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山提議去球場。


    換了往日,隻要有人搖搖頭,這位個性懦弱的捕手便會立馬垂頭喪氣地選擇放棄。然而不知怎的,今天他特別頑固,全體三年級成員都被他“驅趕”著悄悄來到夜幕下的操場上。


    “那麽,現在開始進行城清高中棒球部引退儀式,敬禮。”


    橫山剛說完,四名高三學生就空著手懶懶散散地走了過來。身著牛仔褲的是遊擊手佐佐井,穿無袖衫的是中場手岡本,而我則是一直和投手板打交道的投手。


    “一號,捕手橫山。”


    身穿短褲的橫山一邊喊著自己的名字一邊走進擊球區,擺出握著球棒的樣子呼呼地揮了幾下空棒。


    “來吧,小川!”


    橫山指了指位於岡本頭頂上方的村井洗衣店招牌,似乎想告訴大家自己將擊出本壘打。我連續拒絕了此刻並不存在的捕手給出的兩次暗號,大幅擺臂將右手中的“球”——其實隻是空氣——投了出去。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般,十分完美,但是——


    “哐——”


    橫山的揮棒明明慢了幾拍,卻還是準確地捕捉到了我自信滿滿的投球,球緩緩地向中間偏左觀眾席的上方飛去。


    “看到了嗎,小川!我這電光火石的一擊已經飛躍了計分板!”


    修正一下,看來這是一記外場本壘打。


    “好嘞,接下來輪到我了。二號,遊擊手佐佐井。決一勝負吧,小川!”


    佐佐井從二、三壘之間不慌不忙地跑過來,將我用盡全力投出的直球擊向左外場的場外,緊接著岡本也將我的曲線球擊向右外場的場外。


    我頓時經曆了噩夢般的場外三連發。


    “好,接下來輪到翔太了。來呀來呀,放馬過來,公立學校投手。讓你見識見識怪物新人的厲害。”


    岡本扮成河北的樣子,被我三振出局了。麵對我投出的不旋轉球,他連續三次揮了空棒。


    “啊——累死了。”


    佐佐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直接躺倒在內場上。


    “哎呀,一開始還覺得挺蠢的,不過實際試了之後還蠻有趣的嘛。”


    “結果四個方向都嚐試了一下。我現在能體會曆代學長的感受了。”


    岡本也點了點頭,躺倒在佐佐井身邊。佐佐井伸手拍了拍我的腳踝,示意我也一起躺下。


    “怎麽樣,引退儀式還是有舉行的必要吧?”


    橫山也在一旁躺成了個“大”字,現在就差我還沒躺下了。


    沒錯,這就是城清高中棒球隊代代相傳的引退儀式。決意引退的三年級部員會在夜間於球場上集合,與害自己夢斷甲子園的對手來一場虛擬對決。對於棒球弱校來說,這是個不太光彩的傳統。


    說是球場,其實不過是四麵有圍欄而已,既沒有投手土台,也沒有壘,隻能算是普通的學校操場。如果下雨,第二天場上必然到處積水,排水係統相當糟糕。即便是這樣,我們依舊一邊和足球隊、排球隊爭奪場地,一邊全心全意地追逐著飛舞的白色小球。


    “速水商業果然厲害啊。”


    “甲子園好遙遠……”


    佐佐井感慨地呢喃道,岡本則同樣不甘地給予應答。


    “進軍甲子園”。


    某天,人來瘋的社團經理突然用毛筆在活動室的牆上寫下了這麽幾個大字,雖然隊員們誰都沒當回事兒,卻也沒有人動手將這塗鴉擦掉。


    而且從那天開始,這句話變成了社團內的流行語。


    “都認真點兒,你們還想不想進軍甲子園!”“喂,老這麽失誤的話能進軍甲子園嗎?!”雖然大家都是用玩笑的語氣說著,不過台詞一旦出口還是有點害羞。盡管如此,這句格言在大家的不斷傳頌之中漸漸變得熱血,不知不覺中化為了隊員們心中不滅的熾熱火焰。


    “我們已經盡力了,至少沒讓速水商業提前結束比賽。”


    “是啊,這都是隊長的功勞。嘿,王牌。”


    岡本抬起雙腿,擺出讚美的架勢。少來,我踹了他一腳。


    “真想去甲子園看看啊……”


    “甲子園,你我約定的地方……”


    佐佐井又開始感慨,而岡本也順著他的話說道。


    “抱歉。”


    橫山用隻有我聽得到的聲音說道。


    說什麽呢。我用左拳敲了敲好搭檔的肩膀。橫山本想像我一樣充滿勇氣地給予回應,但最後還是陷入了沉默。沒準是想敲我的肩膀結果伸錯了手?這家夥理解我的意思時總是慢半拍。


    我們彼此無言地在球場上躺了一會兒,每個人都望著靜謐的夜空,描繪自己過往三年的軌跡。


    約定之地,甲子園。但我並不期求這種約定,我隻是……


    而在此時——


    “喂,你們在幹什麽?!”


    一聲怒喝響徹夜幕下的球場。


    糟糕,被老師發現了?這可出人意料,要知道我們學校是沒有人值夜班的。


    等一下,那不是成年人的聲音啊。


    “欸——你們也太不配合了吧,好歹讓我嚇到一兩個人呀。”


    對方刻意壓低的聲音聽起來反而有點可愛。


    “你們還真把這傳統給繼承下來了呢。”


    或許是因為惡作劇沒有收到預想的效果,身著短褲的短發女孩意興闌珊地慢慢向我們靠近。


    “不過請不要在球場上瞎胡鬧哦,我們二年級可是費了老大勁兒才收拾幹淨的。”


    浦原明依跨坐在自行車上雙腳蹬地,兩手叉腰,吹胡子瞪眼地擺出人稱“惡魔經理”的架勢。


    ……你自己都騎自行車進來了,還好意思說我們。麵對她所釋放的強大氣場,我把到嗓子眼的話咽了回去。


    “可惡,你太卑鄙了,小川!為了不被我打中,居然在擊球區布地雷?但我不會認輸的,我要一次又一次地將你的球擊向場外!”


    佐佐井喘著粗氣,半死不活地在擊球區搖搖晃晃地走著。


    “……你們一直做這種事就不覺得空虛嗎?”


    明依背靠在單杠上,冷冷地看著其他三人繼續他們的虛擬棒球把戲。


    “你光在旁邊看當然體會不到,實際試過之後就會發現完全停不下來。”


    我一邊抖動t恤下擺好讓自己涼快一點兒,一邊回答道。


    “真意外。”


    “嗯?”


    我倆的視線剛一交匯,明依就馬上垂下了頭。


    “因為根據學長平時給人的印象,是不會和那三個人一起瞎胡鬧的。”


    “印象?”


    “該怎麽說呢,學長比較……酷。”


    “酷……”


    “你笑什麽呀?”


    “我沒笑。”


    間不容發之際,明依的視線死死地鎖定在我的臉上。為了不讓她發現我臉上的笑意,我猛地望向夜空。漫天的梅雨雲讓陰沉沉的天空顯得愈發晦暗,夜風中夾雜著六月特有的潮濕氣息,讓汗涔涔的身體更加黏膩。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我並不覺得悶熱。今年的夏天完全不熱,或許這一輩子都……


    “要和棒球說再見了呢。”


    明依突然冒出這麽一句。


    “是啊。”


    “高村學長要繼續升學嗎?”


    “……嗯。”


    ——高村。學弟學妹們基本都叫我翔太學長,唯獨明依不依不饒地稱呼我的姓氏,不管我怎麽說都不肯改口。


    “學長真厲害,社團活動和學習兩不誤。你也沒去上補習班吧?”


    “我可沒那個時間。為了兼顧活動和學業,我主要靠的是函授教育。”


    “我光顧一頭都感覺忙不過來了。”


    “我也忙得團團轉呀。”


    “接下來請專心學習。”


    她的這句話說得很生硬。雖然不明顯,但此刻明依臉上的表情實在不像是在為他人加油鼓勁。她將食指插入濕乎乎的泥土中,撬起埋在土中的小石塊,接著“嘩啦嘩啦”地挖起腳邊的土來。


    “若是說實話,我無法為學長的功課加油鼓勁。”


    幹嗎說得這麽繞圈子啊。


    “因為我覺得學長應該繼續打棒球。”


    “繼續?你指的是一直打到秋天嗎?”


    “不,還要更久。”


    更久……


    “嘿呀!”


    明依突然站起身,猛地將小石塊扔了出去。石塊落在操場另一頭雜草叢生的足球部球門區,發出幹澀的聲響。


    “學長你應該這麽說:‘這才是我備考的方式!’然後就一直活躍到秋季大會,獲得大學推薦入學資格,之後在六大學聯賽中奪冠。”


    “六大學……”


    “還沒完呢,接下來學長以第三順位最佳新人的身份成為職業選手,第一年飽受職棒的殘酷洗禮,嚐到了挫折的滋味,於是第二年轉而向變化球投手的方向發展,終於在第三年進入先發陣容,第四年到第六年間一直保持兩位數以上的高勝利場次,到了職業生涯的第七年一舉殺入美國職棒大聯盟!”


    她越說越興奮,要不是緊緊地握著單杠,幾乎都要飛起來了。


    “美棒大聯盟……你還真敢說。”


    “你又笑了。”


    聽你這麽說當然想笑啊。


    “高村學長。”


    “哈哈,抱歉。這麽說來,一直以來明依對我的棒球生涯考慮得比我自己還周到呢。”


    “呃,這、這個嘛,因為我是社團經理呀。”


    明依吊在單杠上,身體微微發抖,似乎有點害羞了。


    “我呀,就喜歡想這種事情。你說對不對?光想想整個人就燃燒起來了不是?”


    ……我覺得你恐怕也很適合去打虛擬棒球。


    “學長就沒想過嗎?萬一有一天能站在甲子園的投手土台前會怎麽樣呢?萬一有一天成為最佳新人了呢?”


    “沒想過呢。”


    “學長你撒謊。至少想過一兩次吧,坦白從寬。”


    “真的沒有啊。”


    “再裝傻的話,我就要賞你一記大車輪飛踢[1]了哦。”


    “別這樣。”


    這話從明依嘴裏說出來,多半不是開玩笑了。


    “來嘛來嘛,學長趕緊把你心中羞於告人的妄想都說出來——不然我就飛踢你嘍——踢掉你的腦袋嘍——”


    明依笑眯眯地擺出大車輪飛踢的起手式。


    “都說了我沒撒謊呀,我真沒仔細想過這些。對於棒球,我其實並沒有一個特別明確的規劃,到最後,我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為什麽要打棒球。”


    “……你這是什麽意思?”


    明依的身體突然僵住了。


    ……我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可是現在後悔已經遲了。


    “沒什麽,別在意。”


    “我很在意,請講清楚,高村學長。”


    “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啦。”


    “重不重要由我來判斷。”


    城清高中棒球部著名的惡魔經理是不會被托詞輕易打發的,明依依舊吊在單杠上,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


    “這個嘛,該怎麽說呢……”


    我不確定能不能將內心的想法清楚地表達出來,但要是再繼續敷衍下去,沒準真的會遭到攻擊,隻得努力組織起語言來。


    “最開始,我打棒球隻是為了彌補自己的缺陷。”


    “缺陷……”


    明依似乎有點誤解我的意思,表情籠罩上了幾絲陰影。


    “不,說‘缺陷’好像有點過了。我以前挺消極的,成天窩在家裏不出門。既不擅長和人交流,也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想法。”


    “學長現在貌似也不是很擅長啊。”


    明依依舊吊在單杠上,如此說道。


    “也許吧。我老爸很擔心我的狀態,於是就教我打棒球,希望借此能讓我多出出門。”


    直到今天我都還清楚地記得那個位於公寓後方的小公園。我的棒球人生就是從那裏開始的。


    “就跟老爸的期望一樣,棒球帶給我全新的世界。我喜歡上了棒球,不過,要說僅僅是因為喜歡就一直堅持到現在那也不對……到底是因為什麽呢?我這麽說你可別生氣:從進入公立高中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放棄了甲子園之夢。而且那也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東西……”


    我真正想要的,是某種更為遙遠的東西。我就是為了弄清那究竟是什麽,才不知疲倦地持續投球。那東西不在我身邊,也從未見過,不過我很清楚它確實存在。總有一天……


    “不可能的。”


    明依突然放開單杠,落下地來。


    “明依?”


    明依的聲音沉重而生硬,讓我一瞬間產生錯覺,以為是別人從單杠上跳了下來,不由得喊出她的名字加以確認。


    “怎麽可能忘得掉呢?”


    我從未聽過她的聲音如此震顫。


    “你說‘我這麽說你可別生氣’,無非就是怕人怪罪吧。可我偏偏就要生氣。”


    “明依,你怎麽了?”


    “還能怎麽了?我還想問學長你怎麽了呢。放棄甲子園?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打棒球?現如今說這種話你什麽意思啊?”


    她的聲音抖得越來越厲害,從嘴唇傳到肩膀,再從肩膀傳到指尖。橫山他們也察覺到明依有點不對勁,紛紛停下虛擬棒球看向這邊。


    “我不想聽到學長你說這種話。學長是我……是我們的偶像!你比誰都打得更好,你比誰都練習得更認真,你比誰都更喜歡棒球!是你——高村學長帶著我們一路走過來的!”


    “明依,別激動。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


    “我要回去了。”


    明依跨上自行車。


    “學長是個……敗戰投手!”


    她大概想說我是個敗軍之將吧。甩下這句語感微妙的斥罵後,明依頭也不回地騎著自行車全速離開了。


    “明依,你等會兒!”


    但明依繼續猛蹬踏板,車輪帶起沙塵,彌漫在夜幕下的校園之中。


    “呀——!”


    幾秒鍾後,讓人措手不及的撞擊聲響起。


    “喂,浦原撞上校門了!沒事吧,浦原?”


    ——“鈴鈴”。


    看來她沒事。明依應該是聽到了佐佐井的問話,響了車鈴給予回應後,就自顧自地騎上馬路,消失在夜色中。


    “喂,翔太,浦原那家夥到底怎麽了?”


    橫山搖晃著龐大的身軀跑了過來。


    “我好像惹她生氣了。”


    “啊?為什麽會這樣啊?我還特地……你到底對明依說了什麽?”


    “這個嘛……”


    我自己也不明白,不過看來我確實像明依所說的那樣,不擅長向別人表達自己的想法。


    “我回來了——唔。”


    才剛把公寓的房門拉開一道縫兒,濃烈的酒精味就撲鼻而來,我趕緊關上門逃到外側的走道上避難。做了兩三次深呼吸,將肺裏的空氣全部替換掉之後,我這才用力拉開房門。


    “你總算回來了啊,翔太。”


    剛走進門,昏暗的房間正中就傳來某種生物醒來的聲響。我沒理會,徑自按了房間的照明開關。


    “呀,別突然開燈啊!”


    母親發出慘叫,整個人都趴在桌上。


    ……這算什麽德行啊。


    看到熒光燈映照出的“慘狀”,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看來她又喝了個爛醉如泥。出門前我明明整理過房間,但此時兩室一廳的起居室混亂得活像被龍卷風肆虐過一般。


    “媽,你又喝多了。”


    “什麽啊,我有什麽辦法——”


    母親一邊“沙沙”地抓頭發,一邊疲倦地抬起頭來。由於酒精的影響,她的臉十分浮腫,皮膚狀況也是一塌糊塗,雙眼嚴重充血,讓人看了都覺得心疼。之前她還自稱“要是動起真格來,我可以打扮得年輕十歲”,現在看來簡直是個笑話。


    “什麽叫‘有什麽辦法’,都說你喝太多了。”


    “誰叫翔太回家這麽晚。媽媽我好寂寞好寂寞,不喝酒還能幹啥?”


    說完,母親將剩下的半杯燒酒一飲而盡。


    “嗚哇——好喝,好喝得難以置信。小翔,我覺得我這輩子都離不開杯中物啦。”


    “我也沒說不讓你喝啊,隻是讓你適量地喝。”


    “哼,才不要——小孩子別教訓大人。而且明明還是個孩子,怎麽現在才回家?該不會是又去兼職了吧?”


    “沒有啊,我不是說過今天要去見棒球隊的朋友嗎?”


    我拉開冰箱的門,擋住母親猛地投來的視線。


    “哼,那就好。總之以後不準你再去兼職了,明天就去給我把工作辭掉。這是母親的命令。”


    “你怎麽還在說這個?”


    我從冰箱裏拿出麥茶,倒了滿滿一杯然後一飲而盡。


    “因為小翔不聽話,所以我要多說幾遍。你都高三了,還天天跑去兼職,考生就要有個考生的樣子,努力備考……噯,小翔,你在聽我說話嗎?‘嘎吱嘎吱’地在幹嗎?”


    “我在聽啊。不過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房間給收拾了。我先要收拾桌子,媽你也來幫忙。”


    母親一開始嘮叨就沒個完,而且還不能表現得太不把她當回事兒,所以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扯開話題。


    “呃——你等一會兒,先別收拾,我還在喝酒呢。啊,不得了了,小翔你看,媽媽的杯子空了。快,小翔,快給可憐的媽媽倒點喝的!”


    如此一來,她就會完全忘記剛才的話題了。母親終於不再繼續嘮叨,她“咚咚”地敲著酒杯向我示意,盡管酒瓶就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好,好。”


    我不情不願地歎了口氣,拿起幾乎已經空空如也的燒酒瓶塞進碗櫥裏,然後給母親倒了一大杯麥茶。


    “啊——好可惜,雖然可以潤喉,但媽媽想要的不是這個。來,不要畏懼失敗,再挑戰一次。”


    “你就喝這個吧,別再喝酒了。”


    隻要待在家的時候,母親幾乎都在喝酒,而且基本上每個月都會喝過頭一次。喝過頭的特征是哭鬧,所以隻要發現她眼睛變紅,我就會立刻強行禁止她繼續喝下去。否則的話,不但房間會被弄得亂七八糟,第二天她的身體狀況也會一塌糊塗。


    “你已經不年輕了,服老吧。媽,我真的覺得你不能這麽喝下去了。”


    “喲——在擔心媽媽的身體啊?小翔真貼心。”


    盡管故意裝出調侃的語氣,不過母親的笑容裏還是掩藏著幾分喜悅。


    “真想讓宮田會計也學學你這貼心勁兒呀。聽我說,小翔,我們醫院裏有個會計超讓人火大的。”


    “我知道啊,每天晚上都聽你抱怨。”


    “那你今晚也好好聽著哦。那個宮田會計大言不慚地說‘小晴護士需要提高成本意識’……去你的成本意識,一個醫院的護士要是比起患者的健康更重視成本的話,這醫院就完蛋了吧?當心我把你這禿頭剩下的頭發全剃光。啊——氣死我了,還有還有。”


    “打住打住,我待會兒再聽你細說。今天有沒有我的郵件寄過來?”


    話匣子一打開,我就得整晚都聽母親抱怨了,所以要趕緊轉移話題。


    “z補習班的?有啊,在桌子上。”


    母親用視線示意鋪設有地板的房間。


    “隻有那個?沒其他的了嗎?”


    “嗯——其他的?你指的是什麽東西?不說清楚媽媽怎麽知道呢——”


    ……看來是寄來了。


    我一看母親那嘴角都咧到耳根的笑容就一清二楚了。


    “來來來,說說看,翔太覺得還會有什麽其他的東西寄來?情……書?”


    “行了。在桌子上?你沒看裏邊的內容吧?”


    “當然看了,我可是你媽呀。現在的孩子真不得了——還寫信呢。我上學那會兒也寫過,還偷偷塞進籃球隊學長的桌子裏……嗚哇,這就是青春。噯,是什麽樣的女生,可愛嗎?你們親嘴了嗎?要是還沒有的話下次就把人家領家裏來,媽媽會躲在壁櫥裏。”


    “行行行,下次吧。好好喝你的麥茶。”


    我囑咐了母親一句(她到現在都沒喝一口麥茶),然後拉開了地板房的拉門。


    七帖榻榻米大小的昏暗房間鋪著木地板,我要找的東西就疊放在窗邊的書桌上。


    大的是z補習班的教材,小的則是個印花信封。信封的四角都有大紅色的太陽花圖案,我拿起確認時,發現用心形貼紙貼住的封口處並沒有被打開過的痕跡。


    母親說“看過裏邊的內容了”肯定是句玩笑話,而且她要真看過了肯定不會像剛才那樣笑著拿我開涮。盡管我內心很清楚,但不確認一下始終還是不安心。


    自從我升高三後,每個月都會收到一封這樣的信。信應該是直接放入我家郵箱的,既沒有寫寄信人姓名也沒有寄件地址。由於信封上有印花,所以母親便信誓旦旦地認為這是給我的情書。


    母親似乎打開了電視,起居室傳來含混不清的聲音。我再次確認拉門已經關好,這才開了書桌上的台燈。坐在椅子上打開信封後,父親一如既往的字跡映入眼簾。信依舊以“翔太”兩字打頭。


    和信封的花哨不同,信紙本身是毫無裝飾的白色便箋紙。父親用他那獨特的字體極度簡潔地告知了近況,並和往常一樣寄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地方應該是某地的離島吧,十字形的島嶼之上背負著一輪夕陽,漂浮在波濤之間。雖然不知道具體是哪裏,不過從島上掛著的破爛注連繩[2]看來,應該是日本的某地。


    照片的背麵寫著“適合演歌的島嶼”幾個字,印證了我的想法。


    “……真少見呢。”


    我拉開抽屜,將以往收到的照片取出,一張一張確認:馬來西亞、蒙古、捷克、南非、墨西哥……沒錯,我還是頭一回收到日本的照片。


    “這樣啊,回日本了?”


    父親是自由攝影師,這一年來基本都在國外度過。說到葉崎亙這名字,在攝影界似乎也算小有名氣,不過我還從未聽他人提及過父親。


    我再度將視線落在島嶼的照片上。還真是不可思議,或許是因為島嶼本身就極具魅力,抑或是因為父親的攝影技術精湛,我感覺自己完全無法將視線從照片上挪開。光是盯著看,仿佛就能聽見海浪的聲音,聞到海風的味道。


    隔壁房間傳來母親的笑聲,其間還夾雜著咳嗽聲和清嗓子的聲音,以及“再喝杯麥茶吧”的自言自語。即便是隔了一扇拉門,母親的存在感依舊相當強烈。


    我不知道那位在世界各處流浪的攝影師是怎麽與這位在東京某家醫院上班的護士相知相愛的,不過就像絕大多數親戚所預言的那樣,這段婚姻並未維係太久。畢竟父親因為攝影長期在外,基本不著家,徒留母親一人在家寂寞難耐。


    父親不在家的日子裏,母親天天都伴著酒以淚洗麵。她在醫院生下我的時候父親也不在身邊。自從有了我,她便每天抱著我,一邊抱怨父親的不是一邊哭泣。盡管如此,偶爾父親回家的時候母親還是很開心的,一直到父親下一次離家為止,臉上都掛著幸福的笑容。我覺得,母親是愛父親的。


    或許正因為如此,這份感情才更難割舍。兩人正式離婚後,母親便拒絕接觸和父親有關的一切。既不接電話,也不看父親寄來的信和發來的郵件,甚至連撫養費都不肯要,也絕口不提過去的事。


    為了將信寄到我手上,笨拙的父親可是下了一番苦工,最後靠不寫寄信人和寄件地址方才涉險過關。他希望母親看到信封上的花紋後會馬上聯想到情書,從結果來說父親賭贏了,信順利地到達我的手中。


    突然,起居室的燈滅了。


    “我要睡了。”


    母親小聲說道。接著傳來和室拉門被拉開的聲音。


    “晚安。”


    說完,我也關掉台燈,靜悄悄地打開窗戶。


    透過高大榆樹的樹枝,我窺探起樓下昏暗的公園。


    兩層樓的公寓背麵,有個三角形的小公園。


    我記憶中的父親便一直在這個公園裏,教我打棒球。


    “我們去練接球。”


    他總是這麽對我說。父親愛喝啤酒,愛抽煙,愛吃海帶,不過最喜歡的還是棒球。說是不能偏袒某一支球隊,所以他總是戴著頂皺巴巴的舊棒球帽,上邊印著意義不明的文字,根本看不出來是哪支球隊的周邊產品。


    榆樹葉在晚風中微微搖晃。


    在唯一一盞路燈的燈光照耀下,公園的滑梯將粗短的影子投向地麵。我和父親以前就是在滑梯旁練習接球。現實中的父親此刻或許依舊在世界各處來回奔波,而我心中的父親卻始終戴著手套,在滑梯旁嚴陣以待。


    我左手擺出握球的姿勢,向著父親投了出去。球穿過榆樹枝,穩穩地落在父親的手套裏。


    “壞球。”


    父親如此說道,將球扔了回來。


    父親的判定標準一向嚴格。


    注解:


    [1] 注:大車輪飛踢,日本摔角手前田日明的招牌必殺技。


    [2] 注:日本神道教的儀式器具,表示神聖物品的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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