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鎮鄧恩周遭的平原上有愈來愈多的軍隊聚集。讚同桂妮薇亞召集的附近的貴族們,紛紛帶領各自的軍隊到此地集合。


    隨著愈來愈多軍隊會合,桂妮薇亞本身也將據點移到了這座城鎮。


    自從堤格爾等人邂逅桂妮薇亞,至今已經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桂妮薇亞派的兵力即將超越二千。而據說今後還會有遠方的部隊前來會合。


    當然,前提是他們抵達之前沒有被冒牌亞特留斯派擊潰的話……


    堤格爾與莉姆正走在鄧恩的大街上。兩人很久沒有像這樣靜下心來悠閑地相處了。堤格爾走在莉姆身旁,並不斷偷瞄她的臉。這陣子他經常跟桂妮薇亞與麗涅特見麵,但堤格爾覺得莉姆跟她們不一樣。她們的美是身為貴族、作為政治工具而受琢磨鍛煉出來的美,而莉姆亞莉夏的則是充滿活力的美。


    堤格爾心想,原來女性之美並不隻一種。要是莉姆知道堤格爾在心裏拿自己跟她們這樣比較,是不是會不高興呢……


    堤格爾最近也很忙碌。


    他身為來自異國的神秘弓箭手、而且還是桂妮薇亞派大肆宣揚的屠龍英雄,因此前來投靠的貴族們都爭著要看他一眼、或是問候一番。


    對桂妮薇亞派而言,堤格爾作為軍隊的象征性人物發揮了良好的功用。而堤格爾本人則因為現狀不容許自己挑三揀四,對此不置可否。時光就在這樣的狀況中倏忽即逝。


    在這段期間中,組織派了專用的隨從給堤格爾,他變得很少跟莉姆見麵。而莉姆也忙著應付量多得非比尋常的事務,一直忙著在鄧恩的城鎮內東奔西走。


    「目前為止都很順利。」


    望著恢複朝氣的街道,莉姆開口說:


    「將據點移到平原之後,人力與物資的收集變得更順利了。冒牌亞特留斯派崛起後,北部停滯的人事物都匯聚到這座城鎮來。但是,這現象隻是一時的。因為他們除了投靠我們之外無處可去。為了要讓這個現象成為恒常,我們必須不斷贏下去才行。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不贏就無法確保安全,是嗎?」


    對於搬出教師麵貌的莉姆,堤格爾拚命地擠出答案。莉姆以鼻子哼了一聲。堤格爾窺探她的臉色,心想應該大致是答對了吧。於是他鬆了一口氣。


    「滿分十分的話,這答案隻有三分。」


    「評分太嚴格啦。」


    「如今我們所缺的是信用。追根究柢而言,安定跟安全都是要靠信用才能擔保。冒牌亞特留斯派的崛起使得貴族本身的存在價值受到損害。由強大的王權承認貴族的權力、貴族保障領地的物流與安全,這是目前製度的基礎。但如今這基礎失去了保障,情況可能比我們吉斯塔特人與布琉努人所想的還要嚴重。」


    莉姆繼續講課。內容提到了布琉努王權低落,並以吉斯塔特內公國的地位等指標為比較,說明了亞斯瓦爾國的王位。堤格爾光是掌握概要就覺得焦頭爛額了。


    莉姆在一間店鋪前停下腳步。從招牌看來應該是一間飾品店,但門前貼著休業公告。


    「例如這家店,直到前幾天都還正常營業,但店主搬家到北方去了。聽說是要去投靠父母的人脈。糧食、武器等優先順序較高的商品雖然風險高,但是能得到相當的報酬,因此這類的貨物能順利運來。反過來說,在發生戰爭的機會愈來愈高的趨勢下,很少人會在這城鎮裏購買用貴金屬做成的珠寶首飾。更何況,這方麵的貨物根本不會被送來這裏。」


    「連這種事你都想到啦。嗯?先等等……」


    堤格爾想起之前曾經逛過這條街,開始搜尋當時的記憶。以前經過這裏的時候,有個小孩從這家店裏衝出來,差點跟他撞個正著。而那個小孩很寶貝地抱著一個玩偶。


    「記得這家店也有賣布偶……」


    「我們走吧。」


    莉姆掉頭就走。堤格爾拚命地忍著笑意,跟了上去。


    「但願這家店會重新開張。為此,要找回信用才行呢。」


    「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應該要先提升我對你跌至穀底的信用才行呢。」


    「慢著慢著,何時下跌了!?」


    堤格爾心想,莫非該送她禮物嗎?


    「除了這家店以外,應該還有其他賣布偶的店吧。我會去找出來,買來送你。以前你也說過,是為了研究這島上的布偶跟大陸之間的造型差異之類。」


    「嗯,滿分十分的話,這個答案有六分。」


    得到的評價比預期的還要高。堤格爾暗自在內心決定,要派部下去鎮上找有賣布偶的店。


    ☆


    根據情報,冒牌亞特留斯派派出了人數約三千人的軍隊從王都克爾切斯特出發。


    似乎還帶著三隻龍。


    不是之前堤格爾等人對付過的飛龍,而是有如巨大蜥蜴般在地上爬行的地龍。總之一樣有著異常堅硬而刀槍不入的外皮。


    能打倒龍的隻有戰姬,或是力量與戰姬相當者。


    也就是說,一定要用上神器。


    目前桂妮薇亞派中持有神器的有堤格爾、莉姆以及桂妮薇亞三人。目前已經清楚知道這些神器無法借給他人使用。


    當然不能讓桂妮薇亞上戰場,而莉姆要指揮軍隊,也很難親上前線。因此,必然得由堤格爾來對付龍才行。


    「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你是說因為這樣要請假一段時間,是嗎?」


    在鄧恩鎮上前領主宅邸內的某個房間。


    在裏麵的是來到這塊土地以後每天忙碌辦公的少女,她是桂妮薇亞的得力助手。堤格爾站在她麵前,要求讓他暫時離開軍隊幾天。


    少女──也就是公爵千金麗涅特。宅邸內這間采光較好的房間被劃分為她的辦公室。她在曾是桂妮薇亞侍女的諾拉協助下,一手包辦許多繁雜的軍隊公務。


    她的辦公能力連莉姆都讚不絕口,現在已經是桂妮薇亞派的重要人物。莉姆之所以還沒因過勞而累倒,都是因為麗涅特奮不顧身地勤奮工作。這一點堤格爾也相當清楚。


    「跟弓對話什麽的,實在不是精神正常者會做的事。」


    這位金發碧眼、年紀與堤格爾一樣是十六歲的少女冷靜地注視著他。容貌秀麗的她,光一個眨眼就能令人臉紅心跳。


    這少女打從出生以來就開始接受使喚他人行動的訓練,因此她的一舉一動都能感動對方。除非是受過相當訓練的人,否則一般人很難跟她應答爭辯。


    堤格爾在社交界的經驗也不多,因此有些被她的氣勢震懾住了。堤格爾隻學過這個國家在戰場上最基本的應對方式,現在很頭疼。即使如此,他還是繃緊丹田,勇敢地直視著她。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胡來,但這是有必要的。」


    老實說,堤格爾很不擅長跟中規中矩的貴族千金往來。但由於組織編製的關係,難免要經常跟身為事務頂點的她打交道。幸好這個名叫麗涅特的少女總是願意跳過那些沉悶的繁文縟節與問候,開門見山地談正事。


    「無論如何都需要嗎?」


    「對,無論如何。」


    這種理由真的能讓對方接受嗎?堤格爾自己也是半信半疑。


    麗涅特究竟會怎麽想?她手抵著嘴角,模樣可愛地微微歪著頭思索。然後……


    點頭答應了。


    「我答應你。始祖亞特留斯從墳中複蘇這種瘋狂的事也都發生了,或許這座島上早已失去了正常的道理也不一定。不──這些話就當我沒說吧。我會替你向各單位談妥。」


    堤格爾這時才鬆了一口氣。


    ☆


    就這樣,堤格爾向軍隊請假,抱著那把黒弓上了山。


    這一個多月以來,黑弓從未回應過堤格爾的呼喚。幾乎要讓他懷疑之前經曆過的或許隻是幻覺。


    明明桂妮薇亞就能靈巧地運用短杖的力量,還能用來加工龍的鱗片。她認為或許神器之間有明顯不同的差異,不知道這個假設有多正確。


    為了全心投入研究,加上考量到那股力量的威力,還是到遠離人類聚落的地方嚐試比較好。更何況前東恩伯爵領現在聚集了來自各地的人。


    「其實可以的話,我覺得到更深的山裏比較好。」


    但是這個時候堤格爾離開鄧恩太久是個不切實際的選項,這也沒辦法。


    晚上,堤格爾在山中找到了一間廢棄的小木屋,決定在這裏過夜。簡單地吃了一點帶來的幹糧之後,他便帶著黑弓外出了。


    時逢初夏,山上的風還很寒冷。今晚天氣相當晴朗,而且還是滿月之夜。小木屋


    周遭叢生的都是矮草,因此環境意外地明亮。


    堤格爾沒將箭上弓,隻是輕輕地拉起弓弦、放開,彈出高頻聲響。風吹得他心曠神怡,在草皮上吹出波浪。


    接著,他聽見女人的歌聲,不知是從何處傳來的。


    那是堤格爾所不知道的語言,曲調也相當不可思議,這首歌讓人沒來由的感到心亂而難以克製。


    堤格爾走了起來,就像是受到歌聲吸引一般。


    不久後,堤格爾聽到了小溪的潺潺流聲。他撥開高草叢來到河岸,歌聲戛然而止。他瞄到像是綠色植物的東西在搖晃著。


    堤格爾立刻將頭轉過去看。


    那團綠色的東西,是女人的頭發。有著一頭綠色頭發的女人,正坐在小溪旁的一塊圓形大石上。


    女人一絲不掛,唯有那一頭長長的綠發遮著她的上半身。明明無風,那綠發卻不斷飄搖著。唯有她的臉完全沒被頭發遮住。那一對深邃無比的深藍色雙眸正直直地注視著堤格爾。


    堤格爾感覺像是要被吸引進去了,雙眼不由得使勁用力。這樣一來,他的眼神看起來就像在狠狠地瞪著對方一樣。不過,女人見狀,也隻是揚起嘴角對他笑而已。


    不管怎麽想,那絕對不是什麽附近村莊的村姑之類的。


    要不是事前聽莉姆說過遇見湖之精靈的事,堤格爾可能已經下意識地出手攻擊了。因為這女人全身散發著無比異樣的氣氛。


    問題是,堤格爾不知道這女人是否跟莉姆亞莉夏遇到的湖之精靈一樣,是友好的善類。


    胡亂猜想也不是辦法,堤格爾決定走向女人。


    走近一看,他發現女人的身高比預料中的來得矮小,差不多跟人類的十歲孩童一樣高。不過體型則看起來完全像人類的成年女性。假使真的是精靈,外表與實際的年齡或許沒有意義。


    堤格爾在距離女人兩、三步的地方停下腳步。


    「我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我來自大陸。」


    堤格爾主動以亞斯瓦爾語問候。雖然他不懂這座島上的禮節,也不確定對精靈而言人類的禮節是否有意義,但除了先報上自己的名字以外,堤格爾想不到其他主動接觸的方法。


    堤格爾覺得自己就是這樣,莉姆才會半開玩笑地說他是個粗人。


    「請問你是……精靈嗎?」


    女人擡頭仰望堤格爾,表情看不出任何情感。


    她的肌膚在月光下顯得蒼白無血色。但神奇的是,看起來卻不至於令人感到害怕或厭惡。嬌小的女人開口說話了。


    「我聽見了罕見的弓之音色。」


    堤格爾聽到了她的聲音。


    那既不是亞斯瓦爾語,也不是吉斯塔特語,但不知為什麽堤格爾就是能完全明白她的話。他感到一陣口幹舌燥。


    「弓之……音?」


    「蒂爾·納·法。」


    女人所說的這個詞堤格爾也相當熟悉,這是眾神之一的名字,是司掌黑暗的女神。


    布琉努王國與吉斯塔特王國信仰十神,其中以眾神之王培魯納庫斯為主神。蒂爾·納·法也是這十神之一。培魯納庫斯是太陽與光之神;相反地蒂爾·納·法則是夜晚、黑暗與死亡之女神。這女神是培魯納庫斯的妻子、也是姐妹,同時也是生涯之宿敵。


    不過在這亞斯瓦爾,這十神似乎並不著名。


    女人為何要提起這神的名字?


    「我明白了,原來是這樣。你就是當代之弓。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就連召喚你來的我,至今仍不明白。」


    「你召喚我?」


    「我感覺到有個有趣的孩子緊緊抓在龍的背上,於是就試著將你拉過來了。」


    她的話令人難以置信。難道堤格爾跟莉姆之所以會來到這亞斯瓦爾島,是因為她誘導了那隻龍?


    「希望你別誤會。要是一開始就知道你是弓的主人,當初我會更慎重地對待你的。畢竟要是太常做出隨興亂來的事,我會被那位大人責罵的。」


    對堤格爾而言,她的一言一語都過於曖昧模糊,不得要領。但堤格爾明白一點,那就是這女人比他更了解黑弓。


    「你似乎很清楚關於這把弓的事……求你說明給我聽吧。我現在很困擾。」


    聽他說他很困擾,女人露出不解的表情。


    堤格爾將至今為止發生過的事告訴女人。也向她解釋之所以來到這人煙罕至的地方,是因為怕不小心讓弓的力量失控而造成傷害。也告訴她如果他不能引出弓的力量,可能會在即將到來的戰爭中飲恨敗北。


    「這你不用擔心。」


    女人聽完他的話,露出蠱惑的笑容說。


    看來,她隻當笑話看。堤格爾頓時感到有些不快,不過仔細思考她的話,或許可以理解為她是肯定堤格爾的能力才這麽說的。但即使是如此,還是不明白理由為何。


    「為什麽你說不用擔心呢?」


    「弓之所以不回應你的呼喚,是因為沒有必要。想不到人類竟然連這種事都忘了。不過,或許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吧。因為人命太短、太弱。不過,我知道有人認為這就是人命之美。」


    堤格爾聽到女人話語的同時,腦海中浮現了影像。


    那是他沒見過的光景,卻有一股從前似曾相似的感覺。有一個女人,長相與眼前這人相似,對人類起了興趣,因此拉著那個人類走進森林深處。這樣的故事突然烙印在他的腦海中,感覺就像剛從夢中醒來時一樣。


    「這是……」


    「以前常常有這樣的事。不過做這種事常會挨罵、或是遭到狩獵,因此現在不太流行了。自從我們與人之間的隔閡加深之後,已經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她所謂的「以前」跟「很長一段時間」指的究竟是多少歲月?堤格爾想問,但又覺得不太想知道。


    「總之你的意思是說,這把弓……隻要時候到了,自然會再度發揮那股力量,是嗎?」


    「你身邊應該有人受了我的朋友庇護吧。既然這樣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你的……朋友?莫非是指幻之湖的?」


    本來以為說不定她就是莉姆遇到的精靈,但看來是不同的精靈。這亞斯瓦爾島上是不是有許多像她這樣的存在呢?


    「對,就是那個。想不到竟然還有人會被她看上,不知睽違了幾百年呢。她給的是雙紋劍,對吧。那個人想必是個非常勤奮、努力的人,她最喜歡那種人了。」


    雙紋劍指的是那兩把神器嗎?堤格爾想起莉姆的臉龐。莉姆亞莉夏,確實是勤奮無比。她是個努力的人,不斷地努力再努力,付出的程度是堤格爾所望塵莫及的。因此,她得到了現在的地位與能力。


    所以,堤格爾也相信隻要交給她就能夠放心。


    女人盯著堤格爾的臉看,竊笑了起來。


    「幹嘛?」


    「因為你看起來很高興。你很喜歡她吧,而且是男女之情的那一種喜歡。」


    聽女人這麽說,堤格爾才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頓時覺得胸口一陣熱,一股溫暖的感受緩緩湧現。


    「不用說出來也沒關係。現在,我也對你有興趣了。以後還有機會見麵嗎?」


    「這我也不知道。」


    堤格爾老實地回答。


    就連這女人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他也不知道。「也是呢」綠發女人呢喃道。然後拾起落在腳邊的小石子。


    女人抓起一撮自己的頭發,拿石子抵著。然後石子就像銳利的刀刃一樣割下了那一撮頭發。女人將割下來的頭發用雙手不斷繞圈纏卷,於是那束綠色的頭發變得愈來愈小。


    「伸出手來。我要左手。」


    堤格爾照做,向女人伸出左手。


    女人將綠頭發束成的線綁在堤格爾的左手小指上。綁好之後,看起來像是一種戒指。


    女人拉了幾次這即興製作的戒指,確認它綁得夠牢固之後,滿意地說了一聲「好。」並點了頭。


    「這下你就是屬於我的了。除非蒂爾·納·法生氣……不過,我想那位大人一定不會介意的。」


    堤格爾完全聽不懂她說的話,隻好默不吭聲。


    他隻知道眼前這神秘存在應該不打算加害於他。


    而且也不知道她到底為什麽中意堤格爾,更不知道這頭發做的戒指能帶來什麽幫助,他覺得這一定是人類所無法理解的事情。


    「別想太多。你隻要用你的方式戰鬥即可。我們會受到這樣的人類吸引。另外,我所留下的刻印一定會為你引來好東西跟壞東西。關於這一點,我並不打算向你道歉,我隻能說,以後你一定會吸引到棘手的東西。


    」


    「雖然我是完全不懂啦──」


    堤格爾先是這麽說,然後,率直地表達自己的感受。


    「謝謝你。我想,既然棘手的東西會被吸引到我這兒來,這表示我周遭的人能避免那些東西的威脅吧?既然這樣,我求之不得。」


    女人的臉上露出十分意外的表情。


    然後,不知道是哪裏好笑了,她竟然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甚至忍不住捧腹大笑。堤格爾訝異得呆住了。


    「有意思,你真有趣。都察覺到這島上出生的那個了,竟然還說得出這種話。太棒了。非常好……我忍不住想要認真起來了。」


    一瞬之間,女人發出的氣氛變了。


    堤格爾頓時感到一陣惡寒,有如背脊要凍僵一般。情急之下握緊了黑弓。但他拚命地克製住自己。


    女人的氣氛一下子就恢複成原來的感覺。


    剛才那令堤格爾不寒而栗的某個東西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他不得不懷疑剛才那一瞬間可能隻是錯覺。


    女人也隻是繼續嘻嘻地笑著,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那麽,我要走了。天亮以後就回去吧。人類有人類該過的生活。你的同伴一定正引領盼著你的歸來。」


    「知道了,我會照做的。最後……」


    「怎麽?」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女人站了起來,轉身背對他。


    「叫我莫甘娜吧。」


    堤格爾眨了一眼之後,她的身影便消失無蹤,簡直就像那裏一開始就沒有人一樣。


    堤格爾望向自己的左手,小指上仍纏卷著綠色的頭發。


    「看來不是夢。」


    他試著拉扯那頭發做的戒指,那不但扯不下來,反而發揮彈力緊緊地勒著他的小指,幾乎要陷進肉裏去了。堤格爾放棄扯下戒指,歎了一口氣之後回到小木屋內。他現在沒心情練習使用黑弓了。


    他來回思索著那自稱莫甘娜的女人說過的話,不知不覺間就睡著了。他覺得自己似乎做了夢,醒來以後卻完全不記得了。


    但是流了滿身大汗。


    ☆


    村子在燃燒。村民們倉皇逃竄,有人正在追殺他們。是一些殘兵敗將。從戰敗的軍隊中逃出的將兵為了在當下填飽肚子而結黨襲擊附近的村落,這是戰爭常見的景象。


    一旦發生戰亂,最受窮困所苦的是基層的小老百姓。五百年前就是這樣,而現在也是如此。


    但是,惡鬼的亂入讓原本處於狩獵立場的士兵們變成被狩獵的那一方。


    「製裁無法無天者!」


    帕希瓦爾吼叫著,他全身沾染著別人的血。落難士兵淪為盜賊襲擊村莊,他獨自騎著馬衝進遇襲的村莊,一路上拯救村民、殺戮士兵。深灰色的鎧甲被染得血紅。


    逃避帕希瓦爾的賊兵則被他埋伏在村外的部下斬殺。不久,襲擊村莊的賊兵全被殺光了。


    「雖然不多,這些你們拿去補貼吧。」


    帕希瓦爾發了金幣給村子裏的生還者。那是王發給他當軍資的。然後,他帶著人數甚少的部下們離去。身旁的部下歎著氣,心想「救了都不知道第幾座村莊了」。每拯救一座村莊,錢就會減少。本來該率領數千人部隊的帕希瓦爾隻帶著不到二十人的部下,因此旅費勉強還夠用,但再這樣下去肯定撐不了多久。


    「不夠的時候王會想辦法的。這是我們身為為政者的義務。」


    即使向帕希瓦爾諫言,他也總是不當一回事。更何況,王交派他的任務是消滅叛軍,但他卻總是像這樣繞道至各地拯救被盜賊襲擊的村落。原本的使命遲遲沒有完成。但不可思議的是,王也未曾派人來催促過。


    「因為王諒解我。他知道我正在履行身為騎士的使命。」


    「這樣啊。那就好。但是,我們本來的任務是……」


    「當然,我並沒有忘記。剛才聽村民說反叛軍的部隊將會經過這附近。先去收拾他們吧。」


    繞了一大趟遠路之後,圓桌騎士終於要開始辦正事了。


    ☆


    堤格爾一大早就下山。到了太陽來到正南方的時刻,他剛走上山路就被在那裏等著的傳令兵叫住了。


    傳令要他馬上趕回去,並交給他一匹快馬。堤格爾便騎著馬回鄧恩去。


    城鎮內喧鬧異常,一股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回到故伯爵宅邸後,得知的消息雖然不至於最糟,但狀況相當嚴峻。


    原本預定要來投靠桂妮薇亞派的貴族軍隊不斷遭受冒牌亞特留斯派的部隊襲擊,受到了毀滅性的損失。而敵方部隊似乎是由少數精兵組成。


    「敵人采取了我們所擔憂的作戰之一。」


    在桂妮薇亞的辦公室內,莉姆站在堤格爾身旁說。


    「已確認在冒牌亞特留斯派的人馬中,除了飛天弓箭手之外還有其他以一敵千的強大騎士。其中一人似乎就是這部隊的將領。遇襲的軍隊中有人在九死一生中逃出來抵達這裏,據他所說,那將領的名字是……帕希瓦爾。」


    「在始祖亞特留斯的傳說中,亞特留斯手下的圓桌騎士之一就叫做帕希瓦爾。」


    桂妮薇亞麵向堤格爾補充道。看來這些事她之前已經跟莉姆談過了。


    「那個男人也是複活的死者嗎?抑或是假借帕希瓦爾名號的其他人物呢?」


    「光憑目前得到的情報還無法判斷。但是,他所使用的武器跟傳說所描述的不同。在傳說中,帕希瓦爾偏好使用大劍與槍。但是據目擊者所言,自稱帕希瓦爾的男人使用的是黑紅色的手斧。拋出的手斧不但會引發大爆炸,還會自動回到他的手上,似乎是相當不可思議的武器。」


    堤格爾等三人互看著彼此。


    隻有他們三個人理解那究竟是什麽。是神器。


    「預測帕希瓦爾接下來會出現的地點,我去對付他。隻能這樣了。」


    堤格爾想起昨晚跟他對話的那女人所說過的話。


    她說過,他將會不斷引來棘手的東西。現在這件事一定也在她的預測之中。既然這樣,就隻能一戰了。


    莉姆跟桂妮薇亞互相使了個眼色,同時對彼此點頭。


    「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接下來我要傳達的不是請求,而是正式的命令。迎擊帕希瓦爾的使命不能夠隻交給你一個人執行。」


    莉姆靜靜地說。桂妮薇亞也接著開口。


    「該承擔這使命的是我桂妮薇亞,以及莉姆亞莉夏,還有你,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擁有神器的三個人將同心協力,一起迎擊自稱帕希瓦爾的神器持有人。」


    不容反駁的堅決語氣、已有所覺悟的表情。兩位女性望著堤格爾。他本想反駁,但麵對她們的魄力卻不得不把話吞回去。


    「我們理解你的擔憂。我跟莉姆都是這正統亞斯瓦爾王國軍的關鍵人物,所以你才會說要自己一個人去,對吧?但是,那是不行的。完全不行,萬萬不可。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你的認知有誤。在正統亞斯瓦爾王國軍中最重要的是我桂妮薇亞、莉姆亞莉夏,還有你,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我們三人誰都不能缺。隻要缺一個人就注定要落敗了。」


    「不,即使沒有我……」


    「沒有你就完了。別忘了敵軍有龍,而我的短杖隻能以防守為主,莉姆的雙劍雖能投擲但射程並不遠,完全不利於與龍對抗。若隻來一隻龍還很難說,但若一次來了幾隻的話我們就輸定了。」


    或許是這樣沒錯。堤格爾雖然隻擅長弓術,但不至於完全不懂戰法上的有利與否。


    但是,即使是這樣他也無法答應。難道沒有通融的辦法嗎?他望向莉姆求助。但這可靠的副官卻不領情地搖了搖頭。


    「這一點我跟殿下談過很多次了。最後討論出來的結論都是隻能如此,雖然百般不願,但真的是逼不得已。」


    「所以──」她接著說。


    「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你要負責率領我跟殿下討伐帕希瓦爾。對我們下命令,利用我們,一定要擊倒這強敵。」


    堤格爾頓時感到一陣嚴重的暈眩。


    ☆


    「讓我考慮一下。」堤格爾丟下這句話後便逃出辦公室,在故伯爵官邸內徘徊。


    經過他身旁的所有人都為了公務忙碌地奔波著。原本就在這鎮上工作的人們,半數以上都留在這棟官邸內辦公。


    而桂妮薇亞派也沒有挑選人手的餘地。隻要是不會落跑、肯領薪水工作的人,全都加以錄用了。


    即使會有機密泄漏的問題,某種程度上還可當作是無可奈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是桂妮薇亞的決定。與她纖細的外


    表完全相反,這般膽識讓堤格爾覺得既難以置信又佩服不已。


    而且既然莉姆也讚同她的決定,就表示這麽做應該是有一定道理的。隻是……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懷疑起自己能不能做出一樣的決斷。


    「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


    叫住他的,是公爵千金麗涅特。


    她雙手抱著一大卷羊皮紙。這些東西本來是該叫隨從來搬的,不過她忙得沒時間等,而且她自己也不排斥勞動身體。


    看著困惑的堤格爾,麗涅特對他露出鮮花綻放般的笑容。


    「看你這樣子,想必是對殿下的誇張言行感到困惑,對吧。能打擾你一下子嗎?」


    「你聽說了多少?」


    「軍事方麵的事我完全不知情。我隻是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有煩惱。」


    真是太令人欽佩了。堤格爾聳了聳肩。


    麗涅特的寢室是一個麵向中庭的小房間,原本應該是客房。雖然狹小,不過看起來她住得還算自在的樣子。


    據說她本來就不喜歡帶太多隨從。實際上,從招待堤格爾進房之後,包括拿出客人用的茶杯泡紅茶、拿出人家送的烤餅幹來招待,這些事都由她自己來。


    「這是山羊奶。聽說大陸喝茶不太常加奶,需要的話盡管用。」


    「我的故鄉就連喝紅茶的習慣都沒有。頂多隻有在萊德梅裏茲的時候喝過紅茶而已,而且還是為了學習最基本的禮儀。」


    堤格爾的身體深深地坐進沙發,以感謝的態度享用紅茶與點心。他效仿麗涅特在茶中加了許多奶。有一股不可思議的甜味,有如要滲透到頭腦深處一樣。


    他知道,現在必須好好整理思緒。剛才他覺得萬萬不可,當場就否定了桂妮薇亞的命令。但是,這樣做真的是對的嗎?


    「我向你分享一個訣竅吧,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要是殿下真得太過於胡來的話,盡管朝著她的頭拍一把,不要客氣。」


    「別強人所難了。」


    「雖然她是王族,但地位上來說是敬陪末座。沒有任何實權,在各地旅遊閑逛也不會有人覺得有問題。這公主的存在就是被看得這麽輕。」


    堤格爾苦笑著。麗涅特跟她或許確實是親近而不用有所顧忌的關係,但這樣講未免太過分了。


    不過,她的語氣相當溫和,聽起來反而像是對桂妮薇亞滿懷親愛的情感。能夠光明正大地說出這種話的,在這廣大的島上除了眼前這少女以外恐怕沒有第二個人了。因為她是公爵千金,而且還是桂妮薇亞的摯友。


    「不過,殿下現在的立場跟以前完全不同了。她肩負許多重責大任,背負眾人的期待,甚至連亞斯瓦爾的命運都在她身上。但不可思議的是,現在的她卻比以前顯得更有朝氣。」


    「不這樣的話,怎麽受得了這些壓力呢。」


    「這應該也是原因之一。但我覺得一定不隻如此。」


    麗涅特從窗口望向中庭。


    一行人接收官邸的時候,園丁選擇離去,因此中庭現在變得有些荒蕪。不久以後應該就會變得慘不忍睹。


    人力跟預算都無法照料到這樣的小地方,桂妮薇亞派的現狀就是如此吃緊。堤格爾含著一口紅茶,芳醇的香氣充斥於鼻腔內。紅茶是這島上很普遍的飲料,不過這杯紅茶似乎比官邸內的人們平時喝的還要高級許多。


    「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


    麗涅特若無其事地說:


    「要不要跟我結婚呢?」


    堤格爾差點噴出口中的紅茶,嗆到了。


    液體進了肺內,感覺很難受。麗涅特見狀,大方地笑了起來。


    「別開這種玩笑。」


    「我不是在開玩笑。隻要跟我結婚,殿下就能得到你。我想大家都會讚成的。還是說,你比較想跟殿下結婚呢?這可不容易喲,至少現在要馬上娶她是很難的。你得先立下戰功、提升地位……加上你是外國人,為了說服眾人勢必得操弄一些策略才行。相較之下,我雖然是公爵千金,但是是序位最小的。若當作是為了將屠龍勇士留下來,眾人也會接受這門婚事吧。對你而言當然也有好處。若要對前來投靠的貴族們下命令,公爵家的招牌絕對派得上用場。」


    「不、不是這個問題。」


    不,說不定真的有一點道理。麗涅特手抵著下齶,微微歪著頭,模樣嬌憐可愛。


    「亞斯瓦爾原有的體製已經瓦解,以後恐怕無法複原了。以後必須以桂妮薇亞殿下為中心建立起新的王室。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我聽說你並非布琉努的重鎮。雖說對你而言這可能是不得誌的現實,但對於急需可靠夥伴的我們而言,卻可說是僥幸。我們會在能力範圍內盡力實現你的心願。」


    堤格爾感受到兩人之間的價值觀很有深的落差。這落差並非來自於布琉努與亞斯瓦爾的國情之不同,該說是上級貴族與下級貴族之間的差異嗎?還是說,純粹隻是因為堤格爾無法融入宮廷與貴族圈的派對,幾乎一直過著跟這些話題無關的生活,才會產生如此價值觀的差異呢?


    「我認為在這裏我跟傭兵無異。」


    「那就更好了。傭兵為了錢願意做任何事,為了把你這傭兵留在身邊,我們會不擇手段。」


    麗涅特說完,凝視著堤格爾的臉。


    「老實說,一直到不久之前我還有個未婚夫。」


    不是「目前」,而是「之前」。


    堤格爾正確地理解她這麽說的意思。直到不久之前還有,也就是說……


    「就如同你所想的,我的未婚夫是對抗篡位者的諸侯之一,而且還在戰爭中站上最前線。他跟我的年齡差距有如父女。雖然我從未見過他,但我想他應該是個很好的人。」


    公爵家幺女的境遇大概就是這樣了。


    對堤格爾來說,她的生活環境跟自己完全不同,實在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麗涅特似乎看出了他的動搖,向他露出更燦爛的笑容。


    「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你討厭我嗎?」


    「怎麽會。沒那回事。」


    「既然這樣,我一定能夠當個好妻子扶持你。至少我挺喜歡你的。我甚至覺得你在這個時代來到這亞斯瓦爾島,說不定是眾神與始祖亞特留斯的旨意。」


    但是堤格爾等人抗戰的對手,就是始祖亞特留斯本人……


    麗涅特那率直的論調讓堤格爾無言以對。被如此美麗的女子告白,他心情當然不差。但是心中更為強烈的感情是困惑。


    「請問……或許這樣問很奇怪,不過,撇開弓術跟立場不談,我有什麽好喜歡的?」


    「就是你這樣樸素的性格吧。我自幼所受的教育告訴我,即使是夫妻之間也必須在政治上相互製衡;不過,偷偷告訴你,我從來不覺得自己甘願那樣。我這副軀體生於布裏達因,日後注定為這塊領地所用,對我來說,主動選擇別人這種事簡直是天方夜譚。說起來,就像始祖亞特留斯的傳奇一樣,因為隻是遙不可及的幻想,所以美妙。但是,說不定那有可能成真、不再是幻想。因為,就像始祖亞特留斯複活一樣,神話故事正以這亞斯瓦爾為舞台上演著。因此,我決定試著拿出一點勇氣,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即使你覺得我說這種話很不檢點也無所謂,因為我現在知道,人一旦死了,就連後悔都辦不到了。」


    麗涅特望著窗外的雲。堤格爾曾從他人口中聽說,她的家人在抗戰冒牌亞特留斯派的過程中死去。


    「亞爾薩斯在等著我。」


    堤格爾拚命地動腦,最後擠出了這句話。


    「我是亞爾薩斯的下任領主。之所以去萊德梅裏茲留學是為了充實自我,以備將來之需。你是個很有魅力的女性,我很榮幸。我不打算逃避這塊土地上的戰爭,但總有一天,我會回去亞爾薩斯。」


    回亞爾薩斯。唯獨這一點,堤格爾絕對不妥協。


    在跟桂妮薇亞談話的時候,堤格爾也多次提及這一點。


    「那真是遺憾。」麗涅特微笑著,小聲地說。


    堤格爾不知道這件事她當真到什麽程度,但在一瞬之間,他在她的表情中看出一絲憂愁。


    不過,在堤格爾開口說話之前,麗涅特便雙手一拍,換了話題。


    「對了,殿下這次到底是如何強人所難,讓你如此困擾呢?」


    「這算是軍事方麵的事……不過,告訴你應該也沒問題。」


    因為她不可能背叛桂妮薇亞。而且剛才對堤格爾說出那些求愛的話語就是出自於對桂妮薇亞的忠誠。


    堤格爾將剛才發生的事簡要地


    告訴了麗涅特。


    身為桂妮薇亞摯友的這位少女在聽完堤格爾的話之後,扶著額頭,在沙發上縮起身體。


    「不好意思,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我竟然陷入混亂了……不,隻是有些動搖而已。請給我一點時間。」


    「啊,嗯。這也難怪。」


    堤格爾心想,這才是正常的反應呢。


    軍隊首領跟政治首領以及黨團的象征竟然要偷偷跑出城鎮,隻憑三個人去迎擊一個男人。


    不管怎麽看,這次對於這件事,桂妮薇亞跟莉姆的結論都太突兀了。雖然知道在戰術上來看是合理的,但是真的決定執行這種事,實在是未免太……


    麗涅特歎了很深、很深的一口氣。


    「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我在軍事方麵無法做出有用的判斷。但是,即使是隻從政治的角度來說,嗯,對,我必須說、一定要說,這簡直是無稽之談,實在是太糟糕了。」


    少女似乎愈說愈氣,猛地站了起來,用力地拍打雙方之間的桌子。


    「這當然是不行了!周遭的人怎麽都沒阻止她!?殿下親上前線什麽的,天塌下來都不應該!」


    「我也這麽認為。隻是……」


    「有必要,是吧。」


    關於跟自稱弓之王的男人的戰鬥,堤格爾等人事前告訴過麗涅特詳情。


    因為麗捏特對傳說了若指掌,眾人期待她可能知道那來曆不明者的真實身分。


    遺憾的是,麗涅特回答「不知道有那樣的存在」,不過她又說「或許能憑借人脈找人調查」。


    因此,她應該明白報告中提到帕希瓦爾擁有神器、能施展超乎常人力量是事實,也理解一般士兵完全無法對抗。


    她也明白在桂妮薇亞派中能與之抗衡的隻有擁有神器的三個人,也就是堤格爾、莉姆跟桂妮薇亞,偏偏他們都是首腦級人物。


    問題在於知道歸知道,但不見得能下決斷將如此不合常識的手段付諸實行。


    桂妮薇亞毫不猶豫地決定實行,莉姆也讚同了。真不知她們究竟思考得多深……


    「我認為即使隻有我一個人應該也能跟他戰鬥才對。隻要叫我贏,我就一定會贏。」


    雖然這麽說,但篡位者的手下之中有那自稱為弓之王的人物。當初跟桂妮薇亞與莉姆聯手才勉強將之擊退,要是這次的敵人程度跟他相等,無疑會是一場硬仗。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堤格爾的這些想法,麗涅特挑起了眉尾。


    「你認為十戰中能贏幾戰?」


    這犀利的反問讓堤格爾無言以對。正因為他奉正直為美德,才會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麗涅特的意思是,要準備好能夠保證十戰十勝的戰術。也就是說,要他更貪婪,貪於提升勝算,即使是要讓奉為君主的女性上前線也在所不惜。


    少女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吐氣。


    她重複深呼吸三次。手按住胸口,緩緩地撫摸,拚命地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堤格爾擡頭看她,一語不發。兩人四目相交。


    「我知道了。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請守護殿下。」


    「你認同這種作戰嗎?」


    「因為別無他法,不是嗎?既然這樣,再怎麽胡來的冒險作為也隻能放手一搏。實際要跟敵人戰鬥的是你。我不懂戰場的實情,對即將上戰場的壯士出意見隻會害死人而已。我再也不想看到這種事了。」


    她說得心疼,那想必是親身體驗吧。這幾個月以來她究竟親眼見過多少死亡?


    「我看過很多人滿懷信心地說一定會戰勝歸來,到最後卻再也沒有回來。戰士不需要虛張聲勢,不,那反而隻會礙事而已。隻要有辦法將十戰中的五勝提升至七勝、八勝甚至十勝的話,請盡管利用殿下吧。」


    麗涅特以有所覺悟的表情,如此說道。


    兩人都再喝了一杯紅茶。解渴後,堤格爾向麗涅特提起昨晚的體驗。


    盡管這件事相當荒唐,被她嘲笑是看到了幻覺也不奇怪,但她卻充滿興趣地聽到了最後。她仔細地盯著看堤格爾左手小指上,那由綠頭發卷成的戒指,歎了一口氣說:


    「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你真的好像傳奇故事中的人物一樣呢。真想不到竟然能親眼看到跟善精靈締結契約的人……」


    「那名叫莫甘娜的女人是善精靈嗎?可是她說她做過類似擄人的可怕事情呢。」


    「善精靈與惡精靈是一體兩麵。原本在傳說中屬於善精靈者在傳承的過程中變成惡精靈,這樣的事也是常有的。例如這亞斯瓦爾島西南地區……」


    不愧是曾跟桂妮薇亞一起調查過亞斯瓦爾國內傳說的人,麗涅特臉上已不複見剛才那凝重的表情,變得興高采烈,有如連珠炮般說明了起來。


    「根據傳說,締結契約、得到刻印的人類,其命運都會受刻印所捉弄。其中有人會因而死於非命,但也有人會因刻印保住性命,最後迎來大團圓的結局。以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的情況來說,如果善精靈的話可信的話,你今後的人生將會不愁無聊。」


    「可是我覺得有一點困擾。」


    「如果隻是『一點』的話那倒還好吧……」


    接著,麗涅特介紹了關於蒂爾·納·法的傳說。


    不過,由於亞斯瓦爾主要的信仰對象是始祖亞特留斯,因此那神的名字在這裏比較少人知曉。


    「蒂爾·納·法也是很令人感興趣的存在。與主神敵對的一神竟然能夠擁有神殿並成為信仰的對象。聽說實際上在大陸的神官與巫女之間曾多次議論是否該將蒂爾·納·法的名號剔除於十神之外。即使如此,蒂爾·納·法的地位一直是屹立不搖。我對其中原因並不清楚……說不定有一些不適合公諸於世的內情。」


    堤格爾點頭表示理解。


    他想起有個女孩是他的兒時玩伴,曾在神殿進行巫女的修行。早知道就該詳細地請教她關於眾神的事了。


    這時候,堤格爾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的麵容。


    對亞爾薩斯的鄉愁有如風一般地在胸中吹過。關於堤格爾乘著龍背離開船上的事,不知道父親烏魯斯聽聞了什麽樣的報告呢?


    堤格爾搖了搖頭,甩開對故鄉的想念。


    「從那自稱莫甘娜的善精靈所說的話來看,我的弓似乎跟蒂爾·納·法有關。」


    「有些道具傳說中是由眾神所製作的,神器這名稱就是這麽來的。因此有蒂爾·納法製作的神器存在也不奇怪。不過,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持有那樣的神器本身是令人驚訝的事實……這隻能說是命運的安排了吧。」


    命運,是嗎?堤格爾自己沒什麽感覺。


    黑弓現在正擺在堤格爾的房裏。那是馮倫家的傳家之寶,沒想到竟然會是神賜之物。


    要是善精靈所言不假……如果這個前提正確,加上之前黑弓所發揮的力量來看,這很有可能是事實。畢竟能夠一擊打倒龍的武器本來就不可能是什麽尋常之物。


    「這下子可以確定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的弓會在必要的時候提供力量,我認為這才是最重要的。這下就能無後顧之憂地讓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上戰場了。」


    「若真的有善精靈的保障,我自己也覺得安心許多。」


    堤格爾的戰鬥已經不是他自己一個人的戰鬥了。


    下一場戰鬥更是要跟兩位女性一起作戰。其中之一還是本來完全不懂戰鬥的桂妮薇亞。如果確定能夠發揮出那時候的力量,他內心的重負多少也會減輕一些。


    對了──堤格爾心想。


    不知不覺間,堤格爾已經理所當然地接納了桂妮薇亞提議的作戰了。


    雖然腦袋知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但感情就是無法接受。不過,現在已經能打從心底接納這個結論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應該的時候做該做的事。


    跟麗涅特交談、親眼見證她的覺悟,在這過程中,堤格爾徹底理解了這一點。


    「對了,自稱弓之王的男人持有黑紅色的弓;名叫帕希瓦爾的男人的武器則是黑紅色的手斧。對於這些武器,你有沒有想到什麽線索呢?」


    「我對弓之王一無所知。但是關於武器,我想到了可能有關的傳說。那是跟惡精靈有關的傳說,是比始祖亞特留斯的傳奇還要晚一些的神話……那故事講述的是惡精靈封印了赤龍之後,將其力量分到五把武器上。惡精靈還利用那些武器引誘人類的欲望,使亞斯瓦爾島各地陷入混亂。」


    赤龍之力所生的五把武器,是嗎……


    「也就是說,另外還有三把同樣的武器囉?」


    「這就不得而知了,你就當作是參考的線索之一吧。惡精靈分出的五把武器會吸噬人命並化為自己的力量。持有武器者最終將會連自己的性命都被吸噬殆盡──傳說是這麽說的。而不同的故事中提到的武器種類也不同,但共通的是都有劍、斧頭,以及弓。」


    堤格爾向麗涅特道謝,說她的情報很值得參考。不愧是跟桂妮薇亞一起調查過傳說的人。


    「以後若你還有新的發現,也請告訴我。」


    「當然,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最後,請容我不守本分地提醒你一件事。你並不孤單。而且你們並不是隻有三個人與敵人抗戰。雖然我們送你們上戰場,但那是盡人事思索過所有可能性之後得出的孤注一擲的方案。有許許多多的人站在你們身後。也有人發誓不惜犧牲性命也要以全力幫助你。」


    麗涅特所說的一言一語,堤格爾全部聽進心坎裏。


    然後,對她堅決地點頭。


    「麗涅特小姐的話,我會銘記在心。」


    ☆


    堤格爾一走出麗涅特的房間就跟莉姆碰個正著。他想起剛才被麗涅特求婚的事,不由得有些心虛。莉姆一臉訝異地問道:


    「發生什麽事了嗎?」


    「不是什麽大事,隻是被求了婚而已。」


    「那不是人生大事嗎?」


    眼看莉姆皺起眉頭,堤格爾連忙解釋,說對方是出於利益考量才向他求婚,而這讓他很困惑。她們需要的是身為屠龍勇士的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然後呢?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你是怎麽回複的?」


    「我說我不能放下亞爾薩斯。」


    「我想也是。」


    看莉姆滿意地點了頭,堤格爾在心裏鬆了一口氣。接著,簡要地向莉姆說明了關於惡精靈與黑紅色武器的事。


    「這話題真是耐人尋味。看來有必要向殿下確認一番。說不定前來投靠殿下的諸侯之中有人能提供這類有用的情報。」


    堤格爾跟莉姆這時候不得不清楚體會到自己是外來者的事實。


    「我也會去問問那些本來是獵人的弟兄們。」


    說不定還有一些傳說隻存留在偏遠鄉村之中。畢竟桂妮薇亞之前之所以尋訪各地,就是因為圓桌騎士的傳說散布在各地,需要重新收集、整合。


    ☆


    過了數日後。


    堤格爾騎著馬,兩騎軍馬隔著數步距離跟在他的後方,兩者的騎手都是女性。


    不用說,是桂妮薇亞與莉姆。


    不過兩人都藏起神器,並喬裝成男性。遠看起來,應該任何人都會以為他們隻是偵察部隊的一部分而已。雖然麗涅特到最後都堅持要派衛兵跟隨,但桂妮薇亞與莉姆則一致認為「有護衛在反而會礙事」。


    經過研究之後發現,桂妮薇亞的短杖能防守的範圍並不廣。


    而且施展防守會消耗桂妮薇亞本身的力氣。就算要她盡管把士兵的性命當棄子使用,但她_原本就不習慣戰鬥,恐怕無法在情急之下那樣運用士兵,隻會徒增心理上的負擔而已──這是莉姆的意見。


    狠下心來割舍他人,是身為指揮官的才能,也需要習慣才做得到。


    麗涅特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退讓。最後,雙方妥協,隻同意派出幾支偵查分隊在他們附近行動。


    這些偵查分隊的功用是掩飾身為主力的堤格爾等三人,同時搜索敵軍。畢竟唯獨搜敵這件事還是人愈多愈有效率,如此提議是十分合理的。


    但是,前提是不考量人員的耗損……


    對於人員耗損的問題,莉姆判斷這次隻能容忍了。堤格爾雖然心痛,但他也明白這是逼不得已的選擇。


    因為在戰爭中,先找到敵人並先發製人,會讓戰局有利許多。


    不同於大軍與大軍的正麵衝突,像這次這樣以少數人馬進行的戰鬥,較有機會進行出其不意的偷襲,因此索敵更為重要。


    就跟狩獵一樣。堤格爾身為一個狩獵者,不得不做出如此決斷。既然這一場小規模的戰役會成為影響桂妮薇亞派未來的關鍵,那麽無論如何都要設法多少提升一些勝算才行,可沒有餘,裕憑個人的好惡選擇手段。


    不付出犧牲的戰鬥,隻是身為一個個人一廂情願的任性想法。


    雖然將犧牲減到最低是很重要的,但該付出必要的犧牲時卻猶豫的話,那就愚不可及。堤格爾將會是領主繼承人,因此烏魯斯已對他施過這方麵最基本的教育。現在,堤格爾正親身體驗這一點。


    這件事如果堤格爾不做,就必須由莉姆與桂妮薇亞來做。既然這樣,他寧願自己承擔這個罪責。


    堤格爾如此判斷,並且付諸實行。他與偵查隊進行密切的聯係,同時在山中前進。


    目前,布裏達因公爵麾下的一支軍隊正從隔了兩座山的地方趕過來找桂妮薇亞。為了跟他們會合,堤格爾等人正快馬加鞭。


    堤格爾判斷,假如帕希瓦爾企圖偷襲,應該會躲在山內某處才對。


    即使帕希瓦爾的部隊人數再少,照理說不可能沒有留下任何跡象。


    堤格爾作為一個獵人,與複數偵查隊密切地聯係,同時發揮直覺,試著從周遭找出對手留下的跡象。


    換作是自己的話,會將藏身處設在什麽地方?哪裏適合進行奇襲?雖然對手比野獸聰明,但是唯有徹底地合理思考才能帶來狩獵的成果。隻要是狩獵行為,這個原則是不變的。


    「殿下,差不多該休息了。」


    堤格爾轉頭向後,關心不習慣騎馬的桂妮薇亞。不過這種時候桂妮薇亞總是會拒絕。


    「別當我是溫室花朵。我習慣騎馬旅行。」


    實際上,她騎馬的技術確實是相當高明。


    隻不過,以往她騎的都是舒適的乘用馬,運用方式跟性格凶暴的軍馬有些不同。這差異令她多少有些困惑。


    要是讓她現在太勉強自己,因而在關鍵時刻無法發揮實力的話就沒意義了。因此堤格爾不讓桂妮薇亞逞強,經常停下來讓她休息。


    一整天過去之後,她看起來明顯地疲倦,話也相當少。看來對她來說負擔還是太重了。


    但是就算這樣,都來到這裏了,不能讓她離開前線留在鎮上,也不能派人護送她回去。要是途中被帕希瓦爾襲擊,那才是損失慘重。


    雖然會增加被發現的可能,但眾人還是選擇承擔風險,在野外露營時點燃營火。


    雖說眾人小心地在樹下點火,讓煙不至於升上高空,但對手也是一流,不能保證他們不會察覺任何蛛絲馬跡。但堤格爾等人判斷,即使不惜冒這個險也應該盡量保留桂妮薇亞的體力。


    「結果是我扯了兩位的後腿,我為自己的無能感到不甘。」


    桂妮薇亞縮進睡袋後,還沒入睡的時候,滿臉疲倦地擡起頭看著把風的堤格爾。


    夜間由堤格爾跟莉姆輪流起來把風。兩人打從一開始就不認為桂妮薇亞能夠勝任。


    他們反而佩服身為外行人的她能夠跟得上。堤格爾是擅長在山林中行動的獵人。莉姆也是傭兵,而且接受過身為騎士該受的鍛煉。


    「為無能不甘的是我們。戰鬥是我們的職責,但如今不僅無法保護殿下,還要反過來靠您守護我們,真是無地自容。」


    「我也這麽想。殿下,請優先休養您的身心。」


    莉姆也對桂妮薇亞點頭說。


    她平常不善表達,卻還是盡最大的努力裝出笑容。那生疏而笨拙的表現不知令桂妮薇亞作何感想,她輕聲地笑了起來。


    「感覺真好。」


    「殿下?請問您怎麽了?」


    「我一直很向往這種彼此關懷的關係。在戰鬥中培養友情、結交戰友,是我自從涉獵騎士傳奇以來無數次夢想過的情境。我──我想要跟你們建立對等的關係。作為一起戰鬥的夥伴,以及朋友……」


    堤格爾跟莉姆不由得對望了一眼,然後笑了起來。


    「我很榮幸,殿下。我跟莉姆都很高興。」


    「既然這樣,那就別稱我為殿下,可以嗎?若有別人在場就算了,至少在這段旅途之中……對了,就直接稱呼我的名字『奧菲莉亞』吧。」


    桂妮薇亞這個名字確實是姓氏之一,記得是代表擁有某個領地的稱號,不過不記得是哪裏的領地。堤格爾不知該如何反應。


    「那麽,奧菲莉亞,該睡了。」


    莉姆開口說。


    堤格爾感到驚訝,莉姆對他說「這種時候不接受殿下的心意才是不敬」。


    「你也叫吧。」在莉姆如此督促下,堤格爾也開口稱呼這個名字。桂妮薇亞笑著回


    答「是!」之後,大概是覺得害臊,拉起睡袋蓋住了頭部。不久後,開始發出和緩的呼吸聲響,似乎是睡著了。


    堤格爾跟莉姆都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這樣真的好嗎?我現在仍不確定。」


    「我也一樣。但是我們現在可是連後悔的餘地都沒有。而且──」


    莉姆以溫柔的眼光望著桂妮薇亞的睡袋。


    「身為一起作戰的夥伴,我認為殿下的膽識令人安心。」


    堤格爾苦笑了起來。


    在與自稱弓之王的人物戰鬥時,她也受到了不少驚嚇。但即使如此,現在仍然能夠決心挺身抗戰,確實是非常了不起。


    雖然這與身為從政者的資質完全無關,但身為在這混亂時期中舉旗起義的人,這樣的能力無疑是難能可貴。


    當然,因而被牽連的周遭眾人可就辛苦了。尤其眼前這位女性所受的影響應該特別多吧。


    「莉姆,老是讓你一個人承擔重任,我很抱歉。」


    「說這什麽話?」


    堤格爾以為自己隻是誠實地表達內心的想法,想不到莉姆卻瞪大了眼睛。


    「我才總是徒增你的負擔。深深覺得對不起你。這次不也是嗎?雖說殿下有那把短杖、我有這兩把短劍──據你見到的善精靈所說,是叫做雙紋劍吧──三個人運用這力量一起戰鬥,但主力還是你的弓。我跟殿下隻能為你爭取時間而已。」


    堤格爾困惑了,他認為自己除了戰鬥以外一無是處。


    「我隻是做我辦得到的事而已。」


    「那是我所辦不到的。」


    「要這麽說的話,我也一樣無法代替莉姆啊。就算叫我指揮士兵,我也隻會喊突擊而已。不懂跟後勤聯係合作、也不懂補給,還有其他很多事也一樣,全都丟給莉姆做。」


    「我就算能指揮士兵,也沒辦法像你那樣激勵他們。你能用弓術折服士兵、以身作則帶領一他們,但我卻辦不到。」


    堤格爾與莉姆互瞪著彼此,互不相讓。


    ☆


    莉姆亞莉夏與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四目相交。


    她認為他過度擡舉她了,自己並不是值得他如此看得起的人物。


    「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你必須清楚明白這一點。你是特別的,跟我不同。」


    「莉姆,我之前就一直覺得你太過於嚴肅了。你應該更坦率地接受我的讚賞。」


    「你才是太小看自己了。這次不也一樣嗎?要不是我們先開口,你肯定打算自己一個人出戰吧。」


    「那是我的職責。」


    「不,這是該由我們所有人一起想辦法的事。」


    「既然這樣,你就應該更客觀地看待自己。」


    「我看自己已經夠客觀了。」


    莉姆賭氣起來,堅持不將視線從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臉上移開。而他也一樣變得有些意氣用事,直盯著莉姆的雙眼,將臉湊近。


    雙方都直盯著彼此,開口表達各自的想法。一旁的營火斷斷續續地發出柴火燃燒、斷裂的聲響。


    最後,雙方不約而同地揚起嘴角。


    「真該更早像這樣跟你談談的。」


    「是啊。早知道,應該要更早告訴你,跟你多談一些。」


    莉姆撥起垂在臉上的頭發。


    她覺得自己原本的煩惱真是太傻了。


    因為她察覺到,自己真正的願望並不是成為英雄。


    她隻是想要被人需要,不想被拋下。一旦她如此承認、接納自己的心情,內心頓時輕鬆了不少。


    「以後,我們要繼續像這樣,說很多話。」


    「嗯,一定要。為此,這場戰鬥非贏不可。」


    對。不打贏這場戰鬥,就沒有以後可言。


    莉姆繃緊了神經。睡袋中的桂妮薇亞翻了身。莉姆突然覺得害臊了起來,說她也要睡了,然後縮進睡袋中。


    一想到堤格爾在她背後守護著,心情便感到相當踏實、平靜。


    ☆


    那一天,一大早就起了濃霧。


    亞特留斯派的小部隊駐留在山腰上的一個小山丘,那個位置正適合監視山穀間的小徑。但是霧這麽濃,即使有軍隊通過也無法察覺。士兵們不知如何是好,隻好請求隊長帕希瓦爾下指示。


    這支部隊埋伏在這裏等待敵軍通過,待命了數日。但即使是在多霧的亞斯瓦爾島,這麽濃的霧還是第一次見到。


    「別用眼睛看,要豎起耳朵仔細聽。不,看來這對你們來說太難了……」


    全身穿著鎧甲的帕希瓦爾從臨時搭建的監視小屋內走出,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他有一種預感。背脊傳來一股電流般的感覺,像是在提醒他某件事。每當大戰即將來臨時,他總是會有這種感覺。


    他理解──就是今天了。


    今天將是關鍵之戰。即使連跟那托爾巴蘭對決之前都沒有過這種感覺,這次的對手想必非同小可。


    他手握著武器,那把紅如烈焰的手斧。眼睛直盯著霧的彼端,仿佛這麽做就能看穿霧後的景象。


    「當代之弓,竟是如此程度的對手嗎。記得那人名叫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是吧。」


    雖是遠在布琉努的貴族,但不知為何似乎來到了這亞斯瓦爾島。


    不但是著名的弓術高手,還是敵軍的中心人物。稍微收集一下情報,輕而易舉地就能得知這些事。畢竟桂妮薇亞派將他當成自軍的英雄大肆宣傳。


    「你們別再跟著我了,回原本的部隊去。」


    「但、但是……」


    「我的意思是你們會礙事,讓我無法全力以赴。」


    這是事實,部下們也都明白。


    與那自稱托爾巴蘭的魔物之間的那一戰,對他們而言仍然記憶猶新。部隊人數因那一戰而明顯減少,隻剩約十五人,但他們依然忠心耿耿地跟隨帕希瓦爾。


    他們都是了不起的漢子。因此帕希瓦爾不想讓他們送命。


    「假若我沒回去,你們就去投靠名叫莎夏的女騎士。她絕不會讓部下死得毫無價值。」


    不等士兵們回答,帕希瓦爾便逕自走向霧中。


    「吾王,微臣必定為您帶回勝利。」


    他對著武器如此發誓,下了山丘。


    ☆


    一行人從早上就駕著馬,在濃霧中前進了一段時間。他們抵達了某個預定地點,照理說先行的一支偵查隊應該會在此跟他們會合,但是卻找不到暗號,讓一行人感到困惑。


    莫非他們仍在外麵偵查,還沒回來嗎?堤格爾攤開地圖,確定地點無誤之後,盯著霧的彼端看著。


    「堤格爾維爾穆德閣下。這裏的偵查隊……」


    「嗯,應該是都被殺了。一個都沒放過,手段相當高明。」


    每一支偵查隊有五人,行軍時會散開,彼此保持一定的距離,以利於出事時至少有一個人能活著回來通報。出發前是如此指示的。


    沒想到敵人這樣還能將所有人一網打盡。


    亞斯瓦爾島平時多霧,而今天的霧更是特別濃。馬要是在山裏失足跌倒,後果不堪設想。


    偏偏在這種日子遇上這樣的意外。


    不,打獵本來就是充滿意外。優秀的獵人能夠連意外都加以利用,拿下獵物。堤格爾做出了決斷。


    「我們在這裏設陷阱埋伏。」


    「帕希瓦爾會來嗎?」


    「一定。」


    對於莉姆的疑問,堤格爾十分肯定地點頭回答。


    他就是知道。有一股感覺,不是視覺也不是聽覺,告訴他威脅正逐步逼近。多虧有這一股感覺,堤格爾以前才能在山中成功獵殺地龍。


    但是,現在這股戰栗卻遠比當時的還要更為淩厲。他覺得全身都在大喊著,有一種恐怖無比的東西,連龍都懼怕的存在正逼近而來。


    「應該會在中午前分出勝負。趁現在先休息吧。」


    時間經過,濃霧依然未散。


    就連太陽是否已來到頭頂上都看不出來。


    堤格爾等人選擇的埋伏地點,是森林內一座稍高的山丘。三個人蹲低身子待命著。


    他們打算在霧較少的時候仔細觀察周遭,可以的話對敵人施以偷襲。但是,好機會卻遲遲沒有出現。就連敵人是否接近都看不出來。


    說不定敵人已經趁著濃霧撤退……


    不,敵人正在接近中。


    有如要甩開迷惘般,堤格爾搖了搖頭。他豎起耳朵,等待。不久,附近響起細枝被踩斷的聲響。


    原來是桂妮薇亞。她蹲不住了,扭動身體伸展僵硬的肌肉,因而疏忽了腳下。公主殿下察覺自己發出了大得意外的聲響,小聲地說「我很抱歉」。


    確實是不夠小心,但也沒辦法,堤格爾換個角度想。


    畢竟原本就立場來說,她跟莉姆都沒必要做


    這種獵人才做的事。堤格爾明白自己正在勉強她們做沒做過的事。


    他仔細觀察周遭的跡象。看來,桂妮薇亞發出的聲響並未引來任何動靜。


    「稍微說些話也無妨。先放輕鬆吧。」


    聽他這麽說,桂妮薇亞跟莉姆都鬆了一口氣。


    「我太小看獵人的工作了。當然,任何工作都不輕鬆,我以為自己是明白這一點的……真是個寶貴的體驗。」


    「以您的立場來說,根本沒有必要體驗這種事。」


    「我這話可不是在暗諷,莉姆亞莉夏閣下。雖然我在亞斯瓦爾島各地旅行過,但還是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每天都感到獲益良多。這話我不能在眾人麵前說,但老實說,我現在很快樂。雖然說這種話實在是不得體,但是我甚至覺得──很慶幸發生了這種事。」


    她說得對。在家臣麵前,這種話天塌下來都不能說出口。


    在這場殃及整座亞斯瓦爾島的動亂中,投靠桂妮薇亞派的貴族們幾乎都曆經悲傷與痛苦,失去了至親至友。桂妮薇亞本身的家人也幾乎都命喪黃泉。在這種狀況下,感到開心這種話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口。


    但是,就是因為麵臨這種狀況,桂妮薇亞才能夠靠自己思考、行動,成立以自己為中心的勢力,並且像這樣親上火線,不顧自身的安全。


    桂妮薇亞原本的王位繼承權是敬陪末座,據說平時連隨侍的人手都沒幾個。總有一天會下嫁給有權有勢的貴族,作為政治道具終老一生──這是她原本應有的生涯。


    但現在的她卻活得更精彩、有朝氣。這一點,堤格爾也無法否認。


    不,堤格爾自己也是一樣的。身為貴族卻被排擠於宮廷社會之外,自己也不斷逃避這樣的窘境。或許正因為如此,堤格爾才能夠體會吧。


    不是為了義務或責任,而是為了自己行動,眼前的女性就是這樣的人。比起那些在宮廷裏一假笑迎人、背地裏忙著批評謾罵的女人,她顯得更有魅力。


    這時候,一陣陰濕的風吹過森林。


    堤格爾微微舉起手,阻止交談。


    察覺氣息了。有某物,正在往這裏接近。


    堤格爾與莉姆對彼此使了個眼色,然後他一個人握著黑弓,悄悄地開始移動。


    留意避免踩到地上的枯枝,一聲不響地走動。這種技巧對於習慣在山上狩獵野獸的他來說是輕而易舉,但一般士兵是絕對辦不到的。


    濃霧遮蔽了視野,這場戰鬥對弓明顯不利。


    雖然如此,隻要能搶得先機就還有勝算。踩穩土壤的聲響愈來愈近。對方似乎毫不考慮隱密性,在這濃霧中大步前進。


    究竟是出於自信,還是認為森林內走動的技巧本身不需要呢?堤格爾無法判斷,但這無疑是個絕佳的好機會。


    不可思議地,堤格爾相當肯定對方是非打倒不可的強敵,應該要在第一手就施以最強大的攻擊。


    他的感官頓時變得更加犀利而清晰。即使對方發出的聲響有回音,但堤格爾卻能沒來由地。清楚掌握正確的方向。他堅信自己現在一定能得手。


    不對,應該說絕佳的機會在眼前,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


    堤格爾將箭搭在黑弓上。拉緊弓弦,試著引出弓的力量。左手的小指在發熱。很燙。感覺就像熱量透過那綠頭發編成的戒指傳遍全身。


    黑弓馬上開始發出微光,以往毫無反應的狀態仿佛不是現實。跟對抗龍與飛天弓箭手的時候一樣,弓發出了相同的力量,灌注於箭上。


    堤格爾憑對手的步幅與聲音傳來的方向盤算時機。


    就在霧中敵人踩下腳步的那一瞬間。


    「來吧,弓箭手!」


    吼聲犀利,有如要將雲霧劃破一般。


    幾乎在同時,堤格爾射出了箭。箭伴隨著光輝衝進霧中。


    引發了大爆炸。


    爆炸吹散了濃霧,強烈的衝擊波迎麵而來。為了不被吹飛出去,堤格爾蹲低身子承受著。


    爆風中傳來一股感覺,好像某個擁有巨大力量的物體即將飛來。


    堤格爾連忙扭動身體離開那個位置,翻滾下坡。這情急之下的判斷救了他。回頭往上看,就看到一道黑紅色的粗光束射穿濃霧而來,貫穿了前一刻之前堤格爾所在的地點,並且轟倒了背後的幾棵樹木。


    那道黑紅色光大大地回旋著向上飛起,往原本飛來的方向呈弧線飛了回去。


    堤格爾起身,往黑紅色光回去的方向望去。


    霧已散去,一個男人站在那裏。男人舉起粗壯的右手,那黑紅色的某物便飛回他的手上。


    那是一把手斧。黑紅色的是斧刃的鋒芒。堤格爾認得那顏色。飛天弓箭手所持有的弓也發出那種詭譎的光輝。


    跟那個是一樣的東西。


    堤格爾理解了,憑的不是道理,而是感覺。複活的死者。自稱始祖亞特留斯的男人手下的精兵。那黑紅色的武器究竟跟他們有什麽關聯?


    「我是受亞特留斯陛下賜予圓桌騎士之榮譽的帕希瓦爾。」


    男人與堤格爾四目相交,嚴肅地報上名號。那是個身穿深灰色鎧甲,強壯得有如全身都是粗壯肌肉的壯漢。長度及肩的紅發隨風搖曳著。


    「我是馮倫伯爵家烏魯斯之子,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堤格爾也站起身,挺直腰杆子報上名號。


    「堂堂正正──」


    「一決勝負。」


    堤格爾說完,從箭筒中同時抽出三支箭。


    套在左手小指上的綠發戒指微微地發光,善精靈正在借予他力量。


    將其中一支箭搭在黑弓上,射出。


    幾乎同時,帕希瓦爾也投出了黑紅色的手斧。


    迸出光輝的堤格爾之箭與旋轉著發出黑紅色光芒的帕希瓦爾之手斧,在雙方的中央位置撞在一起,引發劇烈的爆炸。


    箭被炸個粉碎,但手斧卻隻是稍微減緩了旋轉的速度,繼續逼近堤格爾。


    這時堤格爾放出的第二箭射中手斧,再度引發了爆炸。手斧從爆風中飛出,軌道依然不變。


    堤格爾馬上射出第三箭,箭一射出就立刻與手斧碰撞,引發了更巨大的爆炸。堤格爾的身體被轟飛出去。


    也因此他得以從手斧前進的軌道上脫身。


    手斧轟碎了周遭的幾棵樹木後,再度呈弧線飛回帕希瓦爾手上。雖說武器不在敵人手上時是進攻的好機會,但受到破壞餘波的衝擊之後,堤格爾光是要重新穩住陣腳就要耗費不少心力。


    他站了起來,同時拉緊弓弦。


    引導出黑弓的力量。


    然後看向帕希瓦爾。


    那持手斧的巨漢看起來打從心底高興著,臉上掛著猙獰的笑容。他高高地舉起黑紅色手斧。就是現在。堤格爾射出了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魔彈之王與聖泉的雙紋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瀨尾つかさ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瀨尾つかさ並收藏魔彈之王與聖泉的雙紋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