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用畢即丟的兵器


    有艘飛空艇開進港灣區塊。


    戰略艇「蕁麻」。在護翼軍擁有的所有飛空艇當中,號稱馬力與積載量最高的一艘。


    基本上它並沒有被設想過要正式投入實戰,規格可稱作怪物級。單單燃料消耗率差到被評為不堪實用的重環式大型咒燃爐,它就在基底與左右輔助翼裝載了四座。為了駕馭誇張的馬力,驅動係統的零件幾乎全是緋重鋼製,如此一來就非得設法支撐重得亂七八糟的機體,含控製船身所需的車葉在內,螺旋槳高達十六對之譜,將近普通大型飛空艇的四倍。近乎頂級的怪力,跟頂級的主炮最是匹配。因此,它還裝載了一整座原本用於防衛都市的定點兵器「移山炮(mountain thrower)」。


    一言以蔽之,就是這麽回事。它是「最強的飛空艇」。


    隻管將最強加上最強加上最強,完全無視於燃料消耗率、維護費用及咒燃損害而打造出的,自我滿足的結晶兼至高藝術品。


    「小老弟,你對那艘船有什麽看法?」


    被一等武官問到,費奧多爾思考了一會兒。


    「設計者應該很盡興吧,我想。」


    他老實說出了想到的意見。


    不曉得所有相關建造人員當時是喝得多茫。居然會設計、製造出那種像在惡搞的大玩具,進而讓它被運用。


    「將官有令,這次的攻擊作戰,要把那玩意兒當王牌。」


    「我想也是。」


    那艘艦艇對任何人來說都是破壞者。


    它的主炮一旦開火,就能將小規模的都市整座轟飛。另外,光是那一炮所需的費用,同樣足以榨乾一整座小規模的都市。


    盡管它是如此荒謬的兵器,但既然已經像這樣實際送來戰場,人們對它的期許大概也隻有一種。


    「麻煩嘍。」


    「麻煩了耶。」


    據說用不具魔力的普通兵器對付〈獸〉,效果根本不彰。雖然說並非毫無效果,但就是缺乏給予致命一擊的決定性武力。在護翼軍留有充足交戰記錄的〈第二獸〉及〈第六獸〉之戰中,基本上普通的炮械都是用於牽製或爭取時間。


    若是正常人,就會設法找其他的手段。


    然後,大概就是不正常的某個人想出了這主意──既然並非毫無效果,剩下的不就單純是火力問題嗎。假如火炮隻能收得十分之一的效果,用一百倍的威力轟下去不就行了?


    不用說,有這樣的命令交代下來,現場人員要吃的苦頭就會變成一百倍。


    據說魔力是像火焰一樣的玩意兒。


    其根據之一,就是它本身並無法保存。如果想使用其力量,就得在現時現地催發魔力才行。而且在體內催發的魔力,隻能透過身體來對外界造成影響。


    換句話說,要將魔力灌注在箭矢或炮彈中射出去,這樣的把戲是行不通的。


    想對〈獸〉施展具有魔力的攻擊,無論如何都隻有讓魔力使用者直接打肉搏戰一途。


    ──呃,不對。有辦法。手段就隻有一種。


    而現在費奧多爾已經得知那種手段了。


    將有能力催發魔力的精靈,當成炮彈發射。假如用這種方式,就不必接近〈獸〉,又能進行有效的攻擊。


    原來如此,雖然不知道是誰想出的法子,但這是合理的作法。原本要對付〈獸〉隻是個不可能的難題,如今則有了一絲光明。


    「一等武官。冒昧向您請教一件事。」


    「嗯?」


    「那些上等相當兵,當然有得到三名一等以上的軍官為其署名對不對。能不能向您請教那三位是誰?」


    「……第二師團的灰岩皮一等武官。憲兵科的巴洛尼?馬基希一等武官。還有率領第五師團的我。那又怎麽了嗎?」


    至少那三個人都知情才對。


    目前得到相當於士兵的待遇而待在這個基地,卻無法成為士兵的幾名人員。其背後的理由,以及她們真正的身分。


    「一等武官,那要是──」


    費奧多爾噤聲了。


    這是問不得的事情。因為自己還沒有被告知那些少女的真麵目。不能用理應不知情的知識來發問。


    「不,沒事。感謝您的回答。」


    「是嗎……這樣啊。」


    一等武官有些納悶地偏頭,卻沒有進一步向他追究。


    ?


    緹亞忒又待在那座廢棄劇場上,抱著雙腿。


    大概是摔落兩次讓她學到教訓了吧。她和蒸氣噴出口有稍微保持距離。


    似乎是開門聲讓緹亞忒察覺到有人,她用眼角餘光確認正在接近的費奧多爾。


    「甜甜圈。」


    然後招手催促。


    「你把我當成什麽了?」


    「感覺總是在吃好東西的人。」


    唔。被戳中痛處了。費奧多爾沒有好詞能否認。


    「啊,對了。告訴我那些東西是哪裏在賣啦。」


    「問了要幹麽?」


    「誰教這座懸浮島的東西全都沒什麽味道。我要帶伴手禮回去給可蓉她們才行。老是我一個人在享受也不對吧。」


    「未經許可就離營,是不被容許的喔。」


    「咦~你講話不要像死腦筋的長官一樣啦。」


    「你把我當什麽了?」


    「不會死腦筋的長官。」


    唉。費奧多爾不想承認,但是耍起嘴皮子,他並不是對手。


    「出來走動這麽多次,你自食其力也能找到吧?」


    「唔~要統統吃一遍比較的話,我手上的零用錢不太夠耶。」


    護翼軍士兵的薪水絕不算低。隻要成為上等兵,想養活大家庭並且讓家人過得奢侈一點可說輕而易舉。至少那樣的金額不會讓人猶疑自己是否能像學生到處吃吃喝喝。


    隻要身為士兵,最起碼是那樣才對。


    「……你總是待在這裏,這地方有那麽讓你中意?」


    費奧多爾將頭偏一邊。


    「我算是將這座城市的各個地方都看了一圈,感覺這裏是最冷清的。雖然風有一點強,可是很安靜,除了某人來的時候又不會有別人。在這裏想事情最適合了,不是嗎?」


    「是啊。最合適想事情了。」


    費奧多爾說完,就在離緹亞忒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


    將視線移到比天空要低一些,可以眺望萊耶爾市的角度。


    「你覺得……這個世界有保護的意義嗎?」


    「嗯?」


    緹亞忒稍微拉近距離,然後把手伸來。


    「什麽問題啊,你是護翼軍的武官吧,不是先有結論才會做那一行的嗎?」


    「我談的不是自己。這是在談你的事情。」


    費奧多爾將追加的甜甜圈擺到伸來的手上。


    「我更不是在問身為上等相當兵的你,而是問身為精靈,還跟所謂的遺跡兵器契合的你。」


    在緹亞忒叼著甜甜圈並且嚼了兩三口以後。


    「──你怎麽知道的,這應該是滿高層的機密耶。」


    「這個嘛。」


    因為我叫情報販子調查過……費奧多爾總不能這樣告訴對方。


    倒不如說,主動向當事人透露自己知道這些,本來就是非常要不得的舉動。費奧多爾自己也不太明白他為什麽會這麽做。


    「我負責監視你們,既使是暫時性的,我仍是長官。」


    費奧多爾回以矯情的理由。


    「身為監視者,我會用任何手段得知自己該知道的事情。如此而已。」


    少女噗嗤地笑了出來。


    「為什麽要笑?」


    「抱歉,我覺得有點懷念。」


    大概是剛才那樣笑讓甜甜圈碎屑梗在喉嚨裏了,她一邊捶胸口,一邊從眼角泛出幾滴眼淚。


    「之前也有人對我們說過類似的話。架勢裝得很帥,骨子裏卻少根筋,所以感覺不太協調。」


    費奧多爾想起一個名字。緹亞忒以前用這種表情提過的名字。同時,菈琪旭跟可蓉都提過,以前曾擔任她們管理者的那個人的名字。


    「你是指那個叫威廉的人?」


    「對對對。我們幾個的糟爸爸。」


    她開心似的嗬嗬發笑。


    從那種反應來看……尊不尊敬倒難說,但至少好像是個親近受喜愛的人物。


    不知道是基於立場,或者年齡相近的關係,坦白講,被她拿來和陌生人做某種比較,讓費奧多爾心裏不太是滋味。


    「我會保護喔。」


    緹亞忒突然講出這種話。


    「你剛才的問題,世界有沒有價值,我不太了解。畢竟我對世界的認識,並沒有廣泛到可以自己思考那樣的問題。何況我認識的人也不多。


    所以,我不會思考艱深的問題。因為我自己決定要保護世界和同伴,才會那樣做。我不會去思考當中的意義或價值。


    因為這是已經決定好的事,就沒有必要迷惘。如此而已。」


    「你那樣……」費奧多爾挑選用詞。「算是誌在成為英雄嗎?」


    「嗯~我覺得不太一樣耶,或許類似吧。舍命作戰就是帥啊。正值這年紀的少年少女都會憧憬這種事。」


    「我……」


    ──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東西,應該沒那麽多才是。


    ──正因為如此,能找到那種東西的人既是幸運,也是幸福的。


    「……我倒不那麽認為。跟陌生的他人相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什麽嘛,你這個男生真沒有浪漫情懷。」


    「畢竟那種美學還有自我滿足,都要活著才能夠享用。」


    費奧多爾將甜甜圈的紙袋放到一旁,重新眺望城鎮。


    大概是因為角度或地區性的差異,從這裏所見的街景,幾乎看不到居民活動的樣貌。不知道是人數變少了,還是根本沒有人了,幾乎無法區分。


    逐漸邁向末日的世界,以及已經告終的世界,兩者的界線在這裏變得模糊。


    「或許是那樣吧。不過,我們幾個並不是活著的啊。」


    緹亞忒將最後一小塊甜甜圈塞進口中,然後靜靜說道。


    「什麽意思?」


    「跟字麵上一樣的意思。呃~你對我們有多少了解呢?」


    「並不多。我隻知道你們是自然誕生的精靈,要與其他兵器相互契合才會成為戰力,還有在『開門』過後就會遭到廢棄。」


    緹亞忒搔了搔頭。


    「啊~就這樣而已喔。那我好像得從滿初步的部分開始說明才可以耶。」


    她一邊扳手指數數,一邊開始解說。


    「我會講得非常簡略喔。


    首先,我們幾個是名為黃金妖精(leprechaun)的自然現象。雖然會活動講話還有思考,但嚴格來說並不算生物──」


    緹亞忒把話道來。


    據說,她們是死靈(ghost)的一種。在嚴格定義上不屬於生物。


    所謂的妖精,原本是種自我主張過於微薄,連是否實際存在都讓人懷疑的靈異現象。從森林深處傳來的嬉笑聲;半夜少了一丁點的牛奶;在家畜身旁飛繞戲弄它們的某種不可視之物。


    而黃金妖精的本質亦無異於那些妖精。她們會「誕生」於有人居住的村裏附近,並且寂寂地逐漸消失。


    但隻要在消滅之前被人撿到,就可以確實塑形為一名無徵種的孩童。接著,她們將開始模仿生物。


    喜樂、歡笑、痛苦、憂愁、憧憬、慨歎……


    她們會像真正的生物一樣地仿效這些,至死方休。


    「──所以嘍,要說的話,我們算是怪談中的主角。類似明明死了卻不自知的幽靈。從常理而言也沒有肉體,好像是以高密度魂魄的形式來摹擬出本身的形象。」


    「你們……沒有肉體?」


    費奧多爾用瞪視般的強烈目光,看向身旁的少女。


    短短的青草色頭發正在搖曳。裙擺裏包藏城裏吹來的風,飄揚擺蕩著。嘴邊沾了甜甜圈碎屑。那模樣不管怎麽看,都隻像稍微發育不良的,活潑的十幾歲少女。


    「不要盯著我看啦,色鬼。」


    「我對無徵種的小孩子沒那種意思。不講這個了。」


    「別叫我小孩子。就算外表這樣,我最近也稍微長大了一點耶!」


    「那都無所謂。」


    「有所謂。」


    「拜托你當成無所謂。」費奧多爾懇求對方。「重要的是,你看起來實在不像沒有身體。」


    「表示在黃金妖精體內,就是塞滿了這麽非比尋常的能量啊。


    這是我們被當成機密的理由之一。假如構成這副身軀的靈魂能量被解放,就會引發大爆炸。雖然實際上並沒有那麽容易解放,不過有我們在旁邊,還是會覺得不舒服吧。」


    緹亞忒「轟」地張開握著的拳頭來呈現大爆炸。


    「還有,運用那種大爆炸的最新秘密兵器,就是護翼軍引以為傲的最終秘密兵器了。爆炸中當然也含有滿滿的魔力,用來對付〈獸〉的效果驚人。畢竟一直以來都被用於討伐〈第六獸〉的作戰,實用性已經充分地獲得驗證。我的學姊們實在是偉大。」


    她重新握拳,然後使勁地豎起拇指。順帶還露出燦爛的笑容。


    「雖然說,還不知道對〈第十一獸〉是不是一樣管用啦。」


    「預定在三個月後實施的攻擊作戰──」


    費奧多爾語氣平板地回話。


    「具有收集情資的次要麵向,要藉此估量那頭〈第十一獸〉究竟是多強大的威脅。軍方在發動過相當程度的攻擊後會先撤退,再根據獲得的情報重新擬定作戰。因此,就算你是你口中所形容的超級兵器,也不需要急著祭出。」


    「沒那種事吧,我們這些炸彈對〈十一號〉到底多管用,隻要轟一下就清清楚楚了。炸一炸才濟事啊。」


    「以往都是你們在保護這個世界不受〈第六獸〉侵襲吧,原本你是處於應該被讚揚的立場。受到這種待遇,你能接受嗎?」


    「嗯~我想無可奈何吧。」


    「你沒有……還不想死的念頭嗎?」


    緹亞忒笑了。


    坦率得讓人毛骨悚然,而且表裏如一的開朗笑容。


    「我哪有可能那麽想嘛。畢竟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有活著啊。」


    「──我會談這些,就是因為難以相信那一點。」


    「何必懷疑呢。事實又不會改


    變。」


    唔──緹亞忒露出稍作思索的表情。


    啊,對了──她露出似乎想到些什麽的表情。


    緹亞忒用拳頭掄向旁邊的金屬牆。


    那道金屬牆屬於構成都市大規模機械的其中一部分,它並非單純的平麵。表麵刻著散熱通風用的細紋,上頭設有屋簷。依觸碰方式,那也有可能成為一柄鈍刀。


    肌膚裂開。


    赤紅色的血飛濺四周。


    「咦……?」


    眼前的畫麵讓人無法理解有何意義,費奧多爾愣住了。


    「你在……做什麽……?」


    「證明我剛才所說的。如你所見,我不怕受傷也不怕死。」


    「你……不會覺得痛?」


    「會啊。因為我還是有感覺。不過,也就這樣罷了。」


    生物之所以怕痛,是因為那會接近死亡。


    換句話說,隻要不怕死,就不會刻意避免讓自己的身體受傷害……道理便是如此。


    「炮彈不會恐懼。以用於殊死戰的兵器來說,那樣才比較方便吧。」


    就如緹亞忒所說,依然還是有痛覺吧。她的額頭正微微滲出汗水。


    即使如此,緹亞忒仍開朗地笑著對費奧多爾說出這種話。


    「──我明白了。」


    他無法再繼續看下去。


    費奧多爾轉開目光。


    「我會當作自己什麽也不曉得。所以,你們隻要盡你們的職責就好。


    你想舍命拯救懸浮大陸群,那就去做吧。我不會再攔你。」


    費奧多爾起身。


    他扒開自己的軍服領口,然後扯下縫在衣服裏的簡易急救包,將那扔給緹亞忒。


    「既然你自稱兵器,就得在上戰場前維持本身的狀態完好。我姑且身為上司才會說這些,往後禁止你有無謂的自殘行為。懂嗎?」


    「是~」


    緹亞忒從包裝中取出浸有藥水的繃帶,敷衍地回了話。


    2.與遺跡兵器契合之精靈


    第五師團基地,女用營房。她們四個的預備下榻處,就在營房一角。


    直到前陣子,那裏還是置物間。


    畫滿塗鴉的桌子、圖鑒、火炮保養工具組、破破爛爛的布娃娃、關節扭曲的木頭人偶,這些先到的客人都暫且被請到一邊,經過簡單打掃後,就搬了四張床鋪進來。而在房間中央──


    「好痛~~~~」


    目前緹亞忒正淚汪汪地打滾。


    「她那是怎麽了?」


    剛進房間的潘麗寶一邊將行李擺到床邊,一邊問道。


    「受傷了,傷到手嗎?」


    「聽說我們幾個的身分被費奧多爾先生揭穿了。」


    菈琪旭一邊闔上急救箱的蓋子,一邊說明。


    「……然後呢,為什麽她會帶著傷回來?」


    「聽說是想拿出自己不怕死的證據。」


    「哦,那還真蠢耶。」


    「就是啊,好笨。」


    以菈琪旭來說算是辛辣的用詞。兩人將傻眼的目光投向緹亞忒。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菈琪旭用怪罪似的語氣詢問。緹亞忒臉紅地把轉到一邊說:


    「因為他問我:『你沒有不想死的念頭嗎?』」


    「咦?」


    「那家夥好像無法接受我們會死這一點。他在替我們生氣,像妮戈蘭那樣,感覺他不能接受那種事。」


    痛痛痛。藥水好刺痛好刺痛。


    「……然後呢,為什麽那會讓你帶著傷回來?」


    「行為莫名其妙的人,不是比較恐怖嗎?」


    「我不懂你說的意思啦。」


    「所以嘛。隻要我做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行為,那家夥就不會想繼續跟我有牽扯了吧,他自然會跟我保持距離吧?」


    「……為什麽要這樣呢?」


    菈琪旭傷心地垂下目光說:


    「你為什麽要刻意跟他劃清界線?就算他是妖精倉庫外麵的人,也不是敵人喔。說不定,他跟威廉先生一樣……」


    「既然要提到那個名字,你也知道我心裏的答案吧?」


    緹亞忒依然紅著臉。噘嘴唇的她用側臉回答:


    「像威廉那樣子的人,有威廉一個就夠了。我們已經做好『開門』的覺悟。已經不需要會讓自己希望活下去的理由了。」


    「所以我才問……為什麽,你要說那種令人傷心的話呢……?」


    「你忘了嗎,妖精兵原本就是這樣的啊。」


    緹亞忒揚起嘴角,無力地笑。


    ?


    緹亞忒這些黃金妖精在懸浮大陸群的各個地方誕生並遭到捕獲以後,就會集中到名為妖精倉庫的地方接受扶養。


    妖精的虛擬肉體,似乎是仿照以往滅亡的人族塑造而成。因此肚子餓就會進食,愛困就會呼呼大睡,受傷就會流血,更會隨著時間經過長大。


    妖精倉庫裏隨時都聚集了約三十名處境相同的妖精。


    當中有比緹亞忒年長的,也有比她年幼的。


    以往那裏曾有個名叫珂朵莉?諾塔?瑟尼歐裏斯的少女。


    緹亞忒對她十分了解。


    她有柔順的藍色長頭發,以及蔚藍澄澈的眼睛。


    喜歡吃的東西是加了滿滿香菇的奶燉濃湯。屬於甜食吃得不多,喝咖啡也不加砂糖的類型。好讀的書以戀愛類居多。洗澡習慣從右腳開始洗。


    她是和護翼軍從地上發掘出的最強遺跡兵器「瑟尼歐裏斯」相契合的最強妖精。


    即使不開門……不讓魔力失控引起大爆炸,她還是打倒了為數眾多的〈第六獸〉。妖精是以用完即丟當前提的兵器,但是能二度利用自然再好不過。以單一妖精出擊過的戰鬥次數來說,在護翼軍留有的記錄中,她的名字穩居第一寶座。


    起初,緹亞忒隻是覺得那好厲害。


    緹亞忒一直仰望著那道讓她覺得帥氣而耀眼的背影。她懷有憧憬。


    後來,當緹亞忒自己的手腳開始成長時,那份憧憬變成了希望。自己遲早會前往戰場。到時候,她肯定會跟那位珂朵莉學姊一樣,變成既傑出又帥氣,而且最頂尖也最強的妖精。


    這是發生在許久以前,軍方預知到將有史上最大的〈第六獸〉來襲時的事。


    預知的內容顯示,珂朵莉?諾塔?瑟尼歐裏斯非得開門才會贏。當珂朵莉被吩咐要為了世界而死的時候,她毫無畏懼及迷惘,靜靜地接納了那樣的命運。


    至少,她的背影在緹亞忒看來是那樣的。


    這時候,那個男人出現了。威廉?克梅修二等咒器技官。理應滅亡的人族殘存者,能將瀕臨損壞的遺跡兵器修理成絕佳狀態的驚人技術人員。雖然他不時會露出貌似背負著陰影的表情,基本上仍是個少根筋又充滿破綻,感覺並不可靠的大哥哥。


    等緹亞忒發現時,那兩個人已經變成情侶關係了(由她看來是那樣)。


    赴死的少女遇見了理應已死的男人。擦身而過、接觸、而後重疊的心意。萌芽的愛情。該怎麽說呢,好似將虛構的戀愛故事情節直接念出來的情景,在緹亞忒眼前上演著


    (由她看來是那樣)。


    然而,雙方心心相印的時光並沒有持續多久。


    妖精的性命短得無可救藥。


    珂朵莉?諾塔?瑟尼歐裏斯比原先預計的多活了一陣子。然而,到最後她仍在緹亞忒不知道的地方奮戰至死了。為了保護自己珍惜的同伴,她主動用盡能保有自我的時間,揮舞遺跡兵器……據聞是如此。


    當緹亞忒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她哭了。尊敬的學姊不在了,再也見不到最喜愛的大姊姊了,這讓她難過且落寞不已。


    而且,在淚水乾涸的同時,緹亞忒下定決心。


    那位妖精以珂朵莉?諾塔?瑟尼歐裏斯之名將她的故事跑完了。因此,接下來輪到緹亞忒自己跑了。


    努力追上自己一直憧憬的那道背影吧。盡可能拉近彼此的距離吧。


    將來,也就是稍久以後的未來,自己肯定也會變成那樣……抱持如此的信心吧。


    在當時,緹亞忒真的有那麽想過。


    ?


    「我說過了,不需要那麽感傷嘛。」


    緹亞忒用沒受傷的那隻手,輕輕地撫弄哭成淚人兒的菈琪旭的頭發。


    「我們又不是去白白送命的。隻要我們轟隆一聲把問題解決,你跟小不點們就不必麵臨危險了啊。你不覺得這是劃算的交易嗎?」


    「我才不覺得啦!」


    菈琪旭有些口齒不清地大叫。


    「灰岩皮先生不是說過,他會堅持到最後關頭,將高層的決定推翻給我們看嗎!」


    他確實說過。


    然而,那不過是安慰之詞罷了。


    試著用妖精跟〈第十一獸〉一搏的作戰,原本就是護翼軍高層交代下來的。他們要再次確認妖精做為兵器的實用性,同時也要為今後的戰略采集數據。十分合理且毫無累贅的作戰。連替代方案都沒有,根本不可能要求高層將其撤回。


    「不行喔。因為這是遲早必須有人去做的事情。」


    「或許是那樣沒錯……但我不希望那個人是你嘛,緹亞忒……」


    「哎喲,菈琪旭,你就是這麽心軟。」


    「才不是那樣!」


    「可是呢,我們幾個的性命,價值並不是一樣的。」


    緹亞忒把菈琪旭的頭摟到胸前。


    「至少我這條命是廉價的。我沒辦法像珂朵莉學姊那樣,也無法成為她。所以,我的夢想就交給你了……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歐裏斯。」


    「我才不要……」菈琪旭猛搖頭。「我才不想接下你的夢想……」


    「啊,對了。」


    緹亞忒完全不把拒絕當一回事,輕輕地將手拍響。


    「這樣的話,你要不要追追看費奧多爾?」


    「耶?」


    菈琪旭的肩膀微微彈起。


    「雖然他說他討厭無徵種,不過是你的話應該沒問題。那家夥跟威廉屬於不太一樣的類型,但我敢保證他為人不錯。」


    「為……為為為什麽話題會扯到那邊啊!」


    「這是當姊姊的希望你活得久,還順便獲得幸福的心思。」


    「你的年紀又沒有大到可以當姊姊!」


    「嗬嗬嗬。半年的差距小歸小,卻永遠也不會縮短喔~」


    「唔唔……」


    菈琪旭無話可回。


    她哭哭啼啼地把臉埋到緹亞忒的胸口。


    「笨姊姊……」


    「……是啊,我自己也有同感。」


    緹亞忒緊緊摟住她的頭,然後輕聲嘀咕。


    潘麗寶靜靜地待在稍有距離的地方,看著她們倆互動的模樣。


    「嗯。」


    她哼了一聲,若有所思。


    3.感情不好的兩人


    費奧多爾拿著裝午餐的托盤,在空位子就座。


    先來的少女坐在旁邊,微微抬起臉龐,朝著他看了過來。


    「幹麽來我旁邊?」


    緹亞忒不悅似的問。


    「沒其他空位啊。」


    費奧多爾同樣不悅地回話。


    「有軍官專用席吧。你去那邊啦。」


    「今天二等武官們難得在餐廳吃飯。餐桌原本就不大,沒椅子讓位居四等的小官坐。」


    「唔。」


    緹亞忒抬起臉龐,看向餐廳一角。


    「的確。」


    「因為如此,我今天要在這裏吃。幫我拿那個。」


    「不得已嘍。」


    這裏的餐廳為了盡可能配合多種族的味覺,每張桌子都隨時備有五花八門的調味料。餐點基本上幾乎不做調味,采用個人非得照各自喜好添味道的形式。


    「嗯。」


    緹亞忒鏗鏗地用手指揀選出幾隻瓶子。辣椒粉、胡椒、大蒜、香草鹽,連榨過的豬油都有。


    「用量從左邊算起,分別是三比二比四比三比一比二。右端那瓶在最後加一把提味就好。」


    「哦。」


    冷淡的互動。湯匙叮叮當當地添味。


    調味完畢。開始用餐。


    「原來如此。用較重的辣味瞞過舌頭,並搭配香草的風味蓋過素材腥味的調味方式啊。你來這間餐廳的時日尚淺,這樣算是不錯了。」


    費奧多爾語氣淡然地給予評價。


    「是吧?」


    哼哼──緹亞忒挺起胸膛。


    「不過,太單調直接了。我看你是因為平時都隻跟同種族混在一起的關係,想法變得狹隘了吧。」


    「唔。」


    被激到的表情。


    「……嗯,你敢這麽說,應該可以舉出更高明的配方吧?」


    「在剛才的配方裏,把那隻黑色瓶子裝的東西舀半匙加進去。」


    緹亞忒抓起對方指定的調味瓶,看著標簽歪了頭,然後才打開蓋子,「唔哇」地低聲驚呼。


    「這……這什麽啊!好臭!該不會是獸人用的調味料吧?」


    大概是太過刺激,緹亞忒的眼角微微泛出淚光。


    「眼光不錯。那似乎是將動物內髒發酵過的調味料。味道沾上衣服會有一陣子都去不掉,你要小心點。」


    「叫我吃這個?認真的嗎,正經的嗎?這絕不是適合裝進我們胃袋的食物啦!」


    「你要逃就逃吧,反正我無所謂。」


    經過短暫沉默。


    「唔喔~!」


    少女雄赳赳地吶喊以後,就把湯匙伸進了瓶中。


    「……真是奇怪的互動。」


    在稍遠一點的位置,波翠克上兵正一邊啃著隻有稍微烤過的肉,一邊嘀咕。


    「看起來像在吵架,也像是感情融洽。旁人看了完全分不出他們是感情好或不好。」


    「我們家的緹亞忒老實歸老實,個性卻不坦率。」


    在他旁邊,同樣啃著肉的潘麗寶把話接了下去。


    波翠克頓時露出愕然的臉色──他原本沒有發現潘麗寶在那裏──隨後就點頭表示:「原來如此。」


    「傑斯曼四等武官是位正直得讓人佩服的人物。和無法坦率的女生搭配在一起,會有那樣


    的互動也是難免吧。」


    「……你說……他是位正直的人物?」


    潘麗寶臉上沾著肉屑,還小聲地嘻嘻發笑。


    「嗯。難道你有不同的見解,紫發少女?」


    「沒有啊,至少,我同意他似乎是個討人喜歡的人物。」


    她從肉塊咬下大大的一口。


    「緹亞忒明明說過想跟他疏遠,還不到一個晚上就變成那副德性了。看來我起碼得承認他並不是個凡庸的少年。」


    潘麗寶說完就用叉子指了一指,隻見……


    「好難吃!這什麽味道啊!明明難吃卻又讓人上癮!」


    「俗話說『毒跟藥的差別隻在於用量』,對吧。隻要注意用量,任何東西的刺激性都會有出乎意料的烘托效果。」


    「唔咕咕咕咕,再來一盤!」


    「我剛剛才叫你注意用量的吧!欸,小心使用啦!沾到衣服就糟糕了,這我剛才也說過吧!」


    身為當事人,緹亞忒露出了用「那副德性」來形容正合適的糗樣。


    ?


    忽然下雨了。


    而且是傾盆大雨。


    此時,費奧多爾碰上的幸運與不幸各有一項。不幸的是他剛好在外頭走動。幸運的是跑一段路,就有附屋頂的休息處。


    費奧多爾氣喘籲籲地趕到屋簷底下。


    在那個休息處,已經有個同樣喘著氣的訪客先到了。


    「……呃。」


    菈琪旭肩膀上披著軍官外套,怯生生地開口。


    「怎樣?」


    「不好意思,占用了你的外套。還有謝謝你。」


    「別在意。管理你們的健康狀態也是我的任務之一。」


    費奧多爾說完,便微微地打了哆嗦。


    他用衣袖擦掉眼鏡上的水滴,再重新戴上。


    天色灰蒙,看不見太陽,雨持續下個不停。待在這裏還挺得住冷天氣,不過實在無法下定決心在雨中奔跑,讓自己淋濕。


    「唔……唔唔,都是緹亞忒害的……誰教她要說那種話,害我放在心上……」


    菈琪旭似乎正一邊偷瞄費奧多爾這裏,一邊自言自語地咕噥。


    「你的臉有點紅呢。」


    「呀啊!」


    她蹦了起來。


    「或許是感冒的前兆,之後最好去醫務室看看。」


    「啊……好的。我明白了。我會照做。」


    菈琪旭垂下肩膀。


    她靜不住,縮著身體微微地顫抖,還一直在注意費奧多爾這邊,卻又沒有拉近距離。那模樣瞧著就像兔寶寶或什麽一樣。


    費奧多爾認為她有可愛之處。


    費奧多爾同樣是個年輕健全的少年。對可愛的女生會有許多念頭。和這種女孩獨處的情境,並非不令人心動。


    然而,對方是無徵種。該怎麽說呢。光有這一項事實,內心難免會拉開距離。熱情逐漸散失。


    「請問一下。」


    「嗯?」


    「說來滿突然的,不過……費奧多爾先生,你討厭無徵種對不對?」


    莫非心思被她看透了?


    有那麽一瞬間,費奧多爾曾認真地提起戒心。他不認為自己反應過度。實際上,世上就是有種族能做到那種匪夷所思的技倆。


    「明明你本身也是無徵種,我覺得滿稀奇的。所以……是不是有什麽原因呢?」


    「沒什麽,這很正常啦。從出生到現在,我身邊都沒有像樣的無徵種。無論我去哪裏,都隻會遇到精神分裂的家夥。」


    跟費奧多爾有血緣關係的家人本來就盡是一些怪胎。後來他基於種族相近之誼而深交的朋友或熟人,也都在不同方麵有異常之處。


    邂逅與決裂反覆上演幾次以後,費奧多爾學到了。這表示無徵種本身要不是受了詛咒,就是有什麽毛病。


    「接連碰到那麽多壞事,就算不想也會變得排斥。」


    當然,求得結論的費奧多爾本身也不例外。


    自己並不正常,像這樣的自知之明,他自是不缺。


    「那麽……我跟你講話,該不會也對你造成困擾了吧?」


    「不會。」


    答完話,他才猶疑自己的態度有些冷漠。


    「請你不要太在意好嗎。有別於我對無徵種的反感,我也明白你們都是好孩子。我並沒有將你們一個個都想得那麽壞。」


    「這……這樣啊。」


    費奧多爾用眼角餘光確認菈琪旭的模樣,看見有些寬心的臉龐。


    對方似乎將他剛才明顯隻是說來打圓場的那些話直接聽進去了。坦率到這種地步,大概一下子就會碰上詐欺或者壞男人。光看就擔心。


    「……呃,還有。」


    「嗯,接著又怎麽了?」


    「那個……對不起。緹亞忒好像跟你說了一些古怪的話。」


    「古怪?」


    是指哪件事?費奧多爾心想。


    大概是因為拚了命地一邊空轉一邊活著的關係吧。明明認識還沒有多久,她那奇妙的言行卻有許多令人印象深刻之處。


    「她說過我們沒有活著,所以不會怕死。」


    「喔……」


    原來是那件事啊,費奧多爾心想。


    的確,在他跟緹亞忒交談過的話語中,那算是數一數二奇怪的互動。然而……


    「不古怪啊。雖然聽了會覺得荒謬,但那就是事實吧。」


    「是的……」


    菈琪旭難受似的點頭。


    「既然如此,也沒有什麽好奇怪。我甚至要感謝她坦白告訴我。」


    「……是的。」


    她點頭。


    「話雖如此,事情確實也有點難以置信。關於你們是幽靈這一點,你拿得出什麽眼見有憑的證據嗎?」


    「呃,那我並沒有……啊,對了。之前可蓉曾經喝過一整甕驅魔的聖水,就搞壞了肚子。」


    不不不。


    那樣做的話,任誰都會搞壞肚子啊!


    「請問……到底來說,你是不是也討厭幽靈呢?」


    不不不不不。


    你用那種方式問,我想會回答「不是」的人並不多喔。


    「要問到怕或不怕,我算是明確覺得吃不消的類型。」


    「我想也是……」


    「我的伯伯喜歡怪談。所以他會逼我聽那一類的故事,不顧我排不排斥。結果正如所料,我在半夜就變得不敢上廁所了。」


    「咦?」


    「每次有那種情形,我就會把姊夫挖起來陪我上廁所。假如姊夫心情不好,有時候也會直接趕不上。或許是因為這樣,我現在還是不太喜歡聽到跟幽靈有關的事。」


    「那個……」


    「啊,剛才那些話麻煩你對緹亞忒她們保密。我猜那八成會被她們當成天大的笑柄。」


    菈琪旭「噗嗤」地小聲笑了出來。


    「費奧多爾先生,你好過分。剛才我還以為自己真的會被你討厭,心裏很害怕耶。」


    「壞就壞在你的反應太老實了。會讓人想戲弄。」


    「哎喲!」


    少女用嬌小的拳頭輕輕地頂在費奧多爾


    的手肘上。


    仰望天空。雨沒有停歇的跡象。目光轉向地上,任風雨吹打的樹木正微微顫動。


    「以前,我有個學姊。」


    在費奧多爾的旁邊,菈琪旭一邊望著同樣的世界,一邊又開口訴說。


    「當然,她同樣是黃金妖精。她是個非常厲害、溫柔又優秀的人。我們以前都非常喜歡那個人。


    緹亞忒總說她想變得像那個人一樣,以前她都把那當成口頭禪。」


    費奧多爾發現這段話是過去式。


    「你說的那個學姊,果然也……?」


    「是的。她跟〈獸〉作戰,然後陣亡了。」


    菈琪旭把話截住。


    「她一度接受要為大家舍命。


    打算前往戰場。


    可是,她在上戰場以前,喜歡上了一個很棒的男人。


    她變得不想死,希望自己能活得更久。


    明明身體是消耗品,卻拚了命地從戰場生還。


    她設法回到了想一起生活的人身邊。


    即使如此……到最後,為了保護重視的人們,她還是主動走向戰場。明知道無法再回來,她卻笑著走了。」


    「……嗯。」


    還真是具戲劇性的往事,費奧多爾心想。


    甚至,讓他產生了些許的嫌惡感。


    「啊,不過,要說到他們算不算情侶,或許也有點難講。


    該怎麽說好呢。當時我們還小,看了會覺得那是大人之間的戀愛關係,不過現在來看,或許跟我們想的有點不一樣。」


    「那是怎樣,也就是說其實是那個學姊單戀對方嗎?」


    「不,該說是兩情相悅嗎。總之愛情的箭頭絕~對是雙箭頭。」


    她紅著臉,用亂有魄力的語氣告訴他:


    「當時的學姊,年紀和現在的我們差不多。她完全不掩飾自己喜歡的心意,將有限的時間都用來待在威廉先生旁邊。


    至於威廉先生……他是有接受那樣的學姊,不過終究還是把她當女兒對待吧,看起來似乎都有稍微保持距離。」


    啊,不過,單純是我看了那麽覺得而已,真正的情形沒有人曉得──菈琪旭連忙如此補充。費奧多爾想了一會兒。


    「呃,那個叫威廉的軍人,真的那麽厲害嗎?」


    「啊,是的。他是個非常厲害的人喔。假如要用一句話來說明他是個什麽樣的人的話呢……」菈琪旭稍作思索。「大概就是寵愛孩子的父親吧。」


    ……這話讓人聽不懂意思。


    「我們這些妖精的數量滿多的。當時也有三十個左右。而威廉先生可以一臉正經地認真對著我們每一個說:『你是世界第一可愛喔。』他就是那樣的人。」


    什麽跟什麽啊。


    「實際上,那個人跟你們並沒有血緣關係吧?」


    「是的。我們沒有原始意義的父母。」


    「……那不就是個怪人嗎?」


    「啊……啊哈哈。」


    菈琪旭用苦笑敷衍過去了。她絲毫沒有否定。


    「不過,他真的是用真心真意在愛我們。至少對我來說,那個人比真正的爸爸更像個爸爸。」


    菈琪旭遠遠將目光拋向烏雲另一端,心裏抱著緬懷。


    「我想其他人肯定也一樣。


    畢竟我們是那樣出生的,內心都渴求關愛。雖然也有不太坦率的孩子,但我們當中幾乎沒有人不喜愛威廉先生。」


    原來如此,需要與供給。將關愛過剩的男人丟進缺乏疼愛的少女們之中,便造就了一名奇葩男子與三十個戀父情結的女兒嗎?費奧多爾理解了。


    理解的他進而認為:那不就膠著成一團了嗎?


    (……唔嗯~)


    好像看出了許多端倪,卻反倒迷失了什麽似的,難以言喻的心境。


    妖精們是注定早晚要在戰場上犧牲的生命。無論投注多少愛,都肯定會比自己先死。麵對那樣的生命,還表現得像個父親。要有多大的覺悟才辦得到那種事?費奧多爾不能也不願想像。


    「緹亞忒現在還是想變得像學姊一樣。呃,所以說……費奧多爾先生,假……假如你不討厭她的話,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呢?」


    「……視內容而定。」


    「到三個月後,也就是作戰那一天就可以了,希望你能跟緹亞忒好好相處。呃,請你把她當成一個女孩子來對待,讓她能活得像個女孩子──」


    「換句話說。」


    費奧多爾中途打斷她的話。


    「你要我代替那個男性,為她扮演男友或者父親的角色?」


    菈琪旭倒抽一口氣。


    「呃……是的,到頭來……就是那個意思。」


    「你要我讓做好覺悟的緹亞忒冒出『自己還是不想死』的念頭,再把即使如此還是非死不可的現實攤在她眼前,到了作戰當天揮淚告別炒熱氣氛以後,就看著她壯烈地自爆犧牲?」


    費奧多爾重新意識到因雨起霧的眼鏡。他告訴自己要冷靜。目前的費奧多爾?傑斯曼是個誠實的模範軍人。他應該如此。


    「這……」


    菈琪旭為之語塞。


    坦白講,扯來扯去到最後,費奧多爾差點就對這四個少女有了好感。畢竟一起相處有開心之處,她們也都是滿乖巧的孩子。附帶一提,青春期的少年對同年齡層少女普遍會動的歪腦筋,費奧多爾也不是沒有。因此呢,就這麽回事。退一百步,要他講出「你是世界第一可愛的喔」這種話也無妨,他並非沒有那樣的想法。


    然而,這跟那是兩碼子事。


    世上有可以奉陪的鬧劇,以及不能奉陪的鬧劇。對費奧多爾來說,這次的事情屬於後者。


    「果然會讓你有那種感覺嗎。我不應該……向你拜托這種事的。」


    菈琪旭垂下目光。


    「對不起。我剛才說的那些,請你忘了吧。」


    費奧多爾看了她那沮喪的模樣,便暗自在內心咂嘴。彷佛嘴巴無視於意誌自己動了的感覺。自己似乎不小心說得太多了。費奧多爾到底不擅長談這些,情緒無論如何都會變得衝動。


    為了多少自圓其說,他本來正想回答:「我才應該向你道歉。」


    遠方傳來爆炸聲。


    緊接著,地麵微微搖蕩。


    「嗯?」


    世界隨即取回原本的樣貌。天色灰蒙。小徑在雨中搖曳。


    剛才那來自港灣區塊的方向。


    莫非是出入中的飛空艇引發事故了?或者──


    「我去看看。」


    咦──菈琪旭抬頭看了過來。


    「呃,可是你的外套。」


    「幫我保管。」


    費奧多爾隻留下那麽一句,就在雨中衝了出去。


    ?


    爆炸屬於小規模,沒有造成多大損害。


    然而從現場情況來看,意外的可能性薄弱,換句話說,憲兵判斷應是他人刻意所為導致的。


    其用意恐怕是聲東擊西。趁著人們將目光集中於騷動時,其他地方大概正在進行某種工作,這是目前最有力的推測。


    「簡單說,就是幾乎什麽也沒有查出來。」


    一等武官無趣似的


    說。


    「頂多隻能說有人偷偷摸摸地躲在某處,正在暗地裏做些什麽。光這樣似乎當不了任何參考。」


    「意思是有作亂分子嗎?」


    費奧多爾擺出稍作思考的動作,然後又問:


    「請問有沒有其他情資呢,比如說對方的企圖,潛伏在哪裏的線索,是否與護翼軍敵對……」


    「天曉得。或許憲兵那邊有掌握到什麽吧。他們幹的活也不輕鬆,不會輕易對外人亮出手裏所有的消息。」


    那倒也是。畢竟作亂分子也有可能就潛伏在軍中內部。


    「……總不會是至天思想的狂熱信奉者吧?」


    所謂至天思想,指的是將〈獸〉的來襲當成星神旨意,認為眾人最好毫不抵抗地受死的思維。


    那並沒有創立出堪稱宗教的組織,在大多數懸浮島上也都禁止宣揚其想法。因此信奉者的絕對數量絕不算多。可是,偶爾就會有人本著那套思想來向護翼軍找碴。


    「難過的是大有可能。那些人很難對付,我倒不樂見就是了。」


    一等武官搖頭。


    「哎,總之關於這件事,沒有我們的工作。第五師團的敵人是那塊飛在天上的黑水晶,並不是躲在某處圖謀不軌的神秘人物。」


    這樣嗎──費奧多爾正要點頭,身體便湧上強烈的寒意。


    他打了個稍大的噴嚏。


    「……你快去洗個澡吧。看了都覺得冷。」


    「遵命。」


    費奧多爾用自己手臂輕輕摟住淋濕的全身,肩膀微微地哆嗦起來。


    4.真實麵孔的少年


    有人幹了傻事,就會有人付出代價。


    問題在於由誰來扛那筆債。處世靈活的人總擅於將擅自妄為的結果,厚臉皮地推給別人。


    要說的話,費奧多爾算是長於此道。盡管他以保持精明低調的身段為信條,但或許正因為如此,倘若發生狀況,他有信心極盡狡獪之能事。


    不過,那仍有極限存在。隻要活著,無可避免地,遲早還是得自己承擔做出愚蠢行為該受的懲罰。


    簡單來說,出了什麽事呢?


    費奧多爾得到了重感冒。


    「唔啊……」


    世界正在天旋地轉。


    喉嚨裏有沉重的異物感。


    費奧多爾在被窩裏稍微翻身。一瞬間世界似乎恢複了原本的模樣,但立刻又變回天旋地轉的不穩定狀態。感覺像躺在轉碟雜耍者所拿的碟子上。這座懸浮島該不會要沉了吧?他甚至冒出這種觸黴頭的想法。


    費奧多爾用薄紙擤了鼻涕。


    把紙團朝垃圾桶一甩。沒進。由於他也沒有精神特地過去撿,就直接閉上了眼睛。在發冷及惡心的合奏圍繞下,睡意依舊來到。


    他作了夢。


    ──哎,別那麽說。這個世界可沒有那麽讓人唾棄喔。


    ──比你見識得更多的我都這麽說了,你要相信啦。


    「姊夫……」


    費奧多爾被自己的嘀咕聲喚醒。


    有人在他眼前。


    是誰?


    「……緹……亞忒,是你嗎?」


    眼睛緩緩對焦。


    隻見在陰暗房間裏,有淡紫色的頭發輕靈晃過。


    纖細的指頭軟綿綿地擰了毛巾,然後攤開,將那擱在費奧多爾的額頭上。


    「潘麗寶?」


    「答得漂亮,是我。」


    平淡的嗓音以及表情,即使如此仍得到答覆。


    太陽似乎早已西沉。四周昏暗,不穩定的燈光虛弱地照亮周圍。


    ──潘麗寶?諾可?卡黛娜在四名上等相當兵之中,算是性情較為特別的女孩。她幾乎不會對別人獻殷勤或恭維,隻是我行我素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在自由時間也幾乎沒看過她跟別人在一起。


    從表情及語氣,都難以判斷潘麗寶在想什麽。既然是個難相處的人,感覺大家自然會想保持距離。但在另一方麵,她又具備不可思議的親和力。一回神,潘麗寶就會不知不覺出現在旁邊,所有人對此都覺得理所當然。


    她和緹亞忒以及可蓉一樣,是三個月後預定要在戰場上消耗的生命之一。


    「雖然這不是為了獎勵你答對,簡單的餐點已經準備好了。有沒有食欲?」


    潘麗寶說完,就用目光指向茶幾,上頭有個小小的籃子。起身打開一看,裏麵裝著切成小塊的三明治。


    「菈琪旭親手作的。她說是為了賠罪。外套似乎會洗過再還你。」


    「是嗎。」


    費奧多爾抓了一個,放進嘴裏。


    (……唔喔?)


    彷佛不容分說地就從舌尖溶入全身的幸福洋溢感。


    盡管感冒讓味覺變得有點奇怪,他還是能明確地吃出這東西的美味。感覺溫順而體貼的柔和滋味。


    跟平時在餐廳吃到的平淡菜色完全不同。是黃金妖精女孩為了味覺相近的墮鬼族,所作出的菜肴。他會覺得這東西好吃,就表示舌頭的偏好已經被她看透了,可惡,有種類似於敗陣的感覺。


    「我好像是頭一次看見拿掉眼鏡的你。印象變化挺大的呢。」


    被這麽一說,費奧多爾才確認麵前。說來也合情合理,但他沒戴眼鏡。


    自己麻煩的一麵被看到了──費奧多爾暗自咂嘴。


    當然,眼鏡本身並沒有什麽玄機。


    這對費奧多爾而言是心理上的開關,可說是自我催眠的關鍵。一直以來,他都把這當成維持集中力的焦點,並且藉此演好模範生的角色。


    因此他有自信,隻要沒有多大的狀況,在戴著眼鏡時就不會露餡……也就是藏得住本性。不過,相反地在摘下眼鏡時,他原本的情緒及衝動就容易出現在臉上。


    「……我說過自己眼神很凶吧,就是介意才會遮著啊。」


    費奧多爾裝出鬧別扭的口氣,將臉轉到旁邊。


    「所以說,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一邊咀嚼一邊問。


    「當然是為了照顧病人。原本我們也想過四個人一起出動的主意,不過那麽多人湧進來總不方便。後來就用抽簽決定代表,由我一個人過來了。」


    喔,原來如此。感謝她們有這份心。


    對於抽簽的結果,費奧多爾也決定在內心暗自感謝。被簽選中的不是好動活潑的可蓉,而是最安靜的潘麗寶,對自己來說是件幸運的事。雖然他並不是對可蓉有意見,不過要應付可蓉,總覺得會耗體力。


    「鑰匙是向管理員說明原因後借來的。對了,我有聽說喔,你似乎相當不願意讓別人進自己房間。」


    「是啊……哎,因為房間很髒,我覺得難為情。」


    他一邊咬著三明治,同時以曖昧的笑容蒙混過去。


    「的確呢,看起來亂糟糟的。」


    潘麗寶朝周圍瞄了一圈,淡然地表示傻眼。


    「不要一直盯著看啦。」


    費奧多爾輕輕搔了臉頰,露出害臊的模樣。


    「以前跟人共用房間,就沒有這麽亂啦。晉升四等武官以後有了個人房,一下子就變成這樣了。我打從骨子裏就是隨隨便便的性格。」


    「難說吧,誰曉得呢。要單純當作粗線條,你這


    種散亂是經過計算的。」


    潘麗寶露出了一抹笑容。


    「藏木於林。要在整齊的地方藏東西,本來就不容易。要是遭受搜索,想要的東西一下子就會被找到。」


    原本想再拿一個三明治的手,停住了。


    嘴巴裏在不知不覺中變得乾澀。


    「你是什麽意思……?」


    「在你睡著時,我本來想稍作整理。結果,就發現了意外的東西。」


    身體為之一顫。


    「護翼軍的內部情資,以你的身分應當無從得知的機密──」


    費奧多爾的腦中,有某個部分做了切換。


    齒輪發出聲響,排列方式完全變樣。


    四等武官內斂和善的表情,原本掛在臉上的淺薄笑容,像魔法一樣地瞬間消失了。


    從底下冒出來的,是猙獰而凶惡的另一張臉孔。眼神銳利扭曲,犬齒外露的嘴角像野獸般顯現出憤怒。


    同一時間,身體有了動作。


    身體早就忘了高燒。從被窩跳起,一直線地伸出手臂。用張開的五指掐住潘麗寶脖子,將她拉到身邊。


    砰。


    費奧多爾將潘麗寶製伏於床鋪上,發出劇烈聲響。


    燈在搖晃。世界在搖晃。


    「──令人訝異。」


    潘麗寶茫然地嘀咕。


    「態度轉變得真極端。還有你剛才的身手。根本猝不及防。」


    少女行動受製,聲音仍毫無懼色。


    她看起來不像在害怕,也不像在生氣。隻是興趣濃厚地仰望著費奧多爾。


    「──你知道了什麽?」


    費奧多爾將臉貼近到極限。直到兩人的眼睛能映出彼此雙眼。


    他低聲問道。


    「你掌握到什麽程度了?」


    「如我所說的。頂多隻曉得你似乎在打探護翼軍的機密。


    除此以外,就在上一刻,我見識到你不為人知的真實麵孔了。雖然平時那種模範生的嘴臉是不錯……嗯,現在的你有種野性的味道,也相當不賴。」


    「別跟我打哈哈。」


    費奧多爾在手臂上使勁。


    潘麗寶不把人當一回事的淡淡微笑……在他看來是如此……因痛苦而微微扭曲。


    「緹亞忒她們相當老實。在愛的嗬護下正直地長大了。因此難免對人的表裏兩麵渾然不覺。尤其是她們被人用笑容相待,就會立刻信任對方……雖然說我最喜歡她們那一點。」


    「你想講什麽?」


    「我的個性有些別扭,這就是我想說的。」


    潘麗寶用手指輕輕地敲了敲費奧多爾的手背。意思大概是要他放鬆一點。


    費奧多爾無視其訴求,反而更用力地動手製住潘麗寶。


    傷腦筋──少女微微聳肩。


    「我不認為我們適合談情說愛。那些行為全是能生育後代的種族,才具有的獨特習性。會自然地誕生而後消失的我們,隻能模仿到表象。」


    「我沒有問你這些。」


    「你不是問過『你想講什麽』嗎,所以,我在講我想表達的話。


    緹亞忒對你懷有親近感。


    菈琪旭對你懷有敬愛感。


    可蓉對你懷有興趣。


    簡而言之,我的三個家人通通被你這個少年迷住了。即使我想仔細了解你,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你不這麽認為嗎?」


    ──胡說八道。


    也罷。想裝蒜就裝吧。想隱瞞就瞞吧。就算來硬的,把那些都挖出來就對了。


    費奧多爾?傑斯曼是墮鬼族。


    墮鬼族在古時候,據說是眼睛蘊藏著力量,還可以藉此蠱惑操弄人心並使其沉淪的一族。


    無可避免地,據說其能力在長久歲月中流失了。實際上,當代存活的墮鬼族眼裏,隻剩下無法與以往相比的微弱力量。弱得甚至連墮鬼族有獨特本事這一點都已被人遺忘。


    「你是我的朋友。對吧?」


    「唔……」


    額頭幾乎可以相觸的距離。


    費奧多爾的眼睛綻放出些許光芒。


    潘麗寶繃緊臉孔。


    費奧多爾不過是現代的墮鬼族,自然隻有繼承到與祖先眼睛無法相比的微弱力量。


    首先,周圍必須暗得沒有其他多餘的光芒。再者,費奧多爾非得貼近到氣息足以吐在身上的程度,讓對方望著他的眼睛才行。


    即使如此麻煩的條件都備齊了,結果能引發的現象仍十分微薄。他並不能自由操弄對方的心靈。頂多隻能將認知稍作曲解,將「眼前這個人似乎跟自己相當親昵」的錯覺灌輸給對方。


    這種能力要怎麽用?


    小時候,費奧多爾曾經噘著嘴唇向父母這樣抱怨。既然要用,何不給他更華麗強大的力量?無處可用的能力,和沒有差不了多少。


    他記得當時幫忙出言安撫的是姊夫。


    『我們額眼族(stirer)也一樣啊,以往的力量根本一點都不剩。不過,那是件好事喔。力量會衰弱,表示沒必要再用到了。換句話說,你們墮鬼族即使不靠取巧的能力,光用誠意與直來直往的方式也交得到朋友啦!』


    漂亮的空話。父親與母親都在苦笑。


    即使如此,當時的費奧多爾還是覺得那套說詞非常帥氣。可以用無比積極的態度來思考失去力量這件事,又能帶著笑容斷言,讓他對姊夫這個人懷有強烈的憧憬。


    當時,費奧多爾是那麽想的。


    經過了足以緩緩吸氣然後吐出的時間。


    費奧多爾沒有將這種力量用到熟練。由於缺乏嚐試的機會,又無法期待有強大效果,與其說是王牌,一直以來他都把這當成廢牌。他甚至有所覺悟,當自己遇到非仰賴這種技倆不可的狀況時,就等於已經玩完了。而且……


    ──他失敗了。


    費奧多爾憑直覺感受到。


    假如有成功,他就會知道。照理而言,他會體認到以交集的眼神與重疊的視線為導管,將自身意誌灌入對方內心的感覺。


    然而,費奧多爾此刻所感受到的,隻有像在沙地上打翻水桶一樣的空虛失落感。


    一蹋糊塗的身體狀況隻會作祟。散漫的集中力,無法穩定的視線,在難以期待會成功的狀況下挑戰,迎來了必然的結果作收。


    ──難道自己就這樣完了?


    費奧多爾?傑斯曼是艾爾畢斯的生還者。換句話說,他生還於曾經危害整座懸浮大陸群的國家。那本身並沒有什麽大問題。護翼軍的名冊上也有記載,調查一下立刻就能得知。


    可是,自己在護翼軍當中的可疑舉動一旦露餡,事情便大為不同了。「艾爾畢斯的生還者」將變成「艾爾畢斯的餘黨」。想毀滅世界的那群人之中,目前仍有餘黨在威脅這個世界──事情難保不會變成這樣。


    而且,傷腦筋的是那樣解讀並無半點錯誤。實際上,費奧多爾?傑斯曼就是為了威脅全世界而活在當下。忠厚的假麵具,在護翼軍中求升官,全都是為了那個目的。然而,居然會在這種時候陰溝裏翻船。


    (──還有手段……能讓我溜掉嗎?)


    費奧多爾朝門邊看了一眼。現在立刻衝出這裏逃到萊耶爾市的大街


    上如何?街道錯綜複雜,不熟悉的人連要直線前進都有困難。應該難以追蹤。


    不對,還有更簡單的手段,將眼前的潘麗寶封口。讓原本就沒有活著的她以死來保持沉默,這樣不是挺得體嗎?


    動手吧,費奧多爾。在手指上多用點力氣。


    反正到最後一切都會歸於虛無。趁早收拾掉一個,在最後清算罪孽時也毫無差別。


    所以,不要猶豫。


    為了大義。為了世界,還有其未來。動手就是了。


    「……好痛苦。」


    潘麗寶完全沒有抵抗的跡象,隻是低聲呻吟。


    「你能不能鬆手呢,費奧多爾?」


    費奧多爾的手指照她所說的,放鬆了力氣。


    「還有,該怎麽說好呢……繼續貼得這麽近講話,實在讓人難為情。可以的話,你能不能將臉挪遠一點?」


    在昏暗床鋪上,幾乎形同於相擁的姿勢。在鼻尖好似要相觸的距離內熱情互望。


    原來如此。費奧多爾被她一說才發現,這確實讓人難為情。要是被人看見,應該無從辯解。


    「假如你想先奪走我的唇……哎,倒不是不能考慮啦。」


    「別跟我開那種玩笑。」


    費奧多爾輕輕戳了潘麗寶的額頭,然後拉開距離。


    「玩笑?」


    潘麗寶起身,然後一邊整理亂掉的衣服,一邊偏頭表示不解。


    「如果你們牽扯上軍紀事件,要負責的是我。好歹我一直都在當品行端正的模範生,我不想因為這種事而糟蹋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評價。何況。」


    吱嘎一聲,費奧多爾坐回床邊。


    自己在說些什麽啊?他感到傻眼。完全錯失將潘麗寶封口的機會了。就算要逃到房間外,現在潘麗寶已經起身,立刻被她追上的機率比剛才高得多。


    換句話說,自己在這支軍隊應該前途無望了。


    「我最討厭不珍惜自己的家夥。」


    即使如此,這種話卻不知為何地奪口而出。


    「啊──原來如此。我可以同意那番話。」


    不知道潘麗寶是怎麽想的,她微笑了。


    「話說回來,就算或多或少對自己管理的軍方備用品做出一些變態的行為,感覺以軍規而言倒不成問題。如果有損於性能就另當別論了。」


    「你們現在是上等相當兵吧。既然如此就要遵守士兵的規範。」


    「嗬嗬。」


    潘麗寶開心似的笑。


    「原來如此。你在那方麵表裏如一呢。是你的本性嗎?」


    「並沒有,我不是為了道德或倫理才說這些。隻不過那樣往後行事比較方便罷了。」


    「就知道你大概會這麽說。


    嗯,感覺終於看到你在麵具底下的臉孔了。」


    她遮著嘴邊,卻無法盡掩嘻嘻的笑聲。


    「該怎麽說好呢……你很坦率,但並不老實。」


    「什麽話啊?」


    「意思是,我很滿意。既然這是你的真實麵孔,我就可以安心地將寶貴的家人托付予你。能探出我要的重點,那就夠了。」


    「──沒那種事吧。」


    費奧多爾忍不住問了不必要的話。


    「剛才,你應該有在這個房間發現我隱瞞了什麽樣的真麵目。」


    「是啊。嚇了我一跳,你在和善笑容背後,藏著不得了的獠牙。」


    「算危險人物吧。」


    「是啊。被憲兵發現感覺會鬧上一陣子呢。」


    「既然如此,為什麽你不多提防?」


    「因為我還沒有問你啊。你在追求什麽,你想做什麽,把真麵目隱藏到這種地步的你究竟是什麽人?耐人尋味。在得知那些以前,也無法做出是否該提防你的結論。」


    「啊……那倒也是。」


    費奧多爾坦然地點頭。


    雖然好像有點不合道理,但他也不清楚具體來說是什麽部分。感冒造成的發燒似乎回到腦子裏了。思緒無法順利運作。


    「我啊……我花了好幾年,一直在探尋秘密兵器的謎團。據說護翼軍都是用那張王牌來攔阻侵襲的〈第六獸〉。」


    「就是指我們嗎?」


    「似乎……是那樣沒錯。我終於找到自己探尋的東西了。」


    相同的命題在腦裏繞來繞去打轉好幾次。停不住。自己。自己的真實身分。目的。不能被人曉得。不過潘麗寶是當事人,感覺她有權得知……不,不可以,事情反了。正因為她是當事人,才應該瞞住她。


    「我要解開秘密兵器的謎底,可以的話也要把東西弄到手才行。」


    費奧多爾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


    「為了讓懸浮大陸群墜落。」


    身體一個不穩,倒了下來。


    靠著淺薄亢奮而強行活動的身體,沒兩下就超出極限了。好比根部被斧頭砍倒的大樹,直接倒在床鋪。


    「……傷腦筋。身體真的疲軟無力。」


    「剛才太逞強了吧。來,將棉被蓋好。」


    潘麗寶硬是用手臂將費奧多爾按到床上。原本掀開的棉被,被她輕輕地蓋上。


    「你應該是懷著許多想法活到現在的。我不會隨口表示自己懂你的心情,但至少我會尊重。不過──」


    冰涼的手摸了摸費奧多爾的額頭。


    「你現在似乎是累了。別想任何事,隻管休息。」


    「……我比你年長才對,別把我當小孩。」


    「病人哪有分大人或小孩。偶爾像這樣也不錯吧。」


    不錯嗎?大概不錯吧。冰涼的手感覺好舒服。舒服就是好事。大概。


    費奧多爾閉上眼睛。


    意識受重力牽引,逐漸沉到枕頭底下。


    「那麽。」


    冷淡而又溫柔的嗓音。


    「這種程度的惡作劇,總不會被指為軍紀不彰吧?」


    費奧多爾感覺到,似乎有某種溫暖又冰冷的東西碰觸額頭。


    半進入睡夢中的他,已經無法分辨那是什麽。


    ?


    發高燒時,尤其不會作像樣的夢。


    一向都如此。


    費奧多爾過去曾聽過解釋其原理的說法。據說是因為腦部在麵臨痛苦的問題時,會摸索過去的記憶來找尋求解法。跟所謂的跑馬燈是同樣的道理。之所以夢不到像樣的內容,理由似乎是逃離痛苦的方法就藏在痛苦的記憶當中。


    無所謂。


    反正也不曉得是真是假,知道了對人生亦無助益,更無法撫慰目前實際作惡夢的自己。


    就這樣,費奧多爾正在作夢。


    夢裏的他,人在十三號懸浮島。


    盡管那是在現實中早已毀滅的懸浮島,但在夢境中不同。淵遠流長的商人之都,艾爾畢斯集商國仍一副理所當然地興榮於那座島上。


    縱非如此,那裏仍是屬於富人的國度。倘若是在首都的上流住宅區(highter town),就能目睹整片與他處宛若隔世的暴發戶品味。道路別說供馬車通行,甚至無謂地寬敞到讓人懷疑是否會有飛空艇擦身而過,左右兩旁的宅邸爭相裝潢比奢,實在不堪入目。


    費奧多爾最為不滿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末日時在做什麽?能不能再見一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枯野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枯野瑛並收藏末日時在做什麽?能不能再見一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