康複後,可以和絹枝女士一起去交換木鷽嗎?」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會趕快恢複健康。」


    說完,壽士又略顯不安地看了看輪椅。


    「放心,你們夫妻一定能如願一起去太宰府天滿宮。」


    這麽一來,壽士的人生也有了目標。


    「呃,那個是……?」


    壽士窺看保險箱內。


    「是的,黑羽毛。這根羽毛比字典還破爛,我都不太敢碰觸。」


    「明明過得那麽辛苦,為什麽還要捐款給煤礦的人?」


    「大概是造成那場爆炸,害妹妹失去父親,她想彌補罪過吧。」


    絹枝的愧疚,驅使她采取募款與捐款的行動。


    「能源政策到底算什麽啊?煤炭帶給世人那麽多便利,說丟就丟,一點也沒替那些流下汗水、拚命工作的人著想。」


    壽士說,全日本都享受到煤炭帶來的好處,卻這樣對待挖礦的人。


    「就算要廢坑,至少也要心懷感謝與愛。」


    以煤炭支持日本生活的那些無名礦工,其中包括被抹消存在事實的女礦工,我們從戰時到戰後都仰賴這群人的努力,這段曆史絕不能被遺忘。


    浩二郎向大家說明,報告書會在後天提交,<書寫沉默之詩的女人>一案以此作結,接著以目光向佳菜子與真示意。


    於是,兩人接連起身,向大家致意,並交換自身的感想。


    看到這幕情景,浩二郎感觸頗深,佳菜子和真確實有所成長。


    離開壽士家,浩二郎站在電梯前。透過一旁的大窗戶,可眺望琵琶湖。湖麵上有一隻背對著夕陽天色的白鳥。它的黑色輪廓,彷佛訴說著曆經長途跋涉,好不容易終於抵達這塊安息之地。隻見它收起羽翼,正準備好好休息——


    注12:灰雀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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