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空之下,米迦勒朝著北方持續飛行。


    越過彌朵爾湖,並在眨眼間飛過伊甸特區上空,俯瞰下方北伊甸特區蓊鬱的山嶽地帶。


    前方埋沒在黑暗中的閃爍星光,在高度三千公尺以下的部分同時被切斷。彷佛將天空的裙襬用黑色簾幕遮起來一般,極度不合理的景象。


    簾幕的真麵目就是無限橫跨東西方的「伊甸峭壁」。


    在這上方就是伊甸。任何恩寵大地人都沒見過的天上世界。


    米迦勒指定的空域周遭找不到能停機的位置。


    抱著路西法身體的米迦勒降低高度,在山嶽地帶上空徘徊了好一會,總算發現溪穀。


    在高度四十公尺,沿著被星光照射出的狹窄河麵往上流飛行,便發現一處沿岸的岩壁被大幅衝刷,削出大洞的場所。壓低高度仔細一看,具備足以讓大象和長頸鹿遮風避雨的寬度和深度。若是這裏的話,應不必擔心被從上空發現。


    發出「嚓……」的沉重聲響,米迦勒的雙腳踩踏在沙礫上。進入岩壁的坑洞後,以生物般柔軟的動作緩緩放下路西法。


    雙膝並起跪地,路西法機身猛然往前一傾。「咻……」的蒸氣聲響起,路西法的胸部艙門打開,繭狀駕駛艙從後頸部露出一半。


    米迦勒則在一旁以單膝跪地的姿勢停機,垂下頭部。


    「抱歉,法妮雅,因為神經連接的影響,我二十四小時動彈不得,你一個人先下去吧。」


    用無線電這麽說完後沒多久,駕駛艙內注入星光,星空和法妮雅的笑臉出現在艙門外。


    「我背你一起下去。」


    法妮雅走到vivi身旁的狹窄空間,鬆開安全帶,抱起她的上半身。


    「不可能,你也受了神經連接的影響,兩人一起摔下去的風險太高了。我在這裏休息二十四小時後再自己走下去。這裏算是張很舒適的床,不要緊的。」


    「……這樣嗎?老實說,我的身體的確有點使不上力。」


    「雖然隻是輔助,你身上也殘留著神經連接的影響。不用擔心我,去看看盧卡和弭茲奇吧。」


    「……我明白了。」


    法妮雅讓vivi的上半身再度躺回駕駛座上。如同vivi所言,憑自己現在的狀態,想背著她從這裏下去很危險。距離地麵將近十公尺高,摔下去很可能沒命。再說駕駛座上有坐墊,比起地麵更適合休息,甚至可以邊欣賞艙門外的星空邊進入夢鄉。


    「有什麽事就請喊我一聲。」


    「嗯,謝謝。」


    留vivi在駕駛座上,法妮雅一人依靠月光爬下米迦勒的背,降落到沙石地上。


    接著緩緩走向垂頭跪坐在地的路西法的胸部艙門。一往副駕駛座內看,過去公主親衛機兵軍團的王牌癱坐在位置上,一頭紅發遮住了臉。


    「弭茲奇,你沒事吧,弭茲奇?」


    她邊呼喊邊鬆開弭茲奇的安全帶,背起他走出機外。從胸部艙門到地麵並沒有多高,有辦法背著個頭小的弭茲奇出來。還有,身穿特殊套裝的弭茲奇身體曲線明顯是女性。盡管法妮雅感到意外,不過仍背著弭茲奇,讓她躺到沙地上。看來並無外傷,隻是昏過去而已,希望明天就能動了。


    接著法妮雅調整呼吸,抬頭仰望上方,爬上路西法的後頸部。高度十公尺的位置,光是攀爬就費好大工夫。爬得她氣喘籲籲,深怕一不留神手腳就沒了力氣。但總而言之,得確認盧卡是否平安。


    靠近一半凸出在外的繭狀駕駛艙,在朝上的艙門前跪下,用手打開,窺探裏頭。


    滿月的蒼藍光芒照出一名臉上半部被頭盔罩住,身穿貼身特殊套裝的男子。


    左頰上有道如閃電般曲折的刺青。


    她伸出雙手,取下頭盔。


    月光照出閉著雙眼的盧卡。


    噗通。


    法妮雅心髒一跳。伸出手,摸上盧卡胸膛。


    心髒在跳。沒問題,他還活著。


    又見到麵了。


    「盧卡。」


    沒有反應。法妮雅像剛才替vivi做的那樣,踏進駕駛艙幫忙解開安全帶,抱起盧卡的上半身。


    羞紅著臉,從極近距離注視盧卡。


    盧卡沉睡的麵容近在咫尺。


    駕駛艙內很擠,兩人的特殊套裝彼此摩擦。隔著薄薄一層布料,確實感受到他的心跳、體溫以及彈力。


    連帶讓自己的心跳跟著加快。而他似乎沒有清醒的跡象。


    法妮雅用右手撐起駕駛座上的盧卡,呼喊他的名字。


    「盧卡,請你起來。」


    在蒼藍月光照射下,盧卡仍閉著雙眼,沒有清醒的跡象。


    已經確認他活著,或許沒必要硬叫醒他。


    法妮雅緩緩坐上駕駛座,上半身露在艙門外,讓盧卡的頭枕到自己的大腿上。同時回想起過去在烏奇奧勒暴動之際,也曾像這樣照顧受傷的他。接著,法妮雅感觸良多地俯視著盧卡的睡臉。


    「……又見麵了呢。」


    她懷著感慨這麽說。從那場革命之夜被傑彌尼擄走後,至今過了約一年半。奇妙的命運又再一次讓這個人和自己重逢了。


    ──星之意誌。


    她熟慮起安娜塔希亞說過的這句話。超乎人智想像的某種東西操控了她和盧卡的命運,於今日帶到這個地方。身處閃爍星空之下,令法妮雅自然而然這麽認為。


    法妮雅緩緩用手指梳起盧卡的頭發。


    能和這個人相遇,她打從心底感激。


    然後,從現在起,他們必須麵對「world trigger」,決定世界的命運。


    盧卡屆時將會做出什麽決定?


    「我愛你。」


    她對著沉眠的盧卡這麽說。


    法妮雅已經明白握有扳機啟動權的盧卡會下的決定,以及那決定將完全背離自己未來應該踏上的路。


    「我會一直愛著你的。」


    這麽說完,法妮雅閉上雙眼。身體逐漸沒了力氣,今天想就這麽進入夢鄉。


    ???


    虛無。永恒和無限都無法存在的壓倒性虛無。


    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微生物,微粒子,甚至整個「物質」的概念都不存在的虛無。


    而就在那片虛無中──


    『盧卡,回話啦!你沒被吞噬對吧?拜托出個聲啦!』


    聲音響起。一股某人拚命哭喊的聲音。


    『喂路西法!!別吃盧卡!改吃我啦!!我比較好吃!別挑盧卡,挑我啦!!』


    這個人彷佛在用生命嘶吼。


    除了這股聲音,又多了一道別的聲音。


    『盧卡,沒事嗎?是我,法妮雅。』


    曾在哪裏聽過的,懷念的聲音。


    『我搭上米迦勒了。有聽見嗎,盧卡?你啟動路西法了嗎?』


    這個人的名字是──


    ……歌聲傳來。


    我在你身邊 即便尋不見 摸不著


    在那風中 在那藍天上 我的確 存在喔


    ……這首歌……聽過這首歌。在某處……某個人……唱過的歌。


    心 相連著心 心 接續著心


    會和你一起 活下去喔 要和你一起 笑開懷喔


    啊……對啊。


    雅思緹?艾爾哈特。


    和希爾菲長得一模一樣的,我重要的家人。


    一開始的聲音是……弭茲奇。再來是法妮雅。


    然後我是……盧卡?巴路克。


    ……什麽都看不見……這裏是哪裏?好暗……好寂寞……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才會在這種地方?


    「為了再見到盧卡。」


    什麽?是誰的聲音?


    黑暗破出洞來。有一隻右手,是聲音的主人嗎?


    我也伸出手。


    回握了某人的右手。


    「我遵守約定了喔。」


    某人的右手更加使勁。


    光芒灑落,另一頭有人在。


    刺眼的金色秀發,淺淺發光的翡翠色眼眸。美麗的少女看著我,臉上又哭又笑。


    「盧卡。」


    這名少女是……


    「雅思緹……!?」


    不……雖然很像,但不是。既是雅思緹,卻非雅思緹……


    少女哭著微笑,張開雙臂。


    「我是,vivine。」


    摟過來的少女把臉頰貼近我。


    「初次見麵。又重逢了呢。」


    流著淚水的燦爛笑容近在咫尺。


    「謝謝你,找到了我。」


    光芒四溢,將半哭半笑的vivine淹沒。


    接著,強烈光芒形成的空間包覆了我。


    聲音響起。


    【向她們三人道謝吧。是她們呼喚回一度消失的你。】


    這聲音是──路西法。


    【也讓我加入你們的故事吧。】


    路西法的聲音消失,光芒消失,黑暗重新降臨。


    不過這次的黑暗似乎和剛才為止的性質不同。


    有種濕草地的氣息。蟲鳴聲傳進耳中,濕暖的風拂過發間。


    然後,頭部後方感受到柔軟又溫暖的觸感。


    非常舒服,令人安心,甚至一直保持這樣也無妨。


    「我愛你。」


    這股聲音從極近距離傳來。


    「我會一直愛著你的。」


    難道這股聲音是──


    盧卡睜開雙眼。


    最初見到的是星空。


    再來是被月光照出的,俯瞰著自己、正陷入沉睡中的美麗女子的臉龐。


    他驚訝得睜大眼睛。


    「法……!?」


    硬是將脫口到一半的呼喊吞了回去。


    身穿白色特殊套裝的法妮雅?加門帝亞竟然讓盧卡枕在大腿上,在狹窄的駕駛艙內睡著了。


    隔著彼此穿在身上的薄薄布料,感受法妮雅的觸感。身體起伏毫無遮掩,簡直像在裸體上直接塗上白色及金色顏料似的,一點都不像公主會有的打扮。躺在大腿上的盧卡如今等於視線往上,穿過宏偉雙峰的縫隙才看到法妮雅垂下頭的睡臉。


    現在是怎樣?什麽狀況?


    「嗯…………」


    或許是聽見聲音了吧,法妮雅頓時麵容扭曲,接著緩緩睜開眼。


    「……………………」


    盧卡能做的隻有繼續用羞紅的臉仰望近在咫尺的前公主。


    「啊…………」


    葡萄色的眼珠映照出盧卡困惑的臉孔。


    「嗨、嗨……好久不見啊……」


    一出聲喊她,那雙眼睛瞬間用力張開──


    「……這、這是!!那個!!我並未做任何虧心事!!」


    發出飆高的嗓音慌忙起身,逃出駕駛艙外。失去柔軟溫暖的東西,令盧卡感到可惜。


    法妮雅羞紅著臉,佇立在繭型駕駛艙的表麵好一會兒,視線難為情地飄移,重複咳了好幾聲。


    經過尷尬的沉默後,才在艙門前屈膝,從上方俯瞰盧卡。


    「……那個……你什麽時候起來的?」


    「咦?啊,從剛才就……」


    「……………………」


    法妮雅原本羞紅的臉變得更紅,默默俯瞰盧卡好一陣子──


    「……你有聽見什麽嗎?」


    「啊……嗯。」


    「……那你聽見的是什麽?」


    「……那個……嗯……」


    支吾其詞後的沉默就是答案了。法妮雅臉上的紅色越來越深,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盧卡隻能出言安慰:


    「呃、呃,我很開心喔?嗯,超開心的。因為我、我也對你……有這種想法啊。」


    「……………………」


    「……嗯……可能的話,我希望你是在我醒著的時候說啦。」


    兩人間沉默了好一陣子。彼此都難為情地移開視線後,法妮雅脹紅著臉梳起頭發,拈起發尖,最後突然聚焦起視線,挺直背杆,重新俯瞰盧卡。


    「那是你在幻聽。」


    「…………啊,好。」


    「…………好久不見了呢。你過得好嗎?」


    「……嗯……我一直在擔心你。根據安娜塔希亞的說法,你一直待在伊甸特區……」


    「……是的。在被傑彌尼擄走之後,格列高公爵馬上搬出三界不侵條約將我帶回伊甸加以保護。接下來大約一年半,我都待在公爵的別墅內。」


    法妮雅簡單扼要地向盧卡解釋到目前為止的來龍去脈。


    聽完之後,盧卡鬆了口氣,說:


    「……這樣啊,太好了……我每天都在擔心你有沒有被傑彌尼下毒手……」


    被月光照射的法妮雅微笑道:


    「……我沒有被任何人做什麽。當時我也苦於無法傳達現狀給你。雖然我多次要求格列高公爵向你轉達我平安無事,卻一再遭他拒絕……」


    「……這樣啊……總而言之,你沒事就好……話說回來,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


    「嗯?」


    「再一次……讓我躺大腿……」


    「……………………」


    盧卡難為情地撇開視線。法妮雅也臉頰緋紅,視線從駕駛艙轉向星空。輕咳一聲後,她再度踏進駕駛艙內,然後抱起盧卡的上半身,自己則坐到位置上伸出腿,把盧卡的頭擺回原位。


    「好幸福……」


    躺在法妮雅大腿上的盧卡綻放開懷笑容。


    法妮雅也輕聲微笑。


    「真愛撒嬌呢。」


    「要是身體能動的話,我想更盡情撒嬌呢。」


    法妮雅將指頭伸進盧卡發間,宛如慈母嗬護孩子般梳起頭發,摸起他的頭。


    「……我能夠對你為所欲為。」


    「我會被做什麽哩?」


    「……譬如像這樣。」


    法妮雅用指尖拈起盧卡右臉頰,輕輕拉扯。


    「……還有這樣。」


    接著拉扯起左臉頰,開心地笑了。


    「發依啊。」


    「嗯。」


    「窩唉以。」


    「咦?」


    「窩唉以。」


    臉頰被拉扯的盧卡說出含糊的話。其實能從聲調聽出他在說什麽,大概是在回應剛才的幻聽吧。法妮雅不再繼續拉他的臉。


    「好好說。」


    「不要,太害羞了。」


    「不說的話就不讓你繼續躺了。」


    「那可不好受。」


    「說,快點。」


    「……我愛你。」


    法妮雅滿意地微笑。


    「再說一次。」


    「……我愛你。」


    法妮雅臉上綻放宛如春天花朵般的燦爛笑容。這是她舍棄王族威嚴及其他的一切,第一次流露出的天真笑容。


    「……我也……愛你。」


    法妮雅摸著盧卡的頭,靦腆回應。盧卡也感受到強烈的幸福。


    一個兩人獨處的夜晚。


    一直想見麵,擔心著彼此,卻仍然見不著。這一年半來累積的悲傷與痛苦,都在路西法狹窄的駕駛艙內溶化消失。長年受苦下來,讓兩人此刻備感幸福。


    ──隻有今晚,想這樣待下去。


    處於幸福之中的法妮雅默默心想。


    因為天亮之後,有件必須由他們四人決定的事。


    盧卡會選擇的路和法妮雅非選擇不可的路將完全相反。兩人恐怕沒有朝著相同方向前進的可能。


    正因為明白這點,至少今晚。


    ──想以普通人的身分度過。


    一麵開朗歡笑,法妮雅盡情享受了與盧卡兩人共度的時光。


    不知名的鳥群齊聲鳴叫,飛向清澄的天空。


    黑暗的視野逐漸明亮,銀白色晨霧緩緩染上金黃色。


    明明朝陽已經升起,險峻的溪穀隻看得到被切出來的藍天,陽光仍照不進來。冷風隻把金黃色朝露送進盧卡等人躲藏的空洞內。


    突然間,大片霧氣裂開。


    從裂縫中出現一隻翼龍,降落到空洞內。


    表情溫和的翼龍輕步走過沙地,舔起仰躺在地的弭茲奇臉頰。


    「嗯……欸?」


    勉強把眼睛睜開的弭茲奇,看到的是朋友的臉。


    「哇!巴斯希跋!咦、怎麽搞的?這裏是哪!?我應該搭在路西法上才對……」


    弭茲奇彈起身來,警戒地環顧周遭,也不忘摸巴斯希跋的頭。巴斯希跋開心輕鳴,搖起尾巴表達重逢的喜悅。


    「弭茲奇,你醒了嗎?哦……那隻龍是……?」


    身穿白色上衣和藍裙的法妮雅從岩石後方現身。似乎是早起換了衣服。


    「嗚哇、殿下!?你怎麽會在這裏!?我們什麽時候碰麵的!?」


    「事情我等會兒解釋……那隻龍是朋友嗎?」


    「是的。它叫巴斯希跋,是從以前就認識的朋友……」


    法妮雅將至今為止的過程簡短告訴弭茲奇後,抬頭仰望各自從停駐的米迦勒和路西法兩台機兵後頸部凸出的繭型駕駛艙。身體在神經連接的影響下動彈不得的vivi和盧卡,各自在駕駛艙內度過一晚。


    「來,幫盧卡和vivi從那邊下來吧。請一起來幫忙。」


    「咦?我、我右腳骨折了……不過巴斯希跋可以幫忙!」


    「……那隻龍可以幫忙?」


    「它聰明得很喔,而且又懂人話。巴斯希跋,你願意幫忙吧?」


    弭茲奇這一問,巴斯希跋張開雙翼,振翅高飛。


    接著降落到盧卡待著的路西法繭型駕駛艙,彷佛在邀約似地歪過頭去。


    「哇……」


    見法妮雅露出佩服之色,弭茲奇笑道:


    「看,很厲害對吧!」


    「好可靠呢。」


    法妮雅點了點頭,爬上路西法的機體,抱起動彈不得的盧卡。


    「抱歉啊……」「這是使用了龐大力量之後的代價吧,沒辦法……」


    法妮雅費力將盧卡拖出駕駛艙,載到巴斯希跋背上。巴斯希跋輕鳴一聲,張開雙翼,將盧卡載到地麵。在法妮雅的攙扶下,讓他靠到河岸一塊大岩石上。至於弭茲奇也用掉落的樹枝當拐杖,勉強撐起身體,替法妮雅加油。


    「再來是vivi!!我也好久沒見到她了,好懷念喔。」


    「外表長得和雅思緹一樣,不過內在似乎差異蠻大……」


    巴斯希跋又先飛到米迦勒頭部,法妮雅則一個人從米迦勒的背爬上去。


    背倚在岩石上,隻坐起上半身的盧卡將視線移向凸出的繭型駕駛艙。


    ──vivine……


    ──終於能見麵了……


    自從受希爾菲之托尋找起vivine,已經將近十二個年頭。


    回過神來,自己已被稱為「災厄魔王」,爬到統治半片恩寵大地的地位,結果又一落千丈,不知為何來到這種地方,如今終於要迎來麵對麵的時刻。


    ──說是這麽說,其實已經見過了啦。


    在魔女稱為集體潛意識的那個奇異空間中,盧卡已經清楚見到半哭半笑,張開雙臂迎接他的vivine。


    『初次見麵。又重逢了呢。』


    矛盾至極的那句話,卻理所當然溶進盧卡的心中。


    ──因為vivi就是雅思緹。


    那句話並沒有錯。是初次見麵,同時也是重逢。


    當盧卡沉浸在回憶中,載著vivi的巴斯希跋和法妮雅回來了。


    「盧卡,這位就是vivine。」


    被法妮雅從巴斯希跋的背攙扶下來,vivine默默俯視盧卡。


    金色秀發在晨霧中稍顯濕潤。毫無塵埃的翡翠色眼眸、五官、身形,一切都和雅思緹一模一樣。不同之處隻在表情非常僵硬嚴肅。


    「終於找到你啦,vivine。」


    坐著的盧卡這麽說,揚起得意的笑容。


    「我找你找了十二年了。」


    vivi沉默了一會,在攙扶之下從高處看向盧卡。


    「在集體潛意識中已經見過了。你記得嗎?」


    她以冰冷的口吻這麽問。和雅思緹的說話方式完全相反,有如經過訓練的軍人。


    「記得啊,包括你那句矛盾的話。」


    用略顯高傲的態度這麽回應,vivi便不太開心地單眼俯視盧卡,不一會才撇開視線,憤憤說道:


    「……給我忘記。……那隻是場夢。……而且那不是我,是雅思緹意識的殘渣所說的,絕對不是我說的話。」


    看樣子,就算是在夢中,半哭半笑抱住第一次見麵的男人,果然還是讓她難為情。視線依舊盯著對岸,vivi繼續說了下去:


    「……我是來告訴你事情的,攸關世界的命運。讓我們這四人一起討論出結果吧。這就是繼承熾天使級之人的使命。」


    「哦?世界的命運,規模真誇張耶。好啊,就我們四人聊吧。」


    盧卡和弭茲奇都不曉得vivi要說的是什麽。被扶到盧卡附近的岩石靠背坐下後,vivi將視線轉向盧卡,二話不說就丟出話題:


    「……路西法有對你說關於world trigger的事嗎?」


    盧卡翻找起記憶。


    在被一千億人的人生淹沒之際,感覺似乎有掠過幾個與這個詞相關的場景。但腦中彷佛籠罩著一層迷霧,想不起來。


    「……應該……有看到,但想不太起來……總之先告訴我吧。」


    弭茲奇、法妮雅以及巴斯希跋也在附近的沙地坐下,四人和一隻圍坐成圓形。vivi繼續話題:


    「……沒有人知道真麵目,隻聽說那是種具有足以改變世界之力量的兵器……我也是在昨天成功駕馭米迦勒時才知道詳情。法妮雅和我都透過神經連接體驗到相同的經曆。問題在該怎麽解釋那個才好……」


    vivi閉上嘴,思考該怎麽解釋。


    「……什麽啦,別賣關子,快點告訴我啦。」


    「那個……該怎麽說啊……法妮雅?」


    略顯傷腦筋的vivi把話題扔給法妮雅。法妮雅沉思片刻後,轉向盧卡。


    「……那是古代……在我們的文明誕生前的影像。機兵和飛天交通工具理所當然存在的,距今好久好久以前的世界……」


    「……喔,猶大環的皇帝說的確存在過那樣的文明,還說機兵正是當時的產物之類的。我是覺得有就有,無所謂啦。」


    「……嗯。……然後,那個時代並不存在三界。地麵也是一望無際的平坦。」


    「…………嗯,希爾德迦達也那麽說……」


    「然後……組成上一代文明的三個民族在某一天展開內戰。理由是對膚色不同的人種的不認同、不寬容、歧視與偏見。並非由政府主導,而是一般民眾之間對其他人種的不信任持續累積之下,最終才引發暴動。暴動演變為鬥爭,原本庶民用來當成生活道具的機兵成了人人可得的兵器,恐攻頻傳,連毒氣都用上了……其中最具威脅的莫過於隻對其他民族有效的指向性病毒。一種利用民族基因特性的差異,讓自身民族不會感染,卻會將傳染病傳到其他民族身上的可怕生物兵器……瀕臨滅絕危機的三民族不再一起生活,而轉為尋求實質上的國境。各自移居到由兩道又高又長的斷崖分隔開的三塊大地,認為隻要斷絕一般交通手段的通行往來,就不會繼續主動追求鬥爭了……為此誕生的便是world trigger。想啟動trigger的話,必須要有兩名清廉正直,意誌堅強的人物……所駕駛的兩台熾天使機兵合作才行。」


    法妮雅持續說明。


    古代的人們把如昆蟲般的極小機器無窮無盡灌輸進地底的岩盤,在岩盤下層挖掘出巨大空洞,並將一種稱為「索瑪」的特殊氣體灌進空洞內,使得地底的岩盤同時隆起。隆起三千公尺高的岩盤稱為「恩寵大地」,而這塊岩盤分裂,再往上隆起三千公尺的岩盤稱為「伊甸」。


    「……索瑪至今仍持續抬高伊甸和恩寵大地。我們用來當燃料的索瑪則是將這種古代灌輸的氣體液狀化的產物,world trigger則是用來將索瑪灌進空洞的裝置。若再次啟動的話,就能抽出目前抬起岩盤的索瑪氣體。」


    「……抽出氣體……那不就……」


    「……是的,伊甸和恩寵大地將會墜落,和原本的大地猶大環合而為一。」


    盧卡眨了三、四下眼皮,愣愣出聲回應法妮雅的解釋。


    兩道峭壁消失,三界相連在一起?


    盡管實在無法想像,總之先讓話題繼續下去。


    「……我和vivi體驗到兩道峭壁誕生的景象……無論怎麽表現,都難以正確傳達那幅景象……但大地確實裂出無止盡的斷層,就這樣往上隆起。看著無限延伸至地平線的大地直直往天空佇立的景象……堪稱開天辟地。完全無法想像是憑人類的科學實現,怎麽想都隻能說是神跡,隻會發生在神話世界的事……」


    法妮雅努力挑選詞匯,想表現出自己所見之物,盧卡腦中卻無法浮現她描述的場麵。不過法妮雅的樣子也不像在說謊。和路西法神經連接過的盧卡,清楚熾天使級會將自身的記憶讓搭乘者體驗。


    「……嗯……雖然難以置信……不過你確實看到了吧……」


    「……是的,我親眼所見……然後,重新思考我們居住的這個世界,那兩道往東西無限延展的懸崖峭壁,高度也剛好都是三千公尺……這個事實十分奇特,有種人為幹涉的氛圍。」


    盧卡回想起昨晚晉見希爾德迦達時聽到的話。


    『明明都將原本隻有一個的世界分成三個來保護自己,結果卻被憎恨淹沒啦。就算文明再怎麽進步,隻要人類的內在不進步的話,隻是徒增危險罷了。』


    法妮雅見到的景象和希爾德迦達知道的傳說。從不同情報源得到的情報一致……代表可信度相當高。


    「……嗯……先不論是真是假,繼續說下去吧。所以說,我們掌握著那個索瑪灌輸裝置的操控權是吧?」


    盧卡看向vivi這麽問。vivi沉重點頭。


    「……這個世界被分為三界後,經過了五萬年。時至今日,五萬年來持續拒絕數萬名駕駛候補的米迦勒和路西法兩台一起受人類控製。……這可是前所未見的狀況。……我和你現在獲得了足以消滅分裂世界的兩道高牆,宛如天神般的力量。然後,在我們之後能獲得這股力量的人,哪怕再過五萬年都不一定會出現。」


    翡翠色眼眸中蘊含的情感相當真誠。盧卡則因為話題規模太過龐大,到現在都沒有真實感。高度三千公尺,東西向無限延伸的伊甸峭壁和猶大環斷崖,阻隔三界的巨大屏障將會消失?


    「……如今想想……希爾菲肯定已經知道這件事,所以才會要你找出我。雖不曉得希爾菲預測未來到什麽程度,但恐怕她已經明白我和你會成功駕馭熾天使級吧?不然我實在不懂她寧可虛弱凍死街頭,也選擇和你一起生活的理由……」


    從vivi口中聽到希爾菲的名字,讓盧卡胸口瞬間一揪。這麽說起來,vivi和希爾菲是雙胞胎。


    「……米迦勒讓我們體驗的事就這些了……你相信嗎,盧卡?巴路克?」


    vivi繼續說了下去。盧卡則彷佛在翻找記憶似地注視虛空──


    「……我聽你們說的途中,想起路西法讓我看的一部分景象……指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吧?機兵似乎把手放到正教十字的紋章上,眼前的大地就開始隆起,而機兵則俯瞰著大地分成三塊的樣子……」


    「……就是那個。米迦勒昨晚讓我們看的景象。」


    「……原來如此……如果那是真的,的確很不得了啊。」


    盧卡沉思片刻,抬頭看向vivi。


    「……嗯,說真的,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會是我來駕駛路西法。那乾脆順便相信你好了。」


    「……很好……就這樣吧。」


    「要是啟動world trigger的話,兩道牆會消滅,三界將合而為一,而這個權利就掌握在我和你手中。再來隻需要決定啟動或不啟動……事情就是這樣,對吧?」


    「是啊……正確來說,若選擇啟動的話,伊甸將從六千公尺高,恩寵大地則從三千公尺高各自下沉,與原本的大地猶大環相連……沒有時間再拖拖拉拉了,伊甸和猶大環都在尋找我們的下落。既然親眼看到了米迦勒和路西法的力量,他們肯定不惜動用武力來搶奪。在情況演變成那樣之前,由我們在場四人決定要啟動,還是不啟動吧。」


    盧卡、vivi、弭茲奇,以及法妮雅。


    呈圓圈坐著的四人互相注視彼此。


    戰戰兢兢舉起單手,最先開口的人是弭茲奇。


    「那、那個,我想你們都知道我腦袋不好,不懂太難的事……哪一邊我都無所謂,或者該說會讚成多的一邊……所以你們三人討論吧。」


    她低下頭來,早早離開討論圈,摸起乖巧坐在旁邊的巴斯希跋鼻頭。這確實像弭茲奇的作風。


    vivi略顯傻眼,單眼瞥向弭茲奇。


    「……你還是老樣子呢。明明手握影響往後幾萬年世界的資格,卻對駕駛機兵和肥皂以外的事物不感興趣。」


    「吵、吵死了!你怎麽知道我喜歡肥皂啦!是說你未免變太多了吧?明明以前從來不跟我講話,現在又變得這麽多嘴……」


    這麽說來,vivi和弭茲奇小時候在同一座神殿內生活。明明是久違的重逢,兩人的交情看來不怎麽親密。


    「……是嗎?……以前的我那麽少講話啊?」


    「拜托自己想起來好嗎?這可是我第一次和你說話喔,雖然很常和希爾菲聊天啦……」


    「……會是和雅思緹融合的影響嗎?我不記得我有那麽寡言。」


    「是說,你光顧著說我,那你自己又怎樣?」


    「我怎樣?……喔,這個嘛……」


    vivi稍微沉思後,環顧眾人──


    「我從小開始就被教導駕馭米迦勒,啟動world trigger是我的使命,也為此一路接受訓練,所以理當站在讚成啟動的那一方……隻是剛才體驗到過往的景象後,老實說我有點迷惘……可能是和雅思緹融合後的影響吧,現在的我無法認為啟動是絕對正確的做法……所以說,盧卡、法妮雅,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因為你們兩人都當過統治者,我想聽完你們的經驗後,讚成認同的那一方。」


    她慎重地說出這些話。


    盧卡和法妮雅互看彼此一眼。這樣一來的話,等同世界的命運將透過盧卡和法妮雅的辯論來決定。


    法妮雅率先開口:


    「……我反對啟動,應該維持現狀。」


    她平靜表達自己的意見。


    盧卡心想果然沒錯,法妮雅的確會這麽選擇。


    「伊甸肯定拒絕和其他世界降為同等位置,很可能會派出尖端兵器展開侵略。即便是現在主張不幹涉其他世界的猶大環,若是斷崖消失,應該也會做出應對。這樣一來,被雙方夾在中間的恩寵大地將成為戰場。消滅斷崖峭壁隻會喚來鬥爭……就這樣什麽都不做,保持下去吧。」


    堅定說完後,法妮雅筆直望向盧卡。


    「最重要的,過度急遽的變化將對恩寵大地的庶民造成影響。我不支持將害他們受苦的決定。」


    蘊藏在法妮雅毅然的口吻中的真心,盧卡已經明白。


    「……原來如此。……盧卡的意見呢?」


    vivi催促起他。


    「我想要啟動。現在什麽都不做的話,恩寵大地永遠都隻是給伊甸人欣賞的猴子山,必須持續永無止盡的戰爭來取悅那群家夥。既然隻有現在是把那群家夥扯下來的機會,那就應該啟動,為了讓這場無聊透頂的戰爭到此終結。」


    毫不猶豫這麽回應後,盧卡望向法妮雅。


    法妮雅並不顯得驚訝,理所當然接受了盧卡的答案。


    果然沒錯。


    昨晚你之所以那麽溫柔……是因為明白事情會變成這樣嗎。


    「……意見分歧了呢。」


    vivi交互看了看盧卡和法妮雅的表情,首先問起盧卡。


    「啟動trigger,讓三界變成相同高度的話,恩寵大地贏得過伊甸嗎?會不會因為地麵相連,反倒遭到更嚴重的支配?」


    「不,反而會增加戰勝的可能。」


    「根據是?」


    「戰爭的基本就是隱藏我方真正的情報,且讓敵人相信假情報。其實不怎麽強,卻透過巧妙隱瞞真麵目來展現得比實際上強,能夠不戰便統治他人就再好不過了。根據這個想法……或許『伊甸峭壁』正是被拿來隱瞞伊甸的真麵目。雖然我們相信峭壁之上是天上世界,但其實搞不好是處隻有一排排破房子的貧民窟呢。」


    「……………………」


    「飛在天上的艦隊,以及靠gp製度給予他人的大量尖端兵器。即使和擁有那些東西的軍隊打起來,也是必敗無疑……恩寵大地的國家元首們長年以來都這麽認為,選擇放棄交戰行為。但是我自己當上元首後,在gp相關的交涉上和伊甸大使及外交官互動的過程中,發現一件怪事……來恩寵大地的伊甸人全都是跟恩寵大地人之間的混血兒。」


    「啊……」


    對盧卡這番話有反應的是法妮雅。她不禁身體前傾,開口道:


    「……沒錯,我在伊甸特區也注意到這一點。當時我曾經討好格列高公爵,破例參觀了伊甸人的居住區……裏頭混雜了大量銀發的居民。明明在飛行戰艦的參觀甲板上的每一名伊甸貴族都是金發……」


    銀發在恩寵大地屬於高貴的象徵。由於發色等同血統的證明,貴族們不會和銀發以外的人結婚。而明明伊甸國內的貴族也很執著於金發,在伊甸特區的伊甸人卻混雜著銀發……也就是恩寵大地人的血。


    「而且,我遇見的伊甸人幾乎都未滿四十歲。伊甸第一次攻打地表是距今約六十年前,一七三三年動用武力大勝黎維諾瓦,奪下當今的伊甸特區和北伊甸特區後,突然主動提出三界不侵條約,往後再也沒發動過任何一次武力侵略。取而代之的是施行gp製度,間接支配著恩寵大地……考慮到六十年的歲月,我所見到的伊甸人應該是殖民者的第三代。發色之所以參雜銀發,大概是父母或祖父母中有地表人吧。那麽第一代和第二代又去了哪,做了什麽?」


    盧卡交互看了法妮雅和vivi,得意一笑。


    「或許是身體欠佳,回國內去了呢。我不敢說全部,但相信絕大多數都是。伊甸人或許不適應恩寵大地的水土。假如正是三千公尺的落差造成的水土差異,讓伊甸人猶豫該不該侵略……那麽恩寵大地的大地本身,將能化為對抗伊甸人的武器。」


    法妮雅訝異睜大雙眼,顫抖著開口。


    「……意思是伊甸人會感染上我們持有抗性的水土病?」


    「有這個可能。畢竟人類的血是經年累月,幾十代傳承下來的過程中,自然而然獲得當地特有的病菌抗體啊。現在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我們體內流動的,是為了適應恩寵大地的水土而經過最佳化,形同前人努力結晶一般的血。進化過程相差五萬年之久的話,就算是恩寵大地人不會得的小感冒,伊甸人或許也會感染。」


    「……………………」


    「若把重點擺在病菌來看,就能解釋至今為止伊甸人的行為。明明一度進攻地表卻馬上撤軍的理由,正是軍隊中出現感染者。在伊甸特區內的居民幾乎都是第三代,則是因為靠著混入恩寵大地人的血,讓他們得以在地表生存下來……」


    邊把自己的想法說出口,盧卡邊觀察著法妮雅的反應。


    法妮雅雖顯動搖,仍堅定地說:


    「假如這項假設是正確的,我更加反對啟動。當高低落差消失,三界合而為一的話,恩寵大地人和猶大環人同樣可能感染上沒有抗性的病菌。最終將演變為三界居民都染上傳染病,形同末日的世界。」


    「嗯,可是你看,身為猶大環人的弭茲奇在恩寵大地仍然好端端的。加上從以前就有翼龍和魔獸來來去去,因此猶大環的病菌應該早已傳進恩寵大地。那麽或許不必擔心猶大環的水土病會在恩寵大地傳開呢。」


    「就算我們不要緊,伊甸人也可能會染疫不是嗎?我絕不能容忍會牽扯進與戰爭無關的一般民眾,並讓他們受苦的決定。」


    我想也是──盧卡心有戚戚焉。其實盧卡非常清楚,自己和法妮雅的路絕對沒有交叉的可能。


    ──實在太溫柔了啦,這個人。


    ──不隻對同伴,連對敵人都展現溫柔。


    但是。


    ──這樣的話,無法往前邁進。


    盧卡繼續說出自己的想法。


    「世上沒有不會流血的變革。當社會往下一階段遷移,通常會伴隨龐大的犧牲。很抱歉地,就讓伊甸人染上恩寵大地的水土病吧。這樣一來將對我們有利。」


    法妮雅啞口無言,以更加嚴厲的眼神瞪向盧卡。


    「……你的意思是,就算和戰爭毫無關係的婦女、孩子和老人將因傳染病喪命,也無所謂?」


    「嗯,無所謂。」


    「……盧卡……你……」


    當法妮雅打算厲聲叱責時。


    腦中突然回憶起第一次和盧卡相遇的那一天。


    距今約七年前,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之際。


    相鄰的會客室內響起的年輕士兵話聲,傳進了以加門帝亞王國軍總司令身分坐鎮在辦公室內的法妮雅耳中。


    『明明我拚命拯救了大量我軍,您卻要將我送去處刑嗎!』


    『閣下,請問您懂戰爭和運動之間的差別嗎?違反與對方的協約?這是擊劍比賽嗎?明明是在戰爭,為何得遵守什麽規定?』


    士兵爭辯的對象,竟然是公主親衛軍團長的伊西德羅伯爵。訝異竟有士兵敢對貴族這樣說話的法妮雅豎耳細聽。


    年輕士兵的言詞越來越犀利。


    『如果對方指責我們違反規則,那不是該打到對方再也站不起來,再將對我方有利的規則強塞進對方口中就沒問題了嗎?』


    『閣下,拜托您認真、全心全力地動用一切手段來戰爭好嗎。』


    『戰爭不就是惡魔做的事嗎?不管是指揮官、士兵還是國王陛下,參與戰爭的所有人都是殺人犯啦,還裝什麽文明人啊?就是你們這種挑起戰爭還自以為好人的人最惡劣啦。』


    『還談什麽騎士道啊。與其裝成聖人讓戰爭一直拖下去,還不如出現個魔王破壞一切來終結戰爭好上太多。就是因為連這點事都不懂,你們這些貴族才活該一輩子當伊甸的奴隸啦。』


    被這些話吸引之下,法妮雅走出辦公室,將險些遭到處決的二等兵盧卡?巴路克招進親衛軍團。假如當時法妮雅沒有走出辦公室,往後恩寵大地的曆史也將大幅改寫吧。


    沒錯。


    打從第一天認識起,盧卡就一直是這樣。


    破壞阻擋在眼前的一切事物,才衝到今天這一步。


    王政、階級製度、社會製度、戰爭的方法。


    盧卡破壞了一切,自己化為魔王,大大改變了恩寵大地的狀況。


    ──正因為是這樣的盧卡,我才對他著迷。


    盧卡這個人的核心,從那時候開始就沒有改變。


    為求進步不惜犧牲,放眼破壞之後的未來。所以才能不畏全世界的憎恨,成為一名魔王。


    隻懂高舉悅耳的大義,什麽都不做且旁觀現狀的人,和盧卡徹底相反。


    佯裝善人,高揭騎士道精神,自以為聖人,讓冗長的戰爭持續下去的人──對,我和盧卡從一開始就位處南北兩極。


    但是我要有自信地,繼續堅持走我的路。


    抬頭挺胸,走在王道之上。


    法妮雅麵對盧卡,如此宣言:


    「……盧卡……我已經預料到你會選擇啟動trigger。從你的性格判斷,為了擺脫伊甸這層枷鎖,寧願選擇破壞現狀。」


    「……………………」


    「……可是,你打算破壞的規模之大,遠遠超乎了我的想像。三界將可能會有總計數百萬,甚至數千萬人染病……假如這樣你仍然決定啟動……我會……看不起你。」


    法妮雅是認真的。


    深愛著盧卡,但絕不會往盧卡將要走的路靠攏。


    必須阻擋那條路,甚至讓整條路消失才行。


    盧卡注視著法妮雅好一會,誠懇說道:


    「……那也無所謂。隻不過,我不打算對即將在恩寵大地上演的地獄袖手旁觀。什麽都不做的話,地表隻會更加惡化。由傑彌尼統治的恩寵大地將會迎來什麽樣的下場,你也清楚不是嗎?」


    「……………………」


    黎維諾瓦帝國皇帝傑彌尼對殖民地的管理方針是「不寬容」。遭到征服的民眾不具有任何權利。奪取土地、奪取家產,再賣到伊甸當奴隸。已經有超過五十萬荒蕪狂野的居民被載運到伊甸來換取gp。在盧卡敗給傑彌尼的現在,同樣的地獄將於日後的恩寵大地上演。


    「把峭壁破壞的話,也能把黎維諾瓦搞得一團糟。帝國軍目前正在侵略盧那?席耶拉的領土,但或許會因此中止。畢竟從距離上來看,黎維諾瓦離伊甸較近。不調動大軍回防首都帕葛洛奇昂的話,黎維諾瓦將無招架之力。這麽一來,盧那?席耶拉就還有機會。」


    「……………………」


    「正如你所說,破壞峭壁的話,大量伊甸的婦女和孩童或許會死於疾病。可是如果繼續保留峭壁,恩寵大地的婦女和孩童也會被賣到伊甸當奴隸。我想要破壞峭壁,守護恩寵大地。難道你打算為了保護伊甸,對恩寵大地人被賣掉的現狀袖手旁觀嗎?」


    盧卡一雙紅眼直直瞪向法妮雅。


    法妮雅同樣一步都不退讓。


    「就算不破壞峭壁,也有更多能改善現狀的路。去說服傑彌尼,讓恩寵大地齊心合力對抗伊甸,也不失為一種方法。或許這樣是拐彎抹角,進步緩慢,過程中也得忍受許多不合理的事。然而,所謂的進步必須隨著人類的意識抬頭才行。你的步調太過急進,也伴隨太多犧牲。我怎麽看都認為你前進的方法實在異常。」


    「我算異常?那你認為現在這樣在猴子山內爭奪遊客扔進來的餌,才算是正常的嗎?如今好不容易有機會能把遊客一起拖進猴子山。是讓那些家夥明白我們是人,往後別想繼續欣賞我們來取樂的機會。」


    「為此不惜在這個世界散播病菌嗎?未免太過粗暴蠻橫,隻會替後代種下禍根。無論再怎麽艱難,人類都該和倫理共同進步。若為了贏得戰爭而拋棄倫理和美德,我們等同達成徒有其表,實質上卻仍然野蠻且空虛的進步。如此一來會重蹈上一代文明的覆轍,總有一天被自己給燒毀。」


    「倫理和美德等到戰勝之後怎麽高歌都沒差,但受到踐踏之下的倫理又有什麽價值?有美德就能拯救在貧民窟內餓死的孩子嗎?就算歌頌那種玩意也填飽不了肚子。我寧可將伊甸人趕盡殺絕,也想將麵包分給恩寵大地上餓肚子的孩子們。」


    「把用血腥雙手揉出的麵包分給孩子們?那樣的麵包隻會養育出惡魔。就算又堅硬,又冰冷,也該分給孩子用清潔的手揉出的麵包。那樣的麵包才能養育出大量的天使,領導這個世界走向永恒的和平。」


    盧卡和法妮雅都堂堂正正向對方提出自己的意見。


    過程中,vivi默默聽著兩人的辯論。


    連vivi都聽得出來,盧卡和法妮雅立誌前進的道路打從一開始就完全相反。


    盧卡希望馬上破壞世界,迅速改變現狀。


    法妮雅希望維持目前的世界,追求平穩的進步。


    雙方都正確,同時也都錯了。法妮雅的意見乍看之下雖善良,卻隻是對當前恩寵大地的困苦坐視不管,反過來替敵人伊甸幫腔。盧卡的意見聽起來完全是壞蛋,一旦成功的話將替恩寵大地帶來福音,同時讓伊甸墮入地獄吧。


    不能以善惡來當成判斷基準。


    為了未來的幸福,如今的我們要犧牲什麽,放棄什麽,拯救什麽來傳承給下一代?非得做出選擇才行。


    ──我必須決定立場。


    ──世界的命運將因我決定。


    vivi開了口。


    「……我知道了。繼續討論下去也不會有進展……所以我支持的那方以二比一獲勝。你們兩個能接受吧?」


    (插圖016)


    盧卡點了頭,法妮雅則是慢了半拍才緩緩點頭。


    vivi大大吸了口氣,斬釘截鐵地說:


    「……我讚成盧卡。」


    盧卡沒什麽特別的反應,法妮雅也默默接受這句話。


    「……讓那道峭壁傳承到下一代,隻是把問題往後拖延罷了。那道峭壁對伊甸來說是遮掩真麵目,再方便不過的一道簾幕。想要去除簾幕隻能趁現在,要是無視這次機會,往後將再也沒有機會吧……」


    陣風刮過四人之間。vivi繼續說道:


    「……十五年前,和魔女一起逃到猶大環的我搭乘飛行艦艇跨越峭壁,在短短一瞬間從狹窄圓窗俯瞰了伊甸的大地……文明水準的確領先恩寵大地五、六十年,但是氣候非常寒冷。大地被雪覆蓋,森林稀疏,也沒看到農地……我在一抵達伊甸後,就被軟禁到用來啟動米迦勒的設施內,因此不清楚人們的生活和都市的景象,但人口感覺實在不多。既然人口少,代表就算能夠武力壓製他界,卻不擅於之後的占領和經營……」


    盧卡點頭讚同vivi的意見。理所當然地,能夠動員的士兵數量取決於人口多寡。若士兵太少,就算在戰爭中獲勝,也難以管理贏來的土地。所以伊甸才替恩寵大地灌輸「打仗也不可能贏」的印象,改采名為gp製度的間接統治政策,讓恩寵大地進貢地表的產物。畢竟就算真的開戰,並成功壓製地表,也會因為母國士兵人數不足而管理不了廣大的殖民地。


    「要和伊甸開戰的話,問題在兵器,尤其是飛行艦隊……但現在我們能靠熾天使級機兵來殲滅飛天的敵人。」


    盧卡再度點頭讚同vivi的話。米迦勒和路西法能飛這點真的造成巨大影響。畢竟贏不過伊甸的最大理由,就在沒有能攻擊飛行戰艦的手段。不過在盧卡和vivi能夠駕馭熾天使級的現在,飛行艦隊再也不是無人能敵。


    「要是能說服希爾德迦達,就能拉攏龍騎兵隊為夥伴。和猶大環結盟的話,或許能和伊甸拚個高下喔。那位大嬸看起來挺明事理的。」


    vivi聽完盧卡的話,也點頭讚同。


    「……沒錯,隻要恩寵大地團結一心,再和猶大環合作的話,就可能和失去峭壁的伊甸抗衡。我認為不該眼睜睜錯過這個能替三界的鬥爭劃下休止符的機會……當然,以人道觀點來看,法妮雅的意見是正確的。要是無視伊甸的普通民眾暴露在病菌下的風險,我們的文明將喪失談論倫理道德的資格……隻是,既然目前已有伊甸特區的混血兒生活在恩寵大地上,就表示能從他們的血清製造疫苗。假如伊甸當真害怕水土病,很可能已經製造出疫苗。我想該不會這六十年來伊甸猶豫攻打地表的理由,就是想培養能抵抗恩寵大地水土病的血統呢……」


    這麽說完,vivi麵向法妮雅,壓低語氣說:


    「……更重要的是,我們如今掌握的鑰匙隻有現在能用,重大到無法以人道為由舍棄。所以說……我認為應該行使掌握的權利。」


    法妮雅一對葡萄色的雙眸直視vivi,出聲回應:


    「……我明白了……雖然我不會接受這項決定,但如今的我並沒有能力阻止你們。」


    這麽說完,法妮雅閉上嘴,緩緩將視線移向盧卡。


    「……直到你身體能動為止,我就留在這裏吧。隻不過,我無法對你破壞世界的行為坐視不管……等到你們恢複健康狀態,我將離開此地,前去找傑彌尼。為了說服他不再向伊甸進貢,而是協助恩寵大地團結一心對抗伊甸。」


    「傑彌尼……!?」


    盧卡錯愕驚呼,但法妮雅仍平靜地說了下去:


    「假若斷崖峭壁會消失,那才是最好的辦法吧。等到說服傑彌尼後,我會前去拜訪猶大環皇帝。如果恩寵大地和猶大環聯手,伊甸或許會願意坐下來談判。」


    盧卡啞口無言地注視著法妮雅,殷殷告誡似地搖了搖頭。


    「……別那麽做。傑彌尼對你很執著,一旦你去見了那家夥,別說討論了,甚至可能隻會遭他羞辱。」


    「屆時我會自我了斷。何況,假如真有所謂的星之意誌,事情肯定能順利的。」


    「別隨便犧牲性命。倫理道德對傑彌尼不管用,你隻會被他玩弄而已。」


    「那麽就停止啟動,如此一來我也沒必要去見傑彌尼了。」


    法妮雅的反論讓盧卡再度啞口無言。雖說擔心法妮雅的安全,但這件事和啟動trigger並不能相提並論。


    「這和那是兩回事吧!」


    「是同樣一回事。峭壁消失的話,就沒必要再送奴隸給伊甸。那麽隻要由傑彌尼向恩寵大地各方勢力呼籲,組成恩寵大地聯合軍去迎戰陸地相鄰的伊甸,或許就能戰勝。不要一味貪圖gp而對伊甸俯首稱臣,是時候鼓起勇氣對抗了吧──我隻是要去告知他這件事。」


    盧卡激動製止她打消這個念頭,但法妮雅卻堅持不退讓。眼見雙方你爭我吵沒有進展,vivi歎了口氣,介入兩人。


    「……恩寵大地的統治者執著於法妮雅的話那正好,因為隻要法妮雅願意,就能馬上晉見皇帝。沒道理不好好利用這項他人沒有的特權。雖說多少伴隨一點風險……」


    「何止多少而已!那家夥絕對不可能乖乖答應討論!拜托了,法妮雅!你太不瞭解那家夥了……!」


    然而,盧卡的哀求遭到vivi和法妮雅回絕。


    「為了恩寵大地的幸福,我願犧牲性命。」


    「二比一啊,盧卡。必須考慮啟動trigger後的事來行動才行。」


    唔唔唔……雙眼不甘心燃燒怒火的盧卡吞回反論,低下頭來沉思了一陣子,抬起表情嚴肅的臉龐。


    「……好,但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等到啟動trigger後,我和vivi也跟你一塊去。隻要有熾天使級當護衛的話,那家夥也動不了你。」


    盧卡的提議馬上遭到vivi否定。


    「不能那麽做。要是得知米迦勒和路西法的所在地,伊甸和猶大環都不會默不吭聲,會馬上有艦隊和龍騎兵隊飛來,引起戰鬥。」


    盧卡的紅眼掠過凶猛之色。


    「誰怕誰,反正伊甸艦隊遲早都是要打倒的對手啊。」


    「要是知道我們這邊的位置,那群家夥就會先進行研究,做好準備後再攻來。不怕炸裂彈,卻怕穿甲彈的弱點已經被他們知道。熾天使級絕非所向無敵,如今路西法就因為受到炮擊損傷,無法獨自飛行……和伊甸艦隊間的決戰,必須由我方發動奇襲才行。不和有所準備的敵人交鋒,而是積極找沒有準備的敵人下手。雖然在你麵前談這種軍學的基本形同班門弄斧,但你可別說你連這點都不清楚啊?」


    盧卡的視線瞪向vivi,銳利到都快能聽見鑽刺聲了。


    vivi是正確的。米迦勒和路西法是對抗伊甸艦隊時無論如何都需要的機體,能夠驅逐飛天艦隊的隻有這兩台機兵。直到決戰前都該好好隱藏,等到伊甸峭壁消失後用來對慌張地傾巢而出的伊甸艦隊發動奇襲──這個道理盧卡懂。


    「啟動trigger後,我和你再度躲起來是最好的辦法。當伊甸艦隊現身,開始攻擊地表時,我們突然從這裏升空奇襲,徹底殲滅飛行艦隊。這樣一來就剩下地麵戰的勝負。隻要傑彌尼能動員恩寵大地聯合軍的話,想必能多少提升勝算吧。我想將說服他的任務交給法妮雅去做。」


    盧卡雖咬牙切齒,最後無奈垂頭。


    自己當然清楚她們說的。若盧卡和vivi和法妮雅同行,等於主動舍棄難得駕馭成功的熾天使級。清楚歸清楚,卻還是難以忍受好不容易奪回的法妮雅隻身前去找傑彌尼。


    至少──


    「……弭茲奇,拜托你陪法妮雅一起去。有你在的話就能安心了。」


    盧卡垂著頭拜托身旁的弭茲奇。一直擺出憂鬱表情的弭茲奇一聽,頭抬了起來。


    「咦?我?world trigger沒有熾天使級的話無法啟動吧?難道不需要副駕駛嗎?」


    聽了這句話,vivi冷冷回答:


    「副駕駛充其量是主駕駛失敗時的備胎,但米迦勒和路西法都接受我們了。在主駕駛就能完全駕馭的現在,已經不需要副駕駛了。」


    弭茲奇的表情明顯黯淡下來,沮喪垂頭。


    「不要那麽說得那麽白啦,很傷人耶……明明我隻有駕駛機兵這項專長啊……」


    「法妮雅需要你。而且和巴斯希跋一起的話,旅程也會更輕鬆對吧?再說你也認識希爾德迦達,能介紹法妮雅和她見麵。一路上肯定需要你的幫忙啦,好嗎?」


    聽盧卡直接拜托,弭茲奇向法妮雅抬起頭來。


    「……盧卡是這麽說啦……可是我不會礙到殿下嗎?」


    法妮雅嫣然一笑。


    「怎麽會呢。說服傑彌尼之後我還想去見猶大環皇帝,有弭茲奇和巴斯希跋在的話,我就安心了。」


    「真的嗎!?殿下真的那麽認為的話,我好開心……!雖然是重責大任,但我會加油的!」


    原本弭茲奇就是公主親衛軍團的王牌駕駛,當然很高興自己受法妮雅需要。剛剛還無精打采的臉上恢複生氣,單臂摟住巴斯希跋的脖子,把臉湊近法妮雅。


    當巴斯希跋「啾~」打招呼似地輕鳴,法妮雅揚起微笑,單手回摸它冰涼的鼻頭。接著麵對弭茲奇說:


    「我已經不是殿下,叫我法妮雅就好了喔。」


    「咦!?沒關係嗎!?」


    「講話不用那麽客氣,因為我現在隻是一介市民。」


    「真的嗎!?真的可以嗎,法妮雅!?」


    「嗯,途中請你多多指教了。」


    「嗚哇!帥耶!我和法妮雅變成朋友了耶!」


    「嗯,請和我當朋友喔,弭茲奇。」


    法妮雅微笑回應,弭茲奇則高興得滿臉通紅。


    「好~我要加油!因為我和法妮雅是朋友嘛!我這就搭巴斯希跋出去一趟喔!如果附近有村莊的話,或許能弄來旅程中需要的東西!」


    「喔,快去快去,順便幫忙買點吃的回來。我這幾天什麽都沒吃,肚子餓扁啦……」


    盧卡拜托起雀躍的弭茲奇,法妮雅和vivi也互看一眼,揚起笑容。


    明天等到盧卡和vivi的身體能動,法妮雅和弭茲奇就會搭乘巴斯希跋去找傑彌尼。盧卡和vivi啟動完trigger後便回到藏身處,等待伊甸艦隊出擊。


    隻要事情順利,在盧卡和vivi壓製空域時,下方就會有響應法妮雅說服的恩寵大地聯合軍高聲歡呼,攻進地麵相連的伊甸去吧。雖說一切都以事情順利為前提,究竟會有何變局?


    總而言之──已經得出結論。


    能和法妮雅共度的時光隻剩一點。


    一路走來已曆經太多悲傷,那麽至少,享受當下短暫的歡樂吧──盧卡如此希望。


    溪穀的狹窄天空終於等到太陽露臉。


    將無法動彈的盧卡和vivi留在河岸,法妮雅在稍遠的樹後方確認起背囊。這是在巴巴羅薩上被迫穿上特殊套裝的法妮雅拜托安娜塔希亞的助手後,才扔進米迦勒駕駛艙的東西。


    除了現在穿著的白色女用上衣,深藍色裙子外,還有伊甸的騎裝,加上在房間內被迫換上的伊甸女學生製服。以隨手挑選的結果來看算是不錯了。


    她毫不猶豫地換上騎裝。在上衣外披上一件高質感的黑外套,並換白褲襪搭配黑皮靴。


    從樹後方回到河岸,發現出去的弭茲奇和巴斯希跋已經回來,手上拿著裝有麵包和蘋果的紙袋。弭茲奇直到剛剛仍穿著特殊套裝,但現在已換上農村女孩的打扮。


    「我回來啦~不遠處就有座小村莊!大夥看到我穿的緊身衣都很好奇呢!拿東西和他們交換,結果你們看,換到這些、馬鞍,連韁繩都送我了……!」


    弭茲奇露出開心的笑容,右手拄著拐杖的同時,用左手遞出裝滿食物的紙袋。一旁的巴斯希跋身上則裝了改造過的馬鞍和馬鐙,胸前也裝上韁繩。


    躺著的盧卡興奮地說:


    「哦!讚啦!快給我麵包吃啊弭茲奇!」


    在神經連接的影響下,手腳仍無法自由行動,沒辦法自己進食。看樣子得等到今天深夜左右,身體才能動了。


    「哦!好是好啦,但與其選我,你更希望法妮雅喂你吧!」


    弭茲奇此話一出,法妮雅和盧卡頓時僵住。弭茲奇可能覺得自己很識相,得意洋洋地揚起嘴角。


    「我去照顧vivi,法妮雅就好好照顧盧卡吧!」


    法妮雅微微羞紅了臉頰。


    「啊、好……沒問題。」


    「你聽,太好了呢盧卡!好,vivi,我來照顧你,盡管放心吧!快吃麵包,快!」


    弭茲奇精神百倍地在躺平的vivi身旁坐下,冷不防把粗魯撕碎的麵包往vivi嘴裏塞。


    「噗呼!?」


    「怎樣,好吃吧!」


    vivi緊閉雙眼左右搖頭,痛苦掙紮並勉強咀嚼後──


    「別突然塞過來啦!撕得更小塊!溫柔放進來!!」


    「什麽嘛,要人家喂你吃還那麽囂張。哼,這樣可以了沒?」


    「噗耶!?」


    又是一塊偏大的麵包塞進口中。vivi雙腳不停甩動,好不容易才吞下去後──


    「想殺了我啊!」


    「是怎樣啦,抱怨個不停耶……是說你的腳在動了吧?既然那麽有精神,應該站得起來了吧?」


    「……嗯?真的耶……腳稍微能動……」


    從神經連接解除後還沒過二十四小時,不過用點力的話,還不到動彈不得的程度。


    「站不起來嗎?」


    「……沒辦法,不過比平時好很多。難道成功駕馭的話,影響也會跟著減輕嗎……?」


    vivi一副摸不著頭緒的樣子。另一方麵,法妮雅溫柔地讓盧卡躺到大腿上,彷佛在喂小鳥般細心將小塊麵包放進盧卡口中,如同母親似地默默等盧卡吞下,才繼續喂下一口。眼見兩人忘了剛才的激烈爭辯,微笑著進食的溫暖場麵,vivi單眼投以羨慕的眼光。


    「好羨慕那邊那麽細──噗耶!」


    話說到一半就被塞了大塊麵包,又開始甩腳掙紮起來。結果vivi花了三十分鍾以上才吃完,一臉疲憊地趕走弭茲奇,獨自陷入沉思。相較之下盧卡和法妮雅則有說有笑的。


    「得去確認一下弭茲奇找到的村莊位置。畢竟我們得躲在這裏好一陣子,能夠獲得食物的地方相當重要呢。」


    「的確是呢……要和弭茲奇一起搭巴斯希跋飛過去嗎?讓我幫忙你坐上鞍吧。」


    「ok。欸,弭茲奇,抱歉喔,可以再載我飛一次嗎?我要確認一下村莊的位置。」


    被喊到的弭茲奇天真地笑了。


    「你不如和法妮雅一起飛啦。法妮雅也是,要踏上旅程的話,得學會怎麽操控巴斯希跋啊。」


    法妮雅一聽,麵露驚訝之色。


    「沒事,巴斯希跋很聰明的!村莊就在那邊,走路就能到的距離喔。隻要一起飛,馬上就看得到一座小村莊。」


    弭茲奇指著東南方這麽說。法妮雅和盧卡互望一眼,揚起了嘴角。


    「ok,好像可以啊。」


    盧卡跨上巴斯希跋的鞍,把腳伸進鐙內。保險起見,弭茲奇用繩子將盧卡的腳踝綁到鐙的固定具上。


    「坐起來的感覺不差呢。」


    法妮雅跨到盧卡前方,握起韁繩。考慮到雙人共乘飛行的弭茲奇,拜托村人幫忙裝上兩人份的鐙。確定腳踝固定在鐙上後,法妮雅轉向身後,正把自己抱在懷中的盧卡。


    「…………以前也經曆過這種事呢。」


    「嗯,真懷念啊。」


    法妮雅說的是約七年前,盧卡救出被藍胡子囚禁的法妮雅那時的事。當時騎著鮑沃的盧卡把救出的法妮雅抱在懷中,甩開了纏人的追逐。無論當時還是現在,心中倒是都同樣小鹿亂撞。


    「盧卡,要好好抱緊法妮雅喔!不然可能會摔下去的!」


    弭茲奇賊笑著挖苦盧卡。盧卡尷尬地回應:


    「知道啦!抱歉,法妮雅,因為我身體還使不上勁……」


    「請你牢牢抱緊喔。」


    盧卡的雙臂交錯在法妮雅的前腹部。法妮雅轉向後方一笑,用略帶惡作劇的口吻這麽說。


    「好,飛吧,巴斯希跋!」


    弭茲奇號令一下,載著兩人的巴斯希跋便張開雙翼,劇烈拍動。


    「呀!?」「嗚喔!」


    法妮雅輕聲尖叫,盧卡則歡樂驚呼。


    即便載著兩名成人,巴斯希跋也毫不介意,持續攀升高度。


    已看不見下方的空洞,穿過樹群俯瞰蔚藍小河,沒多久,整座溪穀都映入盧卡眼簾。


    「巴斯希跋帥耶!」


    「好舒服喔!」


    法妮雅也像個市井少女般痛快高呼。這是法妮雅第一次騎翼龍飛上天空。她緊緊握住韁繩,從約七十公尺的高空俯瞰世界。


    「哇……」


    任憑舒爽陣風拂過臉頰,水平伸直雙翼的巴斯希跋斜斜滑過天空。


    在清澄藍天之下,傾斜的蓊綠樹林拓展開來,宛如湖麵般顫動起浪。


    盧卡和法妮雅就這樣遊過無窮無盡延伸下去的春季天空。


    「這是我第一次飛上天。」


    「我是第三次。不過,白天飛果然舒服呢。風景也這麽壯觀……」


    「村莊是那邊呢。」


    法妮雅指向斜前方的地麵。離盧卡等人的藏身處沒多遠的位置,蓊綠森林被挖出一個小圓,大約四戶小房子飄出燒炭的煙。


    「ok,這麽近真是幫了大忙。機會難得,還想再飛一會兒。」


    (插圖017)


    「是啊。或許附近還有其它城鎮或村莊,再稍微在空洞周遭飛一陣子吧。」


    法妮雅一拉動韁繩,巴斯希跋便緩緩回旋。景色跟著旋轉,兩人的前進方向,水平距離約莫三十公裏的遠方,能看到廣闊無邊的伊甸峭壁聳立。


    「……………………」


    法妮雅默默注視峭壁。


    啟動world trigger的話,那麵峭壁將會消失。


    盡管仍難以置信,但體驗到過去那道峭壁隆起的法妮雅已經明白那是人為下的產物。


    不隻伊甸峭壁,連猶大環斷崖都會消失。


    如此一來,當前恩寵大地的秩序也會徹底崩壞吧。


    一切都將沉入破壞的漩渦。


    透過現在從後方抱著法妮雅的這名青年之手。


    ──難道無論如何都必須那麽做嗎?


    這股念頭忽地掠過腦海。


    ──將路西法和trigger都拋棄,兩人一起逃亡……也並非不可行?


    再來更萌生這種念頭。


    對世界的命運坐視不管。那種事全交給傑彌尼、格列高、希爾德迦達等等去處理就好。


    ──根本沒有必要把我和盧卡牽連進去……


    法妮雅已不再是公主,盧卡也非第一執政。


    兩人如今都成了一介市民。


    沒有必要背負世界的命運這種沉重的負擔。


    ──追求普通的幸福……不也沒關係嗎?


    在此時此刻,萌生了這些念頭。


    法妮雅轉頭往後看。


    若拋棄什麽星之意誌,或許就能和這個人像這樣一起活下去。


    與其犯險前去見傑彌尼,待在最愛的人身邊豈不來得更……


    「盧卡。」


    不知不覺間,她呼喚了他的名字。


    盧卡的表情隱約變得僵硬。該不會這個人光聽到我這麽喊,就察覺到我內心的波瀾了?法妮雅不由得這麽認為。


    ──我們逃跑吧。


    這句話逐漸從心底湧上。


    ──不能說。


    ──說出口的話。


    ──我會被盧卡瞧不起的……


    法妮雅瞬間自我告誡。


    ──我不想讓盧卡失望……


    法妮雅一聲不吭,將自己的右手覆到盧卡手上。


    明明已嚴厲自我告誡,那股自私的心願仍持續從心底湧上。


    ──可是,如果你願意那麽說的話。


    ──如果你開口說一起逃的話,我……


    自身的自私念頭令法妮雅打了冷顫。然而,那股獨善的祈求仍未止歇。


    自己全部的心情都凝聚在眼神中了。這時,盧卡的手也微微反應,回握了法妮雅的手。


    盧卡默默注視法妮雅雙眸中映照出的自己,回握了她的手。


    ──就不能兩人一起逃跑嗎?


    風中彷佛響起這句話。


    不啟動trigger的話,法妮雅就沒必要去見傑彌尼了。自己難道真有必要讓這位珍重之人遭逢危險,也要親手消滅那道峭壁嗎?


    ──世界局勢和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


    找出vivine吧。為了希爾菲托付的這個心願,持續奔波了十二年,就在今早終於找到她了。


    ──希爾菲的心願已了。


    ──往後我能過我喜歡的日子。


    盧卡這麽心想。過自己想過的人生,沒有人有權指責自己。


    法妮雅已非王族,盧卡也不是第一執政了。


    兩人之間的身分隔閡已經消滅無蹤。兩人都不再有肩負世界局勢的責任,就隻是普通的市民。


    就算啟動trigger,對自己也沒有任何好處。那麽和法妮雅一起逃跑豈不是更好?對世界的命運充耳不聞,逃到天涯海角,和法妮雅兩人開心過日子。這樣做又有什麽不對了?


    ──為了拯救法妮雅,不啟動trigger,而是逃亡。


    ──這樣的選擇也行得通吧?


    當如此想法掠過腦海的那一剎那。


    『盧卡?巴路克!盧卡?巴路克!』


    群眾激動呼喊盧卡之名的景象突然在腦海中浮現。


    『拯救我們的國家吧!』『趕跑那群貴族!』『根本不需要什麽國王!換你來當我們的領袖吧!』


    將希望托付給盧卡的數萬,不,數十萬的市民們。


    『我們與盧卡並肩作戰!』『為自由!為平等!革命之刻到來!拿起武器吧市民們!』


    不惜犧牲性命,拿起農具蜂擁起義,高歌革命之歌走過街道的農民們。


    『別怕死!!燃燒鬥誌!!我等為自由而戰!!』『在盧卡旗下戰到最後一刻!!奮戰吧同誌們!!為了我等的未來!!』


    在槍聲中倒下,踏過同伴屍首繼續向前衝的義勇軍、徵集兵們。


    於風中噴濺血花,懷著革命之夢死去的雄吼,從前方的藍天傳來回響。


    『你所規劃的未來藍圖究竟如何?是值得我托付一切的未來嗎?』


    騎兵梅比爾浮現在前方的天空。


    在那場烏奇奧勒暴動中察覺出突然出城野戰的盧卡的意圖,從後方奇襲敵軍司令部的優秀騎兵。更在德爾?多勒姆戰役中做出背叛傑彌尼的覺悟,跟隨一無所有的盧卡走上前途未明之路。


    『……現在戰爭起來,死傷的會是百萬名士兵。可是一旦時代進步……跟戰爭無關的女人、小孩、老人,幾百萬人會在戰爭中喪命……盧卡的動機是什麽都好……但把問題遺留給孩子們,才更為糟糕。』


    步兵隊長葛布。珍愛的家人被賣去伊甸的葛布將自己的夢想托付給盧卡,再三翻轉了艱難的戰況。在底定革命大勢的斐代爾?博卡日會戰中,也是多虧葛布才能獲勝。若沒有葛布在的話,整場革命根本成不了大局吧。


    『就算如此,我們還是得宣揚這些宛如童話故事的理想。要是放棄宣揚的話,革命本身將失去意義!』『……就算有任何理由!我也絕不會……絕不會讚同你的,盧卡!!』


    第二執政卡謬。孤兒院出身的律師。靠著熱情理想和巧妙口舌煽動民眾,成為革命推手的男人。原本打算贏過傑彌尼之後,將世界交由卡謬治理。相信即便在戰敗後共和國遭到解體,那家夥也不會拋棄理想。


    受希爾菲之托踏上旅程已經十二年。


    與幾十人,幾百人相遇,不隻唇槍舌戰,也一起奔馳在相同的戰場。起初明明隻是想找出vivine,但不知不覺間,在盧卡心裏,已經在認識眾多人、彼此互相交流的過程中,建立起隻屬於自己的信念。


    而如今就要賭上這股信念。


    ──是要破壞?


    ──還是逃跑?


    ──現在,就在這裏,做出決定吧。


    盧卡往前方的天空,阻斷世界的伊甸峭壁瞪去。


    至今為止相遇的數百夥伴們的表情,都浮現在蔚藍天空。


    希爾菲、梅比爾、傑彌尼、葛布、卡謬、弗拉德廉、希爾德迦達……敵我雙方眾多豪傑們的長相和話語,再度於盧卡靈魂深處震蕩。


    盧卡做出了在這場旅途的最後,自己該下的決定。


    「法妮雅。」


    「……我在。」


    「我要破壞那道峭壁。」


    這麽一說,眼前的葡萄色雙眸略顯濕潤。


    她沒有反駁。唯獨風聲在兩人之間響起。此刻盧卡心中感受到的折磨,法妮雅也感同身受。兩人同樣疼痛,同樣想手牽手逃離此處。既然在受盡百般煎熬後好不容易才又重逢,往後好想一直待在一起,隻為彼此消耗時光。好想天南地北地聊天,吃著相同的食物,讀同一本書、分享各自的心得,或一起在街上散步。就隻是這樣微不足道的幸福,對兩人而言卻遙不可及。


    可是,盧卡無法拋棄至今以來在相同道路上奔馳的夥伴們的心願。為了追尋更好的社會而戰死沙場的夥伴們、市民們已將心願托付給他,那麽自己就該一輩子背負他們遺留的希望,往他們向往的社會筆直奔馳。


    所以──


    「我要同時破壞三界。」


    不逃避,完成自己背負的使命。這就是對一路上和自己共同奔馳的夥伴們最好的回禮,也是對壯誌未捷身先死的夥伴們的餞別。


    聽了盧卡的決意,法妮雅雙眼中浮現新的神色。


    「盧卡。」


    突然間,一股清澄且強烈的感覺從內心深處湧出,讓法妮雅開口:


    「那麽,由我來修複。」


    彷佛受到湧出的某種感覺猛推一把似地,毫不遲疑說出遠大的承諾。


    「你所破壞的這個世界,就由我來重新修複。」


    啊,原來如此嗎。


    法妮雅感覺心中的煩惱應聲消散。


    ──這就是我真正的任務嗎。


    明明是一句目前既無身分,也無居所,家人、領地、傭人通通沒有的自己無法勝任的話,法妮雅卻彷佛未來已經如此定調似地,理所當然接下這份過於龐大的任務。


    ──我們肯定是為了這件事才相遇的。


    和盧卡之間結下的奇妙緣分,打從一開始就注定會走到這一步吧。


    由盧卡破壞,再由法妮雅修複。


    ──這就是星之意誌。


    超乎人類智慧的巨大意誌,打算藉由我們兩人演出一場破壞與重生的磅礡大戲。法妮雅自然而然接受了這個無稽的念頭。


    理解的同時,法妮雅不禁悲從中來。內心深處默默呢喃,自己即將在此與盧卡離別。


    「盧卡。」


    「嗯。」


    「能遇見你,是我人生的驕傲。」


    「……………………」


    「你也覺得遇見我,是你的驕傲嗎?」


    她硬是擠出笑容,這麽問道。


    盧卡默默注視法妮雅。


    「……從第一次見到你那時,我就這麽想了。」


    他老實回應,表情也跟著放鬆。


    「希望自己能配得上你為我做的一切。我一直以來都抱著這個念頭,奔馳到今天。」


    馬上就要別離了呢──盧卡也這麽心想。


    「往後我也會持續這樣奔馳下去。」


    「……嗯……我也一樣。……想配得上你為我做的一切。」


    為了讓這個星球的未來變得更美好,在星之意誌指使下相遇的兩人,接下來必須分道揚鑣。


    「我會全力奔馳。」


    已無須多說下去,兩人用行動傳達彼此的心意。


    晶瑩閃爍的某種東西,參雜在法妮雅撥亂的發縫間。


    風聲如歌,溫柔拂過。


    隔天清晨──


    用河水清洗裸身後,法妮雅換上騎裝。


    晨霧依然籠罩在清晨的河岸邊。強烈到仍殘留天空的星光,即將被早晨的陽光拂拭。


    裝上鞍的巴斯希跋乖巧坐在河岸,默默注視著準備好啟程的兩人,以及送行的兩人。


    「可惜時間短暫,但相信我們會再相逢的。」


    vivi對法妮雅這麽說。法妮雅則擁抱vivi。


    「好想和你再多聊一些。你也要保重喔,vivi。」


    vivi伸手回抱法妮雅,接著看了打扮成農村女孩的弭茲奇。


    「弭茲奇也別太亂來啊。」


    弭茲奇把雙手枕在後腦勺,「嘿嘿~」輕笑出聲。


    「你真的變了耶,vivi。明明以前你絕對不會替我擔心啊。」


    「……吵死了,我也是會成長的。」


    在一旁的盧卡不客氣地拍起弭茲奇的頭。


    「再見啦。法妮雅就拜托你了,可得好好保護她喔,搭檔。」


    「喔!包在我身上!這可不是永別對吧!我們還能再見麵對吧!」


    弭茲奇咧嘴一笑,抱住盧卡。盧卡也笑著拍了拍弭茲奇的背。


    接著盧卡把視線移到法妮雅身上。


    以身後的涓涓細流為背景,一身筆直整齊的騎裝打扮。修長銀發受溪穀徐風輕拂,她的輪廓也散發微弱光芒。


    盧卡回想起七年前第一次見麵時,被法妮雅的姿態震懾的事。那是一種彷佛一敲即碎,夢幻且脆弱的美麗。當時她臉上總是板著一張正經嚴肅,不容他人介入,王族獨特的冷漠鐵麵具。


    對法妮雅而言,在那之後的七年充滿艱辛苦難。在經曆與盧卡的醜聞事件後,暗地裏遭王侯貴族及民眾以「妓女公主」辱罵,更因為革命失去家、身分與家人,隻能在格列高的庇護下過著近乎幽禁的生活。相較於盧卡以堪稱異常的速度從貧民躍升為共和國第一執政,法妮雅卻從王位第一順位繼承人淪為無家可歸的流民。


    不過,如今在盧卡眼前微笑的法妮雅,有著七年前沒有的柔軟與堅強,威嚴與氣質更與她融合得更均勻了。苦難豈止沒有削減,反倒更加深了她的魅力。過去不知哪國的王妃曾說過的「人要經曆苦難,才能認清自己的真麵目」這句話,正浮現在法妮雅的微笑中。


    好漂亮,好成熟啊。日後法妮雅肯定將隨著年齡增長越變越美吧。可能的話,真想待在法妮雅身邊看著她成長,但所走的路卻徹底相反。


    「……你要小心。雖然我其實還是不希望你去啦。」


    盧卡勉強擠出了這句話。


    「好的。不要緊,星之意誌與我們同在。」


    法妮雅為了讓盧卡安心,半開玩笑地這麽說。


    壓抑想把法妮雅留在這裏的衝動,盧卡開口拜托:


    「……我希望你替我轉告傑彌尼。『我還記得你的夢想』──對那家夥這麽說,他就會懂了。」


    法妮雅略顯訝異地接下請求。


    「我還記得你的夢想……我明白了,我會轉達的。」


    「……祝你平安。我會一直幫你祈求的。」


    「……好的。我也會祈求你平安。」


    兩人輕輕相擁。「日後再見」這句話被盧卡吞回肚中。因為他沒辦法輕易說出無法保證的話。


    法妮雅跨上巴斯希跋的鞍,弭茲奇則坐到後方,把腳掌穿進鐙內。


    巴斯希跋緩緩撐起上半身,張開雙翼。


    「那麽,祝你們平安。」


    「拜啦盧卡!要把伊甸艦隊打得落花流水喔!還有,和vivi好好相處!」


    道別完,法妮雅甩動韁繩。


    巴斯希跋的雙翼猛然拍動,霧氣應聲消散,龐然巨軀飄浮起來。激起河麵水花的巴斯希跋眨眼間便消失在樹群的另一側。


    盧卡和vivi兩人並肩,盯著巴斯希跋消失的天空。


    「……這樣真的好嗎?」


    仰望天空的vivi小聲問道。盧卡則苦澀地微笑。


    「……誰曉得。或許根本不好……我隻能相信會有好結果。」


    接著將視線移向路西法。


    「趕快走吧,再拖拖拉拉下去會有艦隊或龍騎兵來攪局。得趕在被發現之前啟動trigger才行。」


    「……是啊,走吧。」


    互望一眼後,vivi和盧卡各自搭上米迦勒及路西法。


    「去破壞世界。」


    進入駕駛艙,戴上頭盔後,盧卡喃喃自語。


    啪嚓!整件特殊套裝掠過一股刺激,周遭籠罩黑暗──


    「……!!」


    突然間,視野被分割為三十部分。


    而且能夠掌握所有部位。透過與路西法的神經連接,電子儀器的性能直接化為盧卡的五感,光靠念頭就能進行整體操縱。


    「這可厲害啦……」


    雖然事前已聽vivi解釋過,實際體驗後仍然深感佩服。光是心裏想著前進,十八公尺的龐大機身就往前踏出步伐。


    「嗚哇……糟糕,感覺成為神了耶。」


    當盧卡感動得不禁舉起雙手,嚇起對岸的猴子時,耳邊冷不防傳來聲音。


    『聽得到嗎,盧卡?』


    「嗚哇!這是怎樣?聽得見vivi的聲音耶?」


    『這是種叫做無線電的東西,能夠遠距離進行通訊。看來收訊不錯呢。』


    「真的假的?明明隔這麽遠也能對話喔,好帥喔。」


    『能飛嗎?試著展開飛行組件吧。』


    「哦哦,就是你說的那個嗎?這種大塊頭真的能飛喔……」


    盧卡邊說,心裏邊用念頭叫路西法「給我飛」。


    背部出現彎曲的飛行組件,並且逐漸展開。透過三十分割畫麵確認自身的翅膀,看起來卻像斷了一般。


    『昨晚因為巴巴羅薩的炮擊損壞的。飛行組件似乎十分脆弱。』


    「嗯,看上去的確不怎麽堅固,畢竟隻是骨架嘛。」


    和機身相比的話,飛行組件隻像細長黑棍,感覺不太可靠。若遭受大口徑炮的直擊,理所當然會壞。


    『看來你難以飛行。還是像昨晚一樣,由我抱著你飛吧。』


    「嗯,拜托了。」


    米迦勒輕輕踩踏河岸的沙礫走近,伸出一隻手繞過路西法的右腋下,展開飛行組件。


    『走囉。』


    米迦勒突然縱身一躍,蒼藍翼膜在半空中點起火,急遽往高空攀升。


    「厲害耶──!!!」


    盧卡驚呼連連。單手抱著另外一台還有這種推進力,可不是開玩笑的。


    「這樣的話飛行艦隊根本不足為懼嘛。」


    『你可別忘了昨晚受到的損傷啊。戰艦一艘就算了,若對上排列陣形的艦隊,可不會像昨晚那樣順利。太小看伊甸可是會吃苦頭的。你也算有地位的人了,不該隨口胡說八道。』


    被vivi這麽一訓,盧卡閉上自己的大嘴巴。的確如vivi所言,光靠兩台熾天使級機兵絕不可能與伊甸的全戰力抗衡。何況路西法已經無法飛行,隻憑米迦勒一台的力量,對付艦隊應該十分吃力。


    回過神時,視野已染成一片蔚藍。


    米迦勒切換成水平飛行。


    不停用念頭嚐試各項功能。譬如增減畫麵數量,縮小放大等等,光是腦中思考就能操控,實在有趣極了。


    「好好玩喔!」


    『別玩啦……就快到了。』


    米迦勒逐漸放慢速度,不一會兒停了下來。


    「這裏就是……world trigger。」


    在盧卡的視野內,約莫伊甸峭壁的中段,一千五百公尺的位置,映照出發著藍光的正教十字紋章。


    「要怎麽啟動?」


    『米迦勒讓我看的影像中,熾天使級就像這樣……』


    米迦勒朝著紋章伸出左手,就這樣固定著不動。


    『你也伸出右手吧。』


    盧卡照著指示,朝紋章伸出路西法的右手。


    如此靜待了一會,但是──


    「什麽都沒發生。」


    『……再怎麽說也過了五萬年之久,可能壞了嗎。』


    「感覺古代兵器應該不太怕時間磨耗耶。」


    『到了world trigger這種規模的話,細微的故障也會日積月……!?』


    話還沒說完,突然被一陣強光籠罩。


    「……!!」


    牆麵上刻著的正教十字紋章開始發光。


    『來了……!!』


    「喂,這不太妙吧……!?」


    『別動,保持這樣……!!』


    光掩蓋了盧卡的視野,三十個畫麵通通被強光淹沒。


    什麽都看不見,也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


    【啟動完成】


    路西法出聲,但盧卡仍然什麽都看不到。


    唯獨路西法的冰冷聲音在耳邊響起。


    【已經無法複原】


    【三界將永遠合而為一】


    ???


    「法妮雅,峭壁好像在冒煙……!!」


    搭在巴斯希跋背上,從後方抱著法妮雅的弭茲奇眺望遠方聳立的伊甸峭壁,激動尖叫。


    法妮雅同樣雙手握住巴斯希跋的韁繩,往左手邊望去。


    水平距離約二十公裏的遠方……


    將無垠藍天的下半部切斷的伊甸峭壁下方,不斷有大量粉塵揚起。


    細微的大氣震動毫不間斷地傳上飛在一百二十公尺高空的巴斯希跋這邊。


    「是怎麽樣啊?trigger啟動了嗎?」


    底下的樹林寂靜無聲,沒有顯著的變化,也不見鳥群齊飛。


    詭異的地方在於,沿著視野內無垠延伸的高聳峭壁底端,同樣在視野盡頭無限揚起的紅褐色粉塵。


    若豎耳細聽的話,便能聽見遠方的震動聲傳來。不過,並不如傳說中創世神話開天辟地時風暴四起,雷電交加,憤怒的火山噴發大量岩漿等等那麽壯觀。


    就隻有伊甸峭壁底下持續噴出粉塵罷了……


    「難道那……是在下沉!?從這邊雖然看不清楚啦……!!」


    法妮雅凝視著峭壁,開口回答:


    「……我所見到的景象是峭壁逐漸隆起。既然二度啟動會讓峭壁消滅,代表整塊大地應該會下沉才對,但是……」


    米迦勒讓她看的景象是大地宛如有巨人從下方撐起般迅速隆起。然而光靠肉眼觀察,根本看不出眼前正發生著什麽。隻有微幅的空氣震動持續不斷,遠方傳來的微弱鳴動聲,加上粉塵不停揚起。假如不知內情的話,根本不會發現大地正在下沉。


    「……好像正在緩緩下沉。以一種不會讓建築物損壞或造成人員傷亡的速度,甚至有可能根本感覺不到下沉……?」


    法妮雅朝伊甸峭壁的反方向,南方的天空看去。


    感覺不出發生多大的怪象,不過恐怕在trigger啟動的同時,猶大環斷崖也開始下沉。那麽伊甸和恩寵大地應該都正往猶大環下降才對,但是──


    靜得令人畏懼。


    該不會所謂的索瑪氣體是像氣球泄氣般,慢慢從岩盤底部外泄的?突然往下掉的話,在岩盤上生活的人類通通會沒命。畢竟對伊甸人而言等於墜落六千公尺,速度越快的話,對生活的影響也越嚴重。為了不造成這種結果,才會設計成以緩慢到在岩盤上的人類察覺不到的速度下降嗎?


    「就算再怎麽慢,沒多久還是會注意到吧!?即使得看到底有多慢,可是總有一天事情會穿幫,整個世界會陷入大恐慌啊!」


    如弭茲奇所言,混亂將慢慢擴散,沒多久後國家元首會麵臨不得不做出重大國策的局麵。下沉速度慢的同時,就代表給了各地時間來準備戰爭……


    法妮雅毅然抬起臉來。


    「加快腳步吧,弭茲奇。得去見傑彌尼才行。」


    目的地是東南東,皇都帕葛洛奇昂。


    去見擊敗盧卡,成為恩寵大地實質統治者的「褐色皇帝」傑彌尼。


    ──樂園即將墜落。


    巴斯希跋轉動雙翼,像在鼓勵眾人似地高聲咆哮。


    嘶鳴聲傳出的前方,籠罩在伊甸峭壁底部的粉塵裙襬顏色變得越來越濃,朝向恩寵大地逐漸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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