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於塔樓後,從望遠鏡被切成圓形的視野中能看見身著漆黑裝備,背後黑長披風任風吹拂的盧卡。


    臉上的刺青和一對意誌堅強的火紅眼眸。相隔四個月的身影,看起來甚至讓人感覺風度翩翩。


    —率領反叛軍的真的是盧卡……


    本來在抵達此地前仍半信半疑,結果卻是事實。強忍下胸中悸動,法妮雅將望遠鏡轉向烏奇奧勒要塞的防衛設施。城牆或烽火台又薄又高,是座過時的中世紀要塞,由未著軍服,手持卡斯柯特槍的居民進行戒備。


    「用攻城炮破壞塔樓,再派機兵突擊就結束了,是場輕鬆的仗呢。」


    同樣在法妮雅身旁舉著自己的望遠鏡窺視的親衛軍團長伊西德羅伯爵開口這麽說。法妮雅將望遠鏡從眼前挪開。


    「我不想讓居民中出現犧牲者。使用攻城炮是最後的手段。」


    聽法妮雅說得堅定,伊西德羅伯爵麵帶難色,轉向同樣附屬司令部的高級將帥,馬希連上將。這名接替已故名將布魯塞參謀長,為本次作戰實質指揮官的五十一歲參謀長頂著一頭以發粉梳理整齊的白發,將略顯神經質的鉛色眼珠從烏奇奧勒要塞移往公主身上。


    「您想重蹈烏奇奧勒軍團的覆轍嗎?」


    從幹癟細瘦的身體中迸出的濕黏話語纏上公主。法妮雅默默無言,隻使了眼色要馬希連繼續說下去。


    「擔負王國軍一角的軍團敗給外行人集團,這可是前所未聞,哪怕再犯下一點過失,都有損陛下威信呐。聽說小貝托朗伯爵竟怕傷到自家城牆而無法下定決心開炮……為了保護城牆丟了性命實在愚蠢之至,城牆隻需事後再重建為最新的狀態即可。就在今天內分出勝負吧。要是鎮壓越費時,暴動蔓延到各地的危險性越高。」


    馬希連參謀長的一席話聽得在場將帥與副官們點頭稱是。


    然而法妮雅她——


    「我無法允許國家的軍隊殘害我國子民。」


    十七歲少女麵對五十一歲參謀長,一步都不退讓。


    「子民如陛下之子。正因這些孩子,陛下才能為一國之父。倘若殺害了這些孩子,恐怕陛下將失去為民父的威嚴。我認為這才會替王政帶來危機。」


    「殿下,他們乃是手刃貝托朗伯爵,嚴重毀損陛下威信的反叛軍,如何還稱得上是家人呢?」


    「犯了錯就要殺死孩子?難道陛下之大愛還有附條件?」


    「……………………」


    「此刻應展現寬大。解決本次暴動時,非得對子民展現陛下愛情之偉大才行。我打算接下來不讓居民出現更多傷亡。」


    聽了法妮雅毅然的回應,馬希連也不掩飾煩躁,注視著平原好一會,陷入沉思。


    「對方派來使者。」


    這時一名副官指向平原一角。三名高舉白色三角旗幟的騎兵馬蹄踏踏,朝著這邊馳來。


    「是否前去迎接?」


    「沒有談判的必要,把他們趕走。」


    「萬萬不可。」


    法妮雅製止擅自回應副官質疑的馬希連。


    「我會聽參謀長提出的意見,但最終做決定的人是我。將他們帶進司令部,讓我聽聽來意。」


    馬希連臉上表情雖不變,卻藏不住臉皮底下的怒火。


    王國軍的總司令官代代都由王室成員擔任。不過充其量隻是對參謀長提的意見點頭的花瓶,實質上指揮王國軍的是參謀長—以上為近百年來的慣例。沒想到現在公主法妮雅竟無視這個慣例,打算親自坐鎮指揮,看在馬希連眼中自然不是滋味。


    「由值星官去接觸使者,再將來意上報殿下乃我軍慣例。殿下無需親自接見。」


    馬希連的諫言雖讓法妮雅微微皺眉,但這時過度損害參謀長的麵子並非良策。


    「……那就這麽辦吧。麻煩你了,烏各男爵。」


    法妮雅吩咐今天的值星官烏各男爵帶上兩名隨從前去迎接。兩軍的使者就在大片整然列隊的王國軍前方,一處寬廣平地停下腳步,各自下馬鞍打起招呼。


    透過望遠鏡,清楚看到盧卡那仿佛在祈禱似的眼神。從他的表情來看,法妮雅隱約察知盧卡想靠著交涉來結束這場風波。


    —他不會選擇讓居民白白犧牲的路。


    法妮雅確信盧卡和自己一樣,打算用和平手段解決問題。


    —若我和盧卡合作,便能化幹戈為玉帛。


    就算目前分處敵我雙方,想要避免這場空虛爭鬥的心意是一致的。


    不過,即使真能順利坐上談判桌。


    —無論再怎麽談判,仍不改盧卡是本次叛亂的主謀,得麵對刑罰的事實。


    絞刑是橫豎逃不掉的。他已抱持著這股決意前來談判嗎?


    —難道你從一開始就打算犧牲?


    她透過望遠鏡如此詢問。好想知道他真正的心意。為何聽不到他的話?為何無法一伸出手就碰觸到他?


    —好想當麵跟你交談。


    —告訴我你真正的心意吧,盧卡……


    一這麽無聲呼喚之下,盤踞在意識深處的東西轉化為哀痛的和弦。


    一旁的馬希連與伊西德羅伯爵冷冷望著雙頰浮現紅暈的公主。隻見兩人互瞥一眼,默默點了頭後,便悄悄離開了現場。


    但法妮雅並未察覺,隻盯著成為叛亂主謀的盧卡,壓抑著不讓自己內心的律動表露於外。


    「看樣子公主真如謠言所指,迷上了那個罪人呐。」


    「不會錯的。根本沒在管使者,癡癡地看向塔樓,實在要不得啊。」


    遠離司令部內的眾人,來到四下無人的大帳篷前,伊西德羅伯爵和馬希連這般深深歎息道。


    「這樣下去恐怕得和那群賊寇開始談判啦。公主肯定打算縱容那個叫盧卡的罪人。」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要是讓那衝昏頭的丫頭隨心所欲下令,國軍麵子可掛不住啊。」


    「拙見以為,這次應該拜托雅曼德夫人從中緩頰,讓她親口對王說公主插手管軍務,使得全軍陷入混亂。」


    雅曼德夫人是加門帝亞王的情婦,在宮廷內的權力可比王妃。王對雅曼德夫人百依百順,而伊西德羅伯爵在有關貴金屬交易的部分又與夫人為借貸關係。


    「一旦王親自下旨,公主也不得不從了吧。事不宜遲,趕緊派使者去見雅曼德夫人,告訴她詳細情況吧。夫人原本就對公主懷有反感,肯定願意接受我們的意見呐。」


    馬希連點頭回應伊西德羅伯爵的提議。盡管實在不屑有求於一個靠著房中術從妓院翻上枝頭變鳳凰的女人,但為了讓公主閉嘴也是莫可奈何。現在隻想盡早奪回指揮權鎮壓暴動,對內外展示自己用兵遣將的功力超越布魯塞參謀長。


    想回到王都拉蘭帝亞,得從南恩大街道往西行約兩百公裏。由於路上每三十公裏設有驛站,隻要沿途更換馬匹快馬加鞭,距離上來說大概今天便能抵達。接著催促雅曼德夫人讓王趕在今晚親下詔書,明日便能送達公主手中。


    —隻要事情進行得順利,公主將於明天失去指揮權。


    —今天就裝得老實點,讓公主掉以輕心吧……


    馬希連這麽說服自己。大人深知如何運用時間,年紀尚輕的公主並不曉得狀況不知不覺間隨時間改變的可怕。


    —等著瞧吧黃毛丫頭,我會讓你後悔小看我。


    一想到總是冷靜沉著的公主那張絕美的臉孔哭得歪七扭八,馬希連就痛快極了。他一邊祈禱著明日能早點到來,一邊回到司令部去了。


    大帳內是法妮雅的起居室兼辦公室。不隻地板上鋪著地毯,辦公桌、燭台、沙發、衣櫃等家具一應俱全,還利用簾布區隔出臥房與浴室。


    此時雖為白天,周遭卻光線昏暗。法妮雅點亮燭台,將值星官帶回的陳情書和請願書在桌上攤開。今早送來這些的反叛軍使者梅比爾正在用來代替會客室的帳篷等候法妮雅的回答。


    陳情書上列舉出領主貝托朗伯爵施加於居民身上,令法妮雅不禁懷疑自己雙眼的種種惡行惡狀。法妮雅以前就略有耳聞,說是要塞都市烏奇奧勒內的領主權力遭到濫用,如今眼前看到的卻是更加過度的人權侵犯。當然,不能盡信陳情書上所寫的內容,日後還得派人詳加調查,但貝托朗伯爵的性癖正是本次暴動的導火線這點恐怕不會錯了。


    請願書中則寫到關於今後烏奇奧勒的營運,居民方並不期望自治,而願意接受王所任命的新統治者。另外還提議從居民中選出十二名代表成立公安委員會,負責解除武裝、送還掠奪物,以及修繕遭破壞的


    建築物等等。


    最後還有一段—


    『與暴動相關的一切責任由主謀盧卡·巴路克承擔。本次暴動全為盧卡一人計劃實施,和其他居民毫無關聯。我方將交出盧卡·巴路克本人,替本次的烏奇奧勒暴動劃下句點。


    若願接受上述條件,居民們已做好無血開城,將烏奇奧勒要塞交還王國軍的準備。』


    請願書上並未具名。


    即使如此,字裏行間仍感受得出盧卡的意誌。盡管文麵上是請願書,但這肯定是盧卡打算寫給法妮雅看的私信。


    「不惜犧牲自己也要拯救居民嗎?」


    不禁喃喃自語起來。現在帳篷內隻有自己一人,應該不要緊吧。


    「為何做到這個分上?」


    這當真是盧卡的意思?他真的打算犧牲自己拯救烏奇奧勒這座都市?


    萬一盧卡當真這麽打算,恐怕事情也無法憑他的一條命落幕。


    假如法妮雅打算拿盧卡一人來平定這次暴動,伊西德羅伯爵與馬希連參謀長,包含其他高階將官都會猛烈抗議吧。畢竟隻憑盧卡一條命根本無法抵消反叛軍所犯之重罪,花了大錢召集來的王國軍也會連一場仗都沒打就解散。首次以參謀長身份意氣風發出征的馬希連肯定想打場華麗的仗,殺害大量居民來向國內外彰顯自身的能力。同樣的,其他來到這裏的高階將官也不會甘願兩手空空地歸國。加上部下們也期待著戰勝後的掠奪,光拿主謀一條命根本不可能讓他們心滿意足。


    —連自己重視的人拿命來換的心願,都無法達成……


    法妮雅默默感歎自己多麽無力。


    想傾聽盧卡的訴求並拯救他的性命—這是屬於她個人的情感。普通的少女應當重視的情感一旦換到公主的立場,便不被允許優先選擇私情。要是當真那麽做,情況將不再受控,並使得心懷惡意的人趁隙而入,在各方麵都會掀起波瀾。反體製派的貴族們勢必不會放過一絲細微的裂縫,定會四處散布流言蜚語,導致王室失去威信,群聚在宮廷內的貴族之間將因此對王政產生不信任。在目前這個時代過渡期,這有可能會成為王室的致命傷。


    此刻法妮雅所麵對的,是會直接影響加門帝亞王國日後盛衰興亡,自開國以來最大宗的叛亂事件。必須嚴上加嚴來律己,運用至今所學的一切來尋求對王室最好的結果。


    —應該拋棄私情。


    —就算對手是盧卡,一旦手下留情,將鑄下大錯……


    將這層警惕往自己的心意上裹去,卻屢感刺痛。盡管清楚身為王族該做的,是毅然決然做出不留情的製裁。可是身為一名人類、一名少女,好想拯救盧卡,回報他的恩情。正因為四個月前盧卡全力相救,自己此時才能站在這裏。要是用死刑來回報他,自己別說公主,連個人都不配當……


    心煩意亂不曾止歇。


    不過再這樣猶豫不決下去,情況隻會惡化。


    —恐怕馬希連參謀長已經派使者回宮廷了吧。


    法妮雅無視王國軍的慣例,下達與參謀長唱反調的命令一事,想必今日以內便會傳進王的耳中。伊西德羅伯爵定會催促與他往來密切的雅曼德夫人在王麵前吵鬧一番,要王設法管管法妮雅。王的親筆詔書最快將於明日送達,若不趁指揮權還握在法妮雅手中的今日分出勝負,王國軍將勢必動用武力鎮壓反叛軍。


    —說什麽都得阻止這件事。


    法妮雅所想到的最壞結局就是王國軍徹底蹂躪反叛軍。要是靠著武力強行鎮壓叛亂,國民將徹底視王室為敵,而這正是在本次叛亂背後穿針引線的大貴族真正的目的。隻要回顧曆史就能明白,靠武力進行壓製定會招來武力反撲。本次的烏奇奧勒暴動極有可能演變成革命的導火線。無論如何都得避免這種下場發生。


    —要在今天之內讓談判成定局。


    —為了達成目的……隻能賭一把了。


    整理好決心後,法妮雅口頭對書記官說出請願書的回複。


    『反叛軍領袖 盧卡·巴路克閣下


    若你相信提圖斯的庇佑,請於本日內獨自前來我軍陣中。


    加門帝亞王國軍 元帥 辛弗莉亞』


    書記官寫完信後,不可思議地歪頭問:


    「殿下的受洗名應該是瑪莉亞才……」


    加門帝亞王室成員在正式文件上都習慣用受洗名來署名。由於王室中並不存在受洗名為辛弗莉亞的成員,如此一來這封信將不具正式文件的效力。


    「這樣就行了,對方會明白的。」


    法妮雅平靜說完,將這封過於簡短的回信傳給馬希連參謀長為首的高階將官們閱覽。


    「敵軍主帥不可能隻身前來。」


    馬希連一瞥過信便如此斷定,伊西德羅伯爵也幫腔道:


    「這真是前所未聞的要求呐。過去從未有敵軍總帥隻身前往敵陣的例子,大概也隻有大蠢貨才會應約前來吧。」


    法妮雅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不來就代表談判破裂。」


    「唔嗯……這封信的確能當作我軍給過盧卡機會的確切證據。要是他拒絕談判,就有理由對民眾展示我軍是不得不進行武力鎮壓呐……」


    「沒錯,我軍並不會有所損失。」


    「敢問這提圖斯又是……」


    「盧卡所信奉的武神之名。若遭受明顯挑釁,敵方將反過來懷疑我方是否設下陷阱,而選擇固守城中吧。」


    「我不懂您改變署名的用意……」


    「對方的請願書上也未署名,那麽我認為我方也不需正式署名。」


    接著又被問了兩、三個問題,不過法妮雅自始至終都堅持這隻是用來證明主動釋出善意的回信。最終好不容易獲得高階將官們的允諾,法妮雅便吩咐傳令官叫使者梅比爾前來大帳。從法妮雅手中接過信後,梅比爾承諾會於今天以內帶回盧卡的回複,右腳後移行了禮後默默離去。


    —求求你,盧卡,察覺這封信真正的用意。


    相信若是盧卡,定能確實收到任何高階將官都沒能識破,來自法妮雅的訊息。雖然是十分危險的一著,但要想盡早收拾這次事態,唯有這步棋能走了……


    塔樓不知何時成了反叛軍的作戰司令部。當盧卡、傑彌尼及葛布三人將自貝托朗伯爵的勤務室中奪來的烏奇奧勒要塞周邊圖直接攤在石地磚上,把從此處俯瞰下去的王國軍配置用西洋棋於圖上重現時,梅比爾帶著公主的回信回來了。


    「……所謂仙姿玉色指的正是那位公主吧。過去我從未在意過女性的美醜,但是……」


    梅比爾說到這不知怎麽搞的,竟支吾其詞起來,一臉不幹不脆地將回信遞給盧卡。


    「雖不曉得原因為何,不過看對方似乎非常焦急,於是我答應了會在今日之內將你的回應帶回給公主。」


    「……收到,你稍微等我一下吧……」


    盧卡杵在原地拆開信封,讀完法妮雅的簡短書信,開口問傑彌尼:


    「辛弗莉亞是誰啊?」


    「公主的受洗名……本來想這麽回答你,但這就怪了,我記得應該叫瑪莉亞才對。」


    聽了傑彌尼的回應,盧卡重新讀過那段簡短過頭的文章。該不會法妮雅出於某種意圖,才會更改署名呢?


    轉給傑彌尼、葛布,最後則是由梅比爾看完後,說出他最直接的感想。


    「我們不可能讓主帥隻身前往敵陣吧。要是換做我方要求公主獨自一人前來,對方會答應嗎?我認為這是他們故意拿辦不到的要求刁難,一旦我方拒絕,他們就有借口展開炮擊的伎倆。」


    葛布默默點頭同意。傑彌尼則是起身,眺望著王國軍低語道:


    「如果漫不經心地過去赴約,肯定會被抓起來。要是王國軍抵達頭一天你就遭到逮捕,居民們將失去精神支柱,於各地觀望這邊的局勢等待機會的叛亂勢力也會因此滅了威風。對方占盡優勢,相比之下我方隻會吃虧,實在不太公平啊。」


    盧卡陷入沉思。傑彌尼的視線則移回盧卡身上。


    「與公主直接談判時,應該要在敵我雙方全軍都看得見,要塞與敵陣中間的位置舉行才對。我們再派一次使者過去提出主張吧,不然根本算不上公平。想必王國軍並不想犯險與居民交戰,有可能做出讓步。」


    梅比爾和葛布都讚同,但盧卡隻默默盯著信,察覺出法妮雅在其中隱藏的真正意涵後,抬起頭來。


    「好,我一個人去吧。」


    盧卡斬釘截鐵回應後,傑彌尼皺起眉頭,梅比爾瞪大雙眼,葛


    布則直視前方,並未點頭。


    「我反對。這個舉動實在太愚蠢了,沒必要自己落入對方的掌心。」


    「你有可能當場被捕甚至殺害喔?我若是敵軍的總司令,就會拿你的屍首示眾以挫居民士氣,接著再一舉進攻。」


    傑彌尼和梅比爾接連反對。


    「法妮雅不會做那種事。」


    「你怎能說得這麽有把握?」


    「傑彌尼,勸你還是多看點小說比較好喔。」


    傑彌尼眨了眨眼,盧卡則一臉得意地笑道:


    「我能和上位者進行隻有彼此之間懂的應酬啊。」


    傑彌尼和梅比爾互望一眼,依然雙手叉胸的葛布也不解歪頭。在盧卡解釋完公主在信中隱藏的真正意涵後十五分鍾,梅比爾再度穿過吊橋,將「反叛軍領袖盧卡·巴路克將於即刻,單騎前往貴軍陣中」的訊息事前傳達給王國軍。


    王國軍公主親衛軍團第一機兵隊在總司令部前的丘陵,能一眼盡望烏奇奧勒要塞的斜麵上布陣。


    中央是三人座的貝葛型,左右各停駐著一台單膝跪地的特洛伊型單人座機兵。弭茲奇現在人就坐在愛機特洛伊型的肩上,手持望遠鏡眺望遠方的要塞。


    大約一小時前,反叛軍的使者快馬加鞭往這邊靠近,受到王國軍使者的接待。這是對方今日第二度的來訪,盡管雙方看來都顯得急迫,但弭茲奇這種區區小卒根本無從得知大帳內談了哪些內容。


    將焦點往塔樓凝視的弭茲奇不禁倒抽一口氣,因為三道人影的其中一人無疑是盧卡。


    「你在搞什麽啊,夥伴……」


    聽到烏奇奧勒暴動的主謀是盧卡時,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畢竟弭茲奇最清楚,盧卡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肯定是遭人陷害利用。盡管想這麽對法妮雅諫言,但即使有親衛隊的立場,也不是想見就見得到。沒想到帶著煩悶的心情來到這裏布陣,靠著自從軍商人那買來的望遠鏡,竟親眼看到了盧卡指揮反叛軍的模樣。


    「沒看到雅思緹耶,是受傷了嗎?」


    在盧卡身旁的兩人都是沒見過的男人。一個是留著銀色束長發的柔弱男,一個則是宛如銅像的高大黑人,該不會就是那兩人陷害盧卡的?


    就在弭茲奇擔憂的同時,盧卡披上黑鬥篷,轉身從城樓上消失了。


    有股不妙的預感。坐在特洛伊肩上的弭茲奇坐立難安,一下拿起望遠鏡,一下改用肉眼直接環顧整座要塞,接著又改以望遠鏡觀察,完全缺乏冷靜。


    當他用肉眼望向要塞上空時,看見了奇怪的物體。


    鳥……是嗎?總覺得很在意,便試著以望遠鏡看去。


    「貓頭鷹……?」


    白色貓頭鷹在尖塔上空數度盤旋,難得貓頭鷹會在白天出沒耶。這麽說起來,卡納塔克之戰那時似乎也有白貓頭鷹在貝葛周遭盤旋……


    就在弭茲奇訝異的當下,突然之間—


    「哦!?」


    敵陣有了行動。隻見烏奇奧勒要塞唯一出入口的那座吊橋降下,一匹黑馬渡橋而來。


    四周的親衛兵響起驚呼,弭茲奇於是用望遠鏡往馬看去。


    「盧卡……!?」


    不禁迸出一陣近乎慘叫的聲音。在被切成圓形的視野中,臉上的刺青與鮮紅雙眸明確證明了那就是盧卡本人。隻見他右手舉著白旗,一身漆黑裝備,更披著一件有如魔王的黑披風,隻身握著一匹巨大黑馬的韁繩悠哉渡橋,在平原上緩緩前行。


    「喂喂,總帥獨自現身了耶,瘋了不成?」「那家夥根本不懂戰爭,隻是個傻子吧。」「希望他別在投降前就被哪個心浮氣躁的家夥開槍射死啊。」「這場仗打得真輕鬆,隻要抓住那家夥判個絞刑就是我們贏啦。」


    周遭親衛兵們的冷嘲熱諷傳進弭茲奇耳中,使他忍不住大吼:


    「吵死啦!!盧卡又不是傻子!!肯定是為了終結這場戰爭才會獨自前來啦!雖然搞不太懂,但一定是這樣沒錯!!」


    親衛兵們訝異一瞥反應激動的弭茲奇,重新將視線轉回盧卡那頭。


    用來當成總司令部的大帳內走出值星官並跨上馬匹,帶著兩名隨從前去迎接盧卡。


    「果然是談判,殿下為了談判才把盧卡一個人叫來……!」


    弭茲奇喃喃自語,以一副理解的態度觀察著盧卡。隻見值星官穿過列隊的各軍團縫隙,來到盧卡麵前,下馬說了幾句話後,盧卡便由三名人員騎馬護送下,掉過馬頭往司令部去。


    「不要緊的……殿下不會虧待盧卡……一定不會有事……」


    弭茲奇像在催眠自己般重複著這句話。


    「盧卡你別擔心,要是情況危急我會去救你,絕對不會見死不救的……」


    邊從望遠鏡窺探,弭茲奇邊這麽對遠方的夥伴喊話。弭茲奇雖身為王國軍的親衛軍團兵,卻做好了為了夥伴能隨時拋棄這層立場的覺悟。盡管自己很喜歡法妮雅,也想盡可能替她效勞,可是一旦盧卡有生命危險,情況就不一樣了。到時定會馬上脫掉軍服,為了盧卡握起操縱杆。


    就在弭茲奇立下悲愴決心的同時,盧卡一行穿過親衛軍團間的縫隙逐漸朝這兒靠近。法妮雅所在的總司令部正位於弭茲奇身後。


    當盧卡的身影與聲音近得能傳達到這邊,弭茲奇在特洛伊型機兵肩上站起身來,用力揮舞單臂拚命喊道:


    「盧卡!!是我!弭茲奇啦!!你在搞什麽啊!?」


    阻隔在兩人之間的親衛兵們紛紛吃驚地看向弭茲奇。騎在馬上的盧卡也注意到弭茲奇,無力笑著揮舞白旗。


    「嘿~弭茲奇~這事說來話長啦!」


    盧卡簡直就像久違在路上碰麵般,隔著親衛兵的人牆喊了回來。明明這邊擔心得要死,他卻一臉若無其事的模樣。


    「雅思緹受了傷!我不曉得我接下來會變得怎樣,你若願意幫忙照顧她,我會很感謝你的!」


    一路被帶往司令部,盧卡仍轉頭對弭茲奇喊。弭茲奇聽了不知為何淚腺一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回答:


    「好,包在我身上!還有你可別死!千萬別死喔!」


    心中湧上不祥預感使得弭茲奇眼眶泛淚。而就在他因淚模糊的視野中,盧卡揮著手下馬,走進了大帳內。


    「……你這大傻瓜,每次都隻會胡來……」


    弭茲奇單手撫胸眺望著大帳,衷心期盼著他與法妮雅的談判能進行得順利。


    盧卡要隻身前來這裏。


    事前收到梅比爾帶回的告知,法妮雅連忙衝進大帳內用簾幕隔開的小房間中沐浴,並在兩名侍女協助下重新化妝、梳發、噴上預先準備的香水、點燃香爐,連服裝也是經過苦思再苦思,才決定換上大禮用的軍服。就這樣,法妮雅在曆經遠比參加舞蹈會還隆重的盛裝打扮後坐到沙發上,一臉平靜地等待盧卡到來。


    一旁除了馬希連參謀長與伊西德羅伯爵,背後還站有兩名作戰官、一名傳令官、一名後勤官及兩名副官待命。


    「沒想到他當真一人來赴約啊。」「不愧是反叛軍的領袖,行徑偏離常軌呢。」「要是以為現在道歉就能了事,與其說是勇者,不如說隻是個大蠢蛋呐。」「對方不是貴族,隻是個貧民出身的前科犯。要是不讓他嚐嚐忤逆貴族的代價,將使陛下顏麵盡失。」


    將官們故意用法妮雅聽得到的音量竊竊私語。明顯是在提防盧卡與法妮雅私底下的交情。


    外頭也傳來鼓噪聲,聽得出是由親衛兵們而起。看樣子盧卡似乎已來到附近。


    法妮雅一副佯裝不知情的模樣,直直注視著大帳入口。


    —你果然看出信中真意了呢,盧卡……


    盡管這是一把危險的賭注,但果然對愛讀書的盧卡管用。在一本著於一百三十年前的著名冒險小說《無限荒野的女王》中,勇者提圖斯隻身闖入敵陣,成功奪取了女王辛弗莉亞的心,隻憑著交涉就結束了一場長年以來的紛爭。即使女王的心腹們為了解決提圖斯而在自軍陣中設下陷阱,也借著女王主動告知陷阱的存在來化險為夷……法妮雅相信若將「提圖斯」和「辛弗莉亞」寫入信中,盧卡一定能察覺其中隱含的訊息,而他也的確不負期待。


    然而,現在開始才是重頭戲。必須得在這僅僅一次的會談中讓談判成立,於今日內簽下休戰協議才行。


    法妮雅優雅地坐到沙發上。


    在值星官烏各男爵的帶領下,盧卡走進帳內。


    法妮雅內心忍不住怦然一跳。


    —變得……好成熟啊。


    大概是身上服裝的影


    響,使得明明隻分隔四個月,盧卡的外貌已大有風範。


    「殿下,這位就是本次烏奇奧勒暴動的主謀,盧卡·巴路克。」


    法妮雅隻默默坐在沙發上聽烏各男爵報告。盧卡臉上看不出緊張神情,也沒有絲毫與法妮雅重逢的感慨。


    「這邊請。」


    一開口要盧卡坐到對麵的沙發上,他行了一禮後才坐下。態度既不囂張也不卑微,簡直就像來朋友家玩似地輕鬆自然。


    —他已經舍棄自己的命了……


    看著盧卡的反應,法妮雅不由得這麽認為。正因為對生命不再執著,即使身處敵陣並遭這麽多王公貴族包圍,依然能顯得泰然自若。


    「好久不見了呢。我已看過你們的陳情書,有關貝托朗伯爵的所作所為,我認為確有調查的必要。」


    法妮雅一開口,盧卡輕聲笑道:


    「那還真是多謝了啊。要是你早點行動,我們也不必幹這種事了。」


    聽到盧卡這種就像在和朋友交談的隨便口吻,伊西德羅伯爵怒斥道:


    「你這無禮之徒!在殿下麵前說話用那什麽口氣呐!!」


    不過盧卡絲毫沒退縮,把臉轉向伊西德羅伯爵。


    「您好呀閣下。您還記得我嗎?我是在卡納塔克戰役那時和殿下共乘貝葛的親衛兵。閣下當時在戰局底定後渡橋的模樣,可真是帥氣呢。」


    盧卡這番話明顯在挑釁。隻見伊西德羅伯爵錯愕地張嘴,連忙回應一旁投以冰冷視線的馬希連。


    「他、他是在胡說八道呐!!我可是一聽到殿下呼喊,就率先……!」


    「衝過橋了是吧。在跟著你的那三流作家筆下的紀錄中。」


    「你這家夥!區區賤民還敢在這血口噴人!!殿下,這小子實在滿口胡言,當時我為了拯救殿下,可是奮不顧身……」


    對於連忙辯解的伊西德羅伯爵,法妮雅隻冷冷回應: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盧卡·巴路克,你也是。我不允許你侮辱我的臣子。」


    法妮雅一規勸,盧卡再度輕笑,上半身往沙發椅背躺去。


    「我這邊的條件就如同請願書上所寫。一切都起因於貝托朗伯爵蠻橫專製,居民們為了保身才不得不起義。要怎麽料理我隨你們高興,但居民們已不想再繼續戰下去,關於掠奪品和武器全都交給你們,就放他們一馬吧—以上。」


    法妮雅頓了一拍,回複道:


    「隻憑你一個人,無法抵消所犯下的罪狀。」


    「那就隻有戰到底啦。居民會跟你們戰到最後一兵一卒,我已經交代過後才來的。」


    「…………」


    「我與各地的地下組織關係密切。要是你們把城裏的居民趕盡殺絕,那些人可不會默不吭聲,所有庶民都將與你們貴族為敵。要是做好這個覺悟,盡管放馬過來吧。」


    隻見盧卡一對鮮紅雙眸今日首次發亮,用銳利眼神刺向法妮雅。


    正麵接下他的視線,法妮雅於內心低語。


    —盧卡果然打算犧牲……


    盧卡正為了救居民們演戲,打算把自己一人拱為惡人來阻止這場紛爭。


    —為何你總是那樣輕忽自己呢?


    兩人共同走過的那段旅途中,盧卡也是完全不顧自己,為了保護法妮雅而努力奮鬥。明明隨時都能拋棄法妮雅,甚至明白將她賣給敵軍就能換取巨額財富,卻仍選擇隻身與強大的敵人抗衡的路。


    無論是那時還是現在,為何他總是棄自身於不顧?


    答案隻有一個。


    —因為他玉潔冰清。


    盡管用粗魯的態度與言行來隱藏,法妮雅仍看出盧卡高尚的品德。任何王公貴族都無法培育出的一棵深深往下紮根,枝葉高展天際的黃金樹木,就佇立於盧卡這號人物的中心。


    —我喜歡上這個人了……


    法妮雅心中掠過這個念頭,眼眶莫名一酸,淚水險些滴落。或許是對於自己能發自內心喜歡上一個人的事實感到高興吧。


    強忍住高漲的情緒,她配合起盧卡的演技。


    「收回你那不敬至極的話。」


    語帶威嚴地命令盧卡。


    「無論有什麽樣的理由,陛下都不會殺害無辜民眾。真正該受罰的是慫恿無辜民眾的惡意之輩,你的發言乃是對陛下的侮辱。」


    盧卡正麵接下法妮雅堅毅的譴責。


    (這樣就對了。)


    法妮雅似乎聽到盧卡的眼神中默默傳出這句心中話。


    —盧卡察覺出我是在對身後的將官們喊話……


    盧卡很聰明,一定能理解我的意圖,將議論引導至我希望的方向。


    「……是我言過了……貴為一國之父的加門帝亞王確實不會殺害子民……容我收回剛才膚淺的發言。」


    見盧卡乖乖改變語氣,使得背後的將官們隻能麵帶難色地接受他的賠罪。


    其實馬希連參謀長和伊西德羅伯爵都很想動用武力製壓烏奇奧勒要塞,向國內外展示自身的實力。他們最不想看到的,無疑是難得召集來的王國軍連一仗都沒打就得解散。結果盧卡和法妮雅卻搬出王的名號,在「王不會殺害子民」上達成共識。盡管有幾名將官打算插嘴,法妮雅卻在他們苦思時把話接了下去:


    「請你向各地的同伴宣稱『陛下絕不會殺害居民』。陛下與臣民情同父子,愛護都來不及了,永遠不可能會互相殘殺。若你願意接受這項條件,我便傾聽你的訴求。」


    法妮雅這番話讓馬希連倒抽一口氣,作勢要說些什麽。


    不過盧卡的反應快了一步。


    隻見盧卡一臉感動激昂地站起身,右腳緩緩朝後,左手於胸前一滑,做出麵對王族時的禮法。


    「……請您原諒鄙人到剛才為止的無禮,殿下。鄙人在此宣誓恭順,還請殿下您大發慈悲原諒居民們。鄙人定將殿下之宅心仁厚轉達給各地的同伴,並獻上賤命以示服從。」


    驚覺兩人想擅自做出結論,伊西德羅伯爵連忙開口:


    「等……啊不、別輕言……」


    但是法妮雅緩緩起身,走向垂下頭的盧卡,以凜然聲音遮掩了伯爵的話。


    「書記官,速將剛才的對話整理成停戰協議書。烏各男爵,即刻帶著盧卡·巴路克去到城門前,轉達我的意旨—我以法妮雅·加門帝亞之名同意雙方停戰,居民們當速速打開城門,舍棄所有武器。佩匹托子爵,雷涅子爵,兩位率親衛兵入城,引導居民們各自回到自己家中。盧卡·巴路克,務必協助烏各男爵勸導居民,繳出手中武器。」


    「遵命。」


    不管身後傻傻愣住的將官們,法妮雅迅速下達停戰、開城與解除武裝的指示。這些被點到名的貴族們都是平日與年邁將官們處得不好,傾向法妮雅一派的年輕將官及副官。他們對受法妮雅欽點感到榮耀,抬頭挺胸地接下命令,跑出大帳外。


    「請問是否將盧卡拘束起來?」


    聽烏各男爵一問,法妮雅凜然回應:


    「協助居民解除完武裝後,將他關進牢中。等到停戰協議書簽署完畢,護送盧卡至王都接受審判。」


    「遵命。」


    接下命令後,烏各男爵催促盧卡,轉身準備離去。


    就在要走出帳篷時,盧卡回頭望了法妮雅一眼。


    兩人四目相交。


    得就此別離了嗎?法妮雅心想。這四個月以來,自己是多麽想見他。而現在終於碰麵,卻已不得不說再見了嗎?


    盧卡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笑容。


    (謝謝你,法妮雅。)


    隻為了傳達給法妮雅的那一閃即逝的笑臉上,傳來這句無聲的話。


    (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盧卡正在和自己道別。就算沒有說出口也能明白。


    法妮雅仿佛聽到自己心在淌血的聲響。


    —不要走。


    —留下來。


    —我還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啊。


    呼喚眼前這位無可取代之人的聲音終究沒能出口,於心中黯然消逝。


    絕對不能出口喊住盧卡。法妮雅身為公主,有不得不背負的事物。一旦此刻出了聲,一切將於眨眼間瓦解,導致國亂民亡。


    盧卡離開了大帳。


    法妮雅一眼瞥過默默杵在原地,以冰冷視線望著自己的高階將官們。


    「……事情已經解決,想必陛下將對這次沒有造成任何無謂流血衝突的結局感到滿意。那麽各位,準備進城。」


    「………………」


    「通通退下吧。」


    等同冷冷宣告此事無須再議後,將官們個個擺出臭臉,踏著明顯蘊含怒火的腳步離開大帳。


    直到隻剩自己一人,法妮雅無力地往沙發上坐去。


    進行得很順利。成功在


    今日中達成停戰協議,可謂是想得出的可能中最棒的收尾。


    犧牲隻有一點,就是盧卡的性命。


    「盧卡……」


    逞強緊繃的情緒消失,公主口中漏出呼喚這個名字的微弱聲響。現在隻剩自己一人,縱容壓抑至今的情感支配身體也無所謂了吧。現在隻想放下公主身份,變回一個十七歲少女,將體內的狂風化為言語宣泄。


    「這樣做真的對嗎?」


    不必多想都清楚,烏奇奧勒暴動肯定是有史以來針對王的最大宗叛亂事件。


    既然王已下旨,主謀盧卡·巴路克終將遭到處決。


    法妮雅已無法再做什麽。這點她清楚得很,但是—


    「我還是認為你不該死。」


    自己心中萌生了反抗王的意誌。發覺這點的法妮雅心中頓時一寒。


    即便如此,法妮雅仍繼續想著盧卡的事。


    「你救了這個王國兩次。」


    盧卡不隻讓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以勝利坐收,現在再度打算用自己一條命解決烏奇奧勒暴動。他竟憑著一己之力,在短短四個月間二度拯救王國免於滅亡。


    明是如此,這個國家卻將用處刑來報答盧卡的功績。本來應該是夠格編入曆史教科書的兩項豐功偉業,王卻要拿死亡的恩寵來賞賜他嗎?


    「這麽做根本不對。」


    法妮雅對自己說。


    「該死的人絕不是你……」


    語尾變得微弱。盡管明白身為日後將治理這個國家的王位繼承人,自己不該說這種話,然而身為一名人類,無論如何都壓抑不住從靈魂裂縫溢出的思念。


    —不能就這樣袖手旁觀。


    內心響起低語。雖知這將是條險路,但已克製不住了。


    —好想救盧卡……


    靠著法妮雅的立場,的確能夠暗地裏收買守衛放走盧卡。但此舉形同違背君令,就算身為王族,也絕不允許與王的旨意相違。要是事情曝光,將成為動搖國本的大醜聞。四個月前將宮廷內鬧得雞飛狗跳,那些法妮雅與盧卡關係密切的流言蜚語將蔓延出國境外,嚴重傷害加門帝亞王室的威信吧。


    風險實在太過巨大。這麽做會把無數人民牽連進來,引發混亂,甚至成為大亂象的導火線。進而使得數千將士戰死沙場,城市陷入火海,民眾無以為生,流離失所,甚至斷手斷腳。難道為了盧卡的一條命,非得要她犯如此大險嗎?


    「……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法妮雅捫心自問起這個不能被任何人聽到的疑問。找不出答案,唯獨淒涼的風在體內無情肆虐。法妮雅緊緊抱住枕頭,努力壓抑自身情緒。工作還沒結束,接下來自己得進入烏奇奧勒要塞,見證居民們解除武裝回到家中才行……


    另一方麵,出了大帳的伊西德羅伯爵與馬希連參謀長一同進入作戰軍官用的小帳篷內,秘密討論起今後的對策。


    「公主當真會處刑那個罪犯嗎?」


    「就算打算暗地裏放他逃跑都不足為奇。看了剛才那出爛戲,可以明白那個罪犯與公主之間果然關係匪淺。」


    就算沒有事前經過討論,兩人竟有如心有靈犀般,演戲將議論帶往希望的方向,完全不給他們置喙的餘地,迅速達成停戰共識。而當盧卡離去之際,馬希連看到兩人交會的視線中蘊含了純真的少年少女對彼此的信賴與愛情。


    「應該盯緊公主,她肯定會犯下失誤。」


    「那女孩並不愚昧,我認為她不會做出草率行動呐。」


    「那麽我們就逼她不得不那麽做。促使她下定不惜放下公主立場,也要放走那個罪犯的決心。所幸,真誠待友正是公主的弱點。她並不曉得這項市井小民間的美德,在王室內將造成反效果啊。」


    馬希連這麽說,臉上浮現一抹陰險微笑。王的親筆詔書恐怕得等到明日傍晚才會送達。盡管得停戰整整一天很不是滋味,忍到明天傍晚過後就能奪回主導權了。


    「膽敢瞧不起我等的下場,就讓那個罪犯和公主墮入地獄深淵吧。」


    馬希連說完,滿是皺紋的唇角開始輕輕抽搐。伊西德羅伯爵一時之間沒能會意過來這陣抽搐的意義何在,直到一段時間後才終於明白那是馬希連在笑。


    在法妮雅迅速的指揮以及盧卡的協助下,從烏奇奧勒要塞開城,王國軍親衛軍團進城,居民解除武裝回家為止,所有本被認為難以順利進行的程序都平穩落幕了。


    停戰協議書在居民方代表團與王國軍代表團雙方仔細商討下,等過了晚餐時分,底定將於明日上午於城門前廣場舉行締結儀式。


    代表團中不見盧卡的身影。盧卡在呼籲並見證居民們放下武器回家後,便被關進圓頂塔的地下牢中。傑彌尼也沒有參加,而是由鞋店老板、馬具師傅、酒吧老板等市井烏合之眾組成居民方代表團。法妮雅對於停戰隻要求交出盧卡一人,除此之外沒有再要求什麽。居民無不感激公主的仁慈,口口聲聲讚揚王室之偉大,並熱切期盼由法妮雅親自成為這座城市的統治者。


    漫長的一日過去,來到八月二十五日早晨。


    停戰協議書締結儀式上,在公主法妮雅與鞋店老板署名後,烏奇奧勒暴動在王國軍抵達後短短一天便順利解決。法妮雅迅速且仁慈進行和平交涉的手腕,眨眼間響遍王國境內,使得各地本打算響應這場暴動的反抗勢力氣焰受挫,不再有所反應。


    親衛軍團兵立於烏奇奧勒內各處街角,吊橋被放了下來,重新準許旅行者與商人通行的下午四點,持著王親筆急詔的使者進入烏奇奧勒。


    看完詔書後的法妮雅遵循王的意誌,往後將全麵同意馬希連參謀長定下的意見。拿回指揮權的馬希連馬上跟伊西德羅伯爵跨上馬,前去巡視烏奇奧勒城內。


    考慮到依然有危險分子潛伏的可能,讓公主住宿城內實在過於危險,還請移動尊駕回到平原上的大帳休息—馬希連這句話迫使法妮雅不得不離開烏奇奧勒城內。盡管明顯看得出他是在趕走自己這個麻煩,心想停戰協議已成定局,結果無從改變的法妮雅雖懷有些許不安,仍乖乖照著馬希連的話,回到建於最初布陣地點的大帳內。


    到了日落西山,點亮篝火的時間,臉色鐵青的烏各男爵衝進法妮雅待的大帳。


    「你說什麽!?」


    聽完男爵的報告,法妮雅十萬火急換上軍服,跨上了馬。


    「怎能如此蠻橫……!!」


    馬希連特地把法妮雅支開要塞的目的就在這裏。一邊懊惱自身的大意,法妮雅一路於夜色中奔馳,衝過吊橋。


    昏暗的城門前廣場上已經擠滿發出哀號與叫罵聲的居民,和阻擋著他們的親衛兵相互推擠。當法妮雅一駕馬奔上前,一名親衛兵高聲宣布公主駕到,要現場群眾保持肅靜。


    居民們也紛紛對夥伴們轉述法妮雅的到來,鼓噪聲逐漸平息。


    變得鴉雀無聲的廣場上,下了馬的法妮雅懷著滿腔憤怒注視眼前景象,同時緩緩在沾滿鮮血的石地磚上前行。


    由篝火照亮的血色道路前方,倒臥著一團鮮紅肉塊。


    法妮雅這才驚覺,這團反射出黯淡濕潤光芒,有如石榴般的物體竟是人類的背部。


    他雙手被鐵枷固定於煤氣路燈的基座,上半身趴在堆積的木箱上,雙膝跪地。


    赤裸裸的背部整片皮開肉綻,左右側腹部往背部方向更有三道活像被猛獸以利爪狠狠劃開的傷痕,至今仍在滴血。


    在這團血肉模糊的身體兩旁,有手持荊棘鞭的士兵及前端呈三道銳利勾爪狀的拷問器具的士兵,均直挺挺僵在原地迎接法妮雅。他們身旁還有張桌子,上頭放著光想用途就駭人,前端彎曲尖銳且沾滿鮮血的拷問器具。


    法妮雅往地上屈膝,窺視罪犯的臉。


    有如古代聖人般被戴上裝模作樣的荊棘頭冠,沾滿鮮血的側臉的主人,正是二度拯救了這個王國的英雄。


    「盧卡……」


    法妮雅把耳湊到盧卡嘴邊,並伸手往一對被鐵枷困住的手腕摸去,測量他的脈搏。


    他還活著。


    確認完這件事後,法妮雅緩緩起身,質問進行拷問的士兵:


    「是誰下令這麽做的?」


    「我、我們是遵照伊西德羅閣下的命令……!」


    眼神望向半空中的士兵們回答。這時馬希連參謀長與伊西德羅親衛軍團長穿過人群,走到法妮雅麵前。


    「不讓這個罪犯受點殺害貝托朗親子的責罰,他們也不會瞑目呐。」


    先開口的是


    伊西德羅伯爵。


    「本次可是一個貧民殺害了貴族,光隻是處決的話根本抵消不了其所犯之重罪,因此才必須讓他受多點苦,以展現陛下之威光。」


    馬希連一臉平靜,像是在教小孩般對法妮雅說。


    —無論碰上任何事態,都不能將情感流露於外。


    —必須隨時保持泰然神情,因為這影響著王侯的威嚴,也才得以使臣子恭順。


    法妮雅再度默默覆誦了這些一直以來於內心警惕自我的信條。


    接著閉起雙眼,深深吸了口氣,用力睜開葡萄色的眼眸。


    王侯的威嚴?


    誰還管那種玩意。


    「這個人是二度拯救了王國的英雄!!」


    法妮雅宏亮的呼聲響遍整座寂靜無聲的廣場。


    「你們竟然鞭笞了這位救國英雄嗎!?」


    無論貴族、庶民或士兵們,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著公主的話。


    「真正該受鞭笞的,難道不是那些打算殘殺無辜居民的人們嗎!?」


    公主在民眾麵前公然宣稱盧卡是英雄,更痛罵參謀長和親衛軍團長。


    恐怕這個風聲不出明日就會傳遍整座宮廷,那些對盧卡和法妮雅間的關係加油添醋的聲音也會隨之越來越大吧。


    —誰管那些。


    —要是我現在默不吭聲,連個人都不配當了。


    法妮雅看向周遭居民,語帶憤怒地激動吼道:


    「現在馬上放開他!!快找軍醫來替他治療!!」


    可能是沒料到竟迎頭挨了頓痛罵,馬希連和伊西德羅伯爵臉上的表情都徹底僵住了。


    被法妮雅激動一吼,震驚的居民們慌慌張張往盧卡跑去,催促士兵們快點解開盧卡的束縛。有人往渾身是傷的盧卡澆水,有人拿著濕布替他擦拭鮮血,有人拿水喂盧卡喝,有人開始替他治療傷口時,馬希連這才猛然回神,大聲喝斥:


    「你們在搞什麽!別輕舉妄動!!還治療幹什麽,快把這家夥帶回牢裏!!反正明天就要送上斷頭台啦,何必替個死人治傷!!」


    這句話讓法妮雅一雙眼訝異瞪大。


    「你在說什麽?不是得將他送至王都接受審判……」


    「殿下,您看過詔書了嗎?難不成您打算違抗陛下的旨意?」


    「………………」


    「原本陛下就下令要您帶回盧卡的首級。倘若將他活著押回王都,將形同違背君命啊。」


    馬希連一臉得意地反駁,逼得法妮雅硬是把要迸出口的話吞回去。他說得沒錯,當時受命成為總司令官時,王所要求的確實是盧卡的首級。


    「把罪犯扔進地下牢去!!那家夥已是個奄奄一息的死人,根本沒必要治療!!熱鬧看夠了沒,解散解散!通通回家去!!」


    伊西德羅伯爵大聲嚷嚷,而被下令的親衛兵竟直接從雙臂腋下扛起已經活像一條赤紅破抹布的盧卡,直接拖行著他往牢裏去,一雙腿嚴重摩擦著地麵。


    「………………!!」


    法妮雅簡直氣到快瘋了。瞪視馬希連的雙眸中蘊含過去從未展現過的激憤,失去了平時的冷靜。


    「請問您有何不滿?我隻是在履行君命而已啊。」


    馬希連大言不慚地搬出借口。


    啞口無言的法妮雅隻能激動喘氣,因為無論她如何苦思,都想不出該說什麽話才能與這個披著人皮的惡魔抗衡。


    「……君父用的是愛情,而非酷鞭讓子民敬愛服從。」


    法妮雅冷冷丟下這句話後便轉身離去。實在不想再和這個卑鄙齷齪之人交談的同時,胸中熊熊燃燒的怒火轉化為大膽行動的決心。


    當王國軍進城呼籲解除武裝時,傑彌尼一臉泰然自若地回到自己家中,躲進位於地下的隱藏房間。畢竟即使盧卡扛下罪行,並不表示王國軍不會查到自己身上。因此他預定直到風頭平息為止都要在這裏度過。


    到了深夜,觀察城內狀況的葛布和梅比爾來到隱藏房間。聽兩人敘述完盧卡在廣場上遭酷刑鞭打,以及公主在公開場合大發雷霆後,傑彌尼陷入沉思。


    「居民們的樣子呢?」


    「當時待在廣場上的人都相當憤怒。不曉得明天又會變得如何。」


    梅比爾開口替葛布過於簡短的說明補充道:


    「根據士兵們的說法是,傍晚時公主將手中原有的指揮權交給了參謀長。而過沒多久,我們的英雄就被當成罪人且慘遭鞭笞,居民們可說群情激憤。盧卡預定在明早於城門前廣場公開處刑,但我認為事情不會平順落幕。」


    「唔嗯。」傑彌尼用鼻子哼了一聲。


    「不知會不會出奇招呢。」


    「有也不奇怪。我建議你明天親自去現場看看。」


    梅比爾一提議,傑彌尼略顯不情願地動起嘴角。


    「看著朋友的頭被砍下實在不好受啊。」


    「事到如今了,你這一開始就打算讓盧卡成為替死鬼的人還裝模作樣什麽啊?」


    「這我並不否定,但他這人還有用處,就這樣讓他死了太可惜啦。」


    「不然你想怎麽辦?要出手幹涉嗎?要動手算我一份,如此見死不救當真不好受啊。」


    梅比爾一張俊俏公子哥的表情深處燃著凶猛熾火,而在他身旁一聲不響的葛布,站姿中同樣充滿了戰鬥意誌。


    「雅思緹呢?」


    「她已睡了十天,身體逐漸虛弱。」


    聽了葛布的回答,傑彌尼又陷入沉思一會後才抬起頭來。


    「……視狀況而定。要是到時真發生什麽足以引發騷動的插曲,就搭上這陣浪潮吧。不過若是風平浪靜,就不淌這灘渾水。做好隨時都能逃離這座城市的準備吧。」


    梅比爾和葛布均點頭同意了傑彌尼的提案。


    意識朦朧的盧卡倒臥在冰冷石板地上。


    想不出這裏是哪裏,隻感受到背部有如被灼燒般火燙,光接觸到空氣就會痛。不隻頭部滴血,連嘴裏都滿是鮮血。不過是想稍微動動身體,體內就仿佛竄上強烈電流,都快忍不住發出慘叫。


    好冷。體內明顯缺乏血液。盡管試著去回想剛才發生何事,記憶竟變得模糊不清。隻記得一被關進牢裏後又馬上被帶到外頭,雙手被捆綁在煤氣燈基座。


    在那之後……怎麽樣了?


    不知道。隻曉得整片背部又燙又痛,側腹部也因撕裂傷滲出血來,簡直像受過拷問……不,是真的遭到拷問了吧?


    這時話語再度於腦海中蘇醒。


    『鞭刑伺候叛逆者盧卡·巴路克,並於明早在城門前廣場上處決。』


    是伊西德羅的聲音。這麽說起來,在剛被拖到廣場上那時,依稀記得聽過這句宣言。盡管居民們激動地怒吼抗議,自己裸露的背部仍逃不過遭荊棘鞭打的命運……


    —對,我想起來了。我被狠狠鞭了一頓,明天就要死了。


    總算稍稍想起模糊的記憶後,盧卡不屑地「哼!」一聲冷笑。竟然特地對橫豎得在明天命喪黃泉的自己做這種事,看樣子伊西德羅那混賬還對當時自己在法妮雅麵前害他出洋相一事記仇啊。


    「這點程度,啥屁都不算啊。」


    就算痛得想哭天喊地,仍試著說出這句逞強的話。再怎麽說,自己成功擺了最痛恨的貴族們一道,光這點就已做得夠棒了。


    —我不後悔。雖然很擔心雅思緹,想必城內的人會幫忙照顧她吧。


    想著想著,盧卡往右側身一翻,凝視著黑暗。牢裏並沒有任何一點亮光,唯有冰冷堅硬的地板,以及摻雜著自身血液的濕氣。


    全身都痛到睡不著。但反正是人生最後一夜,醒著撐到早上也沒關係吧。


    盧卡為了舒緩疼痛,於黑暗中回想起昨日見到的法妮雅身影。


    —真的好美啊……


    相隔四個月再度重逢,感覺法妮雅簡直是體內藏有光源般耀眼燦爛。無論是悅耳的凜然聲音、凝聚千萬星座於其中的葡萄色雙眸、明明不受風拂,仍在銀白及淺紫色間變幻自如的鮮豔秀發,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怡人香氣,均比在敵陣中逃亡那時來得更成熟,更像天使一般。


    一想起法妮雅的事,不隻覺得痛處稍獲紓緩,更感受到幸福。那位身份崇高的人和自己直接交談,還記得自己的臉和名字,光是這樣就足以讓他認為人生稱得上幸福了。


    「法妮雅。」


    他呼喚起她的名字。


    「我在。」


    黑暗中傳來回應。


    終於開始產生幻聽了嗎。不過盧卡不理會,繼續接著說:


    「好想和你說更多話。」


    朝著黑暗扔出話語後過了一會,回應再度傳來:


    「……我也一樣。想象個朋友一樣跟你…


    …談論更多事。」


    黑暗中竟傳來對自己而言太過美好的辭藻。看來大概是神明念在這是自己人生最後一晚,才送給他這陣幻聽當禮物吧。沒錯,一直以來都隻會虐待自己的神明到了最後似乎懂得反省了,嗯,真是場好夢呢。


    「嘰!!」這時一陣刺耳的門鏈摩擦聲傳進耳中,些許亮光從外頭照射進來。雖然眼角沾滿了血而看不清楚,光芒中似乎浮現一道人影的輪廓。


    隨著「啪磅」一聲木製門關上的聲響,盧卡的視野再度為黑暗籠罩。


    短暫的火柴摩擦聲後,忽地亮起一團琥珀色光芒,看來是蠟燭被點燃了。在微弱搖晃的光芒中,盧卡看向一身打扮樸素的少女。


    身著庶民風格的晚禮服,藏在一頭銀白長發下的葡萄色雙眸內映照出燭光。


    「法妮雅。」


    「盧卡。」


    法妮雅緩緩靠近盧卡,擔憂地觀察他背部的傷。


    「會痛嗎?」


    「痛得很。」


    法妮雅將木桶中的水澆在盧卡傷口上,使盧卡忍不住「咿!?」發出悲鳴。


    「對不起,但這是必要的處置,再忍耐一下。」


    「嗯,沒問題。」


    法妮雅細心清洗傷口,再接連拿沾了消毒液的紗布往盧卡的傷口貼去。每次都使得盧卡發出輕聲哀號,身體劇烈一顫。


    「痛嗎?」


    「痛死了。」


    「……我想也是呢,但請你忍住。」


    法妮雅邊道歉,邊用消毒液往皮開肉綻的部位塗抹。或許這並非做夢,而是法妮雅真的在替自己療傷,因為夢中根本不會痛成這樣。


    不,可是貴為一名公主,就算天翻地覆也不可能偷偷來到牢獄,親手照顧一個明天就要被處死的犯人。看樣子神明送給自己的這份禮物美好得太不切實際,同時卻重現痛覺以求現實感,真可謂一場極為逼真的夢。


    等所有傷口上都貼了紗布,法妮雅從盧卡雙邊腋下抱起他的上半身,將幹淨繃帶交叉纏上。雖然法妮雅似乎是頭一次綁,動作顯得生疏,不過她往裸露的上半身摸來的雙手、不時湊近的胸部、近距離傳來的鼻息、令人難以言表的體香等等,都替盧卡帶來幸福的感受。


    綁完繃帶後,法妮雅先是讓盧卡的身體側躺,思考一會後,將盧卡的頭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考慮到你頭部也受了傷,這樣應該比較好……」


    「好極了,超幸福的啊……」


    過度的幸福使嘴角不自覺地揚起。纖細又富彈力的大腿具有的柔嫩與溫度隔著一層薄薄衣物傳來,加上此時臉部麵向法妮雅的身體,陣陣舒適香氣直接飄進鼻腔,感覺傷口的痛處根本無所謂了。


    無論觸感、嗅覺還是溫度,這場夢真實得連小地方都不馬虎。盧卡感謝起神明,委身於法妮雅的大腿上。


    「活著真是太好了……」


    一說出這句坦率的感想,感覺法妮雅似乎噗哧一笑。


    「……你中意的話,就維持這樣吧。」


    「可以的話,真想一直躺下去呢。」


    用開朗的口吻說出這句浮現心中的真摯感想,法妮雅起初欲言又止,接著才回答:


    「……你真的是這樣想嗎?」


    「啊?嗯,這是我第一次感覺這麽幸福。」


    「……………………」


    黑暗中隻傳回一片死寂。過了一會,法妮雅伸指摸進盧卡發間,就像是母親嗬護孩子般輕撫著他的頭。


    這使得盧卡舒服到有些恍惚。法妮雅手掌冰冷的感觸隔著手套傳達過來。


    「……我可以問你嗎?」


    「嗯?」


    突然間,法妮雅正經的細微聲音從頭頂落下。


    「被趕出親衛軍團的事……你生氣嗎?」


    「喔,一點都不氣啊。反正都是貴族們使的小手段,氣起來根本沒完沒了吧。」


    「那麽你……恨過我嗎?」


    「為什麽?不可能啦。光和法妮雅你相處就夠高興了,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過浪費的珍貴回憶,又怎麽會恨你呢。」


    這麽一回答,法妮雅才像放心般鬆了口氣。


    「……這樣嗎……那就太好了。其實我很不安……最初看到反叛軍分發的傳單,還以為我果然被你討厭了……」


    「喔,那是我有個叫傑彌尼的朋友擅自印的,我自己看了也很震驚啊……心想這下會被法妮雅你討厭呢。」


    如此回答後,法妮雅又溫柔摸起盧卡的頭。


    「……這樣嗎,並不是你製作的啊。那就……太好了。」


    盧卡忍不住湧現笑意。真不愧是幻覺中的法妮雅,說的都是些對自己那麽友善的話。


    「隻是沒想到,法妮雅你竟然讀過《無限荒野的女王》耶。雖然被稱為名作,但那是給一般庶民看的冒險小說喔。」


    「怎麽會,那是非常精彩的故事。為了能讓大多數的人們享受而下了不少工夫,我十分中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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