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期望地誕生於世,又因無喪命之由而苟活於世,不被人需要,不被人憐愛。既然如此,為何非得活著不可?明明麻煩透頂了。


    今日維克多仍因為心中這股雜念無法專注讀書,在房裏踱步一陣子後,決定去看看父母親在做什麽。


    出了房間,躡腳潛入行宮一樓主房。當他從窗簾後方窺探房間中央,看到的是白皮膚的父親與黑皮膚的母親在長毛絨毯上行魚水之歡。


    一想到眼前玩弄著自己母親的肥胖中年男子,就是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皇帝亞黎維安四世,維克多實在忍不住內心的笑意。


    —君臨這個世界頂點的竟是頭膚淺至極的豬。


    維克多不急不徐咽下了即將出口的笑聲,感覺喉嚨深處幹燥灼熱起來。


    —豈不像條野狗?


    湧上心頭的隻有不屑。看在十五歲的維克多眼中,兩人與街上閑晃的發情期野狗沒有兩樣。


    史提法諾曆一七八二年十一月,神聖黎維諾瓦帝國首都帕葛洛奇昂—


    忍不住歎了氣。


    —唉,所謂皇帝也同樣是生物,區區的動物嗎。


    如此一鄙視,腹中積蓄的不協調感全由嘲笑覆蓋,感覺稍微舒坦了些。


    就在維克多為了不被發現而躡腳離開主房時,與一位叫波多科夫的男傭擦身而過。盡管男傭一臉訝異,維克多也沒多加理會,便穿過了行宮回廊。一陣冰寒夜風吹過,維克多一身自白人父親和黑人母親遺傳的褐色肌膚在月光下格外顯眼。


    此處不算巨大,不過是皇帝為了幽會情婦,才將以前便存在的行宮加以補修改建的建築物。維克多回到自己位於二樓的房間內,點亮燭台,望向高及天花板的書架,從一排排整齊排列,散發氣勢非凡的書背中抽出昨天讀的物理學參考書,坐到書桌前。


    近來維克多熱衷於數學和物理學。不隻對以數學算式解開世間森羅萬象的冒險感到雀躍,也醉心於看似亂無章法的物理現象被用一行算式表現出來時的優雅。在鑽研數學問題時,腦中可以不去煩心為了攏絡皇帝無所不用其極的母親,而是全心投入冰冷無情,宛如月球表麵的蒼藍數學世界。


    在數學之海遊得精疲力盡後,獨自鑽進被窩中閉上雙眼。


    明明已經累得能馬上進入夢鄉,父親白色及母親黑色的身體卻浮現於黑暗中,再次上演起愚蠢的動作。


    —煩死了,盡是群蠢貨。


    維克多緊緊閉起眼,想將無恥的父母趕離黑暗中。


    —滾開,別出現在我麵前。


    維克多用毛毯完全蓋住頭,同時以彈道學的難題來掩蓋生物肮髒的氣息。


    數學公式實在很棒,冰冷幹燥,不具人心,既不會抱怨、說謊、嘲笑,甚至一聲不吭,隻擁有一種單純且美麗的解答。


    「快給我起來,維克多,然後趕快換衣服。」


    突如其來闖進房間的母親這低聲一喊,使得美夢頓時煙消雲散。身穿由緞子織成的睡衣,大幅露出胸口的母親一臉慌張地走近床邊。


    「波多科夫那個蠢蛋對陛下告密,說你偷窺了主房,這下正氣著呢。這是真的嗎?」


    「我隻是經過時剛好看到而已。」


    母親歎了口氣,敲了維克多的頭。


    「你這傻孩子……假如是其他老頭也就算了,這次的對象太不妙啦。畢竟跟那家夥講不了借口。反正你快換衣服,然後記住,絕對不能看他的臉。隻能盯著腳,對於你偷窺的事好好磕 頭道歉,懂了沒有。」


    「我為何得那樣做不可?」


    「因為不做你就得等死!給我聽好,千萬別頂撞陛下。不要緊的,管你有做還是沒做,陛下問啥你都承認再道歉,至少不必殺頭。」


    維克多就這樣被催得沒時間思考,幾乎是被迫換上衣服後,被帶到剛才的主房。


    身著睡衣坐在沙發上,吹著煙鬥的亞黎維安四世一臉不悅,斜眼瞄了五體投地的維克多說:


    「聽說你偷窺了好幾次是吧。」


    維克多維持額頭緊貼地麵的姿勢,回答了質疑:


    「我沒有偷窺,隻是剛好經過。」


    一如此辯解,跪在身旁的母親小聲提醒。


    (我不是叫你別頂撞陛下嗎。陛下說的一切都是對的,就算是錯事也一樣。)


    未免太亂七八糟了吧—想歸想,維克多仍改口說:


    「不過經過時確實看見,您說得對,我偷窺了。」


    「這是第幾次?十次了嗎?」


    「是的,第十次了。」


    其實今天才第三次,但現場氣氛似乎不容他狡辯。沉悶氣氛在維克多頭頂持續了好一陣子,才等到皇帝宣判。


    「朕將你流放國外。」


    維克多心髒猛然一震。


    皇帝接著看向母親。


    「你留下,朕隻流放這家夥。生活費就算賞給你的,但在朕允許前,不準再踏入帝國半步,懂了沒有?」


    「遵命。」


    維克多二話不說接下命令。胃裏又是一陣翻攪。


    「下去吧。」


    這時母親的歎息聲傳進單邊耳朵。本來心想或許她會揪著皇帝衣角,挺身為自己求情「不要流放他到國外」,但看上去並非如此。


    回到房間後,維克多開始收拾行李。不一會,管家來到維克多房內打招呼:


    「請太子諒解,讓您受苦絕非陛下本意。」


    「我知道。要是我待在這邊,會造成許多困擾對吧?」


    聽了這個問題,管家隻沉默以對。


    據說皇後十分掛心私生子維克多的存在。即使皇帝與皇後間育有享第一皇位繼承權的太子弗拉德廉,男嗣卻獨他一人。萬一弗拉德廉有個三長兩短,激進派或許會動手腳認維克多為太子,拱他當下任皇帝,因此「皇後欲奪維克多之命」的風聲不絕於耳。


    不過誰管上頭那些達官貴人怎麽想。他擔心的隻有一點。


    「我想把這些書全部帶走耶。」


    「小的準備了貨物馬車,若是這點程度的行李,應是不成問題。」


    「很好,那我沒意見了。話說回來,我要被流放去哪?」


    「尚未決定。您有想去的地方嗎?」


    維克多思考片刻,回答道:


    「加門帝亞王國王都,拉蘭帝亞。」


    於恩寵大地上被譽為「花之都」,一座蘊含曆史文化,紳士淑女居住的城市。更重要的是,距離這座皇都帕葛洛奇昂相當遙遠。


    「明白了。小的會準備新的戶籍與護照,預計將於後天啟程。」


    管家接著默默鞠了躬,離開房間。


    在晨霧籠罩下,接送的箱型馬車與兩台貨物馬車來到行宮前。


    將藏書塞進貨物馬車,做完啟程準備的維克多對著出來替他送行的母親投以假笑。


    「再見啦,媽媽。」


    母親百感交集地看著維克多的笑臉。畢竟過去母親成天隻顧挾著皇帝權勢狐假虎威,鮮少關心維克多,維克多也不記得受母親嗬護過。


    心想機會難得的維克多,開口問母親一件一直以來想問的事:


    「我生下來是對的嗎?」


    隻見母親頭一歪,兩手一攤,老實回答兒子:


    「自從生下你後,其實沒碰上多少好事呢。」


    「果然我不存在會比較好?」


    「隨便啦,反正我們也不會再見了,往後各自活各自的吧。」


    「我也讚成,真不愧是媽媽。那麽,我們彼此都自由啦。」


    隨意揮揮手後,維克多進入箱型馬車。


    這時下起雨來。馬夫將韁繩往兩頭馬上一甩,蹄聲噠噠,維克多從馬車後窗往後方望去,卻被傾盆大雨遮蔽,無法看見母親身影。


    維克多回位置上坐正,盯向管家替他準備的假護照。


    傑彌尼。


    試著念起護照寫的這個名字。想將過往的煩人事通通忘記,展開新的生活,或許連名字都煥然一新也不賴。


    「我叫做,傑彌尼。」


    實際說出口確定沒有任何不協調後,維克多便成了傑彌尼。


    傑彌尼的新居位於王都拉蘭帝亞中央街與被稱為「麥格洛當」的貧民窟交界附近的公寓三樓。居民大多為擁有個人商店的商人或受雇於人的勞工等中流階級的市民,雖稱不上貧困,卻也沒多少閑錢,是群所謂「第三身份」的人們。


    雖是個隻有最基本家具的簡樸房間,倒也寬敞得足以讓一名十五歲少年獨居。在將帶來的書通通堆進房內地板後,名符其實地沒了立足之地。看來非得買座大書櫃不可了。


    傑彌尼接著一個人來到街上。


    時值十二月,拉蘭帝亞的空氣全被石炭爐排放的煤煙染得烏漆墨黑


    ,濃厚的味道刺激著鼻腔黏膜。路上行人幾乎清一色穿著深灰色衣服,頭戴帽子低頭步行。傑彌尼身上的淺棕色上衣眨眼間也染為肮髒的深灰色。在石地磚上走了一會後,傑彌尼才明白原來眾人低頭是為了閃躲路上的「這玩意」—同時將沾滿馬糞的靴底往石地磚上抹。


    徘徊於街上尋找家具店的途中,傑彌尼發現行人不時狐疑地盯著自己。盡管待在皇都帕葛洛奇昂時都居住在行宮內,鮮少去到街上,仍多少感受得出視線中充滿敵意。


    傑彌尼觀察起路上乞討和撿破爛的貧民,和走在路上的普通市民的外觀相比,再仔細看了自己映照在商店展示窗上的模樣,察覺到敵意的原因來自人種歧視。


    貧民們多為土黃、青銅或黑色這類混有各人種血液的膚色,但穿戴整齊的普通市民均為白人。現在世界上唯一用來展示身份的指標正是身上穿的服裝,傑彌尼的行頭自是無話可說,膚色卻是混種—複數人種的混血兒,再加上銀白色頭發與雙眼,如今整條街上隻有自己一人是這種打扮。也就是說襲向傑彌尼的敵意其實是來自「明明隻是個雜種


    ,竟然穿金戴銀啊」這類歧視吧。


    —真是群無聊透頂的家夥。


    看樣子,被視為代表恩寵大地文化的紳士淑女們似乎是徒有其表。傑彌尼暗自鄙視的同時也找到了家具店,買了四座書架並用支票付款,完成搬運手續後,出了店外。


    盡管並未直接受害,第一天外出就突然碰上了不悅的事。即使很想成天窩在房內看書渡日,但與出生成長的行宮不同,此地沒有傭人使喚,自己的事隻能靠自己處理。


    回到住處後,環顧著被搬來的貨物堆得亂七八糟的房內,傑彌尼歎了口氣。


    —好想要一名隨從。有教養的隨從。


    若能有個隻需零用錢程度就能替自己效勞,處理大小雜務的人就好了。由於大人難使喚,希望是比自己還小的孩子。不過又不想麵對蠢蛋,希望最好是個有點教養的孩子。


    傑彌尼心生一計,前往公寓房東的房間打招呼。閑話家常的過程中,傑彌尼提及自己房內有將近一千冊藏書,有興趣的孩子能來自由閱讀。多嘴的房東眨眼間便將此事在友人間傳開,三天後第一號訪客造訪了傑彌尼的房間。


    「………………」


    一名打扮還算高貴,年紀約莫十二歲的少年默默盯著傑彌尼那些排滿難解的皮質封麵書籍的書櫃。


    「你對這類的書有興趣嗎?」


    傑彌尼對少年遞出一本機率論的參考書。然而少年並未接過,而是搖搖頭問道:


    「沒有冒險小說嗎?」


    「沒有耶,讀小說會變笨喔。」


    目送少年離去的背影,傑彌尼揚起愉悅的微笑。


    過了一個月,來訪傑彌尼房間的孩童雖超過二十人,卻無任何一人對那些艱深的藏書感興趣。有時會有大人來訪,不過他都以不需年紀比自己大的隨從為由賞了對方閉門羹。當命中注定的對象總算出現,已是再也無人問津的三個月後的事。


    最初傑彌尼一打開門時有點嚇到。


    因為,一反平時那些打扮得體的少年,出現在眼前的竟是名衣衫襤褸的貧民。


    「…………我叫盧卡·巴路克,很想看書。」


    眼神凶狠的少年一臉不幹不脆,撇著頭對傑彌尼這麽說。瞧他大概連飯都沒好好吃,骨瘦如柴、氣色又差,感覺出指一戳就會倒下。明明光想存活就很困難了,竟然還想看書嗎?


    原本打算把他趕走。


    然而從黑發縫隙間露出的深紅目光卻蘊含著一股非比尋常的氣勢。一問年紀後發現少年年僅十歲,想理解自己這些收藏的價值或許過於稚幼。


    「…………算了,想看的話就進來吧。」


    不知是受了誰的驅使,傑彌尼仍讓少年盧卡進房。


    「………………」


    形同幽靈般無聲無息的盧卡杵在書櫃前,望著排列出波浪起伏的黑色書背。


    「……你有興趣?」


    「有。」


    自招待孩童來看書過了三個月,終於等來這聲即刻回答。沒想到—


    「有是有,但我不識字。」


    盧卡這句話讓傑彌尼吃驚。


    「你不識字,卻還想讀我這些書?」


    隻見盧卡貌似丟臉地咬著唇,同時果斷點頭承認。接著抬起頭來,以炯炯的鮮紅目光望向錯愕到接不上話的傑彌尼。


    「我想變得更聰明,好好讀書,去找一份正當工作。」


    「………………」


    「我想租一間有窗戶的房間和妹妹一起住,所以教我讀書寫字吧。」


    盧卡麵露一本正經的表情如此拜托。


    傑彌尼伸手扶額,俯視了盧卡好一會後,從他愣愣張開的嘴中漏出笑聲。


    「哈哈、你真有趣耶。哈哈哈。」


    「………………」


    「嗯,你合格,過關啦。雖然和我的盤算不太相同,倒也不壞呢。」


    睽違數年,傑彌尼終於放聲大笑起來。


    「好,我就教你讀書寫字。」


    「……真、真的嗎?」


    眼見盧卡一聽湊近身子,傑彌尼伸出食指比向他。


    「但我有個條件。」


    「嗯、嗯。」


    「你得當我的隨從。假如你接受的話,我就教你讀書寫字。」


    「………………」


    「別擔心,我不會做什麽無理要求,我隻希望你能在我需要時以行動報答我。我希望的就隻有這樣。」


    感覺盧卡仍有些猶豫不決。畢竟被強迫聽命於一個初次碰麵的人,會猶豫很正常。


    「不必那麽警戒,我隻是想要一名有教養的隨從,因為我討厭蠢蛋。你雖穿得破爛,但看起來既聰明,又有上進心,隻要跟著我做事定能出人頭地。到時別說有窗戶的房間,連住進城堡都不無可能。」


    盧卡抬頭,默默盯著微笑的傑彌尼,才總算點了點頭。


    傑彌尼於是馬上讓盧卡坐到自己的書桌前,遞給他紙和鉛筆。


    「很簡單,首先我們一個個從文字的讀法開始吧。開始了喔?這是α,這是β……」


    宛如家教般站在盧卡身旁的傑彌尼邊出聲,邊將文字寫在紙上。盧卡則是默默盯著文字看。


    「……出聲跟我念。α、β、 γ……」


    「……α、β、 γ……」


    邊複誦傑彌尼的話,盧卡盯著紙上文字,拚了命想將形狀和聲音記憶起來。


    夕陽從窗戶照進房內,將兩人周遭染上如蜂蜜般的金黃色。每當盧卡動起鉛筆滑過蜂蜜色的紙上,便有新的文字出現。


    「δ……e……ζ……」


    一片寂靜中,唯有傑彌尼和盧卡的聲音響起。


    兩名近距離接觸的少年就這樣持續學習。等到日落西山,煤氣燈亮起,將二十六個字母的讀寫法徹底記住的盧卡抬起頭來,向傑彌尼道謝。


    「……謝謝你……我妹妹還等著我,所以我得走了。」


    「嗯,改天再來吧。我想你不出半年,就讀得懂我這些書了喔。」


    被傑彌尼這麽一誇獎,盧卡回以稚拙的微笑,離開了房間。


    送走他後,傑彌尼懷著不可思議的興奮回到房內。


    「嗯,不錯的人才。」


    傑彌尼自顧自地點頭,慶幸自己終於遇見了好隨從。


    在那之後,盧卡一周會造訪傑彌尼的房間兩、三次。傑彌尼為了盧卡,去街上書店買了幾冊給孩童看的單字練習帳和圖畫書當禮物送給他。盧卡遲疑地收下,背起基本單字,邊查字典邊讀圖畫書,日漸提升閱讀書籍的層級。


    盧卡頭一次拿起傑彌尼那些皮革封麵的書籍,是在開始來訪房間後二個多月,第七十五天的事。記憶力超群的盧卡一旦從字典查過單字就不會忘,以遠超過傑彌尼預期的速度提升語匯能力。而盧卡第一本挑選的,是古代的將軍巴尼貝爾的戰記。


    「戰記類嗎,真艱深的選擇呢。為何挑那本書?」


    「因為看起來似乎很有趣。」


    「高品質的戰記或傳記內蘊含前人所累積的知識結晶,對於想迅速理解世界結構的你確實是個好選擇。」


    盧卡馬上一邊配著字典開始讀。剛開始還得三番兩次翻查字典,不過次數逐漸減少,盧卡最終完全沉浸在書中的世界裏。


    「你能把這本書借我嗎?」


    到了日落回家的時間,意猶未盡的盧卡開口如此拜托。那是本若賣給舊書店便足夠貧民吃喝一個月的高檔書籍,但傑彌尼仍大方地將書連字典一起借給盧卡。


    「謝、謝謝!我、


    我總有一天會報答你的!」


    「我期待你的表現啊,隨從。」


    興奮得麵紅耳赤的盧卡一把將高檔的書與字典塞進小布袋,踏著雀躍步伐離開公寓。


    盧卡的閱讀速度日漸提升。花了三星期讀完超過七百頁的《巴尼貝爾戰記》後,又花十六天讀完身為巴尼貝爾對手的將軍的傳記,日後更拚了命將從古代至中世紀為止主要的君王、皇帝及將軍的傳記都讀過一遍。


    隨著盧卡讀得越多,他的語匯能力、知識與思考能力也隨之增加,原本就銳利的眼神更含帶起深度。透過閱讀大量精良書籍,讓他得以看見原本看不見的社會構造。


    傑彌尼從最近距離見證盧卡的成長,偶爾出手相助,偶爾則誘導他走向自己希望的路。


    「數學很有趣喔。」


    在與盧卡相遇過了一年,他已讀完大部分著名傳記和戰記的時期,傑彌尼遞給盧卡一本幫助學習加減乘除的數學入門書。


    「能將複雜的世界轉換為單純美麗的算式之藝術,就是數學。總之你先從理解那本書開始吧,我相信若是你,一定能抵達高等數學的世界。」


    盧卡訝異地盯著算數的書,打開看了內容。過去未曾見過的大量數字讓他頓時一愣。


    「哪怕一天隻有三十分鍾,也試著將數學排入你的學習行程吧。有不懂的地方我會教你。若想在往後的社會出人頭地,學懂數學是條近路喔。」


    在傑彌尼的引導下,盧卡僵硬地點點頭,將入門書放到書桌上打開。


    迎來兩人相遇後的第二個冬天。


    傑彌尼十七歲,盧卡則成長為十二歲。


    「傑彌尼,你有目標嗎?」


    當兩人一如往常在同個房間內看書,盧卡冷不防開口問。


    「目標……?」


    坐在沙發上看著炮學解說書的傑彌尼抬頭看向盧卡。


    「沒什麽,沒有就算了。」


    略顯害臊的盧卡回應後,打算繼續看起桌上的彈道學參考書。


    「目標嗎?我還真沒想過啊……經你這麽一問,我的確沒有活下去的目標呢。」


    盧卡側眼瞄去,看到傑彌尼整個身體靠在沙發背上,翹起二郎腿仰望天花板。


    「你有著『想住進有窗戶的房間,以治好妹妹的病』這個目標,也因此努力學習。相較之下,我雖擁有學識,卻不曉得該發揮在何處。每天隻顧漫無目的地貪圖享用知識,解開困難算式罷了。我的人生毫無方向。」


    傑彌尼喃喃自語的同時,一臉不解地雙手叉胸。無論麵對怎樣的數學難題時都懷著至高無上的愉悅解題的傑彌尼,此時竟難得陷入苦思。


    盧卡望著一語不發沉思的傑彌尼,說:


    「活得沒有目標的家夥多得是,不隻有傑彌尼你而已。」


    「是這麽說沒錯,但總有點不能接受。」


    「………………」


    「……你會看不起我這漫無目標的人生嗎?」


    被這麽問的盧卡隻眨了眨眼,聳肩道:


    「……不會啊,想做什麽是傑彌尼你的自由吧。愛怎樣就怎樣啊。」


    聽了盧卡語帶訝異的回答,傑彌尼難得露出正經表情。


    「那我該做什麽才好?」


    盧卡皺起眉頭。


    「這種事你問我,我問誰啊?」


    「我想我的內心根本不會萌生所謂的人生目標。與那些能成為傳記的偉人和賢者相比,我欠缺了名為『熱情』的要素。我既不想主動為他人做些什麽,對社會也完全沒有不滿或要求。若真要說的話,大概隻剩待在這間房內,埋沒於書海中獨自老死是我的目的吧。不過……這種感覺究竟是什麽?不知是不是被你這麽一點醒,有股無法釋懷的感覺在我心中蠢動。」


    傑彌尼從沙發上起身,以姆指和食指托著下巴在房內踱步,用一副事不關己的口吻說出心中念頭。


    「恐怕我的才華正追求著發泄之處吧。如同汽缸內的連環爆炸最終能讓巨大機兵動起來一樣,我的內燃壓已十分高漲。我已經十七歲了,會想要利用過往累積的學識成就一番大事並不奇怪。」


    這時傑彌尼停下腳步,放下托在下巴的手,以更嚴肅的表情轉向盧卡。


    「但我並沒有想做的事。」


    盧卡眼神一變,活像看到了珍奇異獸。傑彌尼則繼續說下去:


    「你能不能替我決定一個使我奉獻生涯的目標?」


    盧卡愣愣張嘴:


    「我為何得幫你?」


    「因為我無法決定啊。」


    「這種事不應該由他人決定吧。再說沒有又沒關係,不會有什麽困擾啊。」


    「我就是不能接受。」


    盧卡傻眼地眺望著一臉高傲地背靠沙發,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的傑彌尼。


    「既然要做的話,最好是個龐大得毫無必要的目標。我想要的是個光靠自己絕對想不到,既有點丟人,活像傻瓜,路上隨便一個孩童都憧憬的巨大夢想。」


    傑彌尼竟麵露未曾見過的認真神情如此拜托。


    「賜與我一個像傻瓜般的夢想吧,盧卡。你得負起點醒我人生漫無目的的責任。」


    「搞不懂你在胡說什麽!那種玩意你自己找啦!」


    「我就是辦不到啊。雖然我擅長破解數學難題,但不給我問題就什麽都辦不到。例如現在的狀況是,我沒能獲得人生命題,所以無法更往前進。我希望你能替我命題,我將賭上人生去試著達成它。」


    盡管越來越一頭霧水的盧卡多次拒絕,每當拒絕一次,傑彌尼便走近,用他俊美的褐色臉龐湊近盧卡哀求。


    「拜托你盧卡,你的話一定—不,是隻有你才能辦到。」


    「臉!你的臉太近啦!」


    「這件工作隻有你辦得到。我發誓將全心全力,投入你替我下達的指標中。」


    眼看傑彌尼的臉已經近得額頭都要相碰,被煩得受不了的盧卡於是隨口說:


    「不然這樣,你去把伊甸燒光吧。那些家夥實在令人不爽。」


    「哦?」傑彌尼低吟一聲,總算把臉移開,再度用姆指食指托住下巴,在房內踱步。對於間距終於拉開而鬆了口氣的盧卡也重新轉回書桌,繼續看起他的書。


    經過兩分左右的沉思,傑彌尼突然發出歡呼。


    「太棒啦盧卡!你這的確是如今能想得到的最遠大夢想啊!」


    冷不防被這麽一喊,盧卡嚇得挺直背杆。


    傑彌尼麵露燦爛笑容,正眼盯著盧卡。


    「消滅伊甸!由於文明水平相差甚巨,不知不覺間把他們視為神一般絕對神聖的存在。但經你這麽一提,他們確實是該打倒的敵人!值得我花一切去打倒的強敵呀!多虧了你,我找到人生方向啦!就在此時此刻,終於找到我誕生於世的意義啦!」


    傑彌尼史無前例地激昂起來。對於這名總是文靜的男人心中竟蘊含如此激情感到震驚的同時,盧卡也安撫起他:


    「呃、欸,你冷靜點啦,我隻是隨口說說而已。」


    「不,我心中真的熱血激昂。打從懂事以來一直都感到無趣的世界,如今可是光輝燦爛呀。我仿佛重獲新生,絕不誇張。我要感謝你,盧卡,是你給了我活下去的意義啊!」


    或許是被自己說的話感動,傑彌尼張開雙臂緊抱盧卡。盧卡連忙掙紮。


    「你、你搞什麽!放開啦!!」


    「隻是一般展現友情的反應啊,你大可不必害羞,引以自豪吧。畢竟現在這個瞬間,你可是親手讓一名流芳萬世的英雄誕生了啊。」


    「你在胡說啥啦!!快放手啦熱死了!!」


    傑彌尼隻麵露微笑,絲毫不打算放開掙紮的盧卡,同時感覺一直以來盤踞於心底的不協調感逐漸消逝。


    「你是怎樣!?撿了啥不幹淨的東西亂吃嗎!?以後不準再碰我啦!!」


    總算逃離擁抱後,盧卡臉紅脖子粗地指著傑彌尼宣泄怒火,但他並沒在聽。


    「我就專心投入毀滅伊甸的遊戲吧,希望你也能幫忙。就讓我們兩人攜手,盡一切努力將那群令人不爽的伊甸人從三千公尺的高空趕下來吧!」


    眼看興高采烈的傑彌尼再度張開雙臂逼近,盧卡滿臉驚恐地不斷逃離傑彌尼的魔掌。


    「災厄魔王」盧卡·巴路克與「褐色皇帝」傑彌尼。


    擁有千年難得一見的強大軍事才能的兩人,光是誕生於同一時代、同一場所就已稱得上奇跡。沒想到兩人竟從少年時代便相識,傑彌尼教導盧卡識字,盧卡則給了傑彌尼目標。關於如此偶然,後世眾多曆史學家將爭相驗證真偽。


    盡管大半的意見都認為,如此奇跡


    是後世的曆史作家捏造出來的,仍有名詩人用以下詩句來歌頌這個奇跡:


    『偶爾,這個星球為了讓時代步上樂見的軌道,會使一對肩負重大使命的人類同時誕生於地表。


    猶如日夜不容,猶如南北回歸線絕不相交,猶如光明誕生黑暗。若說盧卡是岩漿,傑彌尼就是冰河。若說盧卡是直覺,傑彌尼就是理論。盧卡以情愛,傑彌尼則以算式奮戰。


    於一切方麵相反的兩人相交為友,彼此促使對方蛻變,之後卻又於世界史上刻劃下兩名天才終成宿敵,激烈交鋒的命運。無論是兩人的相遇、合作、背叛、對立,均是這個星球的期望,當中並無渺小人類置喙的餘地。


    為使人類社會發展,這個星球不擇手段,將用盡一切方法邁向進步。盧卡與傑彌尼不過是被這個星球玩弄於股掌之間。跨越兩人的死鬥所產生出的數十萬屍體後,這個星球仍不厭其煩地迎來下一回的朝陽,安排懷有全新使命的星之子們呱呱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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