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樂看到日記這段,也露出驚訝之色,雖然是他親手寫下的東西,然而時間畢竟太過久遠,那段記憶隻化作紙上的寥寥數語,卻無法想起具體的內容來。 “不記得了。”知樂帶點抱歉與新奇:“我們小時候就,認識了啊。” 沈程摸摸知樂的頭,日記裏說,他們約好了?這代表他們肯定不隻是見過麵而已,至少有過交談。 那段時間是沈程人生中最為黯淡痛苦的一段時光,為何會願意跟知樂交談,又做出約定? 沈程遙遠的記憶裏隱隱約約出現一副畫麵,畫麵中兩個模糊的身影時隱時現……再苦苦回想,卻再無所獲。 沈程將日記本放下,又拿起,再度看了看那兩頁。 沒關係,他們不記得,總有人記得。 沈程很想要弄清和找回那段記憶,即便那隻是小時候極其普通的一麵之緣而已,但對他和知樂而言,也是彌足珍貴的回憶。 “對啊。你們小時候就見過啊。” 江岸鍾聲響,夜色漸深,村鄰們陸陸續續告別回家,秦越等人輪流去洗澡,沈程與知樂送走客人,仍在院中坐著。 沈程拿出日記本,詢問沈泰遠,然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江善原戴著老花鏡,就著路燈與月光辨認日記內容,笑道:“唔,記得記得,這還是我當年看著他寫下來的。他那時小,估摸著都忘光了。你今天要不提起,我也想不起來這事兒。那一年啊,你們……” 江善原與沈泰遠兩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語,開始講述很多年前的那段往事。而隨著他們的講述,那曾被遺忘的記憶,也一段段,慢慢以碎片化的方式,在當事人的腦海中逐漸浮現,繼而連接成完整的畫麵。 那一年,沈程失去父母,知樂已是小傻子。 臥室裏,窗戶緊閉,窗簾遮擋住外麵的世界,房內亮著一盞燈,昏暗沉悶。 小沈程躺在床上,急促喘息。 父母的葬禮過後,他便病倒,高燒不退。夜夜噩夢,冷汗淋淋,不願外出,不願說話,更拒絕與沈泰遠沈明交流,連陽光也討厭,終日懨懨的躺在昏暗中,時睡時醒。 沈泰遠知道他的鬱結,卻束手無策。 那一日,江善原帶知樂來c城看病——那時江善原還沒徹底放棄醫治知樂的希望,到了c城,與沈泰遠聯係,才知沈家變故,因而特地上門來看望。 江善原與沈泰遠在客廳裏談話,小知樂坐不住,傭人便帶他去參觀房子。 小知樂跟著傭人上樓上去看空中花園,走到樓上,傭人忽然有點事,讓知樂等一等,接著離開。 小知樂站在走廊上,左右看看,看見走廊盡頭的窗台上停著一隻小鳥,瞬時被吸引了目光,邁步往那裏走去。 經過一道半掩的房門,裏麵傳來聲響。 小知樂推開門,走進去。 少年沈程躺在床上,臉頰通紅,一頭冷汗,剛從噩夢中醒來,大口喘息。 “誰?!出去!” 小沈程發現了小知樂,手臂蓋在臉上,嘶啞著說道。 小知樂站在床邊,眼中帶著好奇,看著沈程。 “你在,哭嗎?” 眼淚順著小沈程眼角淌下,小沈程哽咽道:“出去。” 小知樂卻沒有走,站了一會兒,伸出手,輕輕擦去小沈程眼角的淚水,說:“玩具,給你玩。” 小知樂將手裏抱著的今天剛買的船模遞到小沈程麵前,小沈程卻隨手一掃,將船模掃落在地。 小知樂有點被嚇到,頓時眼泛淚光,撇了撇嘴,仿佛要哭,小沈程眼角發紅,與他對視,兩人眼中各自映著對方的身影。 最終小知樂先移開目光,眨了眨眼,沒有哭,默默蹲下,撿起船模,小心抱在懷裏,他也沒有生氣,反而看著沈程,輕輕說:“哥哥,別害怕。” 他試探的摸摸小沈程的手,露出一個笑容。 小沈程想要甩開他,不知為何,卻沒有動。也許父母離去後,留下的陰影在無限擴大,已快負荷不住。他已很久沒有與人說話了——他不願麵對沈泰遠與沈明,也不願跟家中其他任何人開口。 這個陌生的小孩,叫他哥哥。 “你是誰?”小沈程問,剛說完,便劇烈的咳嗽起來。 小知樂看到桌子上有水,便端來給他喝。 “哥哥,你怎麽了?” 小沈程喝過水,氣息微平,啞聲道:“我爸媽死了。” 小知樂啊了一聲,過了會兒說:“我爸爸媽媽,也死了。” 小沈程抬眼,看小知樂,小知樂對他微微一笑,大大的眼睛純真幹淨,映著黃色的燈光,像兩盞小小的燈。 “我害死了他們。”小沈程喘息著說,噩夢醒來,仍沒有結束,像一張網,束住他的心髒與腦袋,日益收緊。 小沈程冒出冷汗,抱著頭,痛苦的呼吸。 小知樂聽不太明白,見他痛苦,便握著他的手,又摸摸他的頭,輕聲說:“沒事的,沒事的。” “你的手,好燙。”小知樂說,“你生病了嗎?” 小沈程被小知樂拉著手,側首,看著他。 “我也,生病了,”小知樂說:“這裏,病了。”小知樂指指自己的腦袋,天真無邪的笑。 小沈程看著小知樂,手緊了緊。 他沒有鬆手,也沒有叫知樂走,知樂便一直站在床邊,累了,便換換腳。 江善原與沈泰遠上來找知樂,看到這一幕,麵麵相覷,不免驚訝。 “你不是說,小程誰也不願見嗎?”江善原問。 “的確如此,沒想到,卻跟知樂投緣。”沈泰遠看著兩人相握的手,更為意外。 兩人悄悄離開,沒有打擾兩個小孩兒。 已是傍晚,小知樂累了,索性爬上床,小沈程略一猶豫,往旁邊讓了讓,於是當晚,小知樂便睡在了沈程房中。 沈程白天打過針,吃過藥,病情反反複複,身體溫度高於常人,這溫度卻讓小知樂覺得很舒服,便緊緊貼著他睡,小沈程不舒服的動了動,卻沒有力氣推開他,隻得由他去。 兩人很快睡著了。 半夜沈程做起夢,眉頭緊蹙,難以掙脫,身體在夢中掙紮著,小知樂被驚醒,忙拍拍他,嘴裏道:“不要怕,不要怕。” 小沈程猛的掙醒,眼裏帶著驚惶與茫然,口中短促的叫了聲爸媽。 小知樂眯著眼,困的不行,努力安撫道:“不怕的,不怕的。你爸媽,愛你的。” 這是他以前生病時偶爾鬧著要爸媽時,爺爺哄著他的話。 小沈程側頭看他,眼中現出短暫的茫然,接著變得清醒,呼出一口氣,緩了一會,再度閉上眼睛。 這一夜,無論小沈程何時醒來,小知樂總會感覺到,跟著醒來,抱著他,在他耳邊重複那幾句單薄的安撫之語。 後半夜,小沈程終於安穩的入睡,他側過身,被小知樂緊緊貼著,兩人頭挨著頭,手始終牽著。 溫暖的黃色燈光溫柔籠罩兩人的身體。 第二天早上,小知樂被江善原從床上抱起,喚醒,洗過後,下樓吃早餐。離開房間時,小沈程仍在沉睡。 吃過早飯,江善原便要帶小知樂回家了。 小知樂去跟沈程告別。 醫生正在給沈程打吊針,沈程半躺著,嘴唇幹裂,昏昏欲睡。 “我要走了。”小知樂趴在床邊,說。 沈程沒有說話,靜靜看著小知樂。 “我回家。”小知樂又說。 針打進去,醫生貼好膠布,小知樂輕輕的觸碰沈程的手背,小少年瘦削的手背上青青紫紫,布滿針孔,指尖冰涼。沈程動了動,虛弱的捏住小知樂一根手指。 “ 什麽時候再見麵。”沈程說。 小知樂想了想,搖搖頭:“不知道哎。” 他在醫院門外聽見醫生跟爺爺說“現在這樣已屬奇跡,不要再浪費時間跟金錢到處跑醫院了。”爺爺出來後拉著他,在街上沉默的走了很久,給他買了玩具,最後告訴他該回家了。 小知樂朝沈程無聲的笑笑,沈程靜靜的看著他。 小知樂想了想,說:“長大後,再見吧。” “不要,生病了。你的病,好起來,我的病,也好起來。等長大,就好了,就見麵。”小知樂一邊想,一邊慢慢的說。 沈程昏昏沉沉的,仍是聽懂了。 “好。”沈程說。 小知樂小心地用小指輕輕勾一勾沈程的小指。沈程手上打著吊針,不敢動作幅度太大,小知樂便用拇指按按自己的嘴唇,再貼上沈程的嘴唇,輕輕一按。 “拉鉤,蓋章。說好了啊。” 小知樂跟爺爺走了,沈程躺在床上,枕邊放著小知樂那架船模。接下來的三天,沈程反複高燒,最後不得不送去醫院重症室,這一次,沈程沒有像從前那般抗拒。 十多天後,沈程出院回家。接著便提出去國外。 那架船模被傭人放在書架上。 沈程仍不大願意說話,沒有向任何人問起小知樂,病中的那一夜就像一個夢,很不真實。既是沈家的客人,以後總有機會再見。 幾天後,沈程便坐上飛機,飛往國外。 這一去,便是十多年。 國外的生活,忙碌的學業,漸漸占滿沈程的思緒。曾經的陰影,也慢慢褪色,埋藏到心底角落深處,而病中那短暫的昏沉不清的一麵之緣,隨著時間的流逝,愈發像個夢,久而久之,便被遺失在記憶的河流中。 “船模!”知樂叫道,顯然想到了沈家老宅中,沈程臥室裏的那架船模。 沈程也想到了,還想到那天知樂看見他們一家四口的照片,曾問他,他們以前是不是見過。那時隻覺好笑,如今想來…… “你怎麽從來沒說過。”沈程朝沈泰遠道。 “我怎麽沒說過了。當時跟你說這事時,就說你也認識,不過……”沈泰遠說道這裏,適時打住,瞟了江善原一眼。 沈程明白了,也想起,當初沈泰遠向他說起定親之事時,的確說過一句“那孩子你也見過”,隻因那時他正在怒點上,根本沒在意這種事。沈泰遠估摸著也沒底,是以沒有多提。 “你以為我亂點鴛鴦譜麽?正因為你們小時候有這麽段緣分……哼,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也會知道,這世上許多事啊,冥冥中自有天定。瞧瞧,你們現在這不和和美美的麽?”沈泰遠一副事後諸葛亮的模樣,笑眯眯看著兩人道。 沈程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知樂隻隱約記得一點,這天晚上,所有人熟睡後,沈程輕輕推開知樂的臥室門,抱著知樂,將他所回憶起來的,記憶裏的所有細節,慢慢朝知樂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