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向晚時分,阿敏一肩扛著包袱,一手拎著紅燒蹄膀,大搖大擺晃進本才觀。


    「你,」小道童聞聲回過頭。「就是你,過來。」阿敏勾著手指頭。


    「施主……」小道童懊惱地擠著圓滾滾的大眼,眉毛擠成八字形。「觀裏不得吃葷。」雖然觀裏眾道士心知肚明觀主偷吃肉,可也沒這麽明目張膽。


    阿敏眼珠一轉,把紅燒蹄膀塞進袖口,睜眼說瞎話:「這不是處理掉了嗎?」嘴角又揚起三分。「小道長,我要見你們觀主。」她一聲「小道長」拖得老長,叫得順口諂媚,那小道童臉一紅,囁嚅道:「我……我去看看他老人家在不在。」


    「無虛,外頭落葉掃完沒?沒掃完不準吃晚飯。」青初撩開簾子,踏入前殿。


    無虛吐了吐舌,萬分抱歉地看了阿敏一眼,抱著比他高的掃具奔跑出殿。


    阿敏瞪著青初。這傲慢的家夥不僅瞧不起乞丐,還虐待小孩。


    青初此時一身藏青素緞道袍,持著拂塵,一改昨日騷樣,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況味。阿敏見他似乎沒認出自己,想想也是,昨日戴著兜帽又滿臉泥濘,他認得出她,她就跟他姓!不過這回她有事相求,求人頭先低三分,阿敏換上熱情笑容,道:「青初道長,小女子求見玄一真人。」


    青初見著她阿諛諂媚的笑,雖然兜帽掩去她半張小臉,但他幾乎能想見,陰影下那雙賊兮兮的靈動雙目正隨處亂瞟。在這大熱天,還有誰會裹著一件兜帽披風四處亂跑?


    「道爺不是叫你別再纏人?你雞腿吃不夠啊?」他鄙夷地看著八成又來訛詐的少女。她則暗道:嘖嘖,還是給這臭小子認出來了。


    阿敏無辜道:「小女子今日誠心誠意來求教,道長怎麽這樣說話呢?」


    青初睨她一眼,冷聲道:「臭丫頭就裝吧。」


    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最後停在青初身上。她抿唇微笑,學著以前何家小姐行禮的模樣,兩手相扣福了一福。沒見過她罵人的樣子,還真會以為她是來求道的世家小姐。她一笑。「我在這等著,我有要事需找真人單獨談談。」


    青初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便扭頭回後殿,他冷哼一聲:「師父不會出來的,你就在這傻等,等到天荒地老吧。」便撥開簾子要走,阿敏目光緊咬他後腦勺,暗忖:哼,姑奶奶今日大發善心,便宜你這牛鼻子。


    她一把拉住青初頭上逍遙巾垂落的絲帶,青初手往後一伸,扯回頭巾絲帶憤而轉身,恰迎上她燦爛無比的笑容。


    「死丫頭!暗算道爺……」


    「青初道長,我就在這等著。天塌地陷也好,我就在這等著你。」糟糕,後麵那句是否剽竊得太明顯?


    青初一愕,一時之間忘了要教訓她。「你……」他見她笑得真誠,質疑的話語全自喉頭滑回去。憶及昨日午後,當下確無旁人,莫非真是巧合?


    青初閃避著她炙熱的眼神,神色不自然道:「你在這等等,我去請師父出來。」


    好哇!翻臉像翻書,姑奶奶明著吃虧,你小牛鼻子暗著吃虧,她暗笑。


    青初一語不發,疾步到後殿。


    「徒兒來得正好,剛剛無元陪我下到一半就落跑了,你幫他下完後半盤。」老道士坐在棋盤前招手。


    青初瞥一眼棋盤。「您老是怕我贏你,故意擺一盤勝負分明的棋局吧?」


    老道士一挑眉,嘖聲道:「這徒兒真是不可愛。說吧,怎樣啦?」他悻悻地將黑白棋子分堆。


    青初幹咳一聲,道:「前殿有一位姑娘要見您老。」


    「你耳根赤紅如斯,便是因她?」老道士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青初不答,眼睛盯著老道士身後的磁磚。「似乎是要事。」


    老道士伸個懶腰,含糊道:「不去。我算過了,她是偷吃我雞腿的丫頭。」


    青初歎了聲氣。「咱們剛剛嚷太大聲,給師父聽見了是吧?」


    老道士狡詐一笑,道:「我偏說是我算出來的。」


    「是,您老算出來的。」青初無奈道。「那您老要去前殿了嗎?」


    「誰說我要去了?她偷吃肉,老頭子還沒找她算帳呢。」


    「那……叫她給師父賠個禮?」他有些急了。


    「你陪我下一盤,我就去見她。」


    青初二話不說,撩起道袍就坐下,擺起剛剛的棋局。老道士失笑:「兔崽子記憶力倒好,走啦,逗你玩呢。」青初移動棋子的手一頓,一時不知該不該繼續擺棋。老道士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聽到她那一句話就昏頭啦?」


    青初手指按著黑子,喃聲道:「師父……這太巧了……」


    老道士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訓道:「她會這麽說是因為……」他正要說她偷聽,話到嘴邊卻突然轉個彎:「是天意。」


    青初沒察覺老道士霍然改口,兀自發著呆。


    「叫她進來。」老道士拿拂塵敲了敲他肩頭。青初反應過來,急忙出殿,見她正規矩地垂手立在神壇旁,一身粗布衣裳竟讓她穿出些許高雅。


    「姑……觀主喚你進去。」他一個「娘」字卡在喉頭,覺得別扭,終是沒說出口。阿敏朝他淡淡一笑,青初竟覺得這小姑娘有些可愛。


    她目光在青初頭上發髻轉了一圈,眸子一亮,悄悄打起金簪的主意,她笑道:「多謝青初道長,小女子不喜欠人恩情,但如今沒什麽能報答……」


    青初忙搖手,接話道:「沒要你報答。」


    「不如這樣吧,」阿敏把右手伸進兜帽內,拔下素色烏木簪。「以此物為憑,來日小女子當報答道長恩情。」


    青初有些暈,怔怔接過烏木簪,一抬頭,見阿敏右手仍放在兜帽內,握著一束長發,神態半是困窘,似乎沒有多餘簪子能挽發。他稍作思索,把阿敏的素色烏木簪插上自己的發髻中,並取下他鑲著五顆青寶石的金簪。


    「既然是信物,我就收下了。」他幹咳一聲,遞上青寶石金簪。「不嫌棄的話,姑……你拿去用吧。」


    阿敏垂頭隱著笑意,伸出左手接過。青初生得好看,來觀內參拜的女孩子常常見了他便紅了臉,是以她這動作在青初眼裏,竟成了平常女孩子的嬌羞。阿敏迅速將金簪挽上發,暗忖找個時機去把這金簪死當了,換上三個月的溫飽。


    「走吧。」青初轉身便行,阿敏腳步輕快地跟著他,肚裏暗暗笑道:你個臭小子,跟姑奶奶鬥法?差得遠了。


    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眼尖的老道士立即發現青初頭上少了一抹金光。


    「青初,我都還沒修道成仙呢,你怎地會使仙法,一支金簪好端端被你變成烏木簪子?」一雙利眼卻是盯著阿敏。


    阿敏暗罵一聲:視財如命的老牛鼻子!便朝青初羞澀一笑,把燙手山芋丟給他。青初不疑有它,解釋道:「這是她給徒兒的信物,將來……有機會報恩。」


    老道士往椅背一仰。「那老頭子給你的金簪呢?」他再如何懶得管青初,也不會眼睜睜瞧著外人占自己徒兒便宜。


    「她……沒法兒挽發,徒兒自作主張把簪子給了她。」


    阿敏瞧著這對師徒,心道:在姑奶奶麵前那麽囂張,在師父麵前倒是挺安分嘛。但她現在和青初站同一陣線,便搓著小手,語氣綿軟道:「青初道長也是好意,觀主您老人家莫要怪他。」


    老道士眯了眼,見青初雙耳連著後頸紅了一片,遂歎氣:「丫頭,你有事求我吧?你說,你當真想報恩?」


    阿敏始覺不妙,老道士的語氣很是危險,她直覺自己在老道士前麵透明得像琉璃一般。她要拜托老道士的事比青寶石金簪重要幾千幾萬倍,也顧不上是否會得罪青初,隻得乖乖繳械投降。她實話實說:「沒打算報恩,我打算下山後便把金簪當了換現銀。」


    青初聞言,才發覺被耍了,頓時怒意暴起。


    他是傻了才覺得她高雅!他犯蠢了才覺得她可愛!他發癲了才覺得她嬌羞!


    青初拋開拂塵,挽起袖子指著她,喝問:「臭丫頭!耍本道爺很好玩嗎?!」他沒在師父麵前失態過,此時心頭火起,顧不得其它,便衝過去要拔回金簪。


    阿敏左閃右躲,不忘回嗆一句:「你自願給我的,姑奶奶哪有不收的道理!」


    「少羅嗦!還我簪子!」青初惱羞成怒,阿敏隻覺得身後追打她的不是一名道士,而是一名受情傷的純情美少年。


    老道士滿意地看兩人上演著你追我打,啜了一口清茶。嗅覺敏銳的阿敏發現茶壺裏裝的是浙江一帶的白酒。


    「還你就還你!把我的簪子也還……」她話未說完,青初右手已如閃電探進她的兜帽披風,取回青寶石金簪。她的長發啪地散在背上,阿敏驚恐地壓下翻飛的兜帽,卻是來不及。胸前打的結早已因奔跑而鬆脫,此時再無附著處,整張兜帽披風逕自飄落。


    青初傻愣地瞧著她,老道士麵無表情,緩緩放下茶杯。


    阿敏驚慌地立在原地──頂著一頭栗紅色長發。


    她見青初一臉吃驚,顯然被嚇住的模樣,過往回憶若潮水般湧出,心中一陣悲苦憤恨交雜,怒道:「沒人叫你看!害怕是不是?!害怕就滾!」說是叫他滾,自己卻是拾起披風,奔出後殿。


    時下中原封閉,尚未與西域或北方外族有所接觸,是以從未見過長相相異的種族;而當朝人民天生麗質,皆有著烏黑亮麗、墨緞一般的頭發,阿敏雖繼承了滑緞一般的秀發,卻帶著詭異的栗紅色。人們深信,這發色非我族類,不隻其心必異,更會帶來不幸。


    老道士看了惶惶無措的青初一眼,平靜道:「人家姑娘不是說要還你了嗎?給你一個教訓,衝動一時,至於會不會後悔一世嘛……就看你如何彌補。」他甩了甩純白織錦道袍,迅捷出了本才觀。一路上香客見玄一道長神情肅穆,一些想開口請教的皆縮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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