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曆史,是由勝者譜出的幻想。沒被說出口的真相,隻會在遭到埋沒後默默消失。說穿了,將事實改寫成於己有利的人,就會成為萬世流芳的「英雄」。


    而想改寫事實所需要的,便是武力。


    隻要具備武力,想怎麽改竄事實都隨心所欲。排除對己不利者,同時威脅周遭捏造對己有利的事實。建立能讓強大武力隨侍在側,隨時都能拘束、剔除、抹殺他人的體製,可說是掌權者的慣用伎倆。


    —如今大哥主動選擇舍棄它。


    —就像在說「請隨意料理我」啊,一般都不會手軟吧。


    得意訕笑的傑彌尼在逐漸暗去的天色下,命令亞塞吾斯騎兵團和巴路克軍團的將領和士官到帳內集合。見傳令兵跑開後,和值班兵一起檢查戰死的敵軍屍首。


    「扒下漂亮的軍服疊放在我帳前,大約二十件就夠了。」


    值班兵略顯訝異,仍照著傑彌尼的命令行事。


    交代完事情後,傑彌尼獨自走回自己的帳篷。


    —如今這座台地上持有最強武力的是我。


    直到明天的五萬主力部隊抵達高原前,傑彌尼在這座台地上可說愛怎麽做就怎麽做。無論碰上任何掌權者都能順利行事,簡直就是期盼長年的舞台出現在麵前。


    —一刻都不得浪費,行動的速度將決定一切。


    回到自己的營帳內,確認懷表。


    現在時刻為晚上六點半。


    今天雖一整天跟著強行部隊抵達高原,卻一點都不疲倦。帳篷深處有用簾幕圍出一區休息室,但不睡覺的傑彌尼並不會用。每周隻須在這張椅子上小睡三、四小時就足夠了。


    傑彌尼獨自一人在寬敞帳篷內注視著燭台燈光,邊不時喃喃自語,邊計算著接下來該做的事。


    自己的最大目的、如今在這加洛勉台地上的勢力狀況、不確定因素和事後處理。俯瞰一切因素,從中計算出效率最佳,能不讓自己遭受懷疑,並能順利解決事情的對策。


    唯有一點不安要素。


    —盧卡·巴路克。


    這名兒時玩伴兼戰友,此刻成了傑彌尼最大的阻礙。


    若問為何。


    —比起我,盧卡明顯站在弗拉德廉那邊。


    看到剛才試探時他做出的反應,傑彌尼確信了。


    『《王子的新衣》呢。』『閉嘴。』


    光如此一來一往,傑彌尼便明白盧卡已看透自己的計劃。除了語調和態度,更重要的是那副表情。明明注視弗拉德廉離去的背影中充滿尊敬,看向自己時卻是滿滿的輕蔑鄙視。


    現在這個當下,察覺到傑彌尼打算幹什麽的人大概隻有盧卡,而他已經做好應對措施的可能相當高。或許他已增派衛兵去保護皇太子的主帳,或是讓皇太子本人移動到帳篷外的某處。雖說自己這邊早已安排監視者,他真那麽做也沒有問題。不過真要說起來,本來以為已經懷柔得差不多,但熟知自己所有秘密的盧卡非常棘手。


    —時間拖得越久,盧卡就越是個阻礙。


    —要是放著他不管,我一生中最大,同時也是最後的機會將消失……


    傑彌尼邊嘀咕,邊持續進行計算,終於得出了最佳解答。


    自己不會遭到懷疑,礙事者將化為犧牲品,皇位將自然而然落入口袋,既單純又美麗的唯一解。


    驗證出解答後,傑彌尼稍稍歪頭。


    —這會不會有點過頭了?


    他捫心自問起來。但不管再怎麽問,想最漂亮地解開「打倒伊甸」這道命題,隻能這麽做了。從倫理道德的立場來看的確會有問題,但也沒必要受那種連由誰製定都不曉得的規則綁手綁腳。


    —既然已得出最佳解,再來就剩付諸實行了。


    如此決定後,傑彌尼叫來傳令。


    沒過多久,梅比爾和葛布,以及特別值得信賴的六名將領和士官通通到齊了。這些人是還在要塞都市烏奇奧勒時就屬於「傑彌尼親衛隊」一員的老麵孔。當時讓暴動成功後,這群人依然跟著傑彌尼,前前後後加起來也七年以上了。


    然而即便連已習慣傑彌尼思緒的這群人,被告知本次企劃後也嚇得錯愕。


    「暗殺皇太子……這可真是件大事啊。」


    果不其然,梅比爾緩緩挑眉。一旁則是曆經白天戰鬥,身上仍沾滿血肉泥土,雙手叉胸直挺不動的葛布杵著不動。葛布總像這樣,不述說自己的意見,隻遵循上官的命令。


    傑彌尼麵露微笑,對葛布秀出誘餌。


    「要是事情順利,我會試著拜托伊甸的高官們去找找你的家人喔。」


    葛布臉上表情一成不變,連句話都不吭,就隻是雙臂叉胸瞪著半空。傑彌尼於是把視線移往梅比爾。


    「要是我當上皇帝,你的問題也都能解決了。不是勳爵士這種隻限一代,又沒有領地的爵位,我會封你為伯爵。這下你總算能如願以償,再度振興薩魯撒爾家了呢,恭喜喔。」


    「……是薩羅撒爾伯爵家。」


    「對對對,薩羅撒爾伯爵家,可是名門呢。要不然幹脆我也去把加門帝亞王國滅了,奪回你的領地如何?」


    梅比爾對這句空口白日夢嗤之以鼻,暫時陷入沉思後,一對淺紫色眼眸亮起璀璨光輝。


    「……手段呢?」


    傑彌尼喉嚨深處發出詭異賊笑,說:


    「我已經派人從義弗堤勒步兵的屍體上扒下二十件軍服,打算讓信得過的部下換上,去襲擊皇太子的營帳,製造他是被敵軍的暗殺部隊殺害的事實。現在已經沒有礙事的親衛騎兵,沒有人能阻攔或追趕我們,一定能順利成事。」


    「……這做法太粗糙了,要是事後被貴族們追究起來該怎麽辦?你肯定會遭到懷疑,畢竟一旦失去皇太子,最大得益者正是你啊。」


    「這點不必擔心,因為有個替死鬼。」


    「誰?」


    帳內燭光搖曳,將傑彌尼美豔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染上一層琥珀色。


    「是個相當合適的人物喔。具備足夠知名度與戲劇性,能將懷疑的視線從我身上引開的人物,如今這座加洛勉台地上就有一人。」


    「戲劇性……?」


    「施行暗殺後,我最怕的莫過於國內的輿論。由於貴族都向著利益行事,暗殺後也很容易操控。隻要讓他們明白比起已死的弗拉德廉,跟著還活著的我更為有利就行了。到目前為止我已經到處套好關係,要將他們納入我旗下並不困難。不過換成社會大眾的話,重點就在有不有趣了。比起無趣的真相,往往是有趣的虛構更能輕易被人們接受,所以我才想在皇太子暗殺這個事件背後添加戲劇性。必須誘導大眾不來懷疑我,而對賺人熱淚的通俗劇產生興趣。」


    「……」


    「故事是這樣的—某號人物原本就在和敵軍私通,趁著夜黑風高誘導敵軍暗殺部隊到台地上,並將皇太子的所在地告訴敵軍。我雖發覺這起陰謀並抓住他,卻為時已晚,皇太子仍然遭到暗殺部隊偷襲身亡……」


    「…………這號人物是?」


    「當然就是盧卡呀。」


    帳內眾人隻默默注視著傑彌尼那副詭異笑容。


    「如同各位知道的,盧卡非常重人情,有時甚至不惜犧牲自己來拯救周遭的他人。我就是要利用這點。」


    燭燈爆出火粉,讓帳內更顯寂靜。傑彌尼壓低聲調接著說:


    「……盧卡為了讓我這個知己當上皇帝,自作主張暗殺了皇太子……我想創造的莫過於這種局麵。」


    「…………」


    「晚上九點,盧卡將會來到這個帳篷。到時便將他抓住,並斷了他舌根,以免他多嘴。同一時刻,二十名穿著敵軍軍服的刺客偷襲皇太子的營帳殺害他。一等隔天早晨帝國軍主力部隊抵達,就裝作是盧卡預謀刺殺皇太子,將其就地處決。我手中已握有拉曼參謀長的把柄,他想必對我言聽計從。最後隻需讓傳記作家故意把『為了讓知己傑彌尼坐上皇位而行凶的盧卡』的情節寫得浪漫,再回到國內大肆宣揚就沒問題了。雖有點潦草,但也沒辦法,畢竟這計劃就是在和時間賽跑,細節部分靠臨機應變來處理吧……所以呢,幫不幫我這個忙?」


    傑彌尼環顧起擠進帳內的盟友們。


    在場的所有人可說都和傑彌尼是老交情了,深知既然已經得知計劃內幕,若不幫忙隻會被殺。然後隻要選擇幫忙,傑彌尼也定會加以回報。何況他們原本隻是群傭兵,沒有任何主義或主張,一切行動準則向錢看齊。這同時也是傭兵的美學。


    六名將領和士官雖略顯遲疑


    ,仍答應順著傑彌尼的意。然而梅比爾毫無動靜,葛布同樣雙手叉胸杵著不動。


    傑彌尼對著沒有反應的兩人笑道:


    「這計劃你們滿意吧?願意幫我對不對?畢竟隻要我當上皇帝,你們的夢想都能實現了喔。」


    邊投以甜言蜜語,傑彌尼持續對梅比爾和葛布微笑。


    「我能信賴的朋友隻有你們了啊。」


    梅比爾瞥了傑彌尼一眼。


    「……盧卡不是朋友的意思?」


    一聽梅比爾這麽問,傑彌尼聳了聳肩。


    「這件事你們別外揚……其實盧卡今天為了討好弗拉德廉,竟然打算讓我的軍團去送死。他意圖犧牲認識且陪伴他這麽久的我,然後去投靠隻見過一兩次麵的弗拉德廉,無疑是個人渣喔。對盧卡而言重要的根本不是友情,而是有沒有利用價值罷了。」


    「………………」


    「這樣的家夥別說朋友,根本是個叛徒,得讓他嚐嚐相對的報應。這次雖然等同在陷害他,但無需同情。再繼續放任盧卡這樣下去很危險,誰曉得弗拉德廉對他吹噓了什麽餿主意呢?」


    梅比爾和葛布默默聽傑彌尼說完,也沒回應就直接轉身離去。而傑彌尼隻笑著揮手。


    「拜托啦,我的盟友們,讓我們一起實現夢想吧。」


    目送前往執行任務的部下們的背影,傑彌尼吐了口氣。


    寂靜再度降臨。懷表的指針指著晚上八點,距離盧卡來還有一小時。傑彌尼一度走出帳外看看衛兵的狀況。老兵悉葛爾和奧托兩人聽從傑彌尼要求,帶著十八名部下監視著傑彌尼營帳周圍。


    「拜托啦。盧卡會在晚上九點來,他一進到帳內,聽見我吹口哨後,你們馬上衝進去抓住盧卡拔了他的舌頭,知道嗎?」


    「遵命!」


    悉葛爾和奧托都明白如今這座台地上最有權力的人是誰,應聲的姿勢如同在對未來的皇帝行禮。


    「事成後我封你們為有領地的貴族,讓你們不必再上戰場,可以一輩子當個吃喝玩樂的貴族喔。」


    「是的!!」


    一誘之以利,兩人馬上麵露喜色。傑彌尼對自己有這兩個好部下感到開心。果然這類憑著個人私利及欲望行事的人隻需拿金錢、地位或名譽為擔保就什麽都肯做,也才值得信任。要是這世上的所有人跟悉葛爾和奧托一樣就好了—心懷如此念頭的傑彌尼再度走進營帳休息。


    帳內隻剩自己一人,上半身往椅背一靠,抬頭仰望帳篷的天蓋。


    —好,還有什麽事沒做的嗎?


    傑彌尼開始思考起有沒有其它該預先做好的準備。一除去盧卡後,不確定因素就剩雅思緹和弭茲奇。他們兩人都比傑彌尼更黏盧卡,尤其雅思緹更具備瞬間扭轉乾坤的強大力量,某種意義上來說比盧卡更危險。


    —得把雅思緹也殺了才行。


    恐怕這個時候,離昨天使用完超能驅動已經過二十四小時,她應該能再度自由活動了。


    「奧托,過來一下好嗎。」


    傑彌尼從辦公桌取出單發手槍,裝進子彈,接著把帳外的奧托叫進來,把槍遞過去,吩咐他:


    「用這個去把雅思緹殺了。」


    「……!?」


    「你就騙說有事找她,把她帶到沒有人煙的地方再用手槍朝眉心發射,她就會死了。」


    留著滿臉胡須的奧托顯得猶豫。盡管他在隊內算是血氣方剛出了名,但要他去殺害國內人氣高漲的歌姬雅思緹,仍難免會猶豫。


    「事成的話,就讓你接替我當亞塞吾斯公爵。不隻超級有錢,領地廣闊又豐沃,稅金肯定收到手軟喔。住華麗豪宅,搭豪華馬車,有美女陪侍在側,餐餐吃豐盛美食,最棒的日子在等著你喔……所以啦?」


    伸手搭肩,在耳邊輕聲誘惑後,奧托的眼神中已充滿私欲。目送著奧托走出帳外的背影,傑彌尼當真慶幸自己有這麽棒的部下。


    「嗯……大概這樣了吧。」


    帳內又隻剩他一人後,傑彌尼持續思考能做的準備直到九點。


    最後剩下弭茲奇,不過他的駕駛技巧實在貴重,不想輕易舍棄。


    「反正弭茲奇那麽笨……隨便說幾句蒙騙過去就沒問題了呢。」


    傑彌尼喃喃自語,思索著該如何應付弭茲奇。他馬上就找出了答案。


    「隻要掌握弭茲奇是女人的證據就好了吧,這樣她就會對我言聽計從了。」


    就在他脫口說出這句話後—


    帳內隔著寢室的簾幕冷不防掀開,滿臉通紅的弭茲奇從黑暗中現身怒斥:


    「我是男人啦你這大蠢貨!!」


    「嗚哇——————————————————————————!! 」


    傑彌尼慘叫的同時從椅上摔落,後腦勺直接重重敲擊地麵。


    「你這笨蛋在搞什麽啦!!」


    緊接著慌忙從寢室內跑出來的盧卡從背後架住弭茲奇。弭茲奇激動掙紮著大吼:


    「因為這家夥竟然說我是女人啊!!」


    傑彌尼頭暈腦脹地倒在地上,用錯愕的視線看向寢室。被簾幕遮住的暗處中,又有一名金發少女指著傑彌尼走了出來。


    「欸,我可以揍扁這混賬嗎?」


    雅思緹的表情充滿平靜的憤怒。


    「真不敢相信耶,明明一路一起奮戰過來,真虧你能簡簡單單就說出要殺我喔?」


    「嗯,我很懂你想說什麽,可是……唉呦都亂七八糟了啦。對不起殿下,我沒料到會是這種狀況……」


    盧卡朝著身後的黑暗賠不是。


    傑彌尼的眼神頓時充滿恐慌。


    難不成。


    好死不死,竟然讓那家夥,聽到剛才的過程嗎?


    「唔,不打緊,夠有趣呢。」


    隻見皇太子弗拉德廉麵露一如往常的安穩表情往前走來,俯視趴在地上的傑彌尼。


    「汝的真心話餘都聽明白啦,維克多,無疑是場最棒的鬧劇呀。」


    「…………!!」


    「但是太可惜了,要是汝再早點亮出底牌,餘倒是有個對汝十分有意義的提議呢。」


    就算是傑彌尼,也還來不及理解突如其來的事態。


    這時守在帳外的悉葛爾聽見慘叫,一探頭進來看見盧卡等人,顯得訝異不已。


    「這、這是!?」


    悉葛爾同樣搞不懂狀況,隻能交互看著盧卡等人。


    眼冒金星的傑彌尼勉強在地上半跪起身,瞪向盧卡和弗拉德廉。


    到底是什麽時候躲進來的?


    我是在晚上六點半回到帳內。難不成這四人早在那之前就一起躲在寢室裏了?


    然後從那邊聽見今晚談的一切來龍去脈。


    無論是暗殺手段,暗殺後的計劃,還有參與計劃的成員。


    通通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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