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是人類。而是事物所殘留的“念想”。本來的——作為人類的你早就已經死了」


    「可、可是我……還是像人類一樣活著啊?」


    -------


    噗通,噗通——


    小小的聲音,沉悶的短音。


    一次又一次,以同樣的間隔響著。在我頭頂上不斷地響徹。


    每次聽到這聲音,手就會跟著微微顫動。


    ——噗通。


    搖動著。


    ——噗通。


    迸發著。


    我有點在意聲音的來源,睜開眼睛才發覺,自己在此之前一直是閉著眼的。


    這是一間微暗的房間。破破爛爛的榻榻米,歪歪斜斜的桌子,液晶屏幕破碎的電視,破了洞的隔扇,這些構成了狹小的空間。


    徹底荒廢的屋子,我知道,這是我的家。


    ——噗通。


    又聽見了。又動搖了。


    把視線往上方移動,一片天藍色在我眼前展開。


    天藍色的傘,在我頭頂上撐著。


    明明是在房間裏,我好像撐著傘。這是為什麽?


    抱著疑問把傘移開,布滿汙漬的天花板頓時映入眼簾。從天花板上滴下一顆水珠,正好滴到我眼睛裏。


    「哎呀!」


    冰冷的感覺在額頭上迸裂,我不由得驚叫一聲。


    「——原來,漏雨了啊」


    為了掩飾微妙的羞愧感,我自言自語了一句。然後把傘移到原來的位置擋住雨水。


    好奇怪,明明之前沒有漏過雨。


    仔細一看,原來我穿著鞋子。腳上穿著黑色平底鞋,踩在起了倒刺的榻榻米上。接著我確認了一下自己的穿著。


    藏青色西服上衣和格子裙,這是我上的中學的製服。


    總結一下,也就是我穿著製服,連鞋都沒脫就站在起居室撐把傘。而且房間裏還是非常荒廢的狀態。


    「這是……怎麽回事?」


    我提出疑問,可是能回答我的人一個都沒有。在荒廢的房間裏的,隻有我一個人。


    總之先回想一下,在此之前我到底在幹什麽吧。


    「……咦?」


    可是,想不起來。今天是幾月幾日,昨天是星期幾,明天準備幹什麽——完全不知道。


    沒辦法,再往前回想一下。把最近的記憶從腦子裏調出來。


    上了中學三年級之後的回憶。沒什麽特別高興的事,也沒有痛苦的每一天。所以也沒什麽欠缺。雖然增加了些無聊的事,但因為討厭的事情有所減少,所以使用“垃圾箱”的次數也減少了。明明應該是這樣才對——


    「難道我時隔多天,又“清除”了相當一部分記憶嗎……」


    雖然嘟囔了一句,卻不能說明什麽問題。這種狀況太異常了。


    ——噗通。


    水滴又落到傘上,發出聲響。握著傘的手,能感到從傘柄傳來的震動。


    啊,既然漏雨了,那就說明外麵在下雨。


    「一直待在這裏……也不是辦法啊」


    總之先出去吧,不然連現狀都把握不了。


    而且——既然撐著傘,比起躲在這裏,更適合站在雨雲下。


    我轉身,伸手搭上隔扇。


    雖然知道這狀況不太正常,但並不會讓我覺得恐怖或者思維混亂。


    對我來說,沒什麽東西是可怕的。


    因為討厭的東西全部忘掉就好了。


    對於永遠消除的記憶——絲毫沒必要害怕。


    走廊的木質地板開始腐爛,到處出現破洞,我怕把地板踩穿,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


    「有誰,在嗎?」


    雖然沒感覺到有人的氣息,可我還是喊了一聲。和地板一樣腐爛的天花板和灰泥剝落的牆壁回答我的,隻是沉重的寂靜。果然,一個人也沒有。


    剛才的起居室也是,哪裏都異常地腐朽。


    在我的記憶中,這房子大概是二十年前建的。發出咯吱咯吱悲鳴的走廊,之前還是很安靜的。


    我忍著穿著鞋走在走廊的不協調感和嘎吱作響的刺耳聲走向玄關。


    沙沙沙沙————


    玄關的大門隻剩下一半,朝橫向拉開的日式拉門有一半脫了門軌,倒向外麵。留下的另一半明顯歪掉了,被風雨刮得哢嗒哢嗒作響。


    雨水灌進邊界不明的玄關,形成一灘很大的水窪。角落裏的褐色塊狀物應該是鞋子吧。


    從門往外望去,被切割成四邊形的景色在雨中朦朦朧朧,好大的雨。雨滴重重地落到地上,水花像霧一般籠罩著地麵。


    有一點可以確信。


    這裏已經不能稱作家了。


    沒有門的家,已經不是家了。


    雖然不知道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麽,怎麽變成這樣的……但這個地方已經放棄了一個家所具備的用途。


    「這景象……不可能在現實中出現吧。肯定不可能出現……所以這是夢?」


    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往前走。


    啪唦。


    我雙腳踩過水窪,穿過玄關走進雨裏。


    啪啦啦啦啦啦啦——


    頭頂上傳來巨大的響聲。傘被強烈衝擊著,這瓢潑大雨完全是漏雨的天花板滴下來的水滴所不能比擬的。


    我用力握緊傘柄,耳中不斷灌進雨聲。


    鞋子不一會兒就濕透了,落到地麵的雨滴濺起水花,就算撐著傘,腳邊也被弄濕了。


    ——好冷。


    很真實的感覺。甚至讓人覺得這不是夢……


    「……算了,不管了」


    總之稍微走一段路再說吧,就算停在這裏煩惱也得不出結論。


    並不是討厭下雨,所以走在瓢潑大雨裏對我來說也不是痛苦的事。模糊的景色和從四麵八方襲來的聲之浪潮,反而讓我心情舒暢。


    撐著天藍色的傘,我走向模糊在雨中的小鎮。


    和我走出來的家一樣,街道旁的住宅每一間都無比枯朽。讓人一看就知道裏麵不會有人住。


    柏油路也處處出現裂痕,雜草從裂痕中茂盛地生長著。雖然大雨把世界的輪廓變得迷糊不清,但隨處可見的裂縫卻能清楚地看到。


    「這難道是所謂的幽靈城市嗎……」


    一個人都沒有,隻剩下一片廢墟的城鎮。


    這種陰森的氣氛就像放學後一個學生都沒有的教室。本該在的東西卻不在的不協調感。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雖然不覺得恐怖,滿腹的疑問卻使我心生迷茫。


    總之先假設一下吧。


    其一:這是個夢。


    這個可能性最大。


    可是掐自己臉還是很平常地感覺到疼痛。進了水的鞋子裏也傳來一陣陣冰涼。


    身體的感覺告訴我這是現實。可或許就是“這種”夢吧,能感覺到痛和冰冷的夢也說不定。


    其二:這是現實。


    由於某種原因,人們從城鎮上消失,經過漫長的時間,建築物開始劣化,為什麽我會孤身一人在這裏……這是最沒有真實感的想法。


    不管怎麽努力也想不出變成這樣的原因。假設就算有一天突然世界毀滅……也不可能就隻有我存活下來啊。難道有人製造一座和我生活的城鎮一模一樣的廢墟,然後把我丟棄在裏麵?感覺這種想法比較有說服力。


    「不過……不管怎麽說,這當然是個夢吧」


    我用淡淡的語氣說道。


    非常現實的夢,這就能說明現在的狀況了。


    既然是夢,就總會醒過來。若是一直沒有醒過來的話——那時再想辦法吧。


    現在隻要等待就可以了,時間會給我答案。


    決定好對應方針後,心情就變得輕鬆許多。


    總之在雨停之前,邊聽著雨聲邊繼續往前走吧。


    我下了這個決定。


    啪唦,啪唦,我一邊在水窪裏蹦跳,濺起朵朵水花,一邊刻下輕快的腳步聲。


    不管走到哪兒都是廢墟,我環顧四周。


    一個人也沒有,就隻有我。


    沒有其他人在對我來說倒是很輕鬆。


    比起缺乏安全感,反而使我行動非常放得開。


    我故意選不認識的路走,開始漫無目的地散步,也不需要擔心找不到回去的路。


    這個夢一定會突然結束,然後我在被窩裏醒來。


    在這時——我還抱著這種想法。


    腳步好重,撐著傘的手,也疲軟了。


    自從走出家門,現在過了多長時間了呢?我對時間的感覺很模糊,但知道應該走了不少路。


    我的周圍依舊是一片廢墟,從未踏足過的,城鎮的一角。這是排列著很多大房子的住宅街。


    這附近的坡道很多,我爬得喘不過氣了。


    到現在,夢還沒結束。


    子彈般拍打著柏油路的雨逐漸變小,遮擋光線和聲音的大雨漸漸遠去,衝擊著傘的力道也變小了。


    終於,天空停止哭泣,風卷走烏雲,橙色的光芒從雲間灑下,把我也照亮了。


    我停下腳步,就算雨停了,夢依然持續著。


    似乎已經到了黃昏時刻了。


    數米開外剛剛還一片模糊的景色,現在已經煥然一新,連遠處的山都能清楚地映入眼簾。太陽在山頭發散著鮮紅的光輝。


    黃昏的陽光製造出強烈的明暗反差,使城鎮的輪廓顯現出來。


    我站立的地方,剛好是坡道上方,這裏能把城鎮的全貌盡收眼底。我沒把傘收起來,隻是眺望著整座城鎮。


    每一座建築物都破破爛爛,有的房子被爬山虎完全覆蓋,也有完全崩塌的房屋。路上沒有行駛的車輛,也聽不到引擎的聲音。


    城鎮西邊——太陽逐漸西沉的方位,能看見一個巨大的水坑。那是城鎮的水源,也是唯一的觀光地——葦名湖。


    湖的另一邊也有城鎮,平時有聯絡船定期在兩座城鎮間行駛,現在也不見蹤影了。


    「城鎮……空空的」


    我把感覺到的原原本本從嘴裏說出來。


    不管哪個方向都是一片殘破的景象。目之所及的地方,現代文明的空殼延綿開來。這是斷絕人類經營的世界。


    這種非現實的景象,怎能讓我相信?


    可是夢一直沒有結束,不會終結的夢——就是現實。


    「——怎麽辦」


    我不知所措地自言自語。


    如果這是現實,就必須思考很多麻煩的事情了。我把手貼到腹部,最重要的問題是食物。


    雖然現在還不覺得餓,但肚子終究會叫,如果城鎮真的毀滅殆盡了,要去餐館吃飯也不可能了。


    我不喜歡餓肚子的痛苦感覺。


    雖然不怕空腹或餓死,可是卻不喜歡痛苦或者艱辛的感覺。可以說是特別討厭,正是想把這些感覺全放進垃圾箱“刪除掉”。


    「再這樣下去,情況不妙啊……」


    所以為了逃避討厭的事情,我邁開雙腿。


    這次是有目標的前進,我走下坡道。


    去找找便利店或者超市吧。或許還有點殘留的食物也說不定。


    夕陽太耀眼了,我就這麽撐著傘擋陽光。不過隨著下坡的持續,陽光也逐漸微弱。


    並不是因為太陽完全西沉了,而是周邊開始被霧包圍。


    感覺,非常冷。


    霧越來越濃,把腐朽的房子和斜陽的光芒都覆蓋住了。坡道下方一片白茫茫,什麽都看不見。


    我停住腳步,猶豫著要不要繼續往下走。


    「往回走……比較好吧」


    這霧太奇怪了……冷得不正常。而且這種能見度,怎麽可能找得到商店。


    我打了個冷戰,總之因為受不了寒冷,我又往回走了。


    ——去找別的路吧。


    可是正在我要上坡的時候,前方突然被濃霧遮住,仿佛是活生生的東西,霧劇烈翻滾起來,把我四周都卷進去。


    「這……是什麽啊?」


    我呆呆地看著把我包圍了的霧。


    霧的密度越來越大,開始形成模糊的輪廓,看起來像……人的手。不過,是超過我身高的,巨大的手。


    啊,果然是夢啊……這想法在我腦海的一角顯現。


    所以我才沒有危機感。


    霧之手張開五指,向我逼近。


    ——光線被遮住了,我頭上被白色的手掌覆蓋。


    到了這種時候,我才發覺貌似不太對勁。


    毫無緊張感的我被自己的本能嗬斥一聲,刺激著讓我趕緊逃跑。


    眼前的霧之巨掌張開“嘴巴”,指尖和手掌六處地方,像排列整齊的人類牙齒似的。


    喀嚓喀嚓喀嚓。


    牙齒咬合的聲音在我頭頂回響。


    「——啊!?」


    從我背脊竄上一陣冷氣,身體本能的惡心了一下,我開始著急了。


    基本是反射性地朝地麵狠狠一跺,我拚盡全力往坡下衝刺。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聲音在我身後追趕,逐漸逼近。


    我逃得太慢了,馬上就會被追上。我冰冷的心這麽分析道。


    可是,我卻沒有停止腳步的意思。


    不是思考,而是直覺告訴我。那東西想“吃掉”我。


    好討厭。不是害怕,而是完完全全的厭惡。就算這是夢,我也不願意被那東西吃掉。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牙齒的聲音,已經在我耳邊磕磕作響了。


    張開的傘很礙事,我頭也不回地把傘往後丟。


    可是,預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


    傘——居然牢牢黏在手上。雖然手指已經離開傘把,可它還是緊貼著手掌。


    「怎麽……?」


    放不開的傘被風吹著,產生了強大的阻力,我被傘拖住,失去平衡。


    我朝後倒去,一下跌坐砸地上,就這樣稍微滑下坡道。


    臉朝上方倒下的我,視野被霧之手掌覆蓋了。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重疊的牙齒磨合聲震得我耳膜發疼。


    「不要!」


    慌忙間拿傘當盾牌,雖然知道這麽做也不能為自己爭取時間。可是——


    「初之彈丸——空擊」


    從霧的另一側傳來低沉的聲音,接著嘣地一聲脆響,破裂的聲音響徹開來。


    刹那間牙齒的聲音消失了,傘的另一邊存在的氣息也逐漸遠去。


    「誒……?」


    我合上傘,望望四周。


    霧之手在離我稍遠的地方浮遊著。手掌中央穿了個洞,整個輪廓搖搖晃晃。


    我呆呆地望著手掌,發覺有個腳步聲離我越來越近。在我轉頭看向腳步聲的方向時,霧中突然躍出一個黑影。


    全身包裹著黑色的男人——我能分辨的隻有這一點。男人筆直地朝我衝來,二話不說就把我抱起,繼續往前衝。


    「誒?!什、什麽?」


    我驚慌地掙紮著。


    「別亂動」


    但被男人這麽一聲令下,我嚇得蜷起身子。男人的黑色圍巾把嘴部也包住,看不見他的表情。


    他就這麽把我抱著,朝著坡道向上跑去。這一帶被濃霧之牆包圍,不過坡道上方的霧好像比較薄。男人毫不猶豫地突破霧牆。


    刺骨的冷氣包圍全身,連肺都要被凍住似的,我屏住呼吸。也睜不開眼睛,皮膚像被刀割般疼痛。


    忍不住這種疼痛了——我正這麽想著,冷氣的壓迫馬上消失了。就像騙人似的,空氣突然變得十分暖和,眼臉的另一邊變得明亮起來。


    我睜開眼,天空滿是火紅的晚霞。看來已經突破霧之牆壁了。


    剛剛鬆了一口氣,下個瞬間我就被朝著地麵拋出去了,男人放開了我。


    又一次跌坐在地上,我看見被耀眼的夕陽照得眯著眼的男人。


    好像地麵上的影子站立起來了一般,從頭到腳一片黑色的裝扮。


    黑色的大衣,加上黑色的圍巾。黑色劉海後麵的黑色瞳孔裏,映出我的身影。他的眼神——十分凶惡。眼睛下麵的黑眼圈,助長了他的凶惡氣場。


    好可疑……


    這是我盯著男人一會兒後,得出的第一印象。這種級別,已經到半夜在路上遇見都會馬上去報警的程度了。


    「你為什麽要跑到霧裏去」


    男人用責備的口氣向我發問。悶聲悶氣的語句從圍巾後傳來,是個年輕的聲音。


    「誒?為什麽……」


    因為沒有明確的理由,我猶豫著措辭。隻是想去找有殘留食物的商店而已,在思考如何說明的時候,突然想起還有更重要的問題。


    在這座滿是廢墟的城鎮裏,居然還有除我以外的人類。雖然非常可疑……一想到他把我從那怪物的口中救出,就覺得,他應該不是什麽壞人吧。


    「那、那個——」


    我想,總之先道謝吧。可是那男人卻搶先一步,把閃著暗淡光芒的金屬塊對準我。


    「誒……」


    我遲疑了數秒,終於理解了那是什麽東西。隻能在電影或電視劇裏看到的武器——手槍。能傷害人,甚至殺死人的武器。


    充滿黑暗的槍口正對準我。


    「你要是被吃掉,會給那些留下來的人帶來麻煩。如果你想死——我就成全你好了」


    男人的眼神裏寄宿著明確的殺氣,我明白剛才關於他不是壞人的想法完全是錯誤的。


    我還沒脫離虎口,這男人就如我所見,是個危險的人。不過我的驚訝比危機感還要強烈。


    「那個,是真的?」


    我邊注視著槍口邊問他,雖然緊張,但我卻沒有動搖。我知道手槍比起剛才的怪物更具備現實的威脅,可卻意外地不會那麽“討厭”。


    「……?那是當然」


    間隔了一會兒,男人稍顯詫異地回答我。


    「你真能殺了我?」


    我繼續發問。


    「是啊」


    男人簡短地回答。


    「是嗎……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能殺得了人的人」


    我直接把感想說出來。人確實可以傷害他人,迫害他人甚至把人逼至死路。這種人有很多,可是讓人致死也隻是結果上來說而已,其實並不是從一開就想殺人。隻是,在不知不覺間使人死去而已。


    「殺人,是壞事哦」


    我仰望著男人說道。


    殺人是犯罪,是壞事,這是理所當然的。誰也不想成為罪惡之人。可是……這個人卻能輕易說要殺我。這種事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人……?你剛才說了什麽——」


    男人的話語裏混雜著疑惑的氣息,而且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似的,半路止住了話語。


    對準著我的視線裏,銳氣消失了。男人把槍放下,輕輕歎了口氣。


    「——原來是剛出生的啊,真麻煩……」


    男人的語氣顯得有點忌諱。由於槍口移向別處,使我有空閑窺探周圍。這裏是坡道的中途,下麵盤繞著白色的霧。旁邊的廢墟上有一扇生鏽的門被風吹得吱嘎作響,如果想逃,就隻能往坡道上跑。


    我看到他放下槍,心想可能他剛才對我誤會了些什麽吧……不過這男人是會殺人的危險人物,這點還是必須確定的。總覺得應該試著和他再說點什麽,不過為了自身安全還是先逃吧。


    討厭的事情隻要忘記就好了。不過,那把槍——他能二話不說“結束”我的性命,對於這個我還是沒辦法。


    「…………」


    我用手按著地麵,做出準備行動的姿勢。就在這時我注意到,自己的右手還握著天藍色的傘。


    這把傘……


    我想起自己想扔掉也脫不開手,那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陷入沉思不過幾秒的時間,可就因為這麽點遲疑,男人又展開下一步行動了。


    「站起來」


    男人命令我。


    「呃……」


    我被嚇了一跳,回過神來。錯過逃跑時機的我,僵硬地站起來。


    「——跟我來,霧越來越大了」


    男人的視線指了指坡道下方。正如他所說,霧變得越來越濃,幾乎看不見城鎮了。


    「我要是拒絕,你會把我怎麽樣?」


    我知道必須離開這裏,不過還是多嘴問了一句。結果男人再次把槍口對準我。


    「過來」


    他又一次下命令,看來我是沒有拒絕權了。這種情況下,我要是想逃肯定會背上中槍而絕命於此吧。


    「……我知道了」


    我無奈地點點頭。


    男人聽到我的回答,把手槍收到大衣內側。然後默默地往前走,我也隨後邁出腳步。男人頭也不回。


    從客觀上看,現在比剛才更容易逃走。不過這也意味著我要是敢逃,就肯定沒有好下場。


    我把傘的尖端拖在地麵上,邊走邊喀拉喀拉地發出聲音,然後看著男人的背影。


    黑色的大衣像是穿了很久了,到處都有擦破的痕跡。


    這個人,是怎麽生活的呢?


    邊走邊這麽想著,可是就算怎麽想象,也沒有個所以然。我明白的隻有兩件事。


    他能下手殺人。


    還有——他是我第一個遇到的“惡人”。


    篤、篤、篤——


    兩人的腳步聲規則地響著。滿是裂紋的道路旁排列著被夕陽染紅的廢墟。


    沉默的前行已經過二十分鍾了,太陽在山的輪廓線上一點點地沉下,半個天空也已經換上深藍色。


    我一邊與走在前麵的男人保持一定的距離,一邊移動腳步。


    剛開始走的時候我就問他「要去哪裏?」,可他完全不開口,我就放棄了和他對話。


    我太閑了,就仔細地觀察著周圍。這一帶商店比住宅多,雖然這條路以前也沒走過,不過我猜應該是在鎮子的東北部吧。


    我住的城鎮四麵群山環繞,大致上分為三個區。南部有住宅和學校,湖和戶外運動設施在西北部,電車站和商店街在東北部。我為了尋找食物,也是走這個方向。


    商店幾乎都關著卷簾門。雖然也有開著的,但店裏基本沒有東西。就像整家店搬走後的樣子,商品被清理一空。


    在如此冷清的城鎮一角,男人停住腳步。眼前是一座四層的大樓,一層是咖啡屋,其他層還有各種商店。咖啡屋的入口處掛著“準備中”的牌子。


    「這邊」


    過了片刻,男人開口說話了,然後踏上大樓旁邊的樓梯。這裏難道是這男人的住所嗎?


    雖然我滿不在乎,不過也注意到了,看來變成兩人獨處於密室的可能性很大啊……


    我望著廢棄住宅排列的道路歎了口氣。


    其實現在也沒必要在意別人的眼光。不管走到哪裏,這個城鎮仿佛隻有我們兩個人在。而且就算不關在密室裏,他隻要拿著槍威脅我,就能隨便對我下命令,所以情況基本上沒什麽改變。


    ——隻要不殺我就行了。


    我心裏邊嘀咕著,邊走上樓梯。就算遭遇到不好的事,隻要忘記就行了。這對我來說是件簡單的事情。


    男人快步走上樓梯,在四樓的平台挺住腳步。樓梯並不是到此為止,還在繼續往上延伸,看樣子能一直連接到屋頂。


    四樓像是某家公司的事務所在使用,鋼製的門上貼著「為您解憂」的牌子,事務所的名字褪色了,看不清。


    「進去」


    男人打開門,催著我進去。大概是在叫我先進去吧。


    「……打擾了」


    我不經意地打了聲招呼,踏進屋裏。室內的擺設十分冷清,作為事務所必備的沙發和辦公桌姑且還有,可是書卻一本也沒有,緊貼著牆壁擺放的櫃子裏也空空的。窗戶有四個,其中一個由於玻璃碎了,直接關緊了護窗板。裏麵還有一個門,看來還有另一個房間。


    哢嚓,隨著門關上的聲音,男人也進屋了。他走過我身邊,來到窗前把玻璃窗打開,用銳利的眼光掃視外麵的情況。閑得無所事事的我也靠近窗邊看著街景。不愧是有四層樓的高度,視野真好,城鎮到處都被薄薄的霧靄所籠罩。


    「霧都擴散到我們這邊來了,暫時先別出門」


    「……誒? 啊,好的」


    我吃驚了一下,馬上明白這話是對我說的,慌忙點點頭。不過等思考跟上之後,疑問隨之湧上來了。


    「請問是因為……那霧,會變成剛才那種怪物來襲擊我嗎?」


    想起那至今還讓我難以置信的情景,不由得提出疑問。


    「沒錯」


    男人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簡潔。


    「在這裏的話,就安全了嗎?」


    「那霧很重,所以會停留在低處,不會跑到我們這種高度上來的」


    確實,被白色的霧靄包裹的區域裏,建築物的房頂和電線杆都能看得見。而剛才,我想下坡的時候就被霧包圍了。看來男人所說的是事實啊。


    「……也就是那怪物不能從霧裏出來是嗎?話說回來,那到底是什麽啊?不,在這個問題之前,我想知道這城鎮為什麽會是這種狀態?」


    我連珠炮似的發問,男人煩得皺起眉頭。


    「誰知道……」


    男人敷衍式地回答我,然後離開窗邊。把大衣和圍巾脫下,直接扔在桌子上,在我認為是接待客人用的沙發上躺下。


    原來男人在大衣裏麵穿著的是白色襯衫和牛仔褲,比我想象的還要普通。


    看他這樣子,感覺比我想的還年輕,或許是二十歲左右吧。


    脫掉一身黑色衣服之後,他的可疑氣氛也減半了。不過因為凶惡眼神和夾在腰帶上的手槍,使他的危險氣氛依然存在。


    「不告訴我嗎?」


    我邊對著裸露出來的手槍懷著些許畏懼,邊問他。


    「——麻煩。等霧散了,我帶你去見比我更擅長說明的家夥那裏去,在此之前先給我乖乖呆著」


    男人用草率的語氣說道。看來除了這個人之外,這城鎮裏還有另外的人存在。我向窗邊望了一眼,說。


    「……霧,什麽時候散?」


    「不知道,不過看這天空,估計明天也會下雨。雨後很容易起霧,或許……要等一周也說不定」


    男人的回答帶著困意,隨後他閉上眼睛。


    「一周……」


    好長,我可在這期間一直這麽迷迷糊糊地過下去。我麵朝男人,往和他隔著桌子的另一張沙發上坐下,然後對他說。


    「我等不了那麽長時間,至少告訴我一下城鎮的情況吧」


    「…………」


    但是男人沒有回答。我想他應該沒那麽快就睡著,隻是單純地無視我而已吧。


    「要是不告訴我,我就到外麵去——」


    「你要是想擅自行動,我就殺了你」


    我隻是試著挑撥一下,結果馬上就迎來尖銳的恫嚇。


    「……你老是說要殺我,結果隻是想救我而已吧?」


    我這麽向他確認著。


    「……………………」


    他又閉口不言,我歎了口氣。


    「那,至少告訴我什麽叫擅自行動吧?要是不搞清楚這個,我就什麽都做不了了」


    對著我的發問,男人連眼睛都不睜,語氣稍顯煩躁地回答。


    「——我隻要求你別用這屋子裏出去,這樣就行了」


    也就是,隻要在房間裏就是自由的啊。我掃了一圈室內的擺設。


    「可是這裏,那個……很多東西都沒有呢。要是肚子餓了……或是想去廁所的話要怎麽辦?」


    對我來說,我問的這些都理所當然。不過男人卻好像聽見違背常識的台詞一樣,從鼻子裏發出笑聲。


    「我們,不需要那些東西」


    「誒……?什麽意思?」


    我充滿困惑。


    「再過不久你就知道了,然後你就能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人」


    男人嘴角稍微上揚地說完,就開始呼呼大睡了。好像真的睡著了,這次看起來不像裝睡。


    堆積如山的問題就這麽被棄之不理,我束手無策了。


    「什麽嘛,這個人……」


    我發了個小小的牢騷。他就沒想過我會趁機逃跑嗎,不然是他有自信在我準備出去的時候馬上察覺嗎?


    不知為何,感覺應該會是後者。


    不過,既然已經知道霧裏會出現怪物,我就更不會往明知危險的地方跑了。


    反正他看起來也沒想害我,在把握狀況之前或許應該暫時呆在這裏。


    ——而且,看來這是醒不來的夢了。


    雖然不承認這是現實,不過卻不得不把它當成現實來對待。隻能慎重行事了。


    不知不覺黃昏的時間也快結束了,窗外的天空正漸漸變成藏青色。隨著屋外的黑暗越來越濃,屋裏也漸漸變黑。


    這使我察覺到這屋裏還有一樣或缺的東西。


    「…………」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在入口旁邊牆壁上的日光燈開關上試著按下。


    啪嚓。


    雖然在意料之中,果然屋裏沒被電燈的光線照亮啊——


    沙沙沙沙——


    雨聲響徹著。


    一定要去,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我的心在叫喊著。


    要去,是去哪裏?


    我試著問自己,可是不知道答案。什麽都不知道,就連自己現在身在何處,也不知道。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隻能聽見雨聲。把所有雜音都覆蓋的,天空哭泣的聲音。


    去……那邊嗎?去你那邊就行了嗎?


    被雨所呼喚,正要踏出房間的瞬間,一束光線射來。


    「啊……」


    有點髒的天花板,出現裂紋的日光燈映入眼簾。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睜開雙眼了。


    我睡著了啊。


    所以,剛才所見的那些是做夢來著。這才是現實,如夢般的現實。


    沙沙沙沙——


    雨聲還在持續響著。我剛才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昨晚因為室內變得完全漆黑,我就隻能睡覺了。雖然睡在不習慣的地方,但是身體不覺得痛。我右手依舊握著天藍色的傘。


    這把傘——到底是什麽?


    睡覺的時候其實很礙事,但再怎麽想扔掉,結果還是離不開手。並不是說它就直接黏在我的掌心裏,左右手可以換著拿……可是離不開我的身體。好像不緊貼著身體的某一部分就不行。


    突然想到rpg遊戲裏出現的,被詛咒的道具。


    雖然上了中學以來就沒機會接觸遊戲了,不過以前身邊總有一些遊戲或漫畫。雖然不是我自己的東西,不過總有人借給我。


    我雖然忘記討厭的事情,取而代之地就把快樂的事情刻在心裏。所以每次想起孩提時代的事情,腦子裏浮現的總是遊玩時的記憶。


    「這裝備,被詛咒了」


    無意中心生感懷,就把傘指向天花板,小聲地嘀咕了一句。不過馬上就覺得很不好意思。想起在這屋裏的不隻我一個人,慌忙從沙發上坐起來。


    屋裏很暗,窗戶外的雨下個不停。


    對麵的沙發上,男人還在睡著。看來我剛才的自言自語沒被聽到,我鬆了一口氣。


    「…………呼」


    我背靠沙發,卸下全身體重。


    在沙發上坐著發了會兒呆,不過等腦子清醒過來,就覺得非常無聊。


    我站起來,走到床邊,從四樓的高度俯視街道,一片雲霧朦朧。他說雨後容易起霧,照這種情況,今天也得關在屋裏呆一天了。


    我沒有事做,隻能來回看著屋裏的擺設。說是這麽說,可屋裏也沒什麽東西可看,一點意思都沒有。工作用的桌椅好像也基本沒用過,積了薄薄的一層灰。


    唯一能勾起我的興趣的,隻有房間裏的那扇門。


    我確認能聽到男人熟睡的氣息,就躡手躡腳地試著轉動門把手。果然不出所料,門是鎖著的。


    「……好無聊」


    探索結束後,我又回到沙發跟前。眼前是依然被扔在桌子上的黑色大衣和圍巾,附近的牆壁上釘著掛衣架。


    我歎了口氣,把大衣和圍巾拿起來。大衣比我想象中的還重,而且,稍微有點臭味。


    「你在幹嘛」


    我剛把大衣的袖子穿進衣架,身後就傳來男人的聲音。他好像終於睡醒了啊。


    「反正我很閑,就幫你整理一下衣服。不好好掛起來的話,衣服會起奇怪的皺褶哦!」


    我頭也不回地回答道。


    「……我不在乎那些」


    男人用生硬的語氣答道。我不介意,繼續把大衣和圍巾掛好,才回頭麵向男人。


    「我也無所謂,不過,我已經無聊到把無所謂的事情特意去做的程度了」


    說著,我往沙發上坐下。從正麵定睛看著已經坐起身的男人,剛睡醒的他看起來不那麽可怕了,如果除去眼神凶惡這一點的話,他就是個隨處可見的普通大學生了。不過他腰間的手槍顯得很不搭調。


    「……什麽啊?」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男人,他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繼續昨天的話題,你說我再過不久就能知道自己是誰,這是什麽意思?」


    我把一直在意的事情率直地問出來。


    「……既然你自己都沒注意到,那我怎麽說明也沒用」


    可是男人卻搖頭這麽說著。


    「我需要注意到些什麽呢?」


    「…………」


    男人隻是聳了聳肩,並沒有回答我什麽。


    「我說」


    「…………」


    「反正我很閑,會整天不斷地重複問你哦」


    麵對我這種發言,就算是此等冷靜的男人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大大地歎了口氣,被我的話嚇到似的開口了。


    「……你忘了自己昨天說過的話了嗎?」


    「誒?」


    我有點困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


    「你說這裏沒有食物和廁所是吧?關於這些,你自己沒什麽想法嗎?」


    「啊……」


    被這麽一問,我猛然察覺到了。


    說起來我完全不覺得餓,而且一次都沒想要去廁所。我隨著日落而入睡,起來的時候已經是早晨了,所以應該已經過了十多個小時才對。


    感覺有點,異常。


    「是因為太緊張了嗎……」


    我把手貼到腹部,小聲說著。可是男人卻搖搖頭。


    「不,以後你也不會覺得餓。而且既然沒有進食,就不需要排泄」


    「你……在說什麽?」


    我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疑惑,馬上追問他。


    「我就是在向你說明,我們就是這種存在。概括起來就是——我們不是人類」


    「誒? 誒……」


    我像聽到玩笑話似的看著男人的臉,可他的表情卻異常嚴肅。


    「——果然無法置信是吧。不過再過個兩三天,隻要你察覺到自己就算不吃不喝也能平常地活下去,你就算不願意也會明白的。」


    男人好像把這句話作為此次對話的結束語,再一次往沙發上躺下。


    「等、等等,不給我解釋到最後嗎?」


    「……再說下去也沒用,我覺得解釋很麻煩,而且也不擅長。你自己去感覺才是通往答案的最近的一條路」


    「你就告訴我,要是我不是人類的話,那我到底是什麽?就算無法置信——可是我很在意啊」


    我繼續不屈不撓地發問,男人便煩躁地低聲回答了。


    「——就是九十九神」


    「九十九、神?」


    我把傳到耳中的單詞,原原本本地重複了一遍。


    「總聽說過這個詞吧?就是經過長年累月的靈魂寄宿著的東西或者道具」


    這個詞確實不是第一次聽到,我記得以前曾經在漫畫中看過,可是——


    「你的意思是,那東西……就是我們?」


    因為這個單詞實在是太脫離現實了,搞得我以為自己被他耍了。


    可是男人卻麵無表情,隻是坦然地點點頭。


    「沒錯,我們不是人類——是神」


    既沒有驕傲,也沒有自豪,男人隻是用稍顯疲憊的口氣回答我。好像在說著什麽無可奈何的現實似的,十分沉重的音色。


    九十九神。


    物品或道具變成的神。在我讀過的漫畫裏是被當做妖怪來看的,除此之外我對它就沒有別的認識了。雖然我了解得不太詳細,但我可以充滿自信地說,這種東西是不存在於現實中的。頂多隻是人們幻想出來的而已。更何況還說自己就是九十九神,我根本就不能接受。


    「為什麽,是九十九神呢?」


    「…………」


    「你,能證明嗎?」


    「…………」


    雖然我發問了,但男人什麽都沒有回答。就如剛才所說的,他認為隻要我沒有自己不是人類的“實際感受”的話,再怎麽說明也沒用。


    ——說起來,確實也是啊。


    稍微冷靜下來之後,我重新坐回沙發。


    我覺得,現在自己不管聽到什麽都不會相信了。再怎麽看自己的身體,都是人類沒錯啊,沒有空腹感果然是因為太緊張吧。


    也有一些事情確實很不可思議。比如昨天襲擊我的怪物,還有離不開手的傘,以及毀滅殆盡的城鎮。就算我不願意承認,也明白這裏發生了某些不尋常的事。


    但是……即使這麽說,我也不可能相信違背現實的東西。隻要不能把非現實的東西當成現實,就不可能相信。


    「我知道了……那就,別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我對男人說道。


    「這是正確的選擇」


    男人稍微吐了口氣,點點頭。


    「可是——」


    我繼續往下說。


    沒辦法,要把握狀況隻能等到下次了,現在我還有一個重大的問題遺留著。


    「嗯?什麽?」


    男人懶懶地看著我,不過我非常直率地告訴他。


    「——我,感到非常無聊」


    「啥……?」


    男人一臉吃驚,可對於我來說確實十分重要的事情。


    既不能出門,屋子裏又沒有可以打發時間的東西。剛睡醒不久的男人,又躺回沙發,一副要入睡的樣子。這種情況說不準還要持續一周……我會無聊致死的。


    「你不會無聊嗎?」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就問了問他。


    「……不會」


    他邊打嗬欠邊淡淡地回答我。明明剛起床,又一副很困的樣子。


    「平時沒事的時候,就隻是這樣一直睡?」


    「…………算是吧」


    比剛才沉默了稍微更長時間,他終於回答了。是話語裏包含著什麽嗎?還是單純的因為困意更濃了?我無法判斷,可是他要是就這麽睡著了我會很困擾的。要是失去了說話對象,我就又得一個人發呆了。


    「隨便什麽都好,跟我說說話吧,比如說說你的事情……之類的」


    「……真麻煩」


    我試著鼓起勇氣再深入話題,他卻愛理不理地一腳把我踢開。


    或許是真的困了吧,男人閉上了眼睛。


    不好,得采取點什麽措施才行。


    我絞盡腦汁想著什麽話題才能讓男人提起興趣,可是,我本來就對他不了解,所以也抓不住對話的契機。


    不過我還是想找到點話題,就試著從與男人相遇的時候開始回想。


    給我留下印象的,隻有從霧裏衝出來的黑色身影而已。


    不過,在那之前我就聽到了他的聲音。


    說起來,那時他喊了一句……


    再次回想時,記憶裏似乎有什麽線索。


    攻擊了襲擊我的怪物的,應該是男人的槍。響徹的破裂聲也應該是槍聲,也就是說男人用槍攻擊怪物的瞬間,特意喊出那句話。就像是某個絕招的名字。


    啊,對了,那句台詞是——


    「我說」


    記憶終於連接起來了,我叫了一下男人。聲音稍微有點尖,因為我有點興奮。


    「…………幹嘛?」


    他閉著眼睛,模模糊糊地應了一句。或許,我能和這個人好好相處也說不定。我抱著這種期待,繼續問他。


    「『初之彈丸——空擊』這句話是《七個火槍手》(譯者注:惡搞三個火槍手麽?還是我想太多了?)裏的絕招名吧?我很喜歡那漫畫哦——」


    不過,我的話沒能說到最後。


    刷的一下,男人站起身,用駭人的目光直直盯住我。


    「你……為什麽連這麽偏僻的漫畫都知道?」


    低沉地震動著的聲音甚至讓人感覺到殺氣。


    「誒?呃……以前認識的人有這本漫畫,我找他借來看……」


    我回答得語無倫次,男人緊握手槍瞪著我。


    「絕對……不要告訴別人啊」


    「別人?這裏隻有我和你兩人而已吧……?」


    「我是說包括今後遇見的所有人,都不準告訴」


    男人的表情嚴肅得恐怖。


    「是指你喊出漫畫裏絕招名的事嗎?」


    「沒錯」


    他毫不猶豫地答道。我被他的氣勢嚇到,趕緊點點頭,意識到這是和他開始“對話”的機會。所以故意點點頭,繼續問道。


    「……難道,你覺得害羞?」


    男人的肩膀嗖地抖了一下。


    「這裏邊,有點複雜的原因」


    男人裝作平靜的樣子,我覺得肯定八九不離十了。不過按照常人的思維,在性命攸關的戰鬥中是不會故意喊出漫畫裏的絕招名的吧。一旦發出聲音,就會有被對手察覺的危險。


    或許,有什麽不得已的原因吧。


    「不過——感到害羞的成分,應該占很多吧?」


    我向他確認。


    「…………」


    男人閉口不答,躲開我的視線。也就是,我猜的沒錯。


    「——我知道了,誰都不告訴就是了」


    再逼問下去的話他就顯得有點可憐了,所以我向他保證。


    「真的嗎?」


    男人的目光裏帶著些許懷疑。


    「真的」


    我確定地點點頭,他終於安心了,歎了口氣。他鬆開緊繃的神經,靠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就以這個姿勢,他用低沉的聲音問我。


    「你……剛才說過喜歡這本漫畫是吧」


    「是啊,我現在就隻記得它了」


    因為想再讀一遍,所以每次進書店才都會去找這本漫畫。我已經喜歡《七個火槍手》喜歡到這種地步了,可是至今沒找到哪家書店還有這本書的。


    「…………?」


    男人對我的措辭感到驚訝。


    接著男人像在思考著什麽似的,緊皺眉頭,然後慢慢地站起身往裏麵的房間走去。


    「怎麽了?」


    「……你就在這等著」


    我想跟在他後麵,結果被製止了。沒辦法,隻能回到沙發上。


    他從褲子口袋裏取出鑰匙,打開裏麵房間的門。我很在意那裏麵到底有什麽,可是從我的位置看不見屋裏。


    男人馬上抱了一大堆書出來了,嘩啦啦全部放在桌子上,原來都是漫畫啊。


    裏麵有很多作品魚龍混雜,當中也有《七個火槍手》。


    「啊……!」


    我不由得驚叫一聲。


    「這些夠你打發時間了吧」


    男人邊說著,自己也拿了一本坐到沙發上看。


    「那個……這些是——」


    「我的興趣」


    我的問題被打斷,男人幹脆利落地回答我。


    看來這些漫畫就是這男人平時打發時間用的東西啊。


    「——謝謝你」


    謝過他之後,我有點激動地拿起《七個火槍手》的第一卷。書頁被日光曬得發黃,封麵的顏色基本都褪去了,不過這確實是我一直以來尋找的《七個火槍手》。


    我充滿懷舊的心情,翻開第一頁。


    果然,我能和這個人好好相處——


    沙沙沙沙——


    我們邊傾聽著雨聲,邊各自默默地讀著漫畫。雙方都沒有開口說話,隻有書頁以同樣間隔時間翻動的聲音。他看書的速度貌似比我快一點。


    本來想找個好時機和他搭話,不料我卻沉迷在漫畫中,完全把這事兒給忘了。我埋頭讀著《七個火槍手》,一邊回憶起自己以前的種種。到喊著『初之彈丸——空擊』的角色登場時,我想起男人那時的樣子,不由得笑出聲來。


    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時間就過去了。


    屋裏漸漸變暗,看漫畫逐漸吃力起來。再過不久,太陽終於完全西沉了。由於雲層覆蓋了天空,夕陽的光線傳達不到我們這裏。


    沙沙沙沙——


    雨聲比早上顯得柔和不少,看來雨變小了。


    男人啪地一下把還沒讀完的漫畫合上,我也放棄繼續讀下去了,把漫畫放回桌麵。


    我和他的目光在一瞬間相碰。


    「……晚安」


    我僵硬地打了個招呼,雖然一直在尋找話語,可是卻隻想到了這句。


    「哦」


    男人小聲簡短地回答了一句,就躺下閉上眼睛了。我也沒別的事可以做,準備睡覺。


    平躺下後望著天花板,昨天還看不太習慣的地方,經過一整天後已經不覺得有什麽不協調感了。


    明明這種狀況很難讓人理解啊……


    我一個人苦笑著。


    化作一片廢墟的城鎮,和素不相識的男人獨處一室。基本上是處於被軟禁的狀態,男人是個能殺人的惡人,在剛相遇的時候就被拿槍威脅了。可是,今天卻借漫畫給我看。而且,或許他正在幫助我。


    這個人……或許既能演繹好人的角色,又能狠心扮演壞人呢。


    我看著隔著堆積如山的漫畫,熟睡著的男人。


    他說我不是人類,而是九十九神。我依然不相信這種說法。


    可是——現在還是不覺得肚子餓,也沒想過要去上廁所。男人也是,一整天不吃不喝,一直在我對麵讀著漫畫。


    我的常識一點點地瓦解,我想男人所說的“實際感覺”已經到來了。


    ——明天,要是醒來後還不覺得餓的話……就承認吧。


    承認我不是人類。


    我下了決心後,閉上眼睛。如果不特意去區分的話,就會一點點地被常識拖住而看不清事實。所以,明天再下定義。到明天為止,我還是人類。


    沙沙沙沙——


    一邊側耳傾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睡意向我襲來。我抱著離不開手的天藍色雨傘,逐漸進入睡夢中。


    沙沙沙沙——


    隔壁開始傳來熟睡的呼吸聲,我的意識也逐漸遠去。


    …………一定要去才行,一定要去。


    又夢見和今早一樣的夢了。在夢和現實的夾縫中,我事不關己地想著。


    ……一定要去,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這呼喚聲,是我自己的聲音。


    沙沙沙沙——


    淅淅瀝瀝的是雨聲。


    我問,去哪裏?然後夢中的我回答著。


    不過,沒能聽清。


    沙沙沙——


    呼喚的聲音隨著雨聲減弱,微弱到聽不見的程度。


    ————。


    終於,呼喚聲消失了。


    我從夢裏也能知道,雨停了。


    眼瞼的另一邊能感到有光線射來,好耀眼。


    「嗯……」


    我小聲地哼了一下,張開眼睛。屋裏變得非常明亮,白色的朝陽從窗外照射進來,屋裏漂浮著的細小塵埃,在光芒中往上空飛去。


    外麵似乎放晴了,雨聲也聽不見了。


    對麵的沙發空空的,男人的身影在窗邊出現。看來今天睡懶覺的是我。


    我揉了揉眼睛,忍住打嗬欠發出的聲音,從沙發上站起來。走近男人,從旁邊窺視窗外的風景。


    「——天氣真好」


    我眯著眼睛說道。


    枯朽的街道呈現在藍色的天空下,一眼能望到很遠的地方。一片清晰的街景充滿著“毀滅”的氣息向我襲來,不過我現在已經不會動搖了。隻是感到些許寒冷。


    「這附近好像沒有起霧啊」


    男人這麽說著,離開窗前,去下衣架上的大衣和圍巾。


    「要出去嗎?」


    「……是啊,我看看情況如何」


    他披上外套,圍好圍巾,走向房間的出口。我看著他的行動,腦子裏什麽都沒想就衝動地喊出來。


    「我也跟你一起去」


    我幾步跑到他旁邊,可是男人的視線卻製止了我。


    「沒必要,你要是閑得沒事做就看漫畫吧」


    「——看漫畫也可以,可是我想去外麵呼吸新鮮空氣。反正也沒起霧,現在應該很安全吧?」


    「我就是要去確認這個,現在還不知道是否安全」


    男人的話語裏混著煩躁的語氣,但我始終咬著不放。


    「這樣的話,更要帶我去啊。你要是放我一個人在這裏,我可不能保證會做出什麽事情哦」


    我半嚴肅地說著。男人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執著,像在思想鬥爭似的皺起眉頭。


    「——總比你擅自出門好吧」


    男人艱難地嘀咕了一聲,打開門。這就是允許我跟著的意思了。


    「謝謝你允許我的任性」


    我知道自己太勉強他了,就向他道了謝。然而不知為何,男人的表情更加複雜。


    「我到現在還是……不太看得懂你」


    我手裏握著閉合的傘,朝著歎著氣開始往前走的男人的背影追去。


    我們走在劣化而充滿裂痕的柏油路上。由於昨天持續下了一整天的雨,路麵到處都是水窪。路旁商店有的關著卷簾門,有的玻璃門窗破碎了,整條路依舊很冷清。雖然男人之前說還有別人在這城鎮上,不過這是真的嗎?


    ——啊,不是……人類來著。


    我想起昨晚自己決定的“區分方式”,今天也沒覺得肚子餓。明明什麽都沒吃,身體還是充滿活力。所以……已經可以承認了。


    我向前加速邁一步追上男人,和他並排走著。


    「我說」


    我向他搭話後,他把視線移到我這邊了。


    「我……相信你說的話了,我有那種自己不是人類的“實際感覺”了」


    「——是嗎」


    男人的表情沒什麽變化,隻是應了一聲。


    「不過……說是九十九神的話,還真是令人難以接受。這個要怎麽去體會呢?」


    他昨天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不過我有種今天他會回答的感覺。


    我猜對了。


    他沉默片刻後,說道。


    「你是不是有什麽東西離不開手的?」


    被他這麽一問,我自然而然地將視線移到我右手握著的傘上。


    「果然,是那把傘啊」


    男人好像第一次猜中什麽似的,會心地點點頭。


    「嗯,這把傘……無論如何都離不開手,雖然可以換著手拿——」


    「那是當然,我們不可能離開自己的依附物的」


    「依附物?」


    出現了個我不太懂的單詞,我皺著眉頭看著他。


    「——換句話說這就是我們本體。你是寄宿在傘上麵的九十九神,再簡單點說明的話,那把傘就是你」


    「傘,就是我……?」


    這實在是太駭人聽聞了,我都呆住了。怎麽看那把天藍色的傘,都不會覺得那是我自己啊。


    「我們不是人類。而是事物所殘留的“念想”。本來的——作為人類的你早就已經死了」


    男人避開水窪,邊走邊說。


    「誒……?」


    我吃驚得停下腳步,男人還是自顧自地往前走。我慌忙追了上去。


    「死、死了什麽的……你說我?」


    追上男人後,我抄到他前麵問他,男人站住腳步,點了點頭。


    「沒錯」


    「可、可是我……還是像人類一樣活著啊!」


    我把手放在胸前,據理力爭。


    「是啊,你是作為九十九神活著的,不過你原來的肉身已經沒有了,就是這麽回事」


    「這麽回事……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完全聽不懂啊」


    我滿是疑問,男人看著滿臉疑問的我,又呼了口氣。


    「——果然,是我太不擅長解釋了。就隻能讓你腦子混亂啊……」


    「誒?啊……」


    男人看起來稍微有點失落,我覺得有點對不起他了。


    「那個……抱歉,難得你給我解釋……」


    「不,沒事,是我的解釋太急促了」


    男人這麽說著,又一次邁步往前走。我腳步比他慢半步地跟在後麵,邊走邊想著。


    ——這個人,好好地回答了我的問題。我混亂是因為腦子裏拒絕接受理解事實而已。


    所以,我在腦子裏反複考慮男人所說的話。這次不拒絕理解,要好好接受事實。


    這把傘……就是我。


    我低頭看天藍色的傘,男人說這是依附物,這才是我的本體。如果這說法可信的話,那我就是傘的九十九神。


    留在傘上的“思念”就是現在的我。作為人類的我已經死了,這就表示——


    「……我,就不是我自己了嗎?」


    我對著男人的側臉問道,他沒轉過身,就這麽點點頭。


    「沒錯,你不是你自己」


    看起來是很不知所謂的對話。不過,在我們之間是能互相理解的。


    光憑不是人類這點,我就是別的東西了,就不是自己了。因為真正的“我”是人類才對。


    雖然能簡單否定九十九神的說法,不過我已經承認自己不是人類了。所以,我就不能逃避我不是“我自己”這個事實。


    簡直就像愚蠢的文字遊戲。我到底是什麽,依然不能明白。


    ——真是累人,忘記這些好了。


    突然萌生這種想法,可是覺得這對費心給我解釋的男人很不好意思。


    注意力不集中的我,不小心踢到柏油路的裂縫處,因為有高度差,一下子就被絆倒了。


    「——啊!」


    我摔得很難看,忍著疼痛站起來,發現膝蓋滲出血了。


    原來不是人類也會流血啊……


    心裏稍微有點好受了。


    「……沒事吧?」


    回過神來,男人正彎腰看著我。他看到我受傷了,朝我伸出手。


    「抓住我的手,不用擔心,一般受傷後隻要睡一覺就能痊愈了」


    「啊,原來是這樣啊……」


    男人是想讓我安心才這麽說的吧,我的心情有點低落。果然和人類的身體相差很遠啊。


    「呐,如果我不是我自己的話……那我是誰?」


    我看著他伸過來的手問道。


    我知道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可是我卻不能忍住不問。一不小心……就死纏爛打了。


    不過讓我意外的是,男人馬上回答了我。


    「你,就是傘」


    「啊……確實,是這樣呢」


    我不禁苦笑起來,既然天藍色的傘是我的依附物,那它就是我本身了。雖然很無情,不過這是很明確的回答。


    「多數九十九神都是以自己的依附物來取名的,所以你叫做傘就可以了」


    「傘……?」


    我重複了一遍這個詞。


    「是的,不過你要是不喜歡,就自己另想一個好了」


    我有點猶豫,不過在腦子裏重複了幾遍之後,就覺得還可以接受了。


    「……不用,傘,就好了」


    我搖搖頭,抓住他伸來的手。


    男人的手掌大大的,皮膚有點粗糙。


    男人的腳步比剛才慢了,可能是為了配合受傷了的我吧。膝蓋擦傷的地方雖然火辣辣的疼著,不過對走路沒什麽影響。


    轉過街角,穿過小巷走到大路,這裏我記得,是城鎮裏最繁華的車站前商店街。我之前也來過幾次。


    不過現在已經沒有喧囂,商店街的天花板也殘破了,地麵散落著天花板的碎片,上麵隻留下空空的鐵骨架。


    商店街就像巨大生物的白骨似的,然後,我就在骨架中行走。


    喀嚓、喀嚓。


    每次落腳都能聽見天花板碎片破裂的聲音。我平時走路喜歡把傘的尖端拖在地麵走,不過今天我把它提起來了。既然這是我的本體,就不能那麽粗魯地對待它了。


    啊,說起來……


    我斜著目光瞟了一眼走在我旁邊的男人。


    自從與他相遇,已經過了三天了,我還有些事情沒問他。那是普通人一見麵就會問的問題吧,不過因為我不是普通人——所以就覺得沒必要問,久而久之便忘記了。


    「呐……你的依附物是什麽?」


    我小聲問男人,他轉頭過來,從大衣內側取出手槍給我看。


    「就是這個」


    男人簡短地答道。我絲毫沒有吃驚,這是我意料之中的。我真正想知道的,是別的事情。


    「那,你的名字……就是槍?」


    我有點緊張地問。開口詢問別人的名字,對我來說這還是第一次吧。我還是記得我所知道的事情的,也就是說,我不知道的事情就是已經忘記的。所以不太習慣,緊張地等待著回答。


    「不,錯了」


    這次出乎我意料了,他給了我否定的回答。我稍微有點挫敗感,繼續問下去。


    「那,是什麽?」


    「——西格」


    男人用低沉的聲音回答。


    「西格?」


    「是的」


    西格啊……


    我在心中重複幾遍,把這名字記下。深深地,深深地,印在心裏,不要忘記。


    等到我有信心記住的時候,我抬起頭——問西格。


    「為什麽是西格?你不是說九十九神一般用自己的依附物命名嗎?」


    「……因為槍的九十九神,不隻我一個」


    「誒,這樣啊?」


    我感到有點意外,槍在這個國家不算日常用品,然而居然有好幾個槍的九十九神,真是不可思議。


    「是啊,有好幾個。其中一個人看到我這把槍,就把我叫做西格了。可能是這把槍的名字吧」


    「……為什麽你那麽不確定?明明是自己的槍」


    聽到我的問題,西格苦笑了一下。


    「這把槍多半不是我的東西,我作為九十九神誕生的時候,連射擊的方法都不知道」


    西格這麽說著,晃了晃槍。


    「那……到底是誰的?」


    「——誰知道呢。能確信的是,這把槍上依附著我的“思念”。生前的記憶幾乎沒有殘留,雖然有些記得的事情……不過基本上斷斷續續,很模糊」


    「這樣啊……」


    我心裏感到驚訝,原來記憶模糊的不隻是我自己,我還以為自己把自己“忘記”了呢。


    「呐,西格」


    稍微注意了一下,叫他的名字。


    「怎麽了?」


    「九十九神就是這樣嗎?不怎麽記得自己還是人類時的事情?」


    「九十九神是思念的化身,而思念近似於感情,所以記憶才難以留下吧」


    「思念……」


    我注視著天藍色的傘。


    「我的思念,是什麽呢……」


    我隻是把自己想到的自言自語出來而已,然而西格卻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看著我。


    「你,剛才——」


    西格像是想對我說些什麽,不過中途停下了話語。


    這個原因,我馬上明白了。


    「……好冷」


    我用手來回摩擦手臂,附近的氣溫突然下降了。商店街差不多走完了,再往前就走出車站前地帶了。不過前方的道路一片白茫茫,看不清。


    「不行,這條路不能走了,往回走吧」


    西格說著就轉身返回。


    「知、知道了……」


    我回想起被怪物襲擊時的情景,趕緊快步跟上西格。


    邊走著冷氣就緩和了,漸漸恢複了原來的氣溫。一回頭,已經看不見白色的霧靄了,我撫了撫胸口,鬆了一口氣。


    「我想去看看住宅區的情況……你還能走嗎?」


    西格看著我受傷的膝蓋問道。


    「沒事,隻是輕微的擦傷而已」


    「是嗎」


    西格點點頭,配合我的步調,往商店街的反方向走去。


    「……你剛才,說不知道自己的思念是什麽?」


    走了一段路後,他想起剛才的事,問了我一句,


    「嗯」


    我點點頭,我總覺得他差不多該發問了。剛才看到西格吃驚的表情也注意到了。


    「這種事情,一般是不可能發生的」


    「誒……?」


    不過西格一口斷定,使我有點迷惑。


    「就算記憶一點兒也沒留下,也應該明白留在依附物上的思念才對。就因為有強烈的思念,我們才能誕生。反過來,如果沒有了思念,我們就會消失,我們就是這種存在」


    西格的話語裏難得包含著熱情。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感覺好像被責備了,我退縮了一下。西格看著這樣的我,臉上浮現出困惑的表情。


    「看起來——也不像是在說謊啊。那麽,為什麽……」


    他並不是在問我,而是向自己提出疑問,西格的視線落到地麵上。


    「……那個」


    我想起了一件事,怯怯地舉起手。


    「什麽?」


    「或許……是我忘記了」


    「忘記了?」


    西格滿臉驚訝地看著我,好像在叫我別開玩笑。居然會忘記自己的思念,這對九十九神來說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有一個特技」


    我猶豫著,開始了話題。這件事我對誰都沒有說過。如果有誰從我的舉動中察覺到了,我會更不想說出來。


    我心想,難得今天我想說出來。


    「……特技?」


    「嗯,我……很擅長忘卻。把想消除的東西一股腦兒扔點腦袋裏的垃圾桶……就完全能清除幹淨了」


    「還有這回事啊……」


    西格半信半疑地看著我。


    「真的哦,雖然沒有別人能為我證明……可是,這是真的」


    雖然我不希望他馬上相信,不過還是有點後悔。果然還是不說比較好吧,我不喜歡別人用奇異的眼光看我。


    西格思考了一會兒之後,終於把頭抬起來。


    「……是啊,你也沒理由說謊」


    「誒?你相信我嗎?」


    「是啊,基本上相信,因為我是九十九神,我的存在本身就比你所說的話還更違背現實」


    「啊哈哈,確實是呢」


    我笑了起來,感覺好像很久沒這麽笑過了。


    「隻是,就算你擅長忘卻,不過很難想象你居然會把思念給忘記。我剛才也說過,要是思念消失了,我們也就會跟著消失」


    「是啊……」


    我耷拉下肩膀。


    「或許隻是你自己沒有察覺而已。有時,非常自然而然的事情也會是“思念”」


    「嗯……我知道了。我再好好想一次」


    我這麽回答後,就邊走邊看著天藍色的雨傘。


    這,是我的傘。


    在雨天出門時帶著的按動就能打開的傘。


    沒有什麽回憶,也沒對它有思念。


    不管怎麽注視著它——也不明白到底包含著什麽思念。


    西格選的從商店街走到住宅區的路,是我出門買東西時常走的路線。


    因為對這條路很熟悉,所以能明確地看出它的變化。記憶中新建起的房子的大門,現在也鏽跡斑斑,外牆被院子裏生長的植物滕曼所纏繞覆蓋。玄關旁的狗屋也空空的,小狗吃飯用的盆子也積滿水,裏麵長著青苔。


    差不多……快走到我家了。


    本來想告訴西格,後來想還是算了。沉默地走過沒有門的家,斜眼瞟了一下——就走過了。目光停留在髒髒的名牌上。


    那個姓氏已經不屬於我了,本來……就不是我的名字,所以沒什麽留念。


    再往前,就是我上學時走的路了。看慣了的景色一反常態,我邊走邊看。不過比起景色的差異,和西格並肩走在這條路上對我來說更有反常感。


    真是,不可思議啊……


    ——沙沙沙沙。


    正當我沉浸在感傷裏時,耳邊傳來微弱的雨聲。


    我抬頭望望天空,雲朵稀疏,溫暖的陽光傾瀉而下,明明一片晴朗……


    沙沙沙沙沙沙——


    我卻能聽見雨聲,而且越往前走,雨聲越大。


    右前方的香煙店已經成了廢墟,轉過那街角,就是我每天必經之路,不知走了幾百回了。這條路直直往前走就是我就讀的中學。


    「西格」


    我叫住旁邊的人。


    「嗯?」


    「你沒聽到雨聲嗎?」


    「……?你說什麽?」


    西格皺著眉頭說。那聲音,好像隻有我才聽得見。不對,明明沒下雨,怎麽會聽見雨聲?正常思維來想的話,應該是我的幻聽。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可是,真的聽得見,而且漸漸變大。巨大的雨聲正往我們這邊襲來。


    我在香煙店的街角站住,西格則繼續往前走。


    雨聲似乎是從轉角那邊的路前方傳來的。


    ——一定要去。


    我被這想法驅動,往與西格的相反方向走去。雨……在呼喚著我。


    「喂」


    「——啊!」


    從後麵被抓住手,我回過神來。


    「……西格?」


    回過頭,西格正在用可怕的表情看著我。


    「自作主張地想去哪裏?」


    「啊……」


    我呆住了,為什麽我會離開西格走向轉角的另一條路,我自己也不明白。


    「這條路很危險,在城鎮裏,有些街道不會因為天氣變化,而隨時會起霧。前麵的路就是這種地方」


    「這樣啊……抱歉。這條路是我上學常走的……所以應該是無意識地就走過來了」


    我想不到除此之外的可能性了,就隻能這麽辯解。西格聽了我的解釋,眼神稍微有點溫和了。


    「別大意,這裏已經不是你熟悉的城鎮了,我接下來會好好告訴你幾個危險的地方,你要記住,注意別走到那些地方去」


    「我知道了」


    我坦誠地點點頭。


    西格放開我的手腕,朝著原來的道路走去,我和他並肩行走著。


    再次回頭看剛才的轉角,現在已經聽不見雨聲了。


    太陽開始向西邊移去,陽光也開始染上黃色。


    我們沿著位於平緩斜坡上的住宅街走,到達一處視野很好的地方。這裏大概離我第一次遇見西格的地點不遠吧,雖然不是同一條路,不過從坡上往下俯視,看到的景色讓我想起兩天前的事情。


    而現在和當時一樣,坡下彌漫著白霧。遠處的湖也朦朦朧朧,看不出城鎮的輪廓。


    「這裏也走不了了,太陽開始落山了……我們差不多回去吧」


    西格開始往回走,我也慢他半步,緊隨其後。


    今天的探索就到此結束了,從西格檢查的地點來推測的話,他應該在找通往城鎮西北部的路。


    從之前的對話來看,那裏有“比西格更擅長解釋的九十九神”住著也說不定。


    不過事到如今,再拜托別人解釋的話……


    我在心裏想著。其實,解釋得好與不好都無所謂。是否能信那個人所說的話,要看那個人到底是否可以信任。至少我現在對西格的為人有所了解了,所以比起我不認識的人,他更令我信任。


    「西格,我能問個問題嗎?」


    我躊躇著問了他。


    西格默默地點了點頭,我繼續說。


    「——那霧……襲擊我的怪物到底是什麽?如果你不覺得麻煩的話,希望你能告訴我」


    「…………說得也是啊,對霧的危險性,還是有正確的認識比較好」


    之前總是對我的問題不理不睬,今天卻積極地回答我了,或許是想起我剛才擅自走到危險的地方去的事情了吧。


    「要從廣義上概括的話,那霧和我們是同類」


    西格看向前方,簡短地總結了一下。


    「你是說……霧?還是怪物?」


    我想起怪物的樣子,覺得惡心起來。


    「兩個都是,換句話說,那兩個東西其實是一體的。霧在短時期聚集時,就變成你所說的怪物了」


    「整片霧都是怪物啊……」


    這麽一想,就更令人惡心了。在商店街感覺到的寒冷,就等於是被怪物撫摸了。可是西格卻說那是我們的同類。


    「那霧,也是九十九神?」


    我一邊不情願地想著,一邊問他。還好西格這次搖了搖頭。


    「不,那不是九十九神。我們把它稱作無形」


    「無形?」


    「因為它沒有形狀,所以叫無形。無形和我們一樣,也是由於思念而產生的,不過因為它們沒有可以寄宿的東西,所以隻能以霧的形態漂浮著」


    我看了看自己手中天藍色的傘。


    「也就是說無形沒有自己的依附物嗎……?」


    「沒錯,所以它們既不安定又朦朧,就是因為朦朧,所以經常混進好幾種思念,那樣就會形成像你看到的醜陋怪物,說起來也和自然現象類似」


    「和雨或者雪相似的東西?」


    「也不是……像台風或者雷吧。對我們來說簡直是天災,因為無形為求安定,就會襲擊九十九神,就像襲擊你的時候一樣」


    喀嚓喀嚓的響聲在我腦子裏回想,使我不安地抱緊手臂。


    「果然那是……想吃掉我啊」


    西格點點頭。


    「奪取了九十九神的依附物的無形,就能得到像我們一樣的實體。就不會像霧一樣不安定了,這樣的話,天災就變成天敵了」


    「所以西格那時才對我發火啊……」


    西格當時把槍對著我,說想死的話他來殺死我。原來那是有原因的啊。


    要是想到霧裏會突然出現那種怪物,夜裏都不能安心睡覺了。


    「所以,跳進霧裏自殺是最糟糕的做法,如果你想結束這一切——和我說一聲就行」


    「西格……?」


    這次好像和之前說要殺我時的語氣感覺不太一樣,我望著西格。


    可是西格卻沒繼續往下說,默默地往回走。


    到達那座大樓時,太陽已經接近山邊,散發著紅色的餘暉。


    到太陽完全西沉之前,我們拿漫畫來打發時間了。


    「西格——這漫畫,是怎麽來的?」


    這次拿到的漫畫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就隨便翻一翻,邊和西格說話。


    「是我邊找邊收集起來的」


    西格邊讀著漫畫邊回答我。


    「找?」


    「在廢棄的房屋裏,尋找還保存完善的書」


    「那樣,不是小偷的行為嗎?」


    我隻不過直接說出心裏所想的,可是西格不屑地哼了一聲。


    「小偷?明明連受害人都沒有,這座城鎮裏沒有人類,也不存在法律。換句話說就是上個時代的遺跡。我隻是保存即將失去的文明而已」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這感覺就像披著考古學家外衣的盜墓者說出來的話啊」


    我覺得他說的太強詞奪理又像在諷刺我似的,我就回了他一句。然而西格的表情卻陰沉起來。


    「——我說你,說話越來越不客氣了啊」


    「西格不也是,比剛見麵時話多了不少啊」


    兩人邊鬥嘴,視線卻沒離開漫畫。窗外照射進來的紅色餘暉漸漸變弱,屋裏的黑暗擴散開來。


    「……睡吧」


    西格合上漫畫。


    「說的也是啊」


    我也把漫畫放回桌麵,躺進沙發。


    由於太陽還沒完全西沉,所以天花板還殘留著紅色。看著漸漸失去紅色光影的天花板,想想今天還是發生了挺多事的啊。


    我明白了,我不是我自己。


    我是,傘。


    觸碰到擦傷的膝蓋,血已經凝固了,幹幹的。西格說睡一覺就能好,是真的嗎?


    而且,我還告訴了西格我很擅長忘卻。


    雖然他過後沒有深究,不過我還是介意他到底是怎麽想的。


    還有,西格告訴了我關於無形的事情。


    我也明白了,霧是多麽的危險。


    一想到我當時要是繼續往上學路上走去的話,就全身嚇得發抖。


    說起來那時,西格……


    我對一些事情有點介意,就這麽躺著問他。


    「呐,西格,你告訴了我幾個容易出現霧的危險地點吧」


    「……有什麽問題嗎?」


    對麵的沙發傳來低沉的話語。


    「霧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失嗎?」


    「……一般是會的,不過如果原來的思念非常強烈,或者對其他思念有著拒絕性質的就是例外。那樣的話,就算處於霧的狀態,它也會安定,不會自然消失。不過……隻要知道地點,它們就比突發的無形安全,隻要你不去接近就好」


    西格的語氣裏好像有隱含著什麽,肯定有什麽言外之意吧。


    「嗯,我會小心。謝謝,我就是剛才有點在意這個……」


    我道謝後,閉上眼睛。


    「——我也有些在意的事」


    沒想到,西格居然會主動開啟話題。


    「什麽?」


    「關於你的思念。有想到些什麽嗎?」


    「……沒有,果然我還是不知道啊」


    我握緊傘柄。


    「是嗎……」


    西格的聲音裏並沒有沮喪的味道,似乎隻是確認一下而已。


    「那個,果然……不會是因為我把思念忘記了吧?這不可能嗎?」


    「是啊,因為沒有思念我們就不能存活,這是絕對不可動搖的大前提。肯定有的,就算沒有留在你的記憶裏,但肯定有某種強烈的感情或者衝動……」


    衝動——


    這個詞使白天發生的事情在我腦海中再次閃過,那時,我幻聽到了雨聲,心裏強烈地想著一定要去某個地方。說不定那就是……不,不會的,那種事是不被允許的。


    「西格你覺得,我是在說謊嗎?」


    我的情緒有點激動,所以語氣不由得帶著責備的味道。不過西格毫不介意,用平靜的語調回答我。


    「不,我沒有懷疑你所說的話。你因為能做到……隨意把某些事情忘記。不過,有一點我很在意,就是你忘掉的記憶——真的就完全消失了嗎?」


    「誒……?」


    我不由得睜開眼,看向西格。他也躺著把頭轉向我這邊。


    「事物一旦產生就不會消失。就算你認為它消失了,它還是會留下痕跡……就像我們一樣。」


    西格的眼神裏在說,九十九神是人類的殘渣。


    「記憶或許也一樣,就算以為自己已經忘了,其實或許還存留在某處。你擅長的或許不是忘卻,而是不把它們想起來吧。我是這麽想的。」


    這個可能性我也想到過一點,不過,馬上被我否定了。


    「不是的……我,我的記憶……真的消失了……要是沒有消失,我可不願意」


    我抱緊自己,從牙縫中擠出這些話。明明應該消失了的東西卻沒有消失,這讓我何等的厭惡啊。要是什麽都能消除的話就什麽都不用害怕了,如果我做不到這點,所有的東西都會令我感到害怕。


    西格看到發抖的我,把視線移開了。


    「——你要是那麽肯定的話,就那樣也沒關係」


    「……?」


    我對西格那麽輕易的罷嘴感到吃驚。


    「我也沒想過絕對要把你的思念問出來,隻是由於不符合常理的狀況使我不鎮定,就硬要尋找合理的可能性而已。我並沒有要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你身上的意思」


    「……哦」


    我鬆了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別扭的沉默,外麵風很大,窗戶被吹得哢噠哢噠作響。


    「而且……或許——就這麽忘了也好」


    本來以為他已經睡了,沒想到突然來了一句。


    「為什麽?」


    我小聲詢問理由。


    「——九十九神是由思念而誕生的。正因如此,我們被思念束縛著。依照著思念而活……這決不是件幸福的事」


    房間裏已經一片漆黑,基本上什麽都看不見了,西格的表情也無從得知。


    「西格,你覺得很累嗎?」


    「……你說呢?」


    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如果……能忘記的話,你會想忘記嗎?」


    西格沒有馬上回答。一分鍾,甚至沉默了更長時間,他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不——我不會選擇忘記」


    這聲音絕對稱不上大聲,不過,西格的話語一直在我耳邊縈繞,久久不能散去。


    我抱緊傘,緊緊閉上眼睛。


    不知為何,心裏很痛。


    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不知是不是風變大了,窗欞搖動的聲音直灌進耳中。掩蓋了對麵沙發上西格的呼吸聲。


    或許把剛才的對話一股腦兒全忘記的話,我也能輕鬆入睡吧。如果是以前,我絕對會毫不猶豫地這麽做。可是現在,我卻猶豫不決。


    哢噠哢噠,哢噠哢噠。


    啪嗒,啪嗒啪嗒——


    水滴打在玻璃上的聲音混在窗欞搖動的聲音裏,又開始下雨了。或許明天一整天,又都不能出門了。


    沙沙沙沙沙沙——


    雨聲不絕於耳,延綿縈繞,填滿整個城鎮。


    ……一定要去。


    那聲音又開始響徹了。雨點越大,那呼喚聲就越大。


    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催促我的,是強烈的思念,劇烈的衝動。


    已經,無法掩蓋過去了。不能把它當做夢,不能再掩住耳朵不去聽了。


    這肯定是,我的思念。


    可是……又非常,非常痛苦。


    一定要去,這呼喚聲包含著後悔和罪惡感。


    我討厭疲勞,艱辛與痛苦。好想馬上把它們消除掉。


    所以——我才會忘記吧。可是,這是不能消除的東西啊。


    就如西格所說,我隻是擅長不想起來而已。我還不能持續把使我成為九十九神的強烈思念忘記。


    明明已經扔到垃圾箱裏的記憶,被雨滲透,思念逐漸浮出水麵。


    一定要去,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或許側耳傾聽這呼喚,翻遍髒亂的垃圾箱的話,就能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走,也能知道存留在傘上的思念到底是什麽了吧。


    可是,我卻沒有這麽做的勇氣。我沒有能再一次打開垃圾箱蓋的決心。


    明明是我一直以來喜歡的雨聲,現在卻顯得那麽可憎。


    我一邊祈禱著雨快點停,一邊慢慢墜入睡眠的深淵。


    沙沙沙沙沙沙——


    再一次醒來,雨還是繼續下著。下得比昨天還大,豆大的雨點拍打著玻璃窗。


    心裏騷動的聲音,無比喧囂。


    或許是自己有種“有些記憶還沒消失”的自覺吧,就算意識很清醒,那聲音還是不斷地回響。


    被思念束縛確實不是件快樂的事,好痛苦啊。


    我對西格所說的話有實際感覺了。說起來,西格已經醒了,正在看漫畫。我起床時他看了我一眼,然後視線馬上回到漫畫上。已經是第四天了,至少跟我打聲招呼吧。


    「早上好」


    腦子裏持續回響的聲音使我頭痛。


    「……哦」


    西格邊翻著書頁,邊應付了一聲。


    我也拿起一本漫畫,可是腦中的呼喚聲煩擾得我不能集中精神。


    所以我放棄看漫畫,把目光移到西格臉上。煩躁地摩挲自己的膝蓋,那裏隻剩下結痂了,果然睡一晚就好了啊。


    「我說,那個……」


    我的聲音有點嘶啞。


    「…………?」


    西格從漫畫裏抬起頭,眼神在催促我快點往下說。


    「——西格的思念,是什麽?」


    也不知道我該不該問,反正沒多想就問出口了。我想知道,西格是怎麽看待自己的思念的。


    「……不想死」


    西格的聲音低低的,仿佛在歎息。


    「誒?」


    我不由得反問了一下,西格繼續以沉重的聲音說道。


    「不想死。這就是依附在這把槍上的,我的思念」


    「是、這樣啊……」


    西格取出槍慢慢端詳,我等他說下去。


    「——因為不想死,所以才活到現在。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這樣子,很痛苦嗎?」


    「…………」


    西格回答不了我的問題,他沉默著,露出艱難的表情。或許昨天,我問他是否想忘記思念時的表情,也和現在一樣吧。


    「我可是,很痛苦哦」


    「……? 什麽意思?」


    「現在正處於快要想起來的時候……我的思念。就如西格所說的,思念並沒有被我消除。就算是現在,也在催促著我快點想起來」


    我把現在的狀態如實告訴他後,一向冷靜的西格也露出吃驚的表情。


    「可是,這份思念……也非常艱辛與痛苦。或許,想起來後會更加痛苦,所以,我好想趁現在還沒想起來的時候,忘記這個過程」


    「那麽,為什麽沒這麽做?」


    「……或許,會連西格的事也一起忘記吧。這我就不那麽願意了」


    我苦笑著。


    「當然,也不是全部都忘記,可是會忘記很多。這樣的話,從我眼裏看到的西格,或從西格眼裏看到的我,都會變成另一個人。雖然,我已經習慣了這種事……可是這次,我卻覺得忘記了會很可惜」


    「我現在,還不能理解你的心情……」


    西格的表現出出罕見的困惑。


    「總之,就是因為西格的錯——我現在才這麽痛苦」


    「……這真是,對不起了」


    我簡單易懂地總結了一句後,西格依然困惑不解地向我道了歉。我撓了撓臉,覺得有點對不起他。


    「抱歉,我剛才是開玩笑的。想刁難一下你,好讓你幫我個忙,其實不是西格的錯。」


    「幫忙?」


    「嗯……我想出去外麵」


    「去這大雨中?」


    「是的,我覺得,隻有在這雨中才能找到我想找的東西」


    西格察覺到我想做些什麽事了,他把漫畫放回桌上,認真地看著我。


    「雨會招來無形之霧,你覺得我會允許你出去嗎?」


    「我覺得你不會允許,可是我必須去。因為我忘不了——所以一定要去」


    我無法違背這思念,隻要雨繼續下著,思念就會源源不絕地呼喚我。


    如果想逃離,唯一的方法隻有忘記,在每次即將想起的時候,就馬上忘記。


    可是,這選擇會讓我連自己的名字也一起忘記。


    我想忘記艱辛而痛苦的事,可是——隻要有一點點讓我開心的事情,我就想一直記著。


    這是無法兼顧的願望。可是如果硬要讓我選擇其中一邊的話,答案很明確。比起痛苦的事,快樂的事要重要得多,這對於誰都理所當然。


    我下定決心,從沙發上站起來。西格也毫不猶豫,把槍口對準我。


    「你要是非要做出跑到無形麵前送死的舉動的話,我就殺了你。這句話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


    「嗯,我聽過很多次了。可是,我並不是去送死的。西格你說過,隻要我不想死,你就不會開槍」


    我毫無根據地斷言,然後無視槍口徑直走向大門。


    「站住」


    耳邊響起製止我的聲音。那是銳利而冰冷,充滿著殺氣的聲音。


    我伸向門把手的指尖冰冷僵硬,可是,卻毫不猶豫地打開門。


    沙沙沙沙沙沙——


    巨大的雨聲湧進屋裏。


    槍聲,並沒有響起。


    隨之而來的卻是腳步聲,穿好外套和圍巾的西格走到我旁邊。


    「——下不為例」


    西格把帽簷大大的黑色帽子戴上,語氣顯得很不情願。


    「嗯……謝謝你,西格」


    我道謝後,撐起天藍色的傘步入雨中。


    無數的水滴從天而降,我的天藍色雨傘阻擋了它們。


    啪啦啦啦——


    雨滴彈開的聲音,我在傘下傾聽著。然後看了看旁邊那個令我在意的人。


    全身漆黑的西格沒有撐傘,默默地走在雨中。


    「——不到我傘裏來嗎?」


    他可能生氣了,這種時候要搭話比較困難吧,不過我有點擔心,還是問了一下。


    「不用了,以我的身高,要到你的傘下得彎腰才行」


    確實,我的身高和西格的差太多了,要同撐一把傘有點不可能。而且,因為傘是我的依附物,也不可能讓西格撐著。


    「可是……」


    「……雖然有些部分被雨淋了,不過這帽子是防水的。再說,就算被雨淋濕了九十九神也不會感冒」


    聽到這句話我就安心多了。


    「西格的衣服,也是從廢棄物裏找來的?」


    「大衣和圍巾,還有帽子而已。其他的都是九十九神的附屬品。」


    「附屬品……?」


    「就是九十九神從誕生就穿在身上的衣服,你的話,就是那套製服了吧」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看我身上的中學製服。


    「這衣服,就像我身體的一部分之類的嗎?難不成,也是脫不掉的?」


    「也不會,確實這是你身體的一部分,但和依附物不一樣,是可以脫離身體的。不過就算脫掉或者有破損,也會像受傷一樣,睡一覺就能恢複原狀。睡眠對我們來說,是有讓身體恢複本來狀態的效果的」


    「這樣啊……」


    我點點頭,感覺好像被小科普了似的。


    「——你看起來,比我想象的還輕鬆啊」


    西格看著一臉悠閑的我說道。


    「誒,你指什麽?」


    「你之前都是一副害怕知曉自己的思念的樣子。不過現在好像很無所謂啊」


    「……才沒那種事,你看」


    我伸出手,觸碰了一下西格的指尖。


    「………………」


    西格的表情突然變得嚴峻了,因為我冰冷的指尖微微顫抖著。


    「是吧?」


    「——要是害怕的話,就別勉強談笑風生了」


    西格的語氣裏有種微妙的怒氣。


    「恰恰相反,就是因為害怕,才想聊點令人高興的事情」


    「令人高興的事情……?你說那些瑣事?」


    「嗯,就像平常那樣和別人聊天,就很高興啊。我都想把這種事情牢記一生了」


    我並沒有誇張,不過西格卻顯得更加不解。


    「你……到底是怎麽活到現在的啊?」


    我輕盈跳過水窪,回頭說。


    「我也不知道,差不多都忘記了」


    苦笑又坦誠地回答。


    「……哦」


    西格一步跨過水窪,和我並肩行走,沒過一會兒我們就都沉默了。這次是西格先向我搭話,可能是擔心我吧。


    「往這裏走沒錯嗎?」


    「嗯,差不多知道在哪裏。」


    那是沒有下雨卻聽得見雨聲的地方,通向學校的路。就在香煙店的轉角,我有預感,再去一次那裏肯定能明白什麽。


    現在剛好走過我家。


    「我之前說過,九十九神被思念束縛著吧」


    「——我記得,而且現在也有體會了」


    西格接著往下說。


    「思念給九十九神帶來的危險,不僅僅是一個」


    「誒?」


    「如果是以能被解決的思念所誕生的九十九神,就會很快消失」


    「什麽意思?」


    「九十九神的核心是思念,如果這思念是諸如想看日落之類的,很容易實現的話……那麽那位九十九神就會在看到日落的瞬間達成願望,然後消失」


    「——感覺好像成佛了似的」


    西格點點頭。


    「是啊,我們其實和幽靈沒什麽差別」


    看到西格露出苦笑,我有點不安。


    「我或許……也會消失吧?」


    「有這種可能性,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件事」


    「是嗎……」


    我抬頭望著幫我擋雨的天藍色雨傘,繼續往前走著——


    「沒關係嗎?」


    「……嗯」


    我微微點了下頭,徑直往前走去,已經能看到香煙店的街角了。


    「不過,也不確定消失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西格歎了口氣。


    「有這麽不確定嗎?」


    「不想死……像那種持續性的思念還好,可是如果是實現不了的思念的話,會被永遠滿足不了的渴望填滿。這可不能算是幸福的事」


    「……是啊」


    終於走到香煙店門前了,我在轉角處挺住腳步。西格用驚奇的眼光俯視著我。


    「喂,那條路是——」


    「我知道,可是得往那邊。必須……朝前走」


    我知道那個地方經常起霧,可是,思念卻充滿我的全身,大喊著要往前走。


    「……真的嗎?」


    「求你了,已經——停不住了。要是往回走的話,我就隻有忘記這個選項了。我將不會再鼓起勇氣走到這裏,因為現在西格陪著我,我才敢往前走」


    我抓住他的衣袖。


    在這前方,是我不願想起的記憶的長眠之地,是無形會出現的危險地帶。我知道自己一個人不敢往前走,我既沒有那種勇氣,也沒有那種力量。


    「可是你……並不想忘記吧?」


    「是的」


    「——真是的,我當真撿到了個麻煩的家夥啊」


    西格稍微抱怨了一下,馬上邁開腳步——轉過街角。


    「……西格」


    我高興得鼻子一酸,不過馬上意識到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我擦擦眼角,追上西格。


    「不能走到我前麵,也不能離開我身旁一步」


    他把手伸進大衣內側,邊警戒著周圍的情況。


    「我知道了」


    我從他身後看著他寬寬的肩膀,保持一步的距離往前走。


    雨好像小了點,打在傘上的雨點聲音變弱了。


    啪啦啦啦——


    溫柔的雨聲包裹著整座城鎮。


    道路兩旁的廢墟,突然一瞬間變回了以前的模樣。


    應該是我的記憶開始浮現了。記憶從垃圾箱裏溢出,吸過水後膨脹起來,脹得放不回去了。


    我的眼前出現了幻覺,那是每天早上必見到的景色。


    互為朋友的學生們三三兩兩地走進校門,從家裏出門倒垃圾的阿姨,匆匆走向車站的公司職員,帶著狗散步的老爺爺,母親牽著兒童的手走進幼兒園——


    每天理所當然地重複景象,我以為這種平凡景色會一直持續下去。


    這景色正在我麵前展開。


    我拿著裝滿教科書的書包,撐著傘在路上走著。聽著喜歡的雨聲,走向學校。周圍的人也一樣撐著傘,因此沒必要在乎別人的視線。


    不過我卻久違地迎來好心情。


    但是,卻被我發現了。


    發現了——那個。


    「——好痛!」


    我的臉好像撞到了什麽,一下把我的回想切斷了。我邊揉著鼻頭邊看前麵,那是黑乎乎的背。原來是西格停住了腳步。


    「……怎麽了?」


    我探出身子,想一探究竟前方到底是什麽……


    在蠶絲般細柔的雨中,民宅的圍牆旁盤繞著白霧。


    「那就是……無形?」


    「沒錯」


    西格的聲音裏出現了些許緊張。


    「不是吧……可是我明明完全不覺得冷——」


    肯定因為我們還沒走進霧的範圍。不然那種連身體最深處都要被凍住的寒冷,就算沉浸在憂慮中也絕對會察覺到的。


    「或許這霧薄得已經融入到雨中了,雖然是規模很小的無形……因為混在雨中才讓我們感覺遲鈍了吧」


    西格依舊把手放在大衣內側,表情艱難地說道。


    全身充滿著緊張感。到處布滿的殺氣使呼吸變得困難,在密集的雨聲中,我時刻注視著無形的動向。


    由霧凝結成的白色模糊輪廓——動搖了。


    「——!」


    西格從大衣內側拔出槍,但在槍口對準無形的瞬間,它已經不見了。它以迅猛的速度在路麵飛馳,馬上就逼近我們眼前。拖著白色尾巴奔跑的姿態,好像四足猛獸。


    「啊!?」


    來不及迎擊了,西格轉身,抱起在他身後的我撲向地麵。


    「哇!?」


    背部受到衝擊,沉重的痛苦和冰冷的觸感。我就這麽仰望著天空,白色猛獸掠過,把我視野裏的天空切成兩半。


    「初之彈丸——空擊」


    銳利的槍聲和幹涸破裂的聲音重疊響起,還有和最初救我時一樣的話語。那是漫畫裏出現的絕招名。


    轟隆——


    破裂的聲音在周圍響徹。我抬起頭,望著直徑一米寬的路麵陷落了一圈。這不是子彈的威力可以造成的,簡直就像巨大的鐵錘砸下後路麵被破壞的痕跡。難道這是他故意喊出絕招名的原因之一嗎?


    不過這一擊似乎沒有命中,它盤在離我們稍微遠點的牆上悠然地俯視著我們。


    從它軀體的大小能聯想到的是虎或豹,白霧凝結成的猛獸,正張開血盆大口亮出獠牙。


    之前襲擊我的無形也有嘴,現在我明白為什麽了,要吃掉九十九神,至少嘴巴是必須的。


    ——喵嗚。


    野獸張嘴大叫,可是和預想相反,並不是虎或豹的咆哮。


    「……貓?」


    在聽到自己無意識自言自語的聲音時,伴隨著強烈的即視感侵襲而來。周圍包裹著我們的雨突然下大了。中斷的記憶開始恢複,回憶從垃圾箱裏一口氣溢出來。


    『——貓?』


    那是我的聲音在低語,但並不是現在的我。


    通往中學的路,每天都走的路。雨中,撐著傘漫步的我,在房子的屋簷下發現了被遺棄的貓——。


    喵、喵、喵嗚。


    三隻還未長大的小貓,令人憐愛的叫聲。


    但我隻是斜眼掃視了一下而已,並沒有停下腳步。


    我並沒想幹什麽。


    在人流量這麽大的路段喵喵叫著,總會有好心人來把它們帶回家吧。肯定比被我撿走更幸福。


    對,肯定遠遠比我——。


    忘記了討厭的事情便變得空空蕩蕩的——我。從客觀來講,或許這樣的我是不幸的。所以它們不管被誰撿走肯定比被這樣的我撿走更好過。


    所以我既不羨慕它們,也不可憐它們。走到學校的時候,已經完全把小貓的事情拋到腦後了。


    可是——放學後。走過同一條路的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這個世界比我想象中的要稍微冷漠和殘酷。我明白了,好人和善人並沒有那麽多。


    三隻小貓隻剩下了一隻。到傍晚下得更大的雨把屋簷下也浸濕了,小貓渾身濕透地顫抖著。


    其他兩隻怎麽樣了我也不知道。是被撿走了,還是自己離開了這個地方呢……


    不管怎麽樣,能確定的是留下來的這隻小貓現在的處境是十分絕望的。雖然它細細的叫聲不斷持續著,但並沒有人為這種求救聲駐足留步。大家都隻是斜眼看看便走過去了。


    我也——是這樣。


    我知道這隻小貓現在比我還不幸。所以我已經做不到去羨慕它了。


    不過,我卻把視線移開,快步走過小貓跟前。


    因為我已經看到,如果和那小貓扯上關係也隻能留下痛苦的回憶而已。對自己的事情已經竭盡全力的我,沒有餘力去照顧別的生物了。或許,隻能增加想忘記的事情而已。


    ……第二天,依然下著雨。


    我撐著天藍色的傘,走在同一條路上。


    小貓變得一動不動了,叫聲也聽不見了。我依舊從它麵前走過。


    放學後,雨停了。


    小貓被舍棄的地方,已經什麽痕跡都沒留下了。或許是附近的人拿到保健所處理掉了吧。


    在被雨衝刷得幹幹淨淨的路邊,我第一次停下了腳步。


    感覺是從那時開始形成的。我——


    「趴下!」


    西格的喊聲讓我回過神來,眼前是白色獠牙和血盆大口。


    我的頭被往下壓著,倒向地上的水窪裏。由於傘離不開手,我的額頭和鼻子便無遮無攔地撞向地麵。


    鼻腔深處某種液體上湧,劇痛了一下,是血的味道。我擦擦臉上的泥水,抬起頭。


    西格朝著跳往對麵牆上的無形開槍。


    「二之彈丸——破刀!」


    銳利的聲音,被緊扣的扳機。


    無形著地之後,這次沒有機會躲避了。


    「——等等!」


    我突然死命抱住西格的手臂。


    「幹嘛!」


    槍的瞄準偏移了目標,子彈擊碎了無形站著的圍牆。水泥的小塊碎片混在雨裏,往周邊散落開來。好像被炮彈擊碎時的威力彈開的。


    失去墊腳的無形在空中骨碌轉了一圈,漂亮落地。那動作簡直和貓一模一樣。


    「……你想幹什麽啊?」


    西格的視線和槍口朝著無形,一邊低聲問我。


    「對不起……可是我想起來了。然後,我全明白了啊!」


    「你,在說什麽——」


    我走到困惑的西格麵前,不再藏在他背後,而是站出來和無形對峙著。我依舊對著布滿烏雲的天空舉著天藍色的傘,但全身差不多淋濕了。


    「我或許……認識它」


    無形和九十九神一樣,都是思念的殘渣。隻不過沒想到在行人來來往往的的路邊,居然留下了如此“強烈的思念”,真是太罕見了。


    所以我心裏唯一的線索,符合答案的可能性很高。


    這裏的無形以貓的姿態出現——絕非偶然。


    唦唦唦唦唦!


    無形發出威嚇的低吼,往地麵一踢。朝著接近自己的獵物侵襲而去。


    「快躲開!」


    西格抓住我的肩膀往後拉,但是我卻反抗了。我的腳牢牢地釘在地麵上,不想離開那個地方。


    「啊————」


    我護在喉嚨前的手臂被無形的獠牙嵌入。


    劇烈的疼痛在手臂蔓延開來,連腦髓都被震得生疼。稱為疼痛已經不足形容,還有一股暖暖的“熱氣”在體內散發著。


    「……唔——」


    我緊咬牙關,忍住不讓自己叫出聲。好熱,好熱……還有無法忍受的寒冷。


    被咬住的地方滲出血,無形加大力量,想把我的手臂咬斷。能聽到骨頭嘎吱嘎吱的響聲。


    「可惡!」


    西格的表情和聲音顯得十分焦躁,他把槍抵住無形的額頭。


    「三之彈丸——」


    「不行!」


    可我卻把緊緊咬住我的手臂的無形抱在胸前,從槍口前把它護住。


    「躲開!你會被吃掉啊!!」


    西格滿臉憤怒與焦躁地命令我。我想用身體製住胡亂掙紮的無形,它的爪子撕扯著我的皮膚,甚至用牙齒深深剜著我手臂上的肉。我的手臂除了疼痛,什麽都感覺不到了。再加上滿身包裹著的白霧,一股惡寒襲來,更是加劇了疼痛。可是,我卻還是不聽西格的話。


    「——沒關係,不用保護我也沒關係的。我或許,馬上就會消失了」


    「什麽……」


    西格吃驚得說不出話了。


    「其實啊……以前在這裏,有隻被丟棄的小貓。本來有三隻的,後來隻剩下一隻了……然後就這麽,死在這裏了」


    我強忍著疼痛從牙齒裏擠出幾個字,看著緊緊咬住我手臂的無形。


    「而這無形——或許就是那隻小貓。它一定在為沒有人救它而心生怨恨吧,所以才會化身為無形。可是,如果這孩子在我身邊的話——我就能找到我的思念」


    我邊說著,用另一隻手撐起傘。


    「你的……思念?」


    「——嗯,殘留在這把傘上的思念就是……後悔」


    傘為我擋住了雨滴。製造出一片幹淨的天地。


    「曾經的我,並沒有為這孩子擋過雨,沒有從雨中保護它。或許它那時已經沒救了,可我其實還是想幫它。隻是……想幫它」


    我把無形帶進傘下,突然它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之前的狂暴好像做夢似的。可我的後悔和罪惡感並沒有消失,這舉動並不能讓我安心。不過我能感覺到,思念正在充滿著。


    令人窒息的疼痛逐漸遠去,我的全身感覺變得遲鈍。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逐漸變透明。


    「嗬,原來是這麽消失的啊……」


    真是不可思議,我就像旁觀者似的看著自己。


    「傘……」


    西格放下槍,小聲叫我。


    「啊,西格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呢」


    「——是嗎?」


    西格的表情像在同情我,同時又帶著少許的羨慕。


    「嗯,一直都叫我“你”哦。明明是西格說我自稱“傘”就好的,真過分」


    「這個……對不起」


    西格苦笑著道歉。


    「要是覺得抱歉的話……能不能幫我實現一個願望」


    「什麽?」


    「要是我消失了的話,別殺這孩子,你逃走就好了。西格的話可以做到的吧?」


    我注視著西格的雙眼,懇求他。


    雖然無形會攻擊九十九神,但不接近的話其實是沒有危險的。特別是在限定區域出現的無形,就更不會隨意加害九十九神。所以沒必要殺它。


    不……我隻是單純的,希望它活著。


    西格沉默了一會兒,見我一直盯著他,便歎了口氣點點頭。


    「——我知道了。不過……」


    西格朝著我的目光突然變得無比驚訝。


    「怎麽了?」


    我也感到意外地回問他時,他指了指在被我摁在懷裏的小貓化成的無形。


    「那家夥……有那麽小嗎?」


    「誒?」


    被這麽一說,我才注意到。剛開始還以為是虎或者豹的巨大無形,現在的體型居然和中型犬差不多大了。對於貓來說確實體積有點大,不過和剛開始相比已經縮小一大半了。


    仔細想想的話,要是像老虎那麽大型,我也不可能把它按在懷裏啊。而且手臂肯定會被瞬間撕扯下來。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從身體的哪個部位開始,這無形開始縮小了呢。而且,剛開始那麽粗暴,現在不知為何變得特別溫和了。


    「為什麽……」


    我吃驚地望著它時,無形也在慢慢縮小——終於變得和平常的貓一樣大了。


    它把獠牙從我手臂拔出,頓時血流如注。痛感倒是很稀薄,不過我的視野開始模糊。


    感覺意識要被突然切斷,我趕緊使勁搖搖頭。把歪掉的傘撐好,定睛看懷裏的無形。


    呼呼呼呼!


    縮小的無形露出牙齒,哼哼了幾聲。不過,掙紮的力道卻很小。好像在猶豫是不是該伸出爪子,前腳輕輕地拍著我的手臂。


    它的身體冰冰的,不過並不會讓人覺得寒冷。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不過,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思念。而且從無形的動作,能傳遞給我溫暖。


    ——難道它,沒有敵意?


    我想,聚集成這無形的,並不是敵意或者惡意,也不是想把九十九神吃掉的食欲。


    疼痛在手臂上蔓延,我摸了摸無形的頭。它那以白霧凝結成的身體軟綿綿的,有點涼涼的觸感。


    無形止住了哼哼聲,把嘴巴閉上了。


    在天藍色的傘下,我和無形看著對方。無形抬頭望著我,雖然它的臉上沒有眼睛和鼻子,但是能感覺到它的視線。


    我再次溫柔地撫摸它,抱它的力度加了幾分。


    感覺我該緊緊抱著它,感覺它在向我索求著懷抱。


    每次撫摸它,都能感到冰涼的觸感漸漸消失。終於——慢慢地溫暖起來了。


    ——喵~


    無形撒嬌似的叫著,舔舔我的手指。


    它粗糙的舌尖,好溫暖。


    「啊……」


    無形的觸感突然從我手臂上消失。由霧凝結成的身體正在散開,它失去了實體。


    重返白霧形態的無形,化作輕飄飄的白氣包裹著我。不過,完全不覺得寒冷。很舒服,像是和體溫差不多溫暖。


    散開的霧流到我的傘下,然後流進我的傷口裏——消失不見了。


    「誒……?」


    我迷茫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全身的痛感消失了。半透明的身體一點傷痕都沒有,被雨淋濕而冰冷的身體不知為何,變得溫暖起來。


    「喵~」


    突然響起叫聲。


    我吃驚地看向腳下,一直小白貓正蹲坐在地上。不是白霧做成的曖昧形態,而是實實在在的身體。


    「是……無形嗎?」


    我怯怯地伸出手,小貓把額頭貼在我的手指上,虎頭虎腦地蹭著。


    「……你是,剛才的小貓?」


    我邊問,邊抱起它。小貓喵喵地叫著,舔著我的臉。


    好像在告訴我「是的」。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我搞不清楚狀況,正混亂著,突然從頭上傳來一聲歎息。


    「……難道,是共生了嗎?」


    我抬起頭,西格一副像是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東西的表情。


    「共生?」


    我邊懷疑地看著臂彎中的小貓,邊反問他。


    「……就是指一個依附物上同時寄宿著兩個或以上的靈魂,而共存著。雖然也不是沒有先例……不過一般來說是不太可能出現的。除非兩者的思念非常吻合。」


    西格的語氣裏包含著濃濃的困惑。


    「思念……吻合了?」


    我還是不太明白其中含義,歪著頭想著。


    於是西格指了指我抱起的小貓。


    「作為這家夥的核心的思念,應該不是怨恨……是更加單純的東西吧?」


    我低頭看看小貓。確實當時直接觸碰它時,傳達給我的感情並不是惡意。這孩子並沒有懷著怨恨,這是可以肯定的。


    「對於無法靠本身力量存活下去的生物來說,最需要的是一個能救助它的人。它沒有餘力去心生憎恨。如果它是隻被遺棄的小貓,那麽就更加專注於渴求一個救助者了」


    想象一下,如果自己換成是這隻小貓的話,會怎麽想。


    如果不想死的話,應該會找尋生存下去的方法吧。如果在隻能借助別人的同情,讓人救助它的話,就更加會努力這麽做。為了生存下去,就會在一息尚存之際,依然渴望誰來給予幫助吧。


    「這就是……這孩子的思念」


    「恐怕是的,所以才會和你的思念吻合。也可以說你們的利害關係是一致的,因為你隻是想救助這個小家夥而已」


    「這樣啊……」


    我抱緊如雪球般潔白的小貓。


    它之所以會攻擊我們,是因為它在害怕。身體會變小,是因為從被我抱緊時,它的思念開始圓滿了吧。


    我知道,我真正意義上地解救了這孩子。


    「——然後,你打算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你沒忘記自己將要消失吧?」


    「啊」


    我慌忙低頭看自己逐漸透明的身體。


    「怎麽辦,這樣下去的話——」


    「是啊,這家夥又得孤單了。」


    要是它變成沒有自製力的九十九神的話,我就不得不親手了斷它了。


    西格聳了聳肩,以輕鬆的口氣說道。


    「怎麽能這樣!你不幫幫它嗎?」


    「……沒法幫,能幫它的隻有你。所以,你要怎麽辦?是要在這裏救它一次就滿足,還是要從今往後“一直救下去”——你想要哪個選擇?」


    「啊……」


    我終於明白西格想說什麽了。而且,西格似乎也知道我會作何回答了,於是他苦笑著。


    「西格……這種事情,不用想都知道啊」


    透過身體看到的景色,現在已經看不見了。我的“思念”之力重新寄宿下來,被滿足並瀕臨消失的我的願望……變成了永遠無止盡的心願。


    「我要一直守護下去,一直,一直……直到永遠」


    「——是嗎,好吧,那你好好努力吧」


    西格把手搭上我的頭,露出微笑。


    第一次看見他自然的微笑,毫無混跡嘲諷或是苦笑的,單純的微笑。


    「嗯」


    感覺無比安心,我的淚從眼眶裏滑落。


    「喵?」


    小貓舔掉我的淚水,小小的頭歪歪地看著我。


    「啊哈哈,讓你為我擔心了」


    我也笑著擦幹淚水。


    「——回去了,傘」


    西格背對我,信步走出。


    我把小貓抱好,追隨他而去。


    溫柔的雨,落在天藍色的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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