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要進城見皇帝。在這之前我全部告訴你。至今為止瞞著你的……所有事。」


    搭在翼龍巴斯希跋背上,翱翔於陰沉天空的同時,弭茲奇轉過頭來,一臉認真地向盧卡這麽說。


    龍翼下方,黯淡潮濕的石造都市於夜晚的地表浮現。路上焚燒的篝火簡直像是在地麵上畫出了巨大魔法陣。從未有任何恩寵大地人見過的猶大環街景,如今就展現於飛在三十公尺高的盧卡眼底。


    潮濕的風呼嘯過耳。盧卡將視線從都市移回弭茲奇嬌小的背上,開口問道:


    「你是猶大環人嗎?」


    「……我會全告訴你,總之先降落到那座塔吧。」


    弭茲奇這麽說完,拍了巴斯希跋的頸部,指向佇立於都市外圍的圓塔。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六年四月二日,猶大環,帝都布羅斯維洛──


    巴斯希跋降落在由鉛板建成的半圓型屋頂上,收起它張大的翅膀。跟在弭茲奇之後,盧卡也踏上坡度較緩的屋頂。巴斯希跋則彎起它的長脖子,啾啾鳴叫,用鼻子往盧卡身上蹭來,表達久違重逢的喜悅。盧卡邊撫摸它由堅硬鱗片覆蓋的鼻頭,邊說:


    「謝啦,巴斯希跋,多虧你才得救了。」


    就在一、兩小時前,盧卡和弭茲奇一起被逼到猶大環斷崖的邊緣,遭到內國軍長官馬希連率領的士兵舉槍瞄準。眼看即將被槍殺的前一刻,盧卡被弭茲奇一把撞下斷崖,朝三千公尺下的猶大環直直墜落。正當做好死亡覺悟之際,巴斯希跋飛了過來,接住兩人。


    右腳踝骨折的弭茲奇用右手靠在巴斯希跋脖子上來支撐身體,從胸前口袋取出紙燭點了火。眼見一張尷尬臉孔清楚浮現在夜色中,盧卡微笑道:


    「真是場驚險的賭注呢。要是沒有巴斯希跋在,我們已經死了喔。」


    「……你沒注意到從今天早上開始,巴斯希跋就在我們頭頂上飛嗎?它是擔心你才來的喔。」


    盧卡試著回想。這麽一說,的確從在巴雷納斯鎮被馬希連的士兵包圍的那時起,就聽到翼龍群在上空叫個不停。看來巴斯希跋也在那群翼龍當中。


    「是嗎。當時發生太多事,沒注意到……」


    原本淪為敗戰將領,即將被送回拉蘭帝亞卸職,如今卻不知為何來到三界的最下層。


    盧卡重新從圓塔屋頂眺望猶大環的市景。


    若論規模,是座絲毫不遜色於恩寵大地大都市,由石頭打造出的氣派都市。既然夜晚都能看到路上人來人往,代表治安穩定。於深沉夜色籠罩下將大馬路照出橘紅輪廓的,似乎不是瓦斯燈,而是篝火。在一排排搖曳的光影中,也能看到類似蜥蜴的四腳生物拉著貨車。


    拂過的陣風中交雜著木炭煤煙味、腐爛蔬菜味、人類的體味、野獸腥味、濃濃水果香氣、下水道臭味及香料氣味等等,根本是大雜燴。喧囂叫罵、歡聲、野獸低吼聲加上叫賣聲,各種熱鬧的生活聲響甚至微微傳進待在高處的盧卡耳中。


    「帝都布羅斯維洛──當今的猶大環皇帝就待在那座城裏。」


    弭茲奇指向郊外的丘陵地帶。在能俯瞰巨大都市的丘陵邊線附近,浮現一座輪廓扭曲的莊嚴城堡。城堡的邊邊角角設置的數百道篝火不隻將高聳外牆染成橘紅,更使整座城堡看來像飄浮在半空中。


    「想回恩寵大地的話,尋求皇帝的幫助是最快的,但在那之前會遭受審問。不隻你會被查個徹底,我的事也會被那些家夥知道,所以我才想趁現在親口告訴你。」


    弭茲奇看上去很難受,但也拚命擠出聲音。


    在跳下猶大環斷崖前,弭茲奇對自己至今隱瞞諸多事向盧卡道歉,並預言「假如知道真相的話,你一定會討厭我」。


    『我知道被討厭也沒辦法。可是我……還是把你當成夥伴……就算你討厭我,我依然永遠當你是夥伴……』


    當時盧卡笑著接受弭茲奇的話,將性命托付給他,也才因此活了下來。


    「哦,你就說吧,我等好久了呢。」


    為了減輕弭茲奇的壓力,盧卡特地說得輕描淡寫。


    弭茲奇抬起濕潤的雙眼望向盧卡,接著深深歎了口氣,在做好覺悟後,緩緩擠出聲音。


    「其實……我……那個……」


    不過語尾越說越沒自信,緊握的拳頭在大腿旁顫抖,眼角甚至能看到微微淚光。


    「怎樣啦?就說沒事了,快說啦。」


    「……我知道……就是……就是啊!」


    弭茲奇就這麽低著頭,雙眼緊閉,顫抖著嘶吼:


    「……其實我!!……是女人啦!!」


    聽了之後,盧卡微笑道:


    「哦,我就知道。」


    以不怎麽在意的口吻邊說邊點頭。


    沉默。


    弭茲奇一臉訝異地抬起頭來。


    「……欸?」


    「你是男是女都沒差,因為是搭檔啊。」


    濕暖的風闖入兩人之間。


    遠方鍾樓的鍾聲響起。


    弭茲奇則大概眨了四下眼皮。


    「……什麽啦……那是什麽反應嘛……再吃驚一點啦你……」


    說著的同時,睜大的雙眼也跟著濕了。


    盧卡單手搔了搔後腦勺,回應道:


    「呃,都相處這麽久了,當然知道吧。還有……這點實在不好開口……我可以說嗎?」


    眼見弭茲奇一頭霧水,盧卡移開視線,仰望被霧籠罩的夜空。


    「怎麽說好哩……你扮男裝其實有難度。因為你那……該說五官太端正嗎?總之就是那樣……」


    為了不傷害到弭茲奇,盧卡謹慎挑選說出口的話。畢竟弭茲奇實在太可愛,導致她即使穿男裝,仍然認得出是女生。無論渾圓大眼搭上修長睫毛,圓嫩的下巴和臉頰,天真燦爛的笑容都太過可愛,就算再怎麽用泥巴弄髒臉,看起來也不會像男人。


    如今已無從得知機兵大隊的部下們對於弭茲奇的性別抱持什麽看法,但恐怕他們也注意到了吧。不過,因為女性不能加入軍隊,相信大家都閉口不提。畢竟要是為了區區性別失去了弭茲奇的駕駛技術,對機兵大隊來說可是一大損失。


    以盧卡為首的夥伴們都已發覺,卻閉口不提。隻因為看到弭茲奇拚了命想瞞過大家,才假裝上當受騙。


    注意到這個事實的弭茲奇雙唇顫抖。自己真的太丟臉,太沒用,太不甘心,讓淚水奪眶而出,滑下臉頰。


    「……嗚嗚……咕……嗚嗚嗚……」


    緊握在腰際的拳頭抖個不停的同時,弭茲奇像個孩子嚎啕大哭起來。實在不知道該生氣,該感激,還是該出拳揍人,弭茲奇隻能哭了。


    越看越不忍心的盧卡接著說:


    「別哭啦。你瞞著不說或許有不對的地方,但是男是女根本無所謂好嗎。你不隻是好家夥,也是我重要的朋友,更是搭檔啊……」


    弭茲奇垂下頭,顫抖著用袖口一再擦揉眼睛。


    「所以我不在意你說謊,何況也被你救了好幾次,更一同走到今天,往後也拜托你繼續當我的搭檔吧。」


    盧卡這麽說完,一如往常伸出右拳。


    弭茲奇擤鼻擤了好一會,才戰戰兢兢舉起左拳。


    兩人的拳頭相碰。


    「……喔……嗯……拜托啦,好搭檔。」


    或許是不想讓盧卡看到哭花的臉,弭茲奇依然低著頭,以略帶啜泣的聲音回應。盧卡咧嘴一笑,單手摸起弭茲奇的頭。


    接著暫時在屋頂坐下,等待弭茲奇平靜下來後,才問起其他秘密。


    「……所以……你真的是猶大環人對吧?為啥會在恩寵大地駕駛機兵?而且很久以前就認識巴斯希跋了嗎?」


    聽盧卡列出這些在意的問題,弭茲奇硬是壓抑住哽咽,略顯尷尬的回應:


    「那是在我八歲時……被一名叫安娜塔希亞的魔女相中……然後被帶往一座奇怪的神殿。就在那邊……見到了vivine和希爾菲。」


    盧卡錯愕地瞪大雙眼。


    「……你說什麽?」


    弭茲奇已經見過vivine和希爾菲了?


    「……抱歉瞞著你,但我實在找不到機會說。因為我從很久以前就對你說自己是男人啊……」


    根據弭茲奇的說詞,假如告訴他vivi的事,她來自猶大環的事也會穿幫。這樣一來不隻會遭受貴族逼問,更可能因為是女兒身被趕出軍隊,甚至被抓去遊街示眾……諸如此類。


    其實這話有道理。猶大環在恩寵大地上被稱為「煉獄」,被鄙視為不淨之地及罪人居住的世界。隻要弭茲奇是猶大環人的事露餡,肯定免不了遭受迫害,也可能被王侯貴族抓去審問,最糟甚至會被用來殺雞儆猴。


    「自從認識之後,我一~~~直宣稱我是男人,實在沒辦法簡單撤回。原本我都下定決心,乾脆就這樣瞞到我死為止……」


    弭茲奇一臉失落地垂下頭來。盧卡隻能歎氣回應:


    「……嗯,算了。所以說,vivine是個怎樣的家夥?」


    「……我們隻有一起生活一年左右。我們接受的是搭乘米迦勒和路西法──熾天使級機兵的訓練。vivi和希爾菲是雙胞胎姊妹,希爾菲人很好,但vivi卻超級冷漠……一年來我從沒聽她說過一句話。巴斯希跋則是希爾菲在神殿時飼養的飛龍。據說它特別聰明,能聽懂人話,ne家獨傳的稀有種。」


    弭茲奇表示,熾天使級機兵具有十分特殊的操作係統,駕馭並不看技術,隻需被米迦勒和路西法看上就行。那座神殿已經進行這兩台機兵的啟動實驗將近幾百年,被稱為「繼承候補」的駕駛們紛紛挑戰啟動實驗,結果不是喪命就是發瘋。


    「vivi是米迦勒的主駕駛,希爾菲則是副駕駛。為了『神經連接』這種特殊的駕駛方法,vivi多次麵臨生命危險,而拯救她的正是希爾菲。我則沒通過路西法的主駕駛試驗,被以副駕駛來訓練。不過某一天,士兵們突然包圍神殿,並逼迫安娜塔希亞中止實驗……」


    原來是猶大環內長年來由推動和恩寵大地交易來使整體社會進步的急進派,以及拒絕進步,希望維持現狀的保守派互相對立,而包圍神殿的士兵據說正是保守派的爪牙。


    不過安娜塔希亞似乎早已預料會遭受襲擊,和伊甸勾結,將米迦勒及路西法載上飛行艦艇,打算離開猶大環前往伊甸。不過兩艘飛行艦艇起飛後,在恩寵大地上空遭受翼龍群攻擊,導致載著路西法的艦艇折返回猶大環,載著米迦勒的艦艇則帶著損傷持續向北航行,最後於達司?佛羅列斯平原墜落。


    「你小時候見到的就是當時的光景喔。那時我和路西法就搭在折返的船上,而米迦勒和vivi她們則搭在繼續向北飛的船上。接著你救了從船上掉下的希爾菲,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弭茲奇隨口解釋完自己的一半人生。


    盧卡則雙手叉胸,麵露嚴肅表情,仰望沒有一絲星光的夜空。


    「希爾菲和vivi是米迦勒的駕駛,你則是路西法的副駕駛。那麽路西法的主駕駛呢?」


    「還沒找到。安娜塔希亞雖然不時帶候補回來,讓他們搭上路西法,但幾乎所有人不是成了廢人就是死了。」


    「……太慘了吧?到底是怎樣的機體啊?」


    「米迦勒的情況是因為vivi出生ne家繼承了血統,才沒有釀出多大災情。但是路西法似乎已失去繼承候補的血統,隻能盲目尋找能駕駛的人。不過數百年來已經讓將近幾萬名候補精神崩潰,才出現了『該不會誰都沒辦法駕駛吧?』的疑慮……」


    「那不是廢話嗎。那個叫安娜塔希亞的魔女未免太過分了吧。」


    「嗯,我也接受了路西法的主駕駛測驗,但果然沒通過。我當時隻睡了半年就恢複原狀,應該算是運氣很好啦。」


    「睡了半年還叫運氣好喔?是說你真有膽,敢搭那種機體耶。我根本搞不懂你在想什麽。」


    「和路西法神經連接的話,就會進入路西法的意識之中。當時似乎看到不得了的景象……但我記不清楚了,隻有一點總之很淒慘的印象。畢竟那時我才八歲左右啊……」


    當弭茲奇試著回想當時所見景象,抬頭仰望夜空之際。


    「嗚哇……好快,已經派出大陣仗來接我們啦。」


    弭茲奇指向夜空一角。從有如螢火蟲籠子般於黑暗中浮現的布羅斯維洛城的方向,能看到密集搖曳的光團。


    隻見那些既非星座也非街燈的亮點左右晃動,變得越來越刺眼。盧卡馬上發現光團──火炬的亮光正往這裏靠近。


    看來並沒有時間讓盧卡好好驗證新得知的新事實。


    「騎在翼龍上的軍隊喔。」


    「那是龍騎兵。能飛在空中的可不隻有伊甸人。正因為有龍騎兵,伊甸才無法對猶大環出手。」


    原來如此,盧卡默默接受。剛才從上空俯瞰整座都市時,感覺像是百年前的恩寵大地。不過看來靠著翼龍排除伊甸艦隊的威脅,彌補了猶大環軍隊發展的落後。


    「能在天上飛的軍隊真強啊,希望也能在恩寵大地利用翼龍耶。」


    就在盧卡喃喃自語的同時,十四名龍騎兵飛到兩人站著的圓塔半圓型屋頂上空,像在威嚇似地盤旋起來。


    和恩寵大地的騎兵同樣穿戴角、鬃毛及華麗裝飾,背部靠著龍鞍,穿著板甲的騎兵們手握韁繩,俯瞰盧卡他們。


    其中一隻格外大的翼龍大大展翅,平順滑翔後優雅降落到半圓型屋頂上。一名看似隊長的士兵下了龍鞍,把長槍槍杆立在屋頂上,開口質問:


    「我是親衛龍騎兵隊隊長屋大維努斯。你是盧那?席耶拉第一執政,盧卡?巴路克吧。」


    看來自己來到這邊的來龍去脈已通通被掌握。猶大環皇帝的情報搜集能力似乎遠遠超越恩寵大地的掌權者們。


    「我就是盧卡。我想晉見統治猶大環的偉大皇帝陛下,請幫忙引見。」


    隊長冷靜接受盧卡的回應,說道:


    「原本規定是從異界侵入的家夥格殺勿論,不過考慮到巴斯希跋救了你們,你的處置就交由陛下裁決。跟我們一起走吧。」


    盧卡答應之後,和弭茲奇一同坐上巴斯希跋的背。群聚在上空的翼龍們再度高聲嘶鳴。


    弭茲奇揚起壞心眼的微笑。


    「雖然他說巴斯希跋怎樣怎樣的,但那是藉口啦。其實是因為你的地位高到讓他不敢當場砍了你喔。」


    「現在的我隻是一隻喪家犬啦。皇帝隻要輕輕動指就能解決我呢,好怕好怕。」


    盧卡嘴上說歸說,臉上卻帶著安穩微笑望向遠方的城堡。盡管不知究竟有什麽在那座城內等著自己,卻意外地不感到恐懼。


    無論國家、地位還是史上最大規模的軍隊,他都已失去;剩下的,隻有該去奪回的事物而已。


    屋大維努斯起飛之後,邊在沒有星光的夜空盤旋邊俯瞰下來。


    「你先搭上去吧,畢竟能看到城堡的樣子啊。」


    在弭茲奇催促下,盧卡坐到巴斯希跋頸部附近,弭茲奇則坐到後方,伸手環抱盧卡的腰。


    「好,我們走吧。」


    巴斯希跋也和其他翼龍一樣用高亢的叫聲回應,飛上帝都布羅斯維洛上空五十公尺的高度。在空中由十四名龍騎兵包圍巴斯希跋,整齊列出輪形陣,一齊將長脖子轉向皇帝的居所。


    一對對長翅膀靈活翻動。


    風從盧卡耳邊呼嘯而過。


    十五隻翼龍的編隊就這樣劃破黑暗,翱翔夜空。


    眨眼間,城堡就在眼前越變越大。


    ──能在天上飛,更具如此機動性。


    ──若能拉攏龍騎兵為同伴,或許能勝過傑彌尼啊……


    一麵想著這種事,他凝視著布羅斯維洛城。


    明明飛在五十公尺的空中,仍然壯觀到得抬頭仰望。一座座高度不同的塔彷佛相互扶持般佇立,裝設花窗玻璃的窗戶反射了地上的篝火,在夜色中投下一抹深青。


    屋大維努斯的翼龍在城堡前庭降落。巴斯希跋在其他翼龍包圍下,也緩緩將它的粗後腿降落到石地磚上。盧卡望了一眼全身穿著板甲,在前庭排排站的衛士們,從巴斯希跋身上下來。


    他環顧圍繞著前庭的建築。木製梁柱鑲在白石灰外牆內,頗具藝術的造型。建築技術和恩寵大地相比毫不遜色。這些建築樣式告訴盧卡,猶大環人並非居住在三界最下層,教化未開的野蠻人,而是具備足以匹敵恩寵大地的文明水準。


    下了龍鞍的龍騎兵們包圍盧卡和弭茲奇,像在威嚇似地將長槍杆立在石地磚上。屋大維努斯以飄上夜空的篝火火粉為背景,緩緩開口道:


    「我想你們清楚,恩寵大地的軍階在猶大環毫無意義,你們不過是來自異界的入侵者和逃兵。在陛下做出裁定前,必須將你們關進大牢。」


    弭茲奇一聽似乎不爽,瞪向屋大維努斯。


    「把我當逃兵喔?我好歹也是路西法的繼承候補耶,會不會太沒禮貌了啊?」


    「少在那說大話。路西法的啟動計畫在十多年前就被凍結了,繼承候補這種玩意早已算不上名堂。」


    屋大維努斯粗魯地推了弭茲奇的背。


    「嗚哇!」


    一個出奇不意,讓弭茲奇橫倒在地。


    「喂!」


    盧卡見狀動了怒,但卻被其他龍騎兵同時用槍尖刺來。


    「帶走。牢房分開,要相隔到聲音傳不到。」


    「你這……!」


    盧卡的紅眼燃起怒火,但趕過來的衛士們卻將盧卡和弭茲奇團團包圍,把兩人的手扳到身後。


    「我沒事啦盧卡,等等再見吧……!」


    雖然聽見弭茲奇的呼聲,卻被衛士形成的人牆擋住身影。兩人簡直成了罪犯般,被分別帶往不同牢房……。


    盧卡被帶到遠離主塔的城館,接著被打進半地下式的牢獄。也不知是否因為雨水從窄窗流入,石製的冰冷堅硬地板到處能見潮濕黑漬。


    盧卡一人靠牆坐下,吐了口氣。


    不知從何響起的蟲聲和貓頭鷹叫聲傳進耳中。盡管如今被關進牢內,但在曆經這幾天的動蕩之後,一個人與世隔絕的寂靜反而令人舒暢。


    接著,他想起了失去之人的名字。


    「雅思緹。」


    他出聲呼喚了這個名字。七年來總是陪伴左右的雅思緹,如今並不在盧卡身旁。盧卡這時才總算切身體驗到這股寂寞。


    「你沒死吧?」


    自己的話傳向冰冷石牆,空虛回響。直到失去之後,才終於明白陪伴在身旁的雅思緹的溫暖有多重要。那張不饒人的嘴,無節製的食欲,老愛東逛西逛的毛病,一副壞心眼的笑臉。原本隻覺得厭煩的部分,如今都令他感到憐愛。


    「還能見麵對吧?」


    彷佛在激勵自身似地開口。


    『我們還能相見。』


    『去找出vivine。』


    深邃的寂靜中,雅思緹消滅的前一刻傳達的話在耳邊響起。


    對啊,隻要找出vivine。


    ──就能再次見到雅思緹。


    透過相信這一點,盧卡就能振奮自己。


    就能繼續打這場充滿辛酸的戰爭。


    ──還不能在這裏劃下句點。


    在這時倒下實在太潦草了,該做的事還多著。刺進靈魂深處的荊棘還有兩道。


    第一道荊棘。


    ──從傑彌尼手中救出法妮雅。


    受囚禁的公主,法妮雅。


    盧卡第一次竭盡全力去愛的唯一一名女性。盡管努力不去想,但每次一不小心想起法妮雅,便會湧上激烈到令他難受的情緒。法妮雅如今到底在哪做些什麽?沒有任何有關她的情報,隻能相信她平安無事。總有一天要打倒傑彌尼、救出法妮雅,這股決心絕不會生變。


    然後。


    ──找出vivine。


    希爾菲和雅思緹,已經消失的兩人所托付的相同願望。


    十二歲那年的冬天,在希爾菲墓前發誓一定會找出vivine,踏上旅程。


    從那之後過了約十二年,回過神來,自己已經率領著史上最大規模的軍隊挑起恩寵大地的統一戰爭,然後敗北,甚至逃到了猶大環。其實連自己都很訝異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但旅程的目的一直以來都是找出vivine,事到如今當然不能放棄。


    ──我才不會死,要活下去。


    要是躺下會導致濕冷地板奪走體溫,於是盧卡靠牆坐著睡。由於最近忙到沒有好好睡覺,讓他即使維持背靠牆的姿勢,也馬上進入了沉沉夢鄉。


    ???


    同日,同一時刻,盧那?席耶拉共和國首都拉蘭帝亞宮殿──


    「盧卡死了。」


    在辦公室聽了快馬帶回的戰報後,過了一小時。


    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第二執政卡謬?洛貝爾就隻是坐在扶手椅上,不時反覆低語著這個事實。


    獨自伸手扶額,盯著燭台火光好一會,接著再度看起共和國內國軍長官馬希連送來的信。


    三月二十五日,於帝國領洛革諾瓦內,盧那?席耶拉聯合軍第三軍團與傑彌尼率領的神聖黎維諾瓦帝國軍激烈衝突。聯合軍第三軍團遭受致命打擊,軍團長梅比爾戰死。二十八日,第一軍團長盧卡開始撤退,於艾劄克渡河地點蒙受劇烈損害。如今第一軍團人數逐漸減少,持續往首都拉蘭帝亞撤退。三十日,帝國軍對駐紮於法蘭克福特,葛布所率之第二軍團展開攻擊。第二軍團最終寡不敵眾而投降,軍團長葛布則遭帝國軍逮捕。


    四月二日,馬希連率領的部隊於拜虔發現滯留的盧卡,並將其拘束。雅思緹出手抵抗,最終消滅。被逼到猶大環斷崖的盧卡和弭茲奇不願回首都受公審,選擇投崖自盡……


    『帝國軍的先鋒部隊已抵達柯修塔托。估計沒多久將越過包爾河,攻入共和國領內。我國已無抵抗的戰力,當務之急是盡速派出使者,轉達締結停戰條約之意。』


    信中如此寫道。


    卡謬摘下眼鏡,閉上雙眼,用手指捏住鼻梁,陷入沉思。


    ──盧卡死了。


    一再這麽告訴自己,來確認第一執政背負的重擔如今落到自己肩上的事實。


    沒有時間傷感了。目前正在攻擊舊傑諾比亞領的帝國軍一旦在包爾河前集合,就會立即攻進共和國領吧。如同馬希連所說,現在必須盡快透過議會,決定讚成或反對締結停戰條約。


    就算議會通過,得以和帝國坐上談判桌,也不會是一場正常的交涉。決定外交成果的是背後擁有的刀槍數量,而如今失去刀槍的共和國隻能對提出來的條件照單全收。


    恐怕共和國會直接消滅。如同傑彌尼對荒蕪狂野的各勢力政權所做的,肯定也會將共和國殖民地化,施行不寬容政策吧。本該成為信奉自由與平等的夢想國家盧那?席耶拉,最終將淪為受盡榨取和不平等對待折磨的帝國邊境領地。恐怕將有幾萬名人類被賣去伊甸換gp吧……


    ──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卡謬張開眼,盯著搖曳的燭台火光。


    火光內浮現愛洛伊莎的笑容。


    然後響起那時的話語。


    『是我們贏了喔。』


    卡謬全身一顫。


    不可能有那種事。可是,該不會,這場敗戰的原因其實正是愛洛伊莎呢?卡謬尋找起不願回想的記憶。


    上個月,三月十三日,卡謬為了詢問盧卡統一戰爭的對錯而前往陣中拜訪他。剛好葛布和梅比爾也齊聚一堂,卡謬原本想靠論戰說服他們,製止無用的流血爭端。


    麵對主張戰爭並無意義的卡謬,盧卡也說出自身的想法。


    隻為了一名女人引發戰爭,不惜牽連數百萬人死傷的「災厄魔王」真正的打算,是想在兵器繼續進步下去之前統一恩寵大地,也就是要用戰爭來終結戰爭。然後盧卡更直言,一旦達成統一,他願將一切權力交給卡謬,自身則透過失蹤或流放國外來退下舞台。


    一肩扛起讓數百萬人死傷的罪名,並將能肆意控製整個世界的權力丟給其他人,正是盧卡的目的。


    這樣哪裏是魔王,簡直是聖人不是嗎?不,但是,聖人不會動員數十萬大軍侵略他國。聖人和魔王──盧卡理所當然地同時存在於相差極大的兩端。


    『我不相信自由和平等,但若是你打算邁向的道路,我就能相信。』


    盧卡這句誠心誠意的話再度在卡謬耳邊響起。當時卡謬終究無法靠自身的道德標準來評斷盧卡這號人物。


    懷著煩悶的心情回到宿舍,對跟來的戀人愛洛伊莎挑明自己的煩惱。


    那個時候──愛洛伊莎甜言蜜語安撫卡謬後,提起聯合軍的大讚助商馬努柏會長,想要問出盧那?席耶拉聯合軍預定的渡河日期。當卡謬因為會長的名字讓步,小聲說出了地點和日期後,愛洛伊莎望向天花板,滿意地這麽說。


    『是我們贏了喔。』


    盧卡的作戰計畫相當完美,一旦實行的話,即便知道也防不住。然而傑彌尼卻精準預測到第三軍渡河之日,不惜放空皇都的守備也選擇調動帝國全軍南下洛革諾瓦,擊殺了軍團長梅比爾。再來就按照教科書內容讓全軍一路北上,將共和國軍各個擊破。


    勝負的分水嶺就在傑彌尼精準預測第三軍的渡河日。後世的軍事學教科書上恐怕會洋洋灑灑稱讚贏得危險賭注的傑彌尼慧眼過人吧。


    但是,該不會這根本不是賭注?


    該不會傑彌尼隻是透過通風報信才知道渡河之日?


    該不會那時愛洛伊莎所說的「我們」並非指盧卡和卡謬,而是指傑彌尼和她自己?


    「不可能。」


    說服著自己的卡謬聲音顫抖。那位溫柔又美麗的愛洛伊莎不可能當得了間諜。再說,卡謬是在革命前,還不過是名貧窮律師的時期便認識了愛洛伊莎。就算之後在法比安俱樂部內嶄露頭角,當時的自己並沒有特地讓一名間諜獻身,潛伏在身旁的價值。


    試圖否定的卡謬內心響起另一股新的聲音。


    ──就算當時的我沒有價值。


    ──當時的盧卡已經有價值了……


    愛洛伊莎和卡謬相識是在法比安俱樂部藏匿盧卡過了一陣子之後。該不會為了得到關於盧卡的情報,愛洛伊莎才調查了卡謬住宿的地點,並挑在雨天倒臥門前?靠著迷昏鄉巴佬律師,且透過他來得知盧卡的狀況。這麽說起來,愛洛伊莎曾多次在共寢時不經意問起與盧卡有關的事……


    「別再亂想啦!」


    卡謬突然發出女人般的尖叫,雙手不停搔動頭發。


    盡管不想考慮這種事,但是如果──


    如果愛洛伊莎是帝國的間諜。


    毀滅共和國的元凶豈不正是我嗎?


    「才不是!別再想啦!」


    否定的聲音激動到破嗓。怎可能有如此殘酷的事?舍棄私欲,不斷為了大義奔命的我,不可能遭遇如此殘酷的命運。


    沒錯,我──


    比誰都歌頌自由與平等,向往萬民能笑著幸福度日的國度,奉獻所有青春給革命大業。


    隻是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想實現弱者和窮困之人不受踐踏的社會。即便被取笑是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胸中都抱持著一股總有一天要讓那些取笑的人刮目相看,崇高且熱烈的理想。


    在拚命東奔西跑的期間,結交了許多讚同自己理想的夥伴。有的被王國衛隊逮捕處刑,有的命喪革命戰爭中,在數千夥伴們的屍骨堆疊之下,才終於實現的夢想共和國,就因為走漏給愛洛伊莎的一句話崩塌了嗎?本該過上自由平等生活的市民們,將會被鎖進家畜小屋嗎?


    「不、不、不…………」


    卡謬趴倒在桌上,細聲哀號起來。苦水從五髒六腑內湧出,滲透進全身每一個細胞,讓自己整個人成了令人作嘔的穢物。


    無法承受,理性快崩潰了。


    「……啊啊啊啊啊!嗚啊啊啊啊!咿啊啊啊啊啊……!」


    抬起蒼白的臉,在室內走來走去不停抓頭,焦慮地咬起指甲,雙眼布滿血絲,太陽穴爆出數條青筋,指甲被咬光後更咬起手指。


    不對不對不對!不是不是不是!不可能!全都是我杞人憂天!全都是我的妄想!


    在室內徘徊了一會,想吸點外頭的空氣讓腦袋冷靜的卡謬,穿上了外出上衣。


    在走廊擦身而過的傭人們見到一臉凶神惡煞的卡謬都嚇了一跳,錯身之際紛紛轉回頭看。不過卡謬看也不看一眼,任憑手指滴血,快步走出宮殿外,搭上在門口候著的雙頭馬車。


    吩咐馬夫總之在市內繞繞之後,用布滿血絲的雙眼望向窗外。


    沒多久便駛進街區,看到亮著瓦斯燈的大道上仍有許多民眾來來往往。大夥都是一身清寒打扮,餓著肚子,革命剛結束時的那股熱情已經徹底冷卻。即使國家的名稱變了,他們仍然得不到麵包,物價也持續攀升不停。


    然後,市民們依然不知道盧卡已經敗陣。


    依然引頸期盼著遙遠彼方的勝仗消息傳回。


    他們一點都不認為盧卡會輸。一介貧民盧卡之所以能爬升到這個地位,全因為他至今未嚐敗仗。一次又一次引發奇跡的「戰爭天才」這次肯定也會輕鬆一掃帝國軍,在拉蘭帝亞舉辦盛大的凱旋儀式吧。即使革命結束,王侯貴族消失後,生活仍得不到改善,但隻要盧卡一路打勝仗下去,就能獲得钜額的賠償金,總有一天有好日子過。正因為這麽相信,才願意忍受政府課重稅充當軍費。


    ──要是知道已經戰敗,市民將會如何……?


    卡謬不禁咽了口口水。


    為了革命犧牲,為了共和國犧牲,忍耐再忍耐的下場卻得淪為他國的奴隸。性情剛烈的拉蘭帝亞市民們真的會乖乖接受嗎?


    ──等在眼前的隻有絕望的未來……


    當卡謬內心充滿沮喪之際,馬車經過了大眾劇場前。表演雖然已經結束,卡謬仍注意到瓦斯燈照射出的宣傳看板。


    「悲劇公主」。


    在浪漫風格的文字底下,是一對年輕貌美的女性充滿憂愁的眼眸。這是最近頗受好評的舞台劇看板。於三個月前上演,在口耳相傳之下,如今已紅到劇場外大排長龍。


    內容的主軸是公主法妮雅和貧民盧卡之間的浪漫愛情。沿著堤拉諾勒戰役到烏奇奧勒暴動,再來是加門帝亞革命等等史實,演出由劇作家隨意想像編撰,兩人之間的愛戀情仇。


    高潮就在加門帝亞革命之夜。


    在燃燒的加門帝亞宮殿王座等待盧卡的法妮雅表達出對盧卡的愛意,接著引刀刺進喉嚨自絕。接受法妮雅以死換取革命成功的遺誌,盧卡高歌起歎息之曲,發誓一定會打造出幸福國家後,舞台劇到此落幕。


    卡謬在一個多月前和愛洛伊莎共同欣賞時,對於劇作家將突發奇想寫得活像曆史事實的隨便感到傻眼。法妮雅目前在官方被視為「行蹤成謎」,根據卡謬得知的消息,應該成了傑彌尼的妃子在帝國生活才對。假如法妮雅本人透過某些管道知道這場舞台劇的內容,就算告劇作家損害名譽也不奇怪。


    不過盡管內容亂七八糟,卡謬卻隱約能明白為何這出劇如此受大眾喜愛。


    ──庶民懷念起王政。


    這場庸俗的演劇之所以能紅,全來自對過往時代的鄉愁。


    「真正的法妮雅公主到底在哪?」「假如還活著,希望她能回來。」「隻要有法妮雅在,這個國家有可能會變得更好吧?」「雖然國王無能,但法妮雅能夠理解我們啊。」……


    舞台劇結束後,踏上歸途的觀眾口口聲聲這麽說。明明革命時不斷痛罵「淫蕩公主」,想將她送上斷頭台。等到一年半過去,革命的熱潮衰退後,就又塑造她為「悲劇公主」。所謂的人心真的難以駕馭,隨著情勢說變就變。


    ──一旦敗戰的消息傳回來,這群難以駕馭的市民會怎麽做?


    當得知共和國可能瓦解,市民們或許會轉向過去親手摧毀的王政尋求救贖。


    ──王政複辟。


    形同否定自己整個人生的一個詞在卡謬腦中響起。難道是在告訴他別做什麽白日夢,別抱持太過遠大的夢想嗎?假如時代逆流回到從前,那些為了革命及之後的戰爭喪命的同誌,豈不都白白犧牲了嗎?


    視線被迫離開劇場,回到馬車的地板。


    ──這樣豈不等於我才是災厄魔王……


    明明我是為了正義,為了理想,為了自由與平等奮戰至今,回過神來,卻發現周遭已堆滿屍山,雙手沾滿鮮血,成千上萬亡靈的怨懟都衝著我來。


    「嗚……啊……!」


    拚命忍住不再發出哀號。還沒,還不能確定愛洛伊莎是叛徒。對啊,全都是自己會錯意,都是自己的妄想啊。現在愛洛伊莎應該正和馬努柏會長在戰場參觀,等她回來再好好問她就行。愛洛伊莎肯定會毅然決然否認,然後環抱自己的肩膀,溫柔告訴自己。


    都是誤會喔卡謬,我愛你喔卡謬……


    連問都還沒問,這些解釋已在卡謬耳邊響起。很想相信愛洛伊莎的話;但為了相信,必須進行調查。回辦公室去,自掏腰包雇用偵探吧。先去她出遊的地點埋伏,調查她的行動吧。相信調查結果一定會證明愛洛伊莎的清白。這樣一來,他也不必再受妄想折磨,往後能繼續愛著愛洛伊莎。沒錯,對,調查愛洛伊莎吧……


    ???


    「出來。」


    被出聲叫喚而抬起惺忪睡眼,發現朝陽已從探視孔露臉。大大伸了個懶腰後,盧卡對著帶了守衛站在牢門外的親衛龍騎兵隊長屋大維努斯笑道:


    「所以呢?怎麽樣啦?」


    「給我去衝水,然後跟我走。」


    屋大維努斯一副不屑地說完,叫守衛打開牢門。盧卡緩緩再度伸了個懶腰後,揚起吊兒郎當的笑容走出牢房。既然要他淨身,就代表──


    「陛下願意見我了是吧。」


    這麽一問,屋大維努斯的雙眼燃起熊熊怒火。


    「大多數廷臣都希望處決你這替猶大環帶來災厄的家夥,但被陛下親口拒絕了。果然如傳聞中一樣走狗屎運啊,盧卡?巴路克。」


    穿過狹窄走廊的同時,盧卡對龍騎兵隊長的背影開口問道:


    「喔。啊弭茲奇哩?」


    「……等等給我好好五體投地表達感謝。兩度破除慣例可不尋常。」


    看來得到饒恕了。放心地歎了口氣後,繼續對屋大維努斯的背影開口:


    「謝啦,多虧你才得救啦。」


    屋大維努斯隻哼了一聲,回絕盧卡友善的道謝。


    「少在那裝熟,野蠻人。光是聽到恩寵大地人說話都讓我起雞皮疙瘩了。」


    看來對其他世界抱持嚴重鄙視。或許猶大環人感情的源頭存在著某些糾葛吧。


    「別那麽無情嘛。我個人是很想和猶大環好好相處的耶。」


    盧卡依然說得一副輕鬆,然而屋大維努斯卻連頭也不回。


    「異人想和我們好好相處?不淨之地的罪人還敢說什麽夢話……」


    爬上短短石階梯來到中庭,微微的陽光對於習慣黑暗的盧卡太過刺眼。經薄霧過濾的朝陽替布羅斯維洛城披上一層銀灰色的帷幕。


    「猶大環人視恩寵大地人為『罪人』嗎?」


    在守衛包圍下穿過中庭的途中,他朝屋大維努斯的背影發問。


    「不隻你們,伊甸人在我們眼中也是罪人。」


    「理由又是什麽?」


    屋大維努斯一臉嫌麻煩的表情,用問題回答了問題:


    「你不覺得三界間語言能互通這件事很詭異嗎?長年來被兩道峭壁分隔的三個世界為何使用共通的文字和語言?」


    墜落到猶大環才不過一個晚上,然而盧卡也對此感到不可思議。伊甸、恩寵大地及猶大環說的語言相同。而幾間座落在中庭內的穀物倉庫、水井、廄舍和釀製所等建築物的招牌,還有貼在牆上的注意事項,盧卡都看得懂。


    「你想說語文的發源地是猶大環嗎?」


    這麽一問,屋大維努斯的側臉浮現嘲笑。


    「恩寵大地人什麽都不知道呢。」


    「很可惜的,我還真不知道你們抱持什麽想法看待這個世界耶。」


    「哈!那還用說下去嗎。」


    屋大維努斯到此就不再開口。


    到中庭的提水場洗了臉,再用破布擦了擦手腳。大步前進的屋大維努斯從主塔的後門進入塔中,順時鍾沿著狹窄的螺旋狀階梯往上爬。


    被帶到的是主塔正中央附近,位於三樓的大房間。呈條紋狀的綠色石地板上放置著許多燭盤,搖曳的紅色火光緩緩掃過室內。白底搭配紅色圓點花紋的沙發,由大小諸神的幾何學紋樣交織成的絨毯,從銀色香爐飄出類似乳香的香甜薰煙。在籠罩鮮豔紅光的房間四角,能看到共六名身穿紅與黑為主調的軍裝的親衛騎士,單手上分別拿著長槍、劍、彎刀等各式武器,以銳利目光瞪向盧卡。


    然後──


    房間中央的沙發上有一團巨大肉塊。


    盧卡注意到地板上放的十幾個燭盤位置經過巧妙配置,就是為了襯托那團肉塊。位於複數光源中心的肉塊延伸出多道影子到絨毯上,讓肉塊看起來甚至有點神聖氣息。


    「真是醜得要命的刺青呢,盧卡?巴路克。」


    肉塊開口了,音色屬於女中音。


    「臉上被刺了那種玩意,真虧你活得下去,臉皮夠厚呢你。換作我的話寧可馬上服毒自殺,都比起醜死來得好。」


    仔細一看才知道原來那不是肉塊,而是一名豐腴肥滿的中年女子。體重恐怕已破百公斤,凸出的腹部,粗肥的上臂,隨意綁到腦後的紅發。臉上偏小的五官中,唯有陷進臉肉的兩顆黑珍珠發出異常銳利的光芒。


    她穿著大大露出胸口與手臂的單薄衣裳,隻是用手去戳彷佛就會顫動起浪的贅肉反映著紅色的燈火。這位隨著呼吸而周身緩緩起伏的大嬸,似乎就掌握著自己的命運。


    盧卡無奈一笑,聳了聳肩。


    「已經習慣啦,現在反而頗喜歡的呢。你倒是個美人嘛。」


    話聲剛落,親衛騎士同時舉起武器刺向盧卡。哪怕眼前的大嬸下巴一縮,盧卡的頭和手腳就得落地了。


    隻見大嬸對於不敬的態度並沒多在意,反而「哈!」愉快短笑一聲。


    「坐吧。要喝一杯嗎?」


    「沒關係嗎?我可是異界流亡來的耶?」


    「就算長得再醜,我也不討厭有審美觀的小子呀。」


    盧卡直接在大嬸麵前的絨毯盤腿坐下。


    「受您招待是我無上的榮幸,皇帝陛下。」


    板起嚴肅表情,盧卡正麵注視著大嬸。


    「我討厭死板的作法,雖然身旁的家夥對禮儀很囉嗦啦。你可以叫我『美麗的希爾德迦達』喔。」


    猶大環皇帝希爾德迦達把上半身往蓬鬆的沙發一倒,一麵摸著鬆垮垮的肚皮,對屋大維努斯使了眼色。親衛隊長敬了禮後,命令侍女端酒給盧卡。


    (插圖008)


    將精致透明工藝的玻璃杯運到嘴邊,不禁對複雜且濃鬱的香氣和口感感到訝異。是在恩寵大地未曾嚐過的酒。


    「你喝的酒挺高檔的耶,美麗的希爾德迦達。」


    「你喜歡是嗎,醜陋的盧卡。」


    「我才墜落猶大環不到一晚,有好多搞不懂的事。如果我發問的話,你願意回答我嗎?」


    「要看是什麽問題啊。三圍的話可是秘密喔。」


    誰想問那個啦──他硬是把險些脫口的話吞回後,開口:


    「那還真是可惜呢,美麗的希爾德迦達。我想問的是其他問題。既然有龍騎兵那麽方便的玩意,為何不和恩寵大地交流?」


    「突然就聊起政治啊?最近的小夥子真是不解風情呢。」


    「我性子就急了點。因為我不像你那麽美麗,精神上實在沒有餘力啊。」


    「這樣啊。醜真是一種不幸呢。」


    「乍看之下,猶大環並沒有多落後,也有運用機兵,和恩寵大地沒差多少啊。我想若展開交流,彼此都能進步才對。」


    希爾德迦達不動聲色,叫侍女往有嬰兒身體大的酒杯倒滿酒,一口氣乾杯下肚。


    「進步是必要的嗎?」


    把空酒杯交給身旁的侍女並接過新的一杯,皇帝如此反問。


    盧卡的紅眼中默默亮起光芒。


    「前進能帶來幸福的話,我當然會那麽做。可是那些進步到能在宇宙漫步的古代人卻從世界上消失,沒有一人幸存對吧?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那樣嗎?」


    希爾德迦達雙眼中的光芒射向盧卡。當盧卡不發一語聳聳肩,皇帝再度邊喝起酒,邊了說下去:


    「因為用他們用自己製作的武器燒死自己啦,到最後才會沒人存活。明明都將原本隻有一個的世界分成三個來保護自己了,結果還是被憎恨淹沒啦。就算文明再怎麽進步,隻要人類的內在不進步的話,隻是徒增危險罷了。」


    盧卡納悶歪頭。


    「分成三個……三界原本是合在一起的?」


    「連這點都不知道啊?既醜陋又無知,真可憐呢。」


    「我無法想像三界合一是什麽情況。你說的那些古代人能夠在峭壁之間來去自如嗎?」


    希爾德迦達讓侍女再倒了杯酒,緩緩喝乾之後,一臉無趣地望向盧卡。


    「以前根本沒有什麽峭壁。」


    「………………」


    盧卡的紅眼中產生些許動搖。


    伊甸峭壁和猶大環斷崖。


    高度三千公尺,往東西方無限延伸的峭壁,在古代並不存在?


    「那兩道峭壁是人類操控地底的岩盤才形成的。隆起到最高處的岩盤日後被命名為伊甸,下一塊岩盤叫做恩寵大地,原本的大地則被稱為猶大環。以前的人真愛想這些蠢事呢。」


    盧卡心想,希爾德迦達已經醉了吧,不然大人不可能一臉正經說出這些內容。就算是蠢孩子說的夢話都更有常識一點。


    「讓土地隆起?具體來說是怎麽辦到的?岩盤原本的確埋在地底,但又怎麽會飛上合計六千公尺高的天空?」


    「我也不曉得做法。古老的文獻中提到是冒出無限隻小蟲般的玩意將岩盤抬上天,根本莫名奇妙。隻不過那兩道峭壁怎麽看都不像天然地形,或許真如文獻上所說的呢。」


    盧卡搖頭晃腦地聽完希爾德迦達的解釋後。


    「……根本成了神話嘛,哪有可能辦到。」


    「若真是神話,反倒還有點救贖呢。可是據說從前的人類能在宇宙建造城堡,大概是理所當然做了些我們無法想像的事,然後滅亡了吧?實在不懂他們到底是聰明還是愚蠢呢……話說回來,有個家夥在偷看呢。」


    希爾德迦達突然一副嫌麻煩地轉過頭,瞥了屋大維努斯一眼。


    「無論長多大都仍然是個傻小鬼呢。我不是說隻帶盧卡過來嗎?」


    「……?」


    屋大維努斯眉頭一皺,然後似乎發現了什麽,回頭往自己背部看去後,用左手揮了揮腰附近。


    隻見物體飄動。


    附著在身上的白羽毛飄落。而且不隻一根,兩根、三根……多到不自然的羽毛從屋大維努斯背部掉下,在空中飄浮聚集,眨眼間形成了一隻貓頭鷹。


    「…………!!」


    盧卡和屋大維努斯大吃一驚,親衛騎士同時將武器朝向貓頭鷹,唯獨希爾德迦達一人保持冷靜。


    「……哼,還是隻會耍這種小聰明呢,安娜塔希亞。你就這麽中意盧卡嗎?」


    隻見白貓頭鷹展翅飛到盧卡和希爾德迦達之間降落,擺出活像賢者的表情閉上雙眼。


    一陣沉默──


    再度張開的貓頭鷹雙眼發出金黃色光芒。


    『又變得更胖了呀,小丫頭希爾德迦達。』


    貓頭鷹口中發出沙啞老太婆的聲音。


    「別因為自己醜就在那嫉妒啦,妖怪老太婆。明明去當伊甸養的走狗了,真有臉出現在我麵前啊。」


    聽了皇帝的怒斥,貓頭鷹嘻嘻嘻淺笑。


    『雖然我也不想再看到汝身這張臉,實在沒辦法吶。恩寵大地到處都動蕩不安,和隻懂窩在家裏的猶大環不同,就算流血也在持續邁進哪。』


    「這裏每天都和平安穩得很,因為皇帝賢能嘛。光聽到你的聲音就作嘔,我可以殺了這隻貓頭鷹嗎?」


    『稍微等等,我要說的是對汝身也有幫助的事……盧卡,汝身在那對吧?』


    突然被貓頭鷹叫到的盧卡眨了眨眼。


    「對啊。」


    應聲的同時,盧卡也確認了這隻貓頭鷹正是弭茲奇提過的魔女安娜塔希亞的道具。


    『聽好了,我將親自調查後得知的結果告訴汝身。或許對汝身而言會是晴天霹靂,但隻管全盤接收我說的話。畢竟這正是希爾菲的心願,聽懂沒有?』


    冷不防被這樣一說,令盧卡有點錯愕。


    「你到底在說什麽?為什麽提到希爾菲?」


    『我沒時間解釋這邊的狀況了。總之聽好,恩寵大地這邊也發生了嚴重大事。恐怕這裏就是曆史的轉捩點吧。現在回想起來,傑彌尼和汝身的決戰隻不過是替即將發生的大事做準備。』


    「嚴重大事是怎樣?恩寵大地發生什麽事了?」


    『vivine醒來了。vivi現在正和我一起搭乘飛行戰艦巴巴羅薩。』


    「……!?」


    盧卡雙眼大睜。


    vivine?


    就在巴巴羅薩上?


    『──去找出vivine。』


    希爾菲的聲音在盧卡腦內響起。終於找到從十二歲展開旅程後,花了十年以上追尋的vivine蹤影了。他忍不住身體往前傾,聲音也激動上揚。


    「……我也要去,給我想辦法。」


    『我再說一次,全盤接收我的話,懂了沒?這樣就能見到vivine。』


    「喔、喔,知道了!我相信你,我會全盤接收,所以快說啦!」


    『很好。』貓頭鷹小聲回應後,沉重地說了下去。


    『去搭路西法。』


    一下、兩下、三下,盧卡愣愣眨眼。貓頭鷹接著說:


    『路西法的繼承者就是汝身呀,盧卡。』


    一股沉默籠罩室內。眾人都盯著貓頭鷹,動彈不得。


    「……你說什麽?」


    最先開口的是希爾德迦達。看來即便是皇帝,也對安娜塔希亞突如其來的這番話感到震驚。


    「這小子要搭路西法?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小鬼,能搭幾萬名候補都沒能搭成的機體?」


    盧卡打斷希爾德迦達的罵聲,以僵硬的語氣問道:


    「……路西法是那台上級第一階的機兵,米迦勒的另外一半沒錯吧?據說是由弭茲奇擔任副駕駛?」


    『唔嗯。』


    「連弭茲奇都沒辦法了不是嗎?為什麽會是我?」


    『唉呀,就叫汝身全盤接收了啊。沒時間了,少給我回嘴,照我說的去做。』


    「要全盤接收也太突然了好嗎!至少讓我聽聽理由啦!為什麽突然要我去搭那種玩意啊!」


    『不是突然,打從希爾菲和汝身一起生活那時起,我就認識汝身了。而在希爾菲死後幾年,又見到汝身不知為何和雅思緹在一塊,感覺到非比尋常的因緣吶。從那之後我也不停觀察著汝身的事。我直接說結論……盧卡,汝身的確有資格,或許能夠駕馭路西法。』


    「……………………」


    『此時此刻,啟動的條件實在太齊全了。猶大環內有汝身,有弭茲奇,有希爾德迦達。而飛行戰艦巴巴羅薩這邊則有我,有vivi,還有法妮雅公主。要說隻是偶然,未免太湊巧了對吧?假如錯過現在,熾天使級該不會永遠無法啟動了?該不會希爾菲正是看見了汝身搭乘路西法的未來?』


    聽著安娜塔希亞比起解釋,彷佛更像在自問自答的話,盧卡打斷了她。


    「欸等等,你說法妮雅在那邊……!?」


    不隻vivine,連法妮雅都在那邊嗎?盧卡完全搞不懂究竟為何演變成如此局麵。安娜塔希亞則省去一切解釋,自顧自地對盧卡說:


    『汝身至今為止的旅程,全是為了走到這一步的布局。我們在這兒啟動米迦勒,汝身那邊則在猶大環啟動路西法。屆時「world trigger」將會顯現,這個世界也能真正展開變革。一切都在「星之意誌」的掌控下,我們全都被玩弄於股掌之間。不過無所謂,為了見證不久的未來,我願隨之起舞。』


    這個魔女該不會隻是透過說出自己的決心來重新確認而已?盧卡煩躁地單手搔起頭發,大吼道:


    「根本聽不懂你在說啥鬼啦!法妮雅沒事吧?沒事就快叫她來!讓我確認她平安無事!」


    『吵死啦,別大吼大叫,她沒事,現在正和vivi兩人待在房間內。法妮雅被從宮殿擄走後,不是被傑彌尼,而是由伊甸特區的格列高公爵藏匿保護。想見vivi和法妮雅的話就別違背我說的話,絕不會是壞事的。』


    盧卡懊惱地吞回想出口的話,開始思考。


    真的該相信魔女說的話嗎?光聽弭茲奇的描述,似乎是位十分可疑的人物……


    『若汝身決定要搭乘的話,我這邊也會啟動米迦勒。目的是透過同時啟動來提升成功的機率。』


    「……米迦勒也載上巴巴羅薩了嗎?」


    『是啊。自從雅思緹那次在卡羅維瓦利失控後,就放在機庫內長灰塵啦。我也萬萬沒想到事態竟能進展至此……總而言之,搭上去就對了,盧卡。我這邊同樣會讓vivi搭上米迦勒,事情順利的話,等於同時啟動兩台熾天使級哪……!』


    盧卡回瞪貓頭鷹的金黃色眼眸,讓腦袋運轉起來。


    要全盤接收這些話實在太過突然,但是這名魔女到目前為止多次出現在盧卡的旅程途中,暗地裏提供協助。多虧這隻貓頭鷹讓受傷的雅思緹康複,當時險些遭處刑的盧卡才能得救。就當她無意危害吧。然後,即使正和法妮雅待在一塊兒這部分是謊言,但撒這謊對這名魔女而言並無好處。法妮雅很有可能就和這名魔女一起搭在飛行戰艦上。那麽隻要追尋魔女,或許真能和vivi及法妮雅見麵。


    「……好,我全盤接收你說的……我會去搭路西法。」


    『說得好,盧卡。這下真有可能成功呀,都讓我興奮到發抖啦。希爾德迦達,汝身當然也沒意見吧?』


    猶大環皇帝一臉不悅地瞪向空中。


    「……米迦勒和路西法歸猶大環所有,啟動之後就還給我啊。」


    『去向vivi和盧卡說吧。熾天使級一旦啟動,除了駕駛外沒人能命令他們。』


    皇帝一臉狐疑地瞪了貓頭鷹,然後轉向盧卡。


    「啟動成功之後,我想坐巴斯希跋回恩寵大地。等找到vivi,確定法妮雅平安無事後,再來的事都無所謂了,隨你高興吧。」


    皇帝哼了一聲,喝起新拿來的酒杯,默默計算利益得失好一會後──


    「……好,就讓你搭路西法吧。隻要成功啟動,也準你搭翼龍回恩寵大地。但是在找到vivi後,我要你一輩子在這兒當路西法的專屬駕駛,當一條唯我命是從的狗,這樣你接受嗎?」


    「ok,謝謝你啊,美麗的希爾德迦達,太感激啦。」


    盧卡二話不說接受了誇張的條件,開朗地笑著回答。


    希爾德迦達點點頭,朝貓頭鷹問道。


    「……什麽時候要啟動?」


    『越快越好。要是格列高知道vivi醒來就麻煩了,伊甸評議會很可能從旁攪局。這邊隨時都能開始,那邊呢?』


    「騎龍騎兵到路西法的機庫花十五分,然後再花一小時左右準備吧。」


    『很好,在有人來攪局前動手吧。』


    見希爾德迦達接受後,盧卡拜托起貓頭鷹:


    「欸,能不能讓法妮雅也搭上米迦勒?我聽弭茲奇說,熾天使級是多人座沒錯吧?」


    哦哦?安娜塔希亞驚歎之後,「嘻嘻嘻」笑出聲來。


    『沒想到汝身會開口拜托呀。其實我本來就打算瞞著汝身讓法妮雅坐上副駕駛座。因為我推測那女孩如今會在此,肯定是有意義的。』


    這家夥果然可疑得要命。盧卡板起臉來,提醒道:


    「那叫啥來著……神經連接嗎?反正別讓法妮雅做那個,畢竟似乎很危險。拜托你隻要讓法妮雅搭上去就夠了。」


    不知道啟動會是什麽結果。但無論發生什麽,vivi和法妮雅一起行動對盧卡而言是好事。若兩人分開行動,盧卡追蹤起來就更為困難了。但一起搭上米迦勒的話,隻要追著米迦勒就能見到兩人。


    『明白了,讓法妮雅搭上去就好是吧。那麽,我這就開始米迦勒的啟動準備。畢竟是事隔七年的出擊,得稍微整頓一下才行。』


    貓頭鷹再度閉眼。當它重新睜開雙眼時,眼珠已變回黑色,變回隻會咕咕叫的普通白貓頭鷹。


    希爾德迦達緩緩轉向盧卡,壓低語調。


    「萬一路西法真的啟動,而你去恩寵大地達成目的後沒回來猶大環的話,我會派追兵追到你死為止。可別妄想能逃離龍騎兵的追殺。假如你覺得口頭說說沒什麽,勸你現在死了這條心吧。」


    希爾德迦達的雙眼深處露出詭異光芒。假如毀約的話,這位皇帝恐怕真的會追殺盧卡一輩子吧。還是別輕視這個口頭約定比較好。


    「你信我嘛,我會守約的。找到vivi和法妮雅的話,我一定會回猶大環當你的狗。」


    「不是隻要找到,還要把vivi也帶回猶大環。米迦勒是安娜塔希亞從我這兒偷走的機體,當然得和駕駛一起奪回來。」


    皇帝真正的目的是打算肆意掌控兩台熾天使級吧。就算曾經一度放棄,畢竟是長年來持續啟動實驗的機體,如今得知有可能控製,當然想收回手中吧。


    ──即使順利啟動,我和vivi也會被養在猶大環……


    失敗的話會遭路西法吞噬心靈,成功也會淪為皇帝的奴隸。走到哪兒都沒有希望。


    但是。


    ──隻要能夠實現和vivi的約定。


    原本自己這條命隨時橫死街頭都不奇怪。多虧遇見希爾菲,才能持續冒險旅程到這一天,也認識了許多夥伴。明明隻是貧民,卻體驗了這段如夢似幻的時間,也不再奢求更多了。


    「我知道了。成功的話,我會把vivi帶來猶大環,就算拚了我這條命。」


    希爾德迦達試探性地注視盧卡的紅眼一會後,命令屋大維努斯:


    「……你都聽到了。帶盧卡和弭茲奇去換駕駛裝,讓他們坐索比尼奧,我也會去。假如真能駕馭路西法的話,就讓我親眼見證吧。」


    屋大維努斯恭敬領命,要盧卡跟著他走。


    「給我換上這個。」


    被帶到一間有妙齡女傭們等著的房間內後,屋大維努斯粗暴塞給盧卡的是一件熟悉的衣服。


    「這是……那件繃緊緊的玩意……」


    試著在眼前拉拉扯扯,發現果然和雅思緹穿的是同樣的特殊緊身衣。薄到能透光,更像內衣褲一樣輕盈。和雅思緹的隻差在並非白底,而是黑底銀邊。


    「可是尺寸不合吧?你們又沒幫我量過。」


    「你們幾個,幫他換上。」


    親衛隊長一聲令下,三名女傭一起動手脫起盧卡的黑色軍服。


    「嗚哇!?喂,等等……」


    抵抗後仍被扒光全身,被硬是從腳到頭套上駕駛服。但其實沒想像中那麽緊繃,空間挺充裕,黑色衣料就這樣滑順吞噬了盧卡的身體。


    穿過雙臂,連脖子都被黑色淹沒時,一名女傭輕輕按下背部的突起物。


    短短一聲「咻」響起,脖子周遭有兩個地方閃過針刺般尖銳的痛楚。


    「好痛……」


    被刺的地方彷佛感受一道小閃電竄過,讓背脊冷不防後弓,但馬上就消失了。黑色衣料緊貼得毫無縫隙,將盧卡身體的曲線起伏徹底呈現。


    盧卡一臉不高興地走到鏡子前,試著伸展手腳做屈伸運動。


    比想像中更能靈活運動。雖然看起來毫無伸縮性,實際上似乎是配合身體的動作小幅度伸縮。盧卡不禁重新體認到過去存在於猶大環的先進文明不容小覷。


    不過──


    「貼身成這樣實在靜不下來耶。會不會很像可疑分子啊?」


    盧卡這麽一問,女傭們笑得花枝亂綻。


    「簡直像直接在皮膚上塗顏色的衣服呢。以前的人喜好真奇怪。」「不過很適合你喔。陛下肯定龍心大悅。」「穿上這個吧,看起來會好一點。」


    將自己的黑披風接過來披上後,把為了騎翼龍而附有鉤子的劍帶纏上腰部。


    感覺是有點古怪,不過習慣之後或許沒這麽糟。


    「去帶弭茲奇來。陛下大發慈悲,允許你們一同搭乘禦用坐騎索比尼奧。」


    屋大維努斯下令後,女傭們便鞠躬走出房間。


    「禦用坐騎?」


    「真是便宜你們了。竟然受陛下那般賞識,可恨……」


    親衛隊長憤憤罵道。過一會兒後,換上白色駕駛服的弭茲奇右手拄著拐杖進入房間。


    「別、別看啦……!!」


    一進房間,弭茲奇就以快哭出來的聲音大叫,用手遮住自己的胸口和下腹部。


    喔對耶,這家夥是女人呢……見到明顯的胸部隆起和腰部曲線,盧卡重新體認到這個事實。


    「我也不想穿這種怪得要死的衣服好嗎!可是為了神經連接不得不穿!你、你可別因為我是女的就瞧不起我喔!」


    弭茲奇大吼。一名女傭邊安撫,邊將白色披風和劍綁帶遞給她。弭茲奇用寬幅的劍帶遮住下腹部,且把披風前麵牢牢係上後,才終於拄著拐杖撐起身體,撇過脹得通紅的臉。


    「別在那拖拖拉拉,走啦。」


    在屋大維努斯催促之下,盧卡和弭茲奇走出準備室,前往位於主塔南方的寬敞庭院。


    用紅土補強過的廣大空間內能見篝火燃燒,整裝待發的親衛龍騎兵二十四名排出整齊輪型陣,而在他們中心還有座閃閃發亮的小山。


    「哈!這家夥不得了啊!」


    明白眼前並非小山,而是隻趴著的巨獸,盧卡忍不住笑出聲來。


    體長恐怕超過三十公尺的巨大銀白色翼龍閉著眼,趴在地上睡覺。反射橘紅火光的鱗片隨著呼吸微微起伏,金黃色的反照讓翼龍全身籠罩亮眼光芒。


    「這家夥就是皇帝禦用坐騎嗎?跟戰艦差不多啊。」


    摺到背部,又長又大的翅膀正中央,連接身體的粗大根部附近裝設了巨大龍鞍,旁邊也架了梯子。十幾名地表作業員用繩索攀附在側腹部和頸部周圍,替鞍具做檢查。


    (插圖009)


    皇帝希爾德迦達人已換上騎裝,坐在鞍上了。由於龍龐大到無法跨坐,於是采用粗鋼線固定綁在腰上的皮帶和龍鞍,再擺出直立跪姿用雙手握住韁繩。盧卡和弭茲奇也爬上梯子來到希爾德迦達後方,並將地表作業員遞來的鋼索纏上劍帶的鉤子。飛行途中似乎得握住和鞍連接的鋼索來維持平衡。


    「謝謝你給的奇怪衣服啊。」


    盧卡開口向希爾德迦達龐大的背影道謝。皇帝則連頭也不轉,回答:


    「還挺配的呢,雖然沒我好看啦。」


    「你也會穿這個?」


    「偶爾呢。想看嗎?」


    「還是作罷好了,我怕會被你美死。弭茲奇,你腳還好吧?」


    「嗯,勉強還行……」


    腳踝骨折的弭茲奇靠著直立跪姿,似乎勉強能搭。盧卡單手撐住弭茲奇,握起代替韁繩的鋼索。


    希爾德迦達對地表作業員比出手勢,起航負責官見狀,便揮出起手旗信號。


    二十四名龍騎兵同時張開翅膀,直徑兩百五十公尺左右的輪型陣垂直升空。希爾德迦達慢了一拍才揮下韁繩,皇帝禦用坐騎索比尼奧超過七公尺長的頭緩緩抬起,張開全長少說八十公尺的雙翼,大大拍動一下。


    「嗚哦!?」


    一拍就讓周遭刮起強風,地表作業員們紛紛單手壓住製服帽,單膝跪地來撐過去。盧卡也忍不住瞪大雙眼。


    ──這家夥要飛?


    這樣龐大的身體有可能飛上天嗎?就在盧卡浮現疑問的下一刻,索比尼奧發出有如汽笛般高亢的咆哮,兩下、三下、四下,大大拍動翅膀。


    「嗚哇、哇!?」


    一旁的弭茲奇發出哀號,不穩晃動。雖說用鋼索連接了鞍,保持直立跪姿騎乘仍需要習慣。何況弭茲奇腳受了傷。


    「弭茲奇!」


    盧卡伸出手臂繞過弭茲奇的腰,將她抱進懷中。


    「哇!」


    弭茲奇從至近距離仰望盧卡,臉脹得越來越紅。某種柔軟的東西碰到盧卡的側腹部。由於衣料非常薄,身體的彈力形同直接傳達過來。


    「抓好,別鬆手啦。」


    「嗯、嗯……」


    就在此時,雙翼用力一拍,烈風形成旋渦,四周的霧氣也逐漸散開來。索比尼奧先蹲低身體蓄力一會,才動起後腳蹬地。


    「嗚哇!」


    沉重壓力擠壓身體正麵,原本隔著希爾德迦達佇立於兩人前方視野的主塔猛然傾倒,在迅速靠近下變得巨大,最終就這樣掠過盧卡等人的臉旁。


    隨著索比尼奧造成的風吹散霧氣,星光一口氣灑落下來,累積在霧氣底下的寶石宛如雪崩般傾瀉落下。若往下方望去,能看到點亮篝火的城堡外圍已變得跟玩具一樣小。


    撕裂數以千萬飄然灑落的星輝,拖曳著劇烈氣旋軌跡的索比尼奧急遽攀升。


    「嗚哇……」「好帥……」


    相擁的盧卡和弭茲奇俯瞰逐漸遠離的地表,發出驚歎。


    攀升到兩百公尺高左右,索比尼奧轉為水平飛行。外圍的二十四頭同樣任憑星光映照在黝黑龍鱗上,悠然劃過夜空,追隨在側。


    「龍騎兵真強耶。靠這些家夥的話,應該能和伊甸的戰艦抗衡呢。」


    聽盧卡隨口一說,皇帝興味索然地回答:


    「當然能和艦隊交手,畢竟能飛上天的東西就是強。恩寵大地之所以被伊甸踩在腳下,全因為飛不起來呢。」


    盧卡也同意希爾德迦達這番話。


    一旦恩寵大地揭竿向伊甸造反,肯定馬上就有飛行艦隊壓境,從天上單方麵發動攻擊吧。這邊連一根寒毛都碰不到,對方卻能盡情揍到開心,根本談不上戰爭。但是猶大環就因為有龍騎兵這種能和飛行艦隊抗衡的同等戰力,才能夠維持獨立至今。


    「我們也好想要龍騎兵……有了這個的話就能對抗伊甸……」


    聽了盧卡近乎喃喃自語的發言,希爾德迦達回以嘲笑。


    「調教翼龍可是猶大環的專利喔。花了五百年以上才確立的前人智慧結晶,當然不可能白白教人吧。」


    「付錢就願意教嗎?你想要多少?」


    「就算拿國家預算三年分來也不教啦。要是教你們的話,肯定會和猶大環開戰啊。」


    「……嗯,的確是呢。要是恩寵大地的君主得到跨越斷崖的手段,保證會那麽做……」


    「龍騎兵是保護猶大環的盾。不是用來挑起戰爭,而是防止戰爭發生的兵種。要是拿去交換金錢和利益,三界眨眼間就成了地獄。」


    盧卡看著希爾德迦達的背影,慢慢理解猶大環的理念了。


    『進步是必要的嗎?』


    不久前,希爾德迦達的那句話於風中回響。


    「無論如何,猶大環都打算拒絕進步是嗎。」


    「過度的進步隻會造成不幸。人類光靠大地的恩惠就足以生活了。繼續奢求更多隻會導致相互殘殺,最終隻留下一點遺跡,從世上消失。」


    盧卡起初看往夜空、地麵和龍騎兵群的視線,如今被希爾德迦達龐大的背影吸引住了。


    這位皇帝肯定是和卡謬同等,甚至在他之上的理想主義者吧。認為靠著峭壁和龍騎兵排除來自上層界的威脅,持續封閉在下層界便能維持和平。


    在被厚牆阻隔的房間內閉上眼、充耳不聞、窩成一團的話,的確不會帶來無謂的殺戮。但是對於將這種狀態稱為「和平」,盧卡不禁產生疑慮。


    自從十二歲那年繼承了希爾菲的遺願,離開故鄉踏上旅程後,遇見了許多人,聊了許多事,親眼見證了他們的生存方式。此刻,盧卡對於人類抱持的印象,和皇帝有些許不同。


    ──人類流著血,高歌理想。


    革命前,盧卡也和夥伴高歌遠大的理想,一路奮鬥奔馳。在他們的熱情影響之下,成千上萬的民眾流下鮮血,最終社會在高潮迭起中從王政轉變為共和製。而這個共和製如今也受到動搖,即將誕生新的政體。


    很殘酷的,人類似乎是種寧願犧牲他人也想追求進步的生物。但這不正是人類最自然的形態嗎?


    因不願見血而拒絕前進的猶大環的和平,難道不也是種畸形的和平嗎?


    「就算猶大環拒絕進步,恩寵大地也會繼續前進喔。」


    右手握緊鋼索,左手牢牢摟著弭茲奇的盧卡如此回應。


    「就算現在飛不起來,總有一天會得到飛天的機器吧。屆時你真的以為隻懂得仰賴牆壁保護而安穩睡大覺的猶大環還能贏過我們嗎?」


    聽了這一問,皇帝眼露厲色。


    「這下我更不該放棄熾天使了呢。到時就看我用龍騎兵和熾天使級把進步的你們轟回去。恩寵大地想自行開發機兵得等一百年後吧?就算花上兩百年、三百年,想開發熾天使級也是不可能的吧?」


    「……………………」


    「假如兩台熾天使級真的能啟動,要破壞你們的『進步』想必很容易吧……我們之所以拒絕進步,是因為慢過頭的步伐太空虛了。明明等在盡頭的隻有絕望,又何必廝殺到血流成河,忍受成千上萬的犧牲向前進?」


    聽了皇帝的質疑,盧卡陷入沉思。


    獲得前代文明的恩惠,隻想安然度日的猶大環。把恩寵大地的價值觀帶進這個世界,或許隻會招來不幸沒錯。


    可是──


    「或許人類真如你所說的既愚蠢又膚淺,進步根本毫無意義。可是如果能進步得更聰明,控製發達的兵器,並思考讓它們逐漸減少的方法,總有一天減到零之後,或許就能創造出一個沒有戰爭,大家都能豐衣足食的世界。若那樣的世界得以實現,相信過程中死去的那些人也能瞑目了吧。」


    「……聽你這白日夢聽到都想吐了。拋下武器的瞬間,就等著被偷藏武器的家夥砍死罷了。過頭的理想隻會招來腥風血雨喔,你在革命中到底學到了什麽呀?」


    「你是位怠惰的理想主義者,但是對人民很溫柔呢。」


    該不會這個人隻是因為太愛猶大環的人民,才會無法發動戰爭?隻設下保護人民的盾,卻不行使手中足以征服世界的力量。盡管外貌看上去像女山賊,內在卻是位溫柔且賢明的人物──盧卡這麽認為。


    「叫我美麗的希爾德迦達。和理想沒關係,我隻是不想被卷進你們那些蠢得要命的戰爭而已……廢話就說到這兒,馬上就要到了,好好抓牢啊。」


    皇帝在肆虐的暴風中哼了一聲,轉回前方。


    位於輪型陣前方的屋大維努斯開始壓低高度。希爾德迦達一拉緊韁繩,索比尼奧的翅膀便水平伸直,讓劃過的風聲變得高亢。


    整個輪型陣開始降落盤旋。視野下方被星光照亮的大地斜傾,在回旋之下越靠越近。龍騎兵隊的高強實力從整齊劃一的編隊移動就明顯呈現。明明連地上的騎兵都很難做到如此完美的配合,飛在空中還能保持這般規律的間距和速度,可非常人能及。


    ──挺行的嘛,屋大維努斯。


    這正展現出飛在最前端的隊長受部下信任的證明。雖然不討人喜歡,但不愧是能統率猶大環王牌的家夥。


    龍騎兵隊行進的前方,有一處燃燒著燦爛篝火的角落,幾棟較高的建築物輪廓浮現在夜色中。


    「……是我住過的神殿。雖然有一次起火燒起來,建築物本身還殘留著……」


    依在盧卡懷中的弭茲奇低聲說道。


    「你就是在那邊跟vivi和希爾菲一起生活的吧?」


    「嗯,路西法也在那邊。雖然事到如今,但竟然會和你一起回到這裏,真是詭異的結果呢。」


    弭茲奇或許是憶起往事,顯得有點落寞,不過仍持續注視著在地上描繪出大圓的篝火逐漸靠近。


    輪型陣在篝火圓環前滯空,迎接皇帝禦用坐騎。


    稍過一會兒,索比尼奧才將雙翼摺成m字型,朝著圓心著陸。


    在揚起的沙塵中,二十四名龍騎兵陸續降落,地麵上立正待命的公務員和作業員踏出近乎儀式的步伐靠近皇帝。大概是龍騎兵事先有來告知,神殿境內已經準備好迎接皇帝的準備。


    「……我有印象耶,和米迦勒一樣。」


    進入神殿,來到聖堂後,盧卡頭一次與熾天使級機兵路西法麵對麵。


    中央有座祭壇,背後則能看到一道高過二十公尺以上的巨大鐵門敞開,濕冷的夜風吹進聖堂內部。


    路西法佇立於祭壇右側。


    盧卡伸長脖子,抬頭仰望接下來要搭的機體。


    莊嚴的蠟燭光照出全長十八公尺的龐大軀體。右手握著將近十公尺的長劍,左手持盾,整體模樣看來活像將中世的重裝騎士放大。但和普通機兵最大的差異在於從手肘、膝蓋與肩關節等裝甲的連結部位中隱約露出的詭異流動肉塊。大概正是隱藏在美麗裝甲之下的醜陋肉塊,讓熾天使級做出近乎人類的滑順動作吧。


    大約七年前,突然襲擊聖都卡羅維瓦利的米迦勒和佇立在眼前的路西法外型完全相同,差別隻在裝甲的塗裝不同。米迦勒是全麵銀白色,路西法卻是以深藍為基底,裝甲輪廓還有金邊烤漆。


    「要是順利駕馭的話,應該能至少當成一個軍團來運用吧。」


    回憶起破壞卡羅維瓦利的米迦勒,盧卡這麽喃喃自語。如此龐大的機體動得那麽快、那麽流暢的話,憑恩寵大地的軍隊根本沒辦法抵禦或逃跑。加上這副無論受多少炮彈直擊都視若無物的輕薄裝甲,就算動員十萬人規模的軍團也難以打倒一台熾天使級機兵吧。實際上,當年親眼目睹的那場戰役中,米迦勒就是如此超乎常軌的存在。


    ──靠這家夥的話,就能和伊甸艦隊抗衡……


    七年前,米迦勒抓起地上散落的建築瓦礫,竟然光靠投擲便讓伊甸艦隊潰不成軍。連象徵伊甸無敵形象的飛行戰艦巴巴羅薩也被米迦勒擲出的劍命中船舷而嚴重損毀燃燒,被迫離開戰鬥空域。也就是說,若能馴服路西法,就等同得到超越巴巴羅薩的力量,也難怪希爾德迦達會如此積極。


    機體周圍架設了高達路西法頭部的鐵條架,十幾名維修人員正在檢查維修。見他們手中握著鐵製工具,讓盧卡明白猶大環在鑄造加工的技術水平上並不遜色於恩寵大地。


    (插圖010)


    弭茲奇把披風緊緊拉到身前,站在盧卡身旁,仰望相同機體。


    「我為了搭上這家夥,從小就一直努力。之所以在恩寵大地扮男裝搭機兵,也是為了駕駛這家夥做的修行……但是最後還是沒被選上。」


    最後一句話充滿明顯的悔恨。想不到該怎麽回應的盧卡選擇用玩笑帶過。


    「我倒是希望你來代替我耶。聽說控製失敗就會變植物人對吧?我到現在還是想不透,到底為何會變成那樣?」


    「……連接神經之後,該怎麽說哩,你和路西法的腦、脊椎和神經等等都會融合為一。到時假如你的意識遭路西法侵蝕,你會反而被吞噬。為了不讓那種狀況發生,我也會從副駕駛座連接神經,從旁協助你的意識不被路西法吞噬。就跟以前在這裏訓練的vivi有希爾菲陪著一樣,現在你有我陪著。」


    「……這樣啊,真讓人放心呢。畢竟我是第一次,和熟悉的你在一起會稍微好一些吧。」


    盧卡對弭茲奇傳達最真摯的心情。在麵臨這種嚴肅關頭之際,最近在身邊的人是弭茲奇,真的令盧卡相當感激。


    弭茲奇害羞地紅了臉,垂下頭之後,抬起閃亮的雙眼。


    「剛才聽到你要以主駕駛的身分搭上路西法時,老實說我很不爽。覺得為什麽是你?明明我拚命努力至今,結果卻是從旁殺出的你沒頭沒腦坐上主駕駛的位置,我真的很氣。」


    盧卡發現弭茲奇閃亮的雙眼隱約泛著淚光。


    也是呢──盧卡這麽想。弭茲奇現在肯定是強忍懊惱,擠出肺腑之言。


    「……可是,可是啊。根據安娜塔希亞的說法,搭乘路西法的資格跟技術那些無關,而是怎麽說……人類的內涵?內在?反正就是那些才重要。說是如果一個人的內涵偉大到能被路西法看上,或許就能駕馭他喔。」


    「……………………」


    「你為了實現希爾菲的心願,持續好幾年的旅程,甚至還引發革命,趕走貴族,為了市民打造出國家……遠比一般人經曆了更寶貴的經驗不是嗎?所以我想你遠比自己認為的更有珍貴的內涵喔。我相信安娜塔希亞也是看著你一路走來,才選擇托付給你吧……」


    弭茲奇說著說著,又擤了一次鼻涕。拚命忍住懊悔、痛苦、難堪的心情,弭茲奇這麽鼓勵盧卡。


    『汝身至今為止的旅程,全是為了走到這一步的布局。』


    剛才安娜塔希亞的這句話再度於盧卡耳邊響起。


    自從繼承希爾菲的遺願展開旅程,已過了將近十二年。


    遇見形形色色的人們,一次又一次闖過生死關頭,從一介貧民窟的貧民變成民眾口中的救國英雄,接著被稱為災厄魔王,失去了一切……現在則在此麵對力量足以改變這個世界的最強機兵。


    「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是吧。」


    盧卡彷佛挑釁路西法似地揚起嘴角。


    弭茲奇則是眼眶累積著隨時會潰堤的大量淚水,抬頭仰望盧卡。


    「……是你真的太好了。我現在覺得不是其他完全不認識的家夥,而是由你來搭路西法的話,應該沒關係吧。為了能讓你順利駕駛,我會全力輔助喔……嗯……所以要成功喔,我們兩個人一起。」


    滴答、滴答,止不住的淚珠從弭茲奇的眼眶中滴落。


    盧卡明白,這些淚水象徵了弭茲奇終結的夢想。


    此時此刻,弭茲奇選擇放棄一生努力追逐的夢想,將自己想坐的位置托付給盧卡。


    盧卡想起以前弭茲奇被當女人看待,夜晚獨自一人哭著用森林的腐葉土抹臉的模樣。弭茲奇為了駕駛路西法,甚至不惜女扮男裝遠赴異邦之地搭乘機兵。如此拚命追逐的夢想,明明即將被盧卡摧毀,仍像這樣出言鼓勵他。


    實在想不到該對她說什麽。


    隻好像往常一樣默默舉起右拳。


    弭茲奇也抬起左拳,和盧卡拳頭相碰。


    弭茲奇如今抱持的感情透過小小的拳頭傳達過來,在盧卡心中也激出漣漪。


    「……讓路西法成為夥伴吧,靠我們兩人的力量。」


    盧卡堅決地這麽說。


    「……嗯,我們的話一定能成功。至今為止都度過好幾次危機了,這次也一定不要緊的。」


    如同弭茲奇所說,沒錯,這次也一定。


    ──和你在一起的話,就不要緊。


    萌生這個念頭的盧卡硬是激發自己的鬥誌,揚起凶猛微笑。


    這時,白色貓頭鷹從旁飛來,停在弭茲奇肩上。


    『準備好了嗎?這裏已經做好啟動米迦勒的準備,接下來要去叫vivi和法妮雅。』


    飛行戰艦巴巴羅薩那邊似乎已完成準備。盧卡不禁佩服這隻貓頭鷹,用來遠距通訊實在方便。


    「我不能直接和法妮雅說話嗎?」


    『這是我專用的貓頭鷹。以前就說過隻有我能用啦。想見法妮雅的話,就好好盡力馴服路西法吧。』


    「我當然會盡力,但至少讓我問問題吧。同時啟動米迦勒和路西法的好處是什麽?那邊是恩寵大地,這邊是猶大環,距離相隔這麽遠,我搞不懂配合時間有什麽效果耶。」


    『別在意這些小事,汝身隻要照我說的行動就好。解釋起來可又得花上一段時間了。』


    「就是想成功才問啊!醜話說在前頭,我現在可是一頭霧水喔!至少告訴我熾天使級是怎樣運作的啦!」


    一陣沉默之後,魔女一副嫌麻煩地開口解釋:


    『我簡單解釋。神經連接後,汝身的意識會和路西法同化,並潛入深層意識。深層意識的更深層,漂著所有人類的意識形成的廣大海洋。』


    「…………所謂的集體潛意識嗎?我以前有在心理學的書上看過。」


    剛才聽弭茲奇說時,就隱約感受到偏向這方麵。魔女一聽開心應聲:


    『哦哦!汝身知道嗎?那事情就簡單啦。汝身說的沒錯,所有人類共享著集體潛意識,甚至該說人類隻是從集體潛意識這片大海中冒出的零星小泡泡。』


    盧卡一臉正經地對貓頭鷹點頭。關於個人間的意識是否真的彼此相連這點,由於無從驗證,可說真偽難辨。不過此時質問她集體潛意識是否存在也於事無補,總之先當作存在,繼續聽她說吧。


    『靠著同時啟動兩台,汝等四人或許就能在那片無形的海洋內彼此協助。盧卡、弭茲奇、法妮雅、vivi……也就是雅思緹。至今七年前,我的水晶映照出的四人此刻即將搭乘兩台熾天使級,不覺得背後有股巨大的意誌嗎?該不會汝等四人正是為了今日這一刻才相遇的?』


    「……………………」


    『何況法妮雅和雅思緹都和汝身的關係匪淺呀,盧卡。雖然我不會不識相地多問,但汝等已經屬於跨越距離相互呼應的關係,實在是太剛好了。』


    盧卡不禁癟嘴。一直跟隨且觀察盧卡的安娜塔希亞想必清楚他和法妮雅的關係,也明白他視雅思緹為家人般重視的事吧。這些都先不提──


    「關係匪淺就太剛好了,這又是怎樣啦?」


    『不懂嗎?米迦勒是女天使,路西法是男天使。在創世神話當中,兩位天使彼此是戀人對吧?即便在路西法墮天之後,天使長米迦勒仍持續愛著路西法……兩台機兵至今仍互相呼喊著戀人之名。』


    「……………………」


    『也就是說,啟動的關鍵在於愛,愛呀。猶大環和恩寵大地,汝等遙遠相隔的愛將改變世界呀。』


    聽了這句話,盧卡二話不說扳起臉來。


    「原來如此,愛嗎?真是隨便耶。」


    『別瞧不起愛。這裏提到的愛指的並非肉欲,而是對重要之人的犧牲奉獻。由於是種太過泛濫,在歌曲或舞台劇中被說到爛的詞,人們已經看不清它的價值。然而,愛之中蘊藏了強大的力量。憑我的魔法根本望塵莫及,能夠改造世界,使世界進步的意誌源頭,正是愛呀……那副不耐煩的表情是怎樣?汝身在烏奇奧勒暴動那時,不也用家庭愛和故鄉愛煽動民眾嗎?』


    這個魔女似乎很愛吟詩。明明剛剛說時間不夠,現在卻沉醉在自己的話中,滔滔不絕地說著。


    『回想汝身至今為止走過的路吧。汝身從來沒有顧慮到自己的事。為了實現希爾菲的心願,實現法妮雅的心願,不顧己身奔波勞命,終於統治了半個世界。原動力是不求回報的奉獻,也就是愛對吧?正因為舍棄自己的一切去愛希爾菲,愛法妮雅,愛雅思緹,汝身才成就了那般豐功偉業,不是嗎?』


    被貓頭鷹這麽一說,盧卡回顧起自己半個生涯。經她一點醒,似乎有那麽一回事,又有點難以承認。自己實在無法表達些什麽,唯獨利用愛家和愛國情懷為理由煽動士兵赴死這點該承認。畢竟不那麽做的話,百姓根本不願舍身奮戰。


    『無須害羞,抬頭挺胸歌頌愛情吧。等等和路西法連接神經後,就呼喊法妮雅,呼喊雅思緹的名字吧。如此一來汝身定能在無形之海中遇見她們兩人。接下來汝身隻管以愛為燈火,遊過集體潛意識之海,尋找出法妮雅和雅思緹吧。這樣一來世界就能得救。』


    貓頭鷹宛如舞台演員般張開雙翅,愉悅地朗誦台詞。


    盧卡聽不太懂這些太過抽象的說詞。當他搔著頭試圖理解聽到的話時,猶大環皇帝走了過來。


    「可以搭上去了。有什麽遺言就讓我聽聽吧。安娜塔希亞,你那邊準備好了嗎?」


    『ok呀。慢吞吞的話會被格列高發現,我不想讓那群伊甸的蠢貨從旁攪局,快點開始吧,快點。』


    剛才說了一大堆冗長台詞的貓頭鷹竟拍動起翅膀催促。


    希爾德迦達銳利的視線射向盧卡和弭茲奇。


    「上去吧,時間以三分為目標。啟動之後就轉身走到演習場吧。隻要抵達那座篝火的位置就算成功。就算失控也無所謂,反正我隻要搭索比尼奧逃走就行。」


    順利成功的話就把盧卡留在這裏飼養,即使失敗也隻要再度凍結計畫就好。無論哪種結果對皇帝都沒損失。


    盧卡細看路西法背後,那道敞開鐵門的另一頭。遠方能隱約看見微微搖曳的篝火。雖然夜色昏暗而看不清正確距離,但離終點大約隻有兩、三百公尺吧。


    一往上看去,繭狀的駕駛艙從路西法的後頸凸出一半,維修人員們正窺探著內部進行保養。仰望這副景象的盧卡好強地微笑。


    「那就是我的棺材是吧。」


    一旦失敗,心靈就會被吞噬。自己必須在毫無準備之下,挑戰連傳說中的vivine都沒能完全駕馭的熾天使級。即使成功的機率非常低,盧卡卻格外冷靜。


    維修隊長打開副駕駛座位於的機身胸部艙門,叫盧卡和弭茲奇搭進去。


    「盧卡。」


    眼眶仍有點濕潤的弭茲奇從旁喊道。


    盧卡揚起無畏微笑,單手摸了摸弭茲奇的頭。


    「拜托啦,好搭檔。」


    「喔!快點結束,回恩寵大地去吧!」


    弭茲奇同樣像平時在戰場時那般,露出戰士的笑容。


    ──弭茲奇會幫助我。


    ──法妮雅和雅思緹也是。


    我不是一個人,可靠的夥伴都在一起。


    ──會很順利的。至今為止好幾次化險為夷了,這次肯定也是。


    和弭茲奇拳頭相碰,盧卡爬上鐵梯。


    爬了約十公尺左右,黝黑凸出的駕駛艙等在麵前。


    從梯子探出身體,單手抓住入口邊緣,往艙內看去。普通的機兵內會具備的儀表、操縱杆和拉杆之類的部分通通沒有,隻有駕駛席、安全帶和頭盔。


    在維修隊長催促下,盧卡坐上駕駛座,綁上安全帶。空間狹窄,安全帶也緊。一名維修人員拿了頭盔,替盧卡戴上。


    「痛!」


    後頸部猛然傳來一陣被針刺的感覺。穿在身上的整件特殊套裝在一瞬間爆出靜電般的光。雖然不懂原理,但看來機體和肉體透過頭盔連結起來了。


    「我什麽都看不見耶。」


    頭盔完全覆蓋住盧卡的上半臉,沒有任何透明的部分。戴上去後,盧卡的視野陷入一片漆黑。


    「啟動成功的話,路西法的視野會和駕駛的視野同步。路西法的手腳應該也會隨你的意思動作──前提是要成功啦。」


    維修隊長的冰冷聲音從黑暗中灑落。「喀嚓」一聲響起,黑暗變得更加深邃。看來是艙門被關上,成為密閉空間,真的感覺像進了棺材。駕駛座緩緩往斜下方移動,盡管看不見,仍感覺正被壓進機體內部。


    和普通的機兵完全不同。在不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的狀況下,盧卡隻能聽天由命。


    ──事到如今再掙紮也沒用。


    ──要動就快給我動啦。


    接近自暴自棄似地等待時刻來臨。


    似乎在下達某些指令的維修隊長的模糊聲音從黑暗的另一側傳來。噗通、噗通,類似牛隻心跳聲的聲響和震動也不知從何方傳來。


    啪嚓!又有股電氣刺激傳導過駕駛裝的表麵,瞬間於黑暗中爆出閃光。


    「路西法,啟動!!」


    某人的模糊呼喊聲從遠方響起。


    剎那間──


    「…………!!」


    覆蓋盧卡視野的黑暗被更深沉的漆黑吞噬。


    緊接著,座位的感覺消失了。


    固定著自己身體,又窄又難受的駕駛座整個消失,盧卡的身體突然開始自由落體。


    「嗚哇!?」


    嚇得用雙手往黑暗伸去,但什麽都抓不到。隻剩下一種與自我意識毫無關係,硬是被運往黑暗深處的感覺。


    「……!?」


    這股黑暗簡直具有黏稠性。


    盧卡凝神注視,並呼喊起此刻大概和自己同在這股黑暗中奮戰的那些重要之人的名字。


    ──弭茲奇……法妮雅……雅思緹。


    ──一定能再見的。


    以她們的名字為燈火,朝黑暗伸出手。


    眨眼間──黑暗破除。


    「!?」


    某種東西爆發開來,流進盧卡的內部。


    既非黑暗,也非光明。


    這是──生物?


    比蟲更細微,具備經過算計的冰冷意誌的,微米大,不,甚至隻有奈米大的某種物體。


    透過刺進後頸部的針流進自己體內……!


    身體的中心瞬間冰凍。


    直覺感應到自己即將麵臨某種比死更殘酷的狀況。


    不知道單方麵被灌輸進自己體內的到底是什麽玩意。


    是昆蟲?螞蟻?但感覺像某種金屬碎片。既非生物也非機械,幾億、幾兆、幾京奈米單位的玩意成群侵入構成盧卡身體的三十兆細胞間的連結──類似這樣的恐懼。


    再加上──


    「……!?」


    視野怪怪的。


    像是被迫以極快速度看著壞掉的連環畫。不,這樣形容根本不夠。宛如透過百萬人觀點的影像突如其然出現在盧卡一個人的視野中。


    時而交叉重疊,時而分割,輪替得令人頭昏眼花的同時──未曾見過的世界影像絲毫不受盧卡意識控製,不斷出現在眼前。


    彷佛煙火在眼前爆炸的影像,不,景象中包含的一切情報在短短一瞬間流進盧卡體內。


    與其說是在看影像,更像真的待在現場一般。


    過度具備臨場感的聲音、光芒、肆意走動的人群,未曾見過的高大建築,沒聽過的音樂,極端進步的兵器,破壞整個世界的炸彈爆炸──


    大地分裂。永無止盡,直到地平線。


    接著,大地突然隆起。


    直竄天際──三分世界。


    這樣子的「體驗」透過數百萬、數千萬、數億視角一口氣交疊,灌輸進盧卡的意識當中。


    「……!……!!……!!」


    被數億份「體驗」淹沒,意識逐漸變得狹窄。甚至發不出慘叫。


    ──數億人份的人生流進我體內了!!


    不,情報量絕非如此而已。


    從古至今,人類出現到現在為止的人口累積──恐怕將近一千億人嗎──彷佛每一個人的人生記憶全被壓縮為一微秒,灌輸進盧卡的內側。


    絕非單一個人能處理的情報量。要是被這種玩意灌滿,所有神經細胞都會燒壞。


    ──要被消滅了。


    盧卡這麽心想。


    也理解至今為止所有路西法繼承候補不是死,就是淪為廢人的理由。


    被做了這種事,不可能還能保持理性。


    敵人實在太過巨大,毫無招架之力。盧卡這一路走來,無論麵對多強大的敵人都不放棄,奮鬥到最後一刻。可是這次的決勝舞台本身就不對勁了。


    若是小孩和大人間的戰鬥,結果有可能是小孩絞盡智慧和勇氣取得勝利。但是換作小孩和一千億名大人之間,就別提什麽勝負了。已經遠遠超越「努力就能贏」的範圍,甚至該懷疑安排這場勝負的人腦袋有沒有問題。


    ──我的存在維持不下去了。


    盧卡明白自身的存在即將消滅。


    這時,遠方響起了不知是誰的聲音。


    【如同沙粒被沙漠吞噬。】


    【如同水滴被海水吞噬。】


    【個人同樣被集體潛意識吞噬。】


    【這就是天理啊,盧卡?巴路克。】


    誰啊你。


    打算開口這麽說的盧卡,意識直接消滅。


    再來隻剩路西法的聲音。


    【消滅。】


    【第兩萬五千三百六十三人的犧牲者。】


    【不過似乎想去找米迦勒。】


    【米迦勒上搭著戀人是嗎。】


    【戀人也正和米迦勒神經連接。】


    【盧卡,法妮雅。十分堅強,呼喊著彼此。】


    【能夠利用盧卡的意識殘渣。】


    路西法從盧卡破碎的「意誌」碎片中拾取的,名為「戀愛」的情緒,是路西法想有也得不到的強力能源。


    【現在就過去喔,親愛的米迦勒。】


    自從盧卡搭進去後,在地麵隻經過幾秒的時間。全身裝設的三千感官感應器瞬間測出神殿內的構造、牆壁材質、強度、溫度、濕度、在場人數等等,確定能夠順利飛行。


    路西法命令收在背部的飛行組件展開。彎成勾狀的十六根骨架猶如天使翅膀般逐漸張開。


    類似蝙蝠翅膀骨骼的碳質骨架上附著了約十億五千萬隻用來推動的微型機器人,籠罩著青白色電磁光芒。


    路西法仰望上方,刻畫著天使們飛舞的圓型天花板就在頭頂。


    不過並不影響離陸──路西法如此判斷。


    「翅膀!?」


    希爾德迦達麵露錯愕表情的同時,仍繼續盯著路西法背部包覆青白光芒的雙翼。宛如昆蟲振動翅膀的詭異聲響傳來,讓整個身體從內側感到不悅。


    明明離盧卡搭上去並啟動還不過幾秒的時間而已。


    路西法的反應比起至今任何一次實驗都來得異常。


    實在難以判斷究竟是成功駕馭,還是心靈遭到吞噬。


    空間在震動。一種詭異波動從那些發出青白光芒的翅膀射出。從未聽過的刺耳金屬響聲侵入希爾德迦達耳中。


    振動越來越激烈。神殿的石牆開始顫動。灰塵從天花板飄落,讓視野變白。


    「陛下,此處危險,請到外頭。」


    神官們合力抱起希爾德迦達的龐大身軀,從路西法後方的鐵門運往外頭。中庭則能看到親衛隊們已讓各自的翼龍在附近待命,瞪著敞開的鐵門內側。


    神殿內噴發的青白亮光讓站在中庭的皇帝和親衛隊們拖出長長倒影。明明時值深夜,附近一帶卻亮得像黎明前夕。留在聖堂內的路西法已經被光之繭包覆,外頭的人隻能默默看著金屬轟隆聲越來越大,以及開始閃爍的青白亮光。


    「我可沒聽過那玩意有翅膀喔。」


    希爾德迦達質問起附近的神官。神官焦急地回答:


    「以前便確認過背部存在用途不明的支架。隻是沒想到那竟會是翅膀……」


    彷佛將蝙蝠翅膀的翼膜分解,隻留下骨骼的脆弱翅膀。實在難以想像憑那種翅膀飛得起來,然而聽說伊甸用飛翔石當結構材料讓船隻飛上天。假如路西法的機體也用了飛翔石……


    轟隆!


    希爾德迦達的思緒被這股低沉聲響打斷。


    「哦!?」


    就在她將視線往神殿移動的那個瞬間。


    半圓型的神殿頂端破了大洞。


    碎裂石片高高噴上夜空。


    接著一團發出刺眼青光的飛行物體衝破神殿頂部,縱身躍上夜空。


    「哦哦……!!」


    宛如從地麵射向天際的奔雷。


    在場全員都嚇得往後一仰,騷動包圍了中庭。


    希爾德迦達的雙眼定睛注視著青白光芒的內側,正如天使般擁有雙翼的機兵。


    「怪物……!!」


    驚訝、恐懼和佩服都濃縮在這句話中。


    隻見全長十八公尺的深藍色機身整體發出微微光芒,斜斜竄上夜空。背部則有全長接近五十公尺,發出強烈青光,大大展開的翅膀。剛才看上去雖像沒有翼膜,但如今那陣青白色光芒本身竟成了翼膜,讓巨大機身飛行。


    位於路西法行進方向的夜色陸續遭到驅散。


    光團逐漸遠離。


    目標是猶大環峭壁。


    「難道想回恩寵大地去嗎?」


    盡管仍不曉得是由盧卡操控著,還是已經失控,但不能眼睜睜看著路西法逃走。


    「屋大維努斯,給我追。要跨過峭壁也無妨,去看清楚那家夥飛向哪了。」


    「遵旨。」


    屋大維努斯率領的親衛隊們迅速跳上龍鞍,二十四名龍騎兵分秒必爭地起飛,拍動雙翼驅散霧氣,往路西法後方急追。


    「我也去。總覺得事情有趣起來了。」


    對神官下令後,希爾德迦達也掉頭朝索比尼奧待的駐留場移動。走過變得有點慌亂的城內,皇帝的腦中回響起剛才安娜塔希亞的一番話。


    『一切都在「星之意誌」的掌控下,我們全都被玩弄於股掌之間。不過無所謂,為了見證不久的未來,我願隨之起舞。』


    嘴角在不知不覺間上揚。


    靠梯子爬上索比尼奧的鞍,握住韁繩。


    「飛吧,索比尼奧,去追那隻怪物!」


    全長超過三十公尺的銀白翼龍放聲咆嘯,後腳用力蹬地。


    吹散籠罩的夜霧,以不輸給路西法的速度於夜空攀升的同時,猶大環皇帝麵目猙獰地笑道:


    「就讓我好好瞧瞧什麽叫星之意誌吧。」


    視野遠方的發光翅膀仍持續提升高度。不會錯的,那隻怪物打算跨越猶大環峭壁回恩寵大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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