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微笑的麵具


    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童話。


    在人類仍在地表繁衍昌盛的時代,是母親會用來哄孩子睡覺的優美民間傳說。


    當然,這一類的故事通常在細節處有許多不同的變化。每經過一次口頭轉述,或是每當重新編輯成冊時,傳承下來的細節都會一點一滴地慢慢改變。然而,即使如此,故事的要旨還是幾乎沒變,就這樣一直流傳了下來。


    據說,有個鞋匠因為工作忙不過來而苦惱不已,這時有個小矮人來找他,表示願意幫他工作以換取少量的牛奶。


    據說,由於小矮人的身體太小了,並沒有辦法像人類一樣手腳俐落地工作,一個晚上最多隻能做好一隻鞋子。


    在流傳下來的故事中,還有像這樣的說法。比方說,小矮人喜歡惡作劇,趁人稍不注意,就會肆意破壞東西後溜得不見蹤影;也有說,小矮人擁有大量的金幣,他們會將金幣藏在地底深處,或裝在壇子裏隨身攜帶。隻要順利逮住一臉開心地四處逃竄的他們,或許就能一夕致富……


    這些和藹可親的鄰居,為人類的曆史輕輕添上了一筆紀錄。


    ──也就是名為「小矮妖【leprechaun】」的古老妖精的故事。


    「……原來如此。」


    費奧多爾?傑斯曼四等武官喃喃說道。


    他是一個身穿軍服的墮鬼族【imp】少年,有著色澤黯淡的銀發和淡紫色眼瞳,身高不算高也不算矮,一張討人喜歡的笑臉上戴著小小的眼鏡。


    「我懂了。」


    他闔上書本。


    這本書是他從城裏一間生意冷清的租書店借來的。體裁上屬於為學生量身打造的入門書,將現今已經失傳的古代神話傳承匯整得相當簡單易懂。


    本來的話,費奧多爾對遠古曆史和超自然性質的相關記載沒有多大興趣。但是,他的眼睛被「小矮妖」這個字眼給吸引住,不禁閱讀了起來。然後,他也忍不住將書中描述的古代「小矮妖」,和他認識的「黃金妖精」拿來比較。


    身體(盡管有程度上的差異)很小。


    會為人類代勞工作。


    有一點笨手笨腳。


    喜歡惡作劇。


    而且,隻要稍沒注意,就會立刻消失到不知道哪裏去──


    哦,的確如此。雖然不能說完全一樣,但主要是個性和特質方麵都實在非常相似。


    「也就是說,你們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了啊。」


    他嘀咕著,並用手指撫摸書本的封麵。


    代為完成必須要有人去做的工作,就是她們的角色定位。


    她們肯定隻求自己能夠留在人類身邊為其效勞。而且實際上,隻要得到些許牛奶之類的東西,她們就會露出開心的笑容吧。


    然而既邪惡凶殘又喪心病狂的人族【ewiht】,絕對是將她們抓起來榨取黃金等物,日複一日不停地使喚她們做鞋子。


    「那些家夥活該會滅絕。」


    人類這種生物早已隨著曾經肥沃的大地一同毀滅了。


    來曆不明的侵略者──被稱為〈十七獸〉的暴徒,將那片大地破壞殆盡。它們展開摧毀與削減的行動,令萬物枯朽腐敗,抹消一切。


    勉強活下來的幸存者不得不移居到〈獸〉的獠牙觸及不到的場所。具體來說,就是天上。前往以數以百計的懸浮島構成,廣大的──但相比過去的茫茫大陸不過是滄海一粟的──嶄新世界。


    在那之後,五百年的光陰過去。


    懸浮大陸群絕對不是樂園,也並不安全。必須一再付出大量犧牲,揮去大量淚水,才能維持住這個小小的新世界。


    而且,這個世界仍舊在持續縮減當中。


    一個又一個的懸浮島被擊墜。某些島是麵臨來到天上的〈獸〉威脅而淪陷,至於某些島則與前者截然不同,是因為島上居民的所作所為而導致墜落。


    這是眾所皆知的常識。


    並且,也沒有人可以否定這樣的事實。


    世界一度瀕臨毀滅。


    然後,現在也正邁向毀滅之路。與此同時,還一邊壓榨會哭會笑的黃金妖精的生命,快意享受薄冰上的和平。


    「這些家夥活該要滅絕。」


    費奧多爾的視線落在握緊的拳頭上,再次重複著這樣的話語。


    ?


    那天之後,經過了十天左右。


    簡單談談這段期間的變化吧。


    首先,構成萊耶爾市的機械裝置正順利且急速地持續劣化中。


    很久以前,當這個城市不再是礦山都市後,許多技術人員便離去了。三十九號懸浮島遭到〈獸〉吞噬,而傳出下一個就輪到三十八號島時,剩下的大多數人也紛紛逃走了。還留在這個都市的人們,根本沒有辦法去維持這些構成立足之地的機械裝置。


    壞掉的機械不會自行恢複。一旦超過了極限,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這裏的人隻能無視機械狀況不佳,放任故障問題不管,舍棄毀壞的部分,就采取這樣的形式過日子。


    在一個月前,這個城市舍棄了將近一半作為分銷樞紐的港灣區塊。然後在這十天之間,發現將近兩成市區的機械部分失去控製,因而指定為危險區域,禁止市民進入。


    萊耶爾市還沒有滅亡。但是,正一步步地確實縮減當中。


    再來談談另一件事情。


    催發出超乎常識的強大魔力的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歐裏斯,因為陷入人格崩壞或其他原因,始終沉睡不醒。


    完全沒有恢複意識的徵兆。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想當然爾的事情。


    蘋果──那個一有機會就全力往費奧多爾的肚子撞過去的年幼妖精,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


    維修建材、炮彈、火藥、食材、各種嗜好品以及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他盤查一個個木箱的內容物,並用手上的物資清單比照。比方說,標簽有沒有貼錯,或是數量和記載的是否吻合,抑或是在配送途中,有沒有發生不肖軍人私自侵吞的情形。


    這次從護翼軍中央運送來的補給物資數量,足足有兩艘運輸飛空艇那麽多。


    「──好的,我確實點收完畢了。」


    費奧多爾?傑斯曼四等武官從手上的物資清單中抬起頭,環視一圈堆積成山的木箱後,用力地點了點頭。


    「對了,清單上這個寫著『保密』的箱子,到底是什麽啊?」他用手背輕輕敲了敲手上的清單。「說是按艾瑟雅二等武官的權限,直接移交過去了。」


    「哦,就是上次那個嘛,纏了一圈圈鎖鏈的黑色大箱子。」


    「噢,那個一看就很可疑啊。」


    「實際上也真的是很可疑。」


    隸屬運輸隊的蛙麵族【frogger】一邊吞吐舌頭一邊說道。


    「裏麵裝什麽也沒有告知我們運輸艇喔,隻叫我們小心搬運,不要打探裝在裏麵的東西。都沒有具體交代要如何對待貨物,搞得我緊張兮兮的。」


    「啊哈哈,真是辛苦了。」


    這時候,費奧多爾壓低了嗓音。


    「……我聽說,裏麵裝的可能是那個『大賢者的遺產』。」


    費奧多爾用一種「


    完全是瞎扯閑聊而已」的口氣說道。


    無傷大雅的傳聞是一般軍人的最愛。不出所料,蛙麵族瞪大眼睛注視著費奧多爾,表現出對這個話題的興趣。接著,他也跟著壓低嗓音,環視四周一圈後說道:


    「就是之前那個都市傳說對吧?這幾年護翼軍最高層之所以忙得不可開交,是因為大賢者已經離開這片天空的緣故……沒錯吧?」


    護翼軍這幾年有一點不太對勁。


    雖然還不至於端上台麵議論,但台麵下已經悄悄傳開了。


    護翼軍是為了保衛整個懸浮大陸群而存在的軍事力量,這是大前提。而且起碼這一點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前都沒有改變。在這個情況下,這兩三年來,護翼軍開始迷航了。拆解成本昂貴的兵器,反而投注钜額資金在成效令人存疑的新型兵器上;還有意圖不明的兵力重組。除此之外,還對各自治領域的內政進行幹涉,這在過去是令人難以想像的。


    迷航的直接原因很明顯,就是出在護翼軍的決策體係上。


    名義上,護翼軍的最高決策權在於五名將官。並且,他們每個人都握有決定護翼軍重要動向的權限。


    也就是說,事情是這樣子的。即使大家的共同目的都是保衛整個懸浮大陸群,但五個人想采取的方法都不同的話,步調當然就會不一致。而且他們都身居高位,要他們互相磨合想法和意見也沒那麽簡單。雖然護翼軍絕對不算是規模多龐大的組織,但升到將官這樣的職位,能夠與大都市首長匹敵的權限、責任以及約束都會落到身上。要將官達成共識,等同於要都市之間達成共識。


    即使是在這種體係之下,護翼軍也一路風風雨雨地撐到了現在。原因無他,就是因為有大賢者的存在。


    大賢者。


    應該是放眼懸浮大陸群最負盛名的偉人之中的偉人。


    據說當地表的一切即將遭到〈十七獸〉毀滅殆盡時,他是帶領極少數幸存者前往天上大陸群的救世主。而且,在懸浮島之間的紛爭就快要一發不可收拾之際,他協助設立護翼軍,後來便一直在幕後默默關注動向,是偉大的守護者。人們甚至說,沒有他就沒有懸浮大陸群;若是失去他,懸浮大陸群便不可能撐到現在。他就是地位如此特殊的重要人物。


    如果說護翼軍名義上的統領是將官,實質上的統領就是大賢者。他不僅是懸浮大陸群曆史的象徵,甚至對於昔日繁榮的地上諸國也鑽研得很透澈。他能健在並擔任統籌的角色不斷引領眾人前進,護翼軍才得以作為一個組織延續至今。


    因此,在護翼軍實際開始搞分裂的現在,人們之間理所當然地相互流傳著一件事。


    據說,大賢者已經不在了。


    可以說是代表著整個懸浮大陸群的偉大守護者,不知出於什麽樣的原因,已經離開這片天空而去。我們必須靠自己腳步前進的日子終於還是來臨了……這便是傳聞的內容。


    「我聽到的也是這樣,說大賢者在臨去之際留下一個箱子,裝在裏麵的是最可怕的災禍,但這個災禍同時也是最後的希望,能夠將懸浮大陸群從真正的絕望之中拯救出來……諸如此類的。」


    「大家也用猜測拚出各式各樣的結論啊。比方說,是能讓〈獸〉得到夏季感冒的病魔,或是對宿醉非常有效,卻也苦得要命的藥丸。還有人猜,其實是大賢者很久以前迷戀的姑娘的肖像畫。」


    「大家的想像力還真是豐富啊。」


    他們兩人頗有感觸地互相點了點頭。


    這種無傷大雅的傳聞,通常都會以不正經的結論作為收尾。閑聊的話題不需要帶有半吊子的現實感,荒唐無稽才是最重要的。


    「這次的黑色箱子說不定就是大家說的遺產。在我們觸手可及之處,或許就存在著接近神話等級的浪漫產物。真是令人向往呢。」


    「話是這麽說,但也不能涉入機密一探究竟啊。謎團就繼續保持謎團,浪漫就繼續保持浪漫,這樣才是最好的嘍。」


    蛙麵族的雙眼滴溜溜地轉著,大概是在笑吧。


    費奧多爾也爽朗地笑著說:「就是說啊。」


    這時,蛙麵族感覺興味盎然地用喉嚨發出「呱」一聲。


    「費奧多爾大人,您最近遇到了什麽好事嗎?」


    「咦?」


    「相比從前,您的表情看起來開朗許多了呢。」


    費奧多爾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你的錯覺啦,最近沒什麽特別值得一談的事情。」


    「這樣啊。」


    蛙麵族歪起頭,彷佛在說:您們種族的眼睛太小了,實在難以判斷啊。


    在距離這裏較遠之處,有一名麵熟的上等兵在揮手,喊著:「喂──四等武官,來幫忙一下!」費奧多爾聽到後,便活力十足地揮手回應:「現在就過去!」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之後的手續會由負責此事的三等技官來接手執行,再麻煩你去找他嘍。」


    說完,少年就跑走了。


    從那之後,經過了十天。


    在這段期間,費奧多爾幾乎都表現得極為開朗。


    他的臉上永遠掛著笑容,麵對任何人都很有朝氣,工作態度也比以往還要細心。


    妖精的存在與特性到現在仍舊屬於機密事項。因此,當時擊敗突然開始侵蝕萊耶爾市的〈沉滯的第十一獸【croyance】〉一事,被歸功於費奧多爾?傑斯曼四等武官秘藏的最新試作炸彈。


    據說當時,蘋果遭到殺害,菈琪旭也被打倒,盡管如此,費奧多爾還是挺身對抗了〈獸〉。即使〈沉滯的第十一獸〉會將包含爆炸在內的一切衝擊都吸收進來,再轉化為侵蝕的衝勁,他還是選擇投出手上的炸彈,如此雲雲。


    在本人不知情的期間出現了這樣的故事,並且在第二師團中廣為流傳開來。


    「他實在很了不起啊。」


    與費奧多爾同期的蛇尾族【ophidianthropos】四等武官,對於他近來的表現,似是相當佩服地給出這樣的評價。


    「他同時失去了重要的部下和視為女兒般疼惜的孩子,對吧?不過在剛發生這種事情後,他不顧自身危險,確實血刃了仇敵。然後現在還像那樣開朗有朝氣地拚命活著。」


    他讚賞地點了點頭,繼續說:


    「他肯定是認為,如果活下來的自己沒有保持抬頭挺胸的話,會讓菈琪旭她們感到悲傷吧。其實明明是很想哭的,卻又在逞強。」


    「他大概是選擇要以一名士兵的身分走下去吧。」


    認識費奧多爾很久的狼徵族【lycanthropos】上等兵,一臉沉痛地垂下耳朵如此評論。


    「隻要踏入戰場便無可避免會與戰友死別。要如何麵對及應對『失去別離』這件事,每個人都必須找到自己的答案。就算背負著深沉的悲傷,還是要振作起來繼續戰鬥……」


    他緩緩搖了搖頭。表現出自己的感佩。


    「這就是四等武官從苦痛的深淵中找到的答案吧。」


    「什麽英雄,其實就是踩著別人的屍骨成名的人啊,英雄不過是別稱罷了。」


    認識費奧多爾很久的貓徵族【ailuranthropos】上等兵,對於他近來的表現,用一副厭憎的神情這麽說。


    「雖然不清楚到哪一步為止是在他的計畫之內,但實在很行啊。不惜犧牲傾慕自己的女孩子,順利地一再建


    立功勳,升官的速度大概也會加快吧。把品格、良知和常識全都拋掉,一心一意地往上爬。」


    他哼了一聲,露骨地表現出自己的不爽。


    「不得不承認,這種私欲真的不容小覷啊。」


    ?


    「你怎麽看最近的費奧多爾?」


    突然一道聲音從高處傳來,害她差點弄掉堆疊在手上的木箱。


    「……你怎麽在那種地方偷懶呢,納克斯先生?」


    緹亞忒?席巴?伊格納雷歐抬起頭,用埋怨的表情看著聲音的主人。


    「我這是在休息,別說這種給人聽到不好的話啦。」


    鷹翼族【falcon】青年──納克斯?賽爾卓上等兵坐在堆積如山的大型木箱上,眨起一邊眼睛,聳了聳肩。


    「像我們這種有翅膀的種族啊,骨骼很纖細,天生就是長不了肌肉的體質,所以不適合做粗活啦。而且俗話說『適才適所』嘛。」


    「哦?」緹亞忒對他投以責備似的不悅眼神。「所以你的意思是,妖精既不纖細又長了身結實的肌肉,所以把粗活都丟給妖精就好了,對嗎?」


    「才不是,我可沒說到這種地步。」


    納克斯微微搖手辯解著,並看向緹亞忒的手邊。


    「雖然我不會這麽說,不過你的力氣其實比外表看上去還要大得多吧?那個箱子應該沒有輕到哪裏去吧?」


    「嗯,是這樣沒錯啦。」


    她稍微晃一下手中的木箱,調整好姿勢,將重量分散在雙臂和胸前。


    箱子裏裝的是護翼軍采用的重火藥炮中,受到廣泛運用的共通規格炮彈。緹亞忒現在手中就疊著三個這樣的木箱。的確如納克斯所說的相當重。單純拿重量來比較的話,可能比緹亞忒本身還要重上許多……應該是這樣。


    「我用一點點魔力強化了全身體能。」


    她微微晃動身子,藉此證明。


    魔力,就是生命力的秘招,隻有接近死亡者才能強烈地催發出來,是一種能夠連結到無形力量的無形回路。像緹亞忒等妖精是以肉身現形的死靈,就原本的意義而言,甚至不該存活於世。因此,她們與操作魔力的技術非常契合……然而……


    「我沒有像菈琪旭那樣的才能,無法催發出極為強大的魔力。但反過來說,我也因為這樣,幾乎不用擔心會失控。所以可以自在地運用在這種時候,相當方便。」


    「……能夠將擁有的力量妥善發揮出來,也是一種了不起的才能吧?」


    「對一個充滿自卑的凡人來說,是不會想被這種道理給說服的。」


    她用鬧別扭似的口吻這麽回答後,倏然小聲說道:


    「……一句話,我實在看不下去了。」


    「嗯?」


    「就是你剛才問我『怎麽看現在的費奧多爾』的問題。」


    頓了一下後,納克斯恍然大悟地略點了點頭。


    「你會有這樣的想法,代表你也看得到那家夥的真實麵貌吧?」


    「雖然很不甘心,但我確實看得不能再更清楚了。那家夥明明很愛說謊,本質卻像個笨蛋一樣率直。」


    她刻意「唉──」地重重吐出一口氣。


    「那種扮演『戴著眼鏡、認真誠實人又好的四等武官』的虛假演技比以前更完美了。演技有多完美,就表示他有多壓抑真實的自己。」


    費奧多爾?傑斯曼這個人,本來就藏有兩種相反的性格。認真誠實的模樣不過是其中一麵,背後還藏著壞心眼、惡質又卑劣的本性;而且有時候會微妙地沒藏好,隱隱約約地顯露出來。


    但是,現在的他身上,已經絲毫不見那些隱隱約約顯露出來的部分了。


    如今的費奧多爾,就是如此徹底地壓抑自己的內心。


    至少在緹亞忒眼中,他看起來便是這樣。


    「但是,那不過是在自我逃避罷了。反正之後還是要麵對現實,到時隻會讓心情變得比現在更痛苦而已。」


    蘋果不在了,菈琪旭昏睡不醒。這兩個事實當然也導致緹亞忒的內心裂出了一道大缺口。然而,緹亞忒以不同於費奧多爾的原因,選擇不表現出來──身為一個妖精兵,身為一個自身期望為愛凋零的妖精,就此駐足不前是不被容許的事情。


    她不打算強迫其他人,也沒有在追求他人的共鳴。這是緹亞忒?席巴?伊格納雷歐自己心中的一點點自尊。


    「你說得還真是斬釘截鐵啊,難不成已經有過經驗了?」


    「……才不是。這隻是大眾觀點。」


    嘩的一聲,納克斯大大地張開鷹翼族的翅膀,從木箱上跳下來,落在緹亞忒的身旁。


    緹亞忒有一瞬間期待了一下,以為他會幫忙搬她手上的箱子。但當然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緹亞忒,你可能已經知道了,費奧多爾他啊,小時候曾經稍微被卷入一樁大事件當中。」


    「事件?」


    「對,事件。當時從近親遠親到一般點頭之交,總之周遭所有人都過世了。所以,雖然這樣說也不太好,不過失去重要之人這種事,他早就經曆過了。事到如今,就算再遇到相同的狀況,他也不會就此一蹶不振而崩潰。」


    不知道這樣算好事還是壞事就是了。納克斯滿臉苦澀地說道。


    「都走到這一步了,就算差點一蹶不振,就算差點崩潰,他也不會停下腳步。那家夥的過去是不容許他這麽做的……就是如此。」


    「──納克斯先生和費奧多爾是不是從以前就是朋友了啊?」


    「算是吧,從他加入護翼軍的第一年,我們就認識了。在他還沒升官並獲得個人房間之前,我們一直都是同擠一間房。」


    「那麽,呃……你該不會有聽過那家夥的夢想,或者應該說野心之類的吧?」


    緹亞忒稍微聽過一點費奧多爾真心的吶喊。該怎麽說呢,其中的內容感覺不能讓太多人知道……但毫無疑問的,那是他心目中真正追求的未來願景。


    他說過,他決定要舍棄這個世界。


    他明明隸屬於保護這個世界的軍隊,還擔任四等武官的職位,卻發表了完全悖於立場的言論。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啊?」


    納克斯探究著緹亞忒的表情,於是她下意識移開了視線。


    「哦……姑且聽過一些吧。」


    緹亞忒的肩膀擅自震顫了一下。


    納克斯壞心眼地眨起一邊的眼睛說道:


    「不過,那些事情實在不好在女孩子麵前提起耶。」


    「啊,是指那方麵的啊?」


    緹亞忒發現自己想多了的同時,也不禁嘴角上揚。


    太好了。她心想。雖然是她主動問起的,但她並沒自信能夠保持冷靜地談論這話題。


    「類似想要和貓徵族的美女交朋友之類的嗎?」


    「沒錯,還開條件說喜歡有光澤的黑毛等等。」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奢望耶。」


    他們兩人都嗬嗬地大笑起來。


    「不過,就是那句話吧。」納克斯稍微斂了斂笑容。「不管是過去的誓言還是未來的夢想,隻要過度執著,都會引毒上身。」


    這句話微微牽動了緹亞忒的記憶。


    她對這句話有印象,沒記錯的話,應該還有後續。


    「我想想──說到底,我們也隻是活在現在這個時間點而已。是這樣吧?」


    這是她小時候最愛的故事──在重複看了好幾次的映像晶石之中所聽到的一句低語。對於身為退役軍人的主角(帥氣的爬蟲族【reptrace】),過去的長官(沉穩老練的蛇尾族)一邊吐著菸霧一邊目送他離去,並說出這句道別的話語。


    納克斯輕輕吹了聲口哨。


    「這麽老派的東西,你竟然知道啊。」


    「碰巧而已。」


    這麽回答後,緹亞忒突然將懷中的木箱一股腦地塞給納克斯。


    之前也提過了,這些箱子裝滿了炮彈,是搬起來比看上去還要費力的重物。


    「嗚耶咿?」


    納克斯發出意義不明的慘叫,但並沒有把箱子摔到地上。他把雙手伸到極限,姿勢完全走了樣,臉上滿是大汗,卻仍確實地支撐住重量。雖然平常的表現感覺很軟弱,不過,軍屬上等兵還是有其厲害之處。


    「請你搬到四號防濕倉庫。那我走了。」


    「等……等一下,緹亞忒,這種重量可不是鬧著玩的啊!」


    「瘦弱又沒肌肉的我都拿得動了,納克斯先生一定沒問題的啦。」


    「你這個人偶爾會說出一些非常厚臉皮的話耶!」


    緹亞忒把發出慘叫的納克斯拋在背後,徑自離開了。


    「脊椎!我的脊椎不太妙啊!」


    ……雖然嘴上大呼小叫的,但依舊沒有把箱子扔掉。從這一點來看,他不管怎麽說都還是名副其實的軍人呢……就這樣,緹亞忒在這種毫不重要的小事上,對他感到很佩服。


    2. 懸浮大陸群的敵人


    湛藍的天空。


    潔白的雲朵。


    不知從哪兒飄來一股提前到來的早春花香。


    費奧多爾從窗邊探出頭,呆呆地望著天空,細細反芻無比憂鬱的心情。


    他在思考失去菈琪旭和蘋果的那個事件。


    他首先就在懷疑這一切是不是姊姊搞的鬼。那個充滿墮鬼族本色,秉性乖僻扭曲的惡女究竟在想什麽,即使是身為同族與親人的費奧多爾也無法想像。無論她心存什麽企圖,或是打算惹出什麽事端,他都不會再感到驚訝了。


    不過與此同時,他也感覺到似乎並非如此。在打聽確認過這次事件的詳細情況後,他認為這一切實在太過馬虎粗糙,充滿偶發性,缺乏故弄玄虛的花招。也就是說,他覺得「不符姊姊的風格」。


    假設他的直覺沒錯,是另有其人利用「艾爾畢斯的小瓶」當作賺錢或謀略的工具。雖然他不太想深究這個可能性,但也不能因此就坐視不管。


    「……話雖如此啊。」


    問題在於針對這起事件的調查本身就窒礙難行。畢竟是關乎「黃金妖精」和「小瓶」這兩項機密的事件。情報來源無可奈何地相當受限。


    他有聽取了緹亞忒她們的報告,而熟稔的情報商,同時也是參與逮捕行動一員的納克斯?賽爾卓上等兵也有告訴他更深入一點的情況。緹亞忒她們逮捕到的豚頭族【ork】商人以及獸人護衛所作出的供述──雖然幾乎是張白紙──他也有看過相關文件。以上就是全部的情報來源。


    「隻能等那些家夥獲釋了……嗎……」


    既然「小瓶」本身的存在不能公諸於世,企圖以此進行交易的行為也無法被判罪。因此,那些商人表麵上的罪名,是擅闖嚴厲禁止進入區域以及擅自啟動機器,還有破壞建築物、騷擾和妨礙軍務等等。


    再加上,護翼軍終究是用來抵禦外敵的軍隊,並沒有維護治安的權限。所以,將為非作歹的麾下軍人關進單人牢房的情況,不能和這件事一概而論。他們沒有逮捕一般罪犯的權利。雖然目前是采取「由於屢次發生案件,萊耶爾市的拘留設施已經癱瘓,暫時將罪犯委托給護翼軍管理」這樣的形式來處理,但這種欺瞞的做法總會有極限。恐怕再過不久,他們就會繳交市法規定的保釋金,藉此換取自由。


    費奧多爾對此當然感到憤怒還有憎惡。甚至覺得,如果法律無法製裁他們的話,那就由他親自去捅他們一刀算了。然而,費奧多爾有目標、誓言、計畫在身,並且也為此一路努力到了現在。想到這些事情,他才得以打消念頭。


    「要是能從那些家夥身上,再套出一點交易對象的真實身分就好了……」


    「費多爾~」


    ──有個溫暖的小東西「啪」地纏到他腿上。


    他往下一看。


    隻見一個擁有天藍色頭發的稚嫩少女,緊緊抱住他穿著軍服的下半身。


    他才喊出棉花糖的「棉」字,便及時打住。「……莉艾兒。」


    他喊出的是這個少女的名字,也就是他前幾天剛得知的新名字。


    「咿啊。」


    莉艾兒一臉開心地仰起頭,口水都沾到軍服的下襬了。


    「好了,快放手。」


    「不要~」


    他輕輕晃了晃腳,但她的手臂抱得出乎意料地用力,沒能讓她放手。


    「費多爾~來玩嘛。」


    「抱歉,我現在很忙。」


    「每次都這樣,真無聊。」


    從那之後的十天以來,這段對話重複了好幾次。


    莉艾兒──以前都被稱為棉花糖的女孩──就像這樣依舊待在第五師團裏。雖然聽說之後會送到應該是位於六十八號懸浮島的妖精住所,但至少不會是這一兩天內的事情。


    對莉艾兒而言,現在的護翼軍基地似乎是個無聊至極的地方。每當見到麵,總會像這樣纏上費奧多爾,任性地要求陪她玩。而費奧多爾都是以繁忙為理由拒絕。


    費奧多爾沒有說謊,實際上,他真的有許多必須要做的事情。


    但也僅止於不是說謊而已。費奧多爾身上的工作並非全部都很緊急,也不是全部都非由他來做不可。盡管如此,他還是希望讓自己保持忙碌,並以此為理由不斷拒絕莉艾兒。


    隻要這個少女待在他身邊,他就無可避免地會想起來,會意識到別的事情。


    關於蘋果的事。


    關於菈琪旭的事。


    年幼的孩子自然不懂何謂死別。關於這一點,無論是妖精還是其他種族都沒有分別。所以他從來不覺得,莉艾兒對於那兩人已不在的事實絲毫不感到悲傷。


    話雖如此,看到這孩子不懂悲傷,天真無邪地在他身邊嬉鬧,還是讓他很難受。


    甚至連他用盡全力裝出來的資優生麵具都要崩解了。


    「去找潘麗寶玩不就好了嗎?」


    「唔!」


    莉艾兒露出抗拒的表情。那個經常用劍來表現情感的女孩子,並不太討莉艾兒喜歡。雖然覺得她也滿可憐的,但當然是她自作自受的結果。


    「那緹亞忒呢?」


    「唔唔!」


    莉艾兒的表情更抗拒了。那個認真且一板一眼,擁有模範生性格的女孩子,果然一點也不討莉艾兒喜歡。這是她自作自受,根本活該。


    那去找可蓉怎麽樣呢?費奧多爾原本想這麽問,但還是吞回去了。他知道可蓉現在處於什麽樣的狀況之中。可蓉一直在沉睡不醒的菈琪旭身旁看護著……與其這麽說,不如說可蓉幾乎都在恍神。至少那不


    是能夠照顧小孩子的狀態。


    (看那樣子……隻能盡量別去驚動她了吧。)


    費奧多爾用手指揉亂莉艾兒的瀏海。


    莉艾兒閉起一邊的眼睛,露出厭煩的表情。


    「不要太讓我傷腦筋,回房間自己玩吧。」


    「……唔!」


    雖然莉艾兒不滿地用力鼓起臉頰,但還是很懂事聽話。費奧多爾便沉默地目送那小小的背影踏著細碎的步伐跑走。


    兵舍一樓。前陣子還用來當作預備資料室的空間,現在文件櫃全被搬了出來,再擺張床進去,十萬火急地整理出大致的模樣。現在這裏就是艾瑟雅?麥傑?瓦爾卡裏斯按二等武官待遇所使用的房間。


    「關於菈琪旭會怎麽樣的問題啊……」


    艾瑟雅原本不知在寫信還是什麽,總之她停下寫字的手,將輪椅的輪子轉向麵對他。


    「這個說明有點長,沒關係嗎?」


    「沒關係,麻煩你了。」


    費奧多爾點點頭。


    這名女性對於妖精兵這種機密存在似乎非常了解,而且原因不隻是她本身就是妖精兵這麽簡單──也就是說在整個體係方麵,她比緹亞忒等人掌握到更深入的內情。


    有辦法探聽的話,他當然想盡量探聽到更多事情。


    「我們妖精是不懂何謂死亡的小孩在夭折後,靈魂最後形成的模樣。這你知道吧?」


    「是的,她們之前有簡單說明給我聽。」


    「你能接受這個說明嗎?」


    「不,我一點也無法接受。隻不過,就理解是這麽一回事了。」


    「能夠理解得這麽快,真的是很可靠呢。」


    艾瑟雅樂嗬嗬地笑了起來。


    費奧多爾覺得這樣很不適合她。


    她是個身材苗條,樣貌溫婉的人。雖然費奧多爾公開表明自己對無徵種異性沒有興趣,但看到這名女性偶爾浮現的鬱鬱寡歡神色,他心中也會莫名為之一緊。


    正因如此,她平常那種和外表很不相襯的說話語氣和笑法,實在顯得相當突兀。


    看起來就像是在刻意模仿其他人一樣。


    彷佛原本的自己就藏在這張矯情笑臉的後麵。彷佛是在說服誰,說在這裏的並不是自己,而是壞心眼地笑著的另一個人。


    不知道艾瑟雅有沒有看出少年的內心想法,她轉著筆繼續說道:


    「靈魂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可疑到不行的超自然用語,不過這部分也要請你一並理解。小孩子的靈魂裏,有一點一點的記憶和感情碎片附著在上麵。本來的話,那就像是小小塊的汙漬,暫時不會對日常生活造成什麽影響。」


    這時候,在艾瑟雅的建議下,費奧多爾就在椅子上坐下來了。


    「暫時不會對日常生活造成影響,這樣嗎?」


    「對。基本上過一段時間後就會產生影響了,在某些特定情況下還會加快速度。那些『前世碎片』會逐漸侵蝕我們的記憶和情感……粗略來說,就是人格。」


    「侵蝕……?」


    他的震驚無從掩藏地顯露在表情以及聲音上。


    艾瑟雅並沒放在心上,她繼續說明:


    「隻要好好以成體妖精兵的身分接受調整,就能大幅抑製侵蝕的速度。在接近二十歲之前,都不會出現顯著的影響。而且,本來就幾乎沒有多少妖精可以活到那種年紀,所以不需要硬是當作一個問題來看待……不過,最近有增加幾個例外就是了。」


    艾瑟雅雖沒有明說,但費奧多爾可以推測出所謂的「例外增加」的來由。那是因為這五年之間都沒有和〈第六獸〉戰鬥過。沒有戰場的話,當然也不會有用完即棄的兵器。


    「隻不過,就算持續接受調整,在特定的條件下,侵蝕的速度還是會一口氣提升。具體來說,像是催發出以妖精的標準而言,都算是『異常』規模的魔力,或是接觸到那樣的魔力。再怎麽說,這都不是能憑一己之力辦到的事情,所以幾乎等同於利用超高位的遺跡兵器來增幅魔力,並全力發揮出來。」


    「遺跡兵器。」


    在喉間反芻這個詞匯後,他說:


    「緹亞忒她們會怎麽樣呢?」


    「……那三人倒是不用擔心喔。」


    三人。


    不是四人,而是三人。


    他知道。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歐裏斯並不包含在內。


    「真要說的話,伊格納雷歐和卡黛娜都是低位的劍。可蓉的布爾加特裏歐雖然勉強算得上是高位,但那種程度不至於造成剛才提及的事態。從我們倉庫裏的劍來看的話,滿足條件的就屬超規格的瑟尼歐裏斯,還有……瓦爾卡裏斯和黃金蜜酒吧。」


    艾瑟雅?麥傑?瓦爾卡裏斯樂嗬嗬地笑著。雖然彼此沒有交談過多少次,但費奧多爾心裏明白,這種笑法是用來掩飾某種真實心聲的。


    「我想問,人格侵蝕……這種現象,具體來說是怎麽進行的呢?」


    「『心靈』逐漸瓦解……應該可以這樣說吧。由於每個人的情況都相差甚遠,案例也實在不多,沒辦法解釋得很精確。總之,記憶無關新舊,都會接二連三地忘卻,情感也會漸漸不易受到牽動。不管處於什麽樣的情況之中,未知的記憶和陌生人的情感都會在腦海中湧現……特別是當情況愈演愈烈時,瞳孔好像也會變成紅色的。」


    瞳孔的顏色。


    菈琪旭的情況是怎樣呢?他記得不是很清楚。留在記憶中的隻有烈火般的赤紅發絲。


    「就這樣,記憶和情感都瓦解而去,之後便慢慢無法維持住人格。」


    一陣沉默。


    「要是連活命所需最低限度的碎片都消失的話,就會陷入昏睡。在那之後無異於屍體。即使身體健在,但內在基本上是空空如也。放任不管的話,身體便會直接溶於空氣中,消散而去。」


    「有治療的方法嗎?」


    一陣沉默。


    艾瑟雅的眼眸看起來有一點濕潤。


    那天,費奧多爾對菈琪旭坦白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結果最後並沒聽到她的回答。因為他覺得任何時候都能詢問她的答覆,彼此都還有很多時間。他就是如此認為,如此深信。


    他們是活在薄冰之上。他不小心忘了這樣的事情。


    就算懊悔,就算悲歎,也沒辦法再倒回去過去的日期。已經失去的對象,便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這並不是你的錯。」


    艾瑟雅的聲音像是在安慰他。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那種溫柔的語氣觸怒了他。


    「不是我的錯嗎?也是,當然不是任何人的錯。」


    他掩飾不了自己的不耐,透過嗓音傳達了出來。


    遇到這種時候,墮鬼族的舌頭會變得比需要的還要伶俐。甚至伶俐到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而且也無法判斷自己說出來的究竟是無心之論,還是潛藏於內心深處的真實心聲。


    「如果能公然怨恨某個人的話,大家也不用這麽痛苦了。隻能認命接受而已。全部都是從一開始就決定好的,任誰做了什麽也無法改變。誰也不能反抗已經注定好的命運。隻能接受這種說法──」


    「費奧多爾小弟。」


    他的舌頭停住了。


    隻有舌頭而


    已。纏繞於額頭附近的燥熱並沒有褪去。


    「──怎麽了?」


    「連自己也騙不了的拙劣謊言,實在是讓我很不以為然。」


    她平靜地說道。


    「為什麽……不對,我哪裏說謊了?」


    「從頭到尾都是。我是從緹亞忒那邊聽說的,你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吧?你說,為了他人而奉獻生命,這種生存方式和思考方式都是不可原諒的。那麽,你當時應該已經察覺到了,殺死妖精的並不是什麽命運。」


    反駁呢?


    他的腦袋本能地浮現出好幾種反駁的意見。


    然而全部都像是刺梗一樣卡在喉嚨,沒辦法說出口。


    「就算真的存在命運這種東西好了,那命運還算是滿寬容的呢。不管怎麽說,我們的戰鬥都是有退路的。」


    他知道。


    「如果不願戰鬥的話,那就不要戰鬥就好了;如果不願聽從命令的話,那就反抗就好了。盡管如此,若還有妖精豁出性命的話,就表示這是她自願的。因為有值得用性命來守護的事物存在,所以才會這麽做。也就是說……要說是什麽原因殺死那些孩子的話,我隻能回答你,是她們自身的意誌造成的。」


    哦,這一點,他也很清楚。


    「妖精在本能上並不懼怕死亡。這句話沒有錯。但是,經過長時間的生活後,妖精的心靈會開始模仿生物,會開始強烈擔心自己的未來會被封鎖住。要克服這些問題且接受死亡的到來,實在並非易事。我不希望你用『命運』這簡單的兩個字來概括這些事情……」


    對此他也很明白。他一路以來都有看到、聽到、接觸到她們的心態以及她們的決心。


    「既然菈琪旭……和蘋果都把性命托付給你,我也希望你別用那種隨便的詭辯來逃避。」


    聽到這樣的指責,他已經無路可逃了。


    連自己也騙不了的拙劣謊言。沒錯,正是如此。墮鬼族的血正在悲泣。如果父母親和姊姊聽到這段對話,肯定會捧腹大笑。


    「我……」


    「……我再說一遍,這並不是你的錯。」


    艾瑟雅用一種分不清是溫柔還是嚴厲的嗓音繼續說道:


    「硬要說的話,是那些孩子自己的錯。若是你無法原諒這一點也無妨。但是,可以的話,請你不要責怪她們。我之前也說過了,這是我個人的請求。」


    盡管燥熱尚未褪去,費奧多爾仍舊拚命地從腦內深處擠出一句話。


    「我不能答應你。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接納她們。」


    「嗯。」


    艾瑟雅露出一抹略帶落寞的溫婉微笑。


    就是這樣,他才不擅長和無徵種相處。費奧多爾突然重新肯定這一點。


    正確來說,是限定於年紀較長的女性無徵種。自己根本沒辦法在她麵前裝神弄鬼,應該說,好像被一股不容置疑的感覺包覆,或者說是被緊緊包在裏麵,還是該說是被壓得潰不成形,總之就是這樣一種獨特的氛圍。在這家夥的注視下,他總會漸漸失去冷靜。


    仔細一想,菈琪旭也有這種感覺。當然純論年齡的話,費奧多爾是比較年長的,但那種彷佛把人包覆起來的氛圍相當超齡。而且不管怎麽說,他的心已經被她攪得夠亂了。


    「……抱歉,我今天就先告辭了。」


    他垂下頭不再看她,然後站起身。雖然並沒有多用力,椅子還是「喀噠」地大大響了一聲。


    「好的好的,歡迎隨時再來喲。」


    不知何時起,艾瑟雅又變回平常那種親切討喜的笑容──不符合年齡,彷佛是個調皮的孩子。朝他不斷張開手又握起來的舉動,到底是哪門子的致意方式?那種像是用演技呈現出來的行為舉止,背後究竟藏著什麽樣的真實心聲呢?


    當他要伸手碰觸門把時。


    「啊,對了,我有另外一件事想問。」


    他像是突然想起似的,朝她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和這次的補給物資一起送來的『保密』箱子,裏麵到底裝了什麽東西啊?我聽說艾瑟雅小姐你們直接收下,放進醃漬桶【零號機密倉庫】裏了。」


    「嗯?你很好奇嗎?」


    「算是吧。」


    他盡可能用平淡的嗓音說道,裝作不過是閑聊幾句而已。


    「既然是寄給艾瑟雅小姐的,就表示可能是妖精兵的相關裝備。我聽說是個很大的箱子,如果裏麵是緹亞忒她們使用的那種遺跡兵器,以我的立場而言也不是完全不相關,所以我有必要知道。」


    他還對她亮了一下階級章。


    「確實是這樣沒錯。」


    艾瑟雅看似思忖了一下,然後說:


    「不過沒關係,那東西和費奧多爾四等武官沒有直接關聯,就是很常見的一般保密機密而已喲。」


    「哦,這樣啊。」


    他盡可能用輕鬆的語氣答道。


    「那麽,我就不放在心上了。」


    「哎呀,沒想到你的反應這麽平淡呢。」


    「畢竟不能隻憑興趣就去刺探機密吧?不該知道的事,就不能。這點處世之道我還是懂的。」


    他很乾脆地撒了謊。


    接著,他將手放在門把上,把門打開。


    砰。


    傳來了奇怪的聲響。


    他眼前的地板上,有顆屁股摔在那裏。


    從這顆屁股看來,應該是有個不肖分子直到剛才都在偷聽房內的對話,正打算溜掉時,不小心被自己的腳給絆倒了,結果就呈現出頭部著地趴在地上的姿勢。


    「嗚唧!」


    順便說一下,這顆屁股還傳出了緹亞忒(不太像女孩子)的慘叫聲。


    「……唉。」


    他歎了口氣,反手將門關上。


    「啊,呃……早……早安?」


    緹亞忒半邊臉頰和膝蓋都貼在地上,隻有屁股對著天花板翹起,她就維持著這個姿勢,說出重點錯誤的一句話。


    「差不多要傍晚嘍。」


    「是……是喔,也對,嗯。那麽,晚安?」


    「現在還是傍晚而已啊。是說,你快點起來啦,青春年華的少女可不能一直維持這種姿勢。」


    「這是因為……」


    猶豫好一會兒後,緹亞忒才答了聲「好……」,莫名溫順地點點頭,慢吞吞地起身。


    「你聽到我們的對話了嗎?」


    「嗯……對不起。」


    他回頭看室內,隻見艾瑟雅露出「這孩子真令人傷腦筋」的微笑,並聳了聳肩。總之,對她來說,剛才那番對話的內容讓緹亞忒聽到似乎也沒關係。


    「……無所謂,我們也沒在講什麽必須隱瞞的事情。」


    費奧多爾同樣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


    「就像我從以前開始就一直說得很明白的,我對你們的生存方式很不滿,想做點什麽來改變,也打算破壞掉。剛才隻不過是重新確認了這一點而已。」


    「所謂的破壞,是要怎麽破壞呢?」


    「我會想辦法的。想辦法推翻你們的命運──不對,是前提。」


    「所以我問你究竟想怎麽做?」


    「現在還不知道,但是,近期內一定能找到的。」


    費奧多爾不打算在這種地方和緹亞忒聊太


    久。所以他不再說下去,推了推眼鏡後,就邁開腳步在走廊上前進。


    緹亞忒似乎也無意繼續聊下去。這個少女看起來並沒有追上去的意思,他將她留在背後,愈走愈遠。


    不過,他還是有聽到她在最後小聲說了一句話。


    「明明就沒有人在求救。」


    ──照理說,這句話並不是要說給任何人聽的。


    費奧爾多聽到後,也低聲說出不打算讓任何人聽到的一句話。


    「你們就是連那種事情都不說出來,才會這麽麻煩啊。」


    ?


    ──總有一天,要和這個懸浮大陸群為敵。


    ──在不遠的將來,必須啟動計畫才行。


    他討厭所有忘記末日的懸浮大陸群居民。他痛恨那些家夥忘記自己是活在多麽偉大的奇跡上,連明天是建立在多少犧牲上的都不知道。


    然後他領悟到一件事。那就是,他自己也不過是那些家夥的一分子罷了。


    什麽遲早有一天,什麽不遠的將來,未免也誤解得太離譜了。一廂情願地認為毀滅是在遙遠的未來,這才是混帳的典型思維。


    太過安於日常生活。


    還不知羞恥地希望這種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這並不可能,而且也是不被容許的事情。他明明應該知道的。


    (蘋果。)


    他仍記得那隻小小的手掌傳來的溫度。


    也記得頭發被拉扯時的疼痛,還有她用盡全力撞過來時,內髒差點被撞翻的痛楚。


    以及,這一切突然被奪走時,那種灼熱的絕望。


    (棉花……莉艾兒。)


    他想到剛剛才目送其背影離去的少女。


    她現在還是年幼妖精。再過十年的話,就會長為成體。隻要接受軍方的安排,她便會以成體妖精兵的身分前往戰場。然後總有一天,她會像菈琪旭一樣,在身體灼焦殆盡後消失。抑或是在那之前,她就會像蘋果一樣,在身體燃燒殆盡後消失。


    總有一天,肯定會如此。或者說,在不遠的將來。


    ──唉。


    抬首仰望天空,太陽的光芒格外耀眼。


    「真刺眼啊。」


    他用手掌擋住陽光,並眯起了眼睛。


    即使這麽做,陽光還是非常耀眼,無法直視。太陽明明在眼前,卻無法確認其樣貌。


    「……嗯,也是啊。」


    沒有任何人在跟他說話,也沒有任何人在問他問題,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應聲附和些什麽。盡管如此,他卻對這件事不抱一絲疑問。費奧多爾點了點頭。


    「意思就是,差不多該開始了吧。」


    他彎曲手指,張開的手掌變成了拳頭。


    他朝著天空高高地舉起拳頭。彷佛是在對天空本身發動挑戰一般。


    萬般慎重之下,他才得以準備到這一步。自從艾爾畢斯集商國毀滅後,費奧多爾?傑斯曼這五年來的時光全都投注了進去。現在應該已經打好立足的基礎,足以起步奔馳了。因此,沒有必要再繼續駐足於安逸的日子。


    肯定早該開始了吧。


    與世界為敵的,最初亦是最後之戰。


    3. 歸返之人


    醫務室隔壁的小房間裏,搬進了一張小床和椅子。房內配置的櫃子上,擺著最低限度的應急醫藥品。


    然後就沒有了。


    隻備有最低限度的必需品,除此之外不再放其他日常用品。就某方麵而言,陳設擺置相當適合這個房間的居住者。這裏就是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歐裏斯的病房。


    從失去意識的那一天起,少女就一直在這裏安穩地沉睡著。


    連睡著的呼吸聲都聽不到。


    碰觸她的胸口也感覺不到心跳。


    然而隻要接觸過,就會發現她的身體還留有一點體溫,表情很恬靜。


    雖說已經逝去了,看起來卻不太像屍體。搞不好說什麽人格崩壞隻是某種誤會而已,可能再等一陣子,她就會醒來,然後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就算有人抱著這種希望,也不會有人敢加以責備吧。


    「可蓉。」


    可蓉?琳?布爾加特裏歐垂著頭坐在床邊的小椅子上,聽到有人喚自己的名字,便抬起了頭。


    一縷櫻色發絲順著憔悴的臉龐滑落下來。


    「……幹麽,潘麗寶?」


    「已經很晚了,你還是回房去,上自己的床睡覺吧,你的臉色有夠差的。」


    她回頭一看,發現潘麗寶?諾可?卡黛娜正在開窗戶。


    略帶寒意──但相當清爽的空氣吹動花朵圖案的窗簾,往房裏灌了進來。


    窗外很黑。她心想:啊,真的已經很晚了。


    萊耶爾市擁有各種比其他都市先進的技術,如今也可以使用以雷電為能源的照明設備。那東西遠比蠟燭和提燈還要亮,宛如太陽般照亮整個室內,實在很方便。但是,如果房間不會變暗的話,可能就很難察覺到夜晚的來臨了,這也很麻煩。


    「我還想在菈琪旭身邊多待一下。」


    她邊說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下緣。雖然不是很確定,但感覺真的有點凹陷下去。


    「你就一直這樣說,都不知道過多久了。」


    「我知道。可是,真的再一下下就好了。」


    「這句話我也聽過很多次了。」


    潘麗寶無奈地說道,然後在可蓉旁邊坐了下來。


    「雖然我這樣說很殘忍,但就算你一直待在這裏,菈琪旭也不會回來的。」


    「嗯。」


    「我很害怕。再這樣下去,感覺連你也會跟著菈琪旭的腳步,從我們麵前消失。」


    「嗯……」


    可蓉用毫無幹勁的嗓音咕噥著回應。


    「抱歉讓你擔心了。」


    「想道歉的是我才對。」


    潘麗寶露出無力的微笑,然後將可蓉的頭擁進懷裏。可蓉沒有反抗。於是,潘麗寶緊緊地將她的眼部壓在自己的胸口上。


    壓抑的抽泣聲,從可蓉的口中溢了出來。


    可蓉?琳?布爾加特裏歐是一個「開朗的少女」。總是充滿朝氣,活潑到令周遭的人覺得很頭痛,而且討厭思考困難的事情。雖然身體隨著年紀增加而長大,但本性依舊是個小孩子,完全沒有改變。


    周遭許多人都是這麽看待她的,而她本身也有自覺,倒不如說,她積極地想要讓自己保持這樣的個性。


    不過,任何事物都是有極限的。總有耗盡朝氣的時候;總有動不了的時候;總有討厭的思緒不斷在腦中盤旋的時候。


    同理,可蓉總有沒辦法繼續保持開朗的時候。


    「……不會分別太久的。」


    潘麗寶輕輕地拍著可蓉的頭,低聲說道:


    「菈琪旭證明我們催發的魔力對〈沉滯的第十一獸〉有效。照這樣下去,當決戰日到來時,緹亞忒和你我三人應該都會開啟妖精鄉之門。」


    可蓉的肩膀震顫了一下。


    「這麽一來,雖然時間上有些落差,不過,我們四人都會以相同的方式終結生命。」


    「……一點也不高興。」


    「這就取決於你怎麽思考了。或許不令人高興,但也不會寂寞。」


    「我不想要思考。」


    「這麽任性啊,真的很像你的作風。」


    「唔。」


    可蓉埋在潘麗寶柔軟的懷抱中,閉上了眼睛。


    「我們不就是為了終結生命才來到這裏的嗎?」


    「是啊,為了見證我們腳下的道路。」


    「是為了尋找道路。」


    「唔,這是見解的差異。我感到有點失落喔。」


    可蓉心想:我們幾個真是不一致。


    說到底,對於她們四名成體妖精兵被派來這座懸浮島一事,身為當事人的她們都持有不同的看法,各自懷著相異的目的接下了命令。她們一直認為就算這樣,四人還是能夠並肩前進,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潘麗寶覺得,她們是為了見證腳下的道路而來到這裏的。


    相比之下,可蓉的答案是為了尋找道路。


    如果緹亞忒人在這裏的話,她大概會說,是為了替後麵的孩子開拓出道路;如果菈琪旭醒著的話,她大概會說,是為了腳踏實地走在道路上。


    這些差異,實在令人感到很失落──對,沒錯,就是失落。


    「要是讓費奧多爾聽到這些話,不知道他會說什麽。」


    突然聽到這個名字,讓可蓉有點困惑。


    「嗯……這個嘛。」


    「他可能會生氣吧。」


    「那家夥老是動不動就生氣。」


    「真的。」


    雖然隻有表情和聲音而已,但潘麗寶還是「啊哈哈」地笑了起來。


    ?


    其實,還有另一名少女也在場。


    嚴格說起來,「在場」是不恰當的說法,但總之她就是存在著。


    少女在忘我深淵的對側流連徘徊。


    並且,少女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怒火。對於可能已經失去一切的她而言,這股怒火恐怕是她唯一的所有物。


    這名少女早已死去了。


    她認為,她在看著遠方的某樣事物。


    她認為,那是一個如同廢墟般的奇異場所。


    她認為,有某個人在那裏,而且那個人身材嬌小,擁有烈焰般的赤紅發絲。


    但是,每件事都是不確定的。


    她不知道原因。雖然不清楚,但就是能感覺到,那是很久以前,「她們」彼此相係的場所。


    經過漫長歲月,在靈魂幾經輪回之中,便離這個場所愈來愈遠了。


    連結應該還沒有斷掉,所以才能看得見。


    連結應該就快要斷了,所以才漸漸模糊。


    ──啊,話說回來。


    溶解般的意識一隅,浮現出一個小小的疑問。


    這個「自己」,究竟是什麽呢?


    她直覺認為自己應該死了,也明白這並不屬於妄想或誤解那一類的事情。然而各方麵都有所矛盾,違背了道理。


    死者照理說會失去一切,她的心中卻有一股無處可發的奇怪怒火盤據著;死者照理說什麽事也無法做,她卻不知為何可以進行「思考」。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當這種疑問在她腦中纏繞時,她的眼角餘光忽然看到有微小的光芒在搖曳晃蕩。


    又多了一個疑問。照理說,這裏不會有任何東西,因為這個地方不接納一切異物,隻會有「自己」存在。那麽,這團蒙蒙微光到底是從哪裏蹦出來的呢?


    你是什麽東西?


    她不耐地問道,但並沒有得到任何像樣的回應。


    相對的,光芒開始走動了。它筆直地朝她這邊走來,沒有一絲猶豫。她這才發現,那團光芒的形狀看起來像是一個人。


    愈是接近,光芒就愈是耀眼。少女感覺到理應不存在的眼底產生一股刺痛,不禁眯起了心中的眼睛。


    在她這麽做的期間,光芒也繼續走著。邁著同樣的步伐,邁著同樣的速度,毫不迷茫地走來。


    要撞上了。少女感覺到這一點,便用力閉上心中的眼睛,將那團太過龐大的光芒趕出視野之外。她繃住虛幻的全身,準備承受多多少少的衝擊。


    然後,那團光芒……恐怕是將少女吞噬進去了。先行封閉住心靈的少女,已經無法理解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麽事情。


    她能夠理解的事情隻有一個。


    那就是,在經過那一瞬間之後,「自己」身上發生了何事,僅此而已──


    ?


    ──床鋪的彈簧發出嘎吱的聲響。


    可蓉抬起頭。


    潘麗寶扭過頭去。


    在兩名少女的注視下,造成聲響的本人緩緩地撐起身子。


    首先在可蓉臉上劃過的是輕微的混亂,因為發生了不可能的事情。接著又轉變成一抹單純的驚愕,因為從未想像過的狀況在眼前上演。


    「菈……」


    吐出這個字後,經過足足幾秒的時間,她的眼眸以及臉頰都漸漸湧上喜色。然後,宛如乍迎春天的花朵般,綻放出滿麵的笑容。


    「菈琪……」


    可蓉終於得出一個結論:菈琪旭醒來了。


    從潘麗寶的懷中掙脫出去,張開雙手盡全力撲到床上──她差點這麽做了,不過理智在最後一刻阻止了她。可蓉嬌小歸嬌小,還是具有一定的體重。平常還沒關係,但對方才剛從長久的昏睡中醒來的話,猛力撲過去應該不太好。


    所以就算要抱住對方,也必須好好思考怎麽抱才行。盡量避免從縱向造成衝擊,雙手要從斜下方伸進去摟住對方的肩膀和脖子,再將關節──


    「慢著。」


    「唔欸?」


    發生了一件可蓉完全沒料到的事情。


    潘麗寶伸手抓住她的襯衫後領,將她用力往後拉。


    可蓉發出類似被掐住脖子的聲音──或者說就是被掐住的聲音──同時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


    「你在幹麽啦!」


    她這麽抗議道,與其說心懷憤怒,不如說是困惑。


    潘麗寶沒有回答可蓉。別說是回答了,她根本沒在看可蓉。她的視線直直地盯著在床上撐起上半身的菈琪旭。


    「……潘麗寶?」


    即使可蓉喚了她的名字,她還是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


    「好像不太對勁。」


    潘麗寶冷靜地警告道。


    什麽事不太對勁?可蓉原本想這麽問。菈琪旭醒了,此刻最值得慶祝的就是這件事,那麽潘麗寶究竟在顧慮些什麽?然而她沒能問出口,因為潘麗寶的表情不容許她這麽問。


    菈琪旭她──閉上眼瞼,然後又張開,重複了好幾次。


    她將雙手的掌心伸到眼前,握起,張開。左手做完這個動作後,再來換右手。


    接著,她輕輕地觸摸自己的身體。


    這一連串的舉止確實不太對勁。她大概是感到有一點混亂,搞不懂目前狀況吧……這一看就知道了。到這裏可蓉還可以理解。但是,如果隻是這樣的話,她應該也能稍微分一下注意力給周遭才是。


    現在的菈琪旭,該怎麽說呢,看起來似乎正在試圖搞懂自己的身分。彷佛這不是她本來很熟悉的自己的身體。


    「菈琪旭。」


    潘麗寶謹慎地喊出這個名字。


    然後,菈琪旭緩緩地轉頭看過來。


    「你的身體狀況怎麽樣?」


    菈琪旭沒有出聲回答。相對的,她原本渙散的目光慢慢開始聚焦。半夢半醒的表情也一點一滴地轉為清醒。


    大概是到了這一刻,她才終於弄懂情況了吧。


    隻見菈琪旭的臉上,露出一種近似於憎惡,萬般警戒的神色。


    「咦?」


    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歐裏斯是個……不對,在還沒得到這個名號前,從她仍隻是菈琪旭時開始就是個文靜的少女,性格既溫和又怯弱。可蓉過去從未看過她因為憤怒、憎惡等激烈的負麵情緒而臉龐扭曲的模樣。在將近十年的相處歲月中,一次也沒看過。


    然而,現在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你!」


    她以一股狠砸出去般的勁頭厲聲大吼。


    與此同時,她以迅雷不及掩火之勢揮出手刀,直擊可蓉的咽喉。一般士兵遇到這種速度根本連反應都來不及。但是,這必殺的一擊並沒有成功逮住下意識後退的可蓉。菈琪旭能觸碰到的,隻有比身體慢了點移動的一縷櫻色發絲。


    菈琪旭毫不猶豫地握緊那一縷發絲。


    「呀啊──?」


    菈琪旭拚盡全力,或者說是任憑衝動地扯斷了那縷發絲。


    她從床上跳了下來。不知道是否是因為長時間躺臥後突然動起身體,還是同時間有其他因素影響──她痛苦地扭曲臉龐,彎起身體。


    「果然啊。」


    潘麗寶往前踏出半步左右,掩護呆愣的可蓉。她將重心下沉,擺出架勢以防攻擊。


    菈琪旭的目光略過了潘麗寶,筆直地往可蓉射過去。


    「……你是……錯不了……雖然我想不起來……不過我有印象……」


    她的聲音混濁不清,彷佛是硬擠出來似的。如果她說自己是因為想不起來使用喉嚨的方法,搞不好聽的那一方就直接相信了。


    「你是……我的……敵人……」


    可蓉耳邊傳來一道小小的「咿!」的聲音。


    慢了幾拍後,她才發覺那是從自己口中發出的驚叫聲。


    「看樣子,也不像是在開有點惡質的玩笑啊。」


    潘麗寶的聲音還是一如往常相當沉著,或者說是裝得很沉著。


    「可以解釋一下你現在是什麽意思嗎,菈琪旭?還是說……」


    潘麗寶伸長手,將可蓉護在身後,問道:


    「──我應該先請你報上名來比較好呢?」


    一道強風吹來。


    窗簾猛烈地翻動著。


    菈琪旭身子一動。她麵向敞開的窗戶,猛力蹬起那雙應該依然無力的腳──跳進了黑夜之中。


    潘麗寶沉下身,準備追上去。


    不過,她在這時停止了動作。


    因為可蓉的手指用力抓住了她的衣襬。


    「可蓉?」


    「對不起……」


    可蓉心中也很清楚,不該留下她才是,必須讓她追上去才是。但是,她沒辦法如此,沒辦法忍受自己一個人被留在這裏。


    她的雙腳在發抖,站不起來。


    「對不起……不要留我一個人……」


    她無法停止顫抖。彷佛是這具身體在控訴不想站起來,不願意起身去追現在那個菈琪旭的背影,那個理應是她的重要朋友的身影。


    潘麗寶的視線在可蓉和敞開的窗戶之間徘徊。


    「反正不管怎樣,都已經追不上了吧……」


    潘麗寶沉靜地說道,然後拉起可蓉的臂膀,架在自己的肩膀上。


    「好吧,我不會留你一個人的。但是,也不能隻是呆坐著什麽也不做。這很明顯是異常狀況,必須盡快告知學姊她們才行。」


    她小小地發出「嘿喲!」這樣帶有幹勁的聲音,撐起可蓉的身體,讓她能夠站起身。


    「……潘麗寶,雖然你基本上算是很溫柔的人,不過還真是紀律嚴謹啊。」


    「因為我是在良好的教育下成長的。你走得動嗎?」


    「嗯,我努力。」


    她們兩人貼著彼此的身體,離開了房間。


    醫務室隔壁這間緊急整理出來的病房,在相隔十天後,終於又沒有人住了。


    4. 閃耀的眼瞳


    費奧多爾?傑斯曼的計畫究竟是什麽呢?


    其實他的計畫和五年前艾爾畢斯國防軍──他的姊夫率領的組織正在試驗的計畫非常相似。雖說是非常相似,卻在根本上存在著巨大的差異。


    艾爾畢斯國防軍的計畫目的在於「喚起〈獸〉對懸浮大陸群所造成的威脅」。因此,他們將判斷為有辦法壓製的〈獸〉帶進懸浮大陸群並釋出,意圖呈現出受害災情的情景。


    然而,那些〈獸〉展現出超乎預期的強大威力。導致計畫以失敗告終。兩座懸浮島遭到〈獸〉吞噬,人們再次將那種恐懼刻劃在心中,但就算如此,人們還是沒有改變原本的作為。不管是事發之前還是之後,能夠對抗〈獸〉的恐怖威脅的,都還是隻有護翼軍這一支戰力而已。


    費奧多爾思考過後,得出一個結論。


    當時的國防軍以及他的姊夫,犯下了三個錯誤。


    其一,是試圖用軍隊這樣大規模的單位來實行理想。畢竟龐大的集團會有許多不同的價值觀混雜在其中。在一個眾多價值觀混雜的地方,很難將一個理想完完整整地分享給所有人。每當增加一個夥伴,複雜的部份會變得更單純,比較敏感的部分會被另作解讀,需要決心的部分會被置換為利害計算。到了最後,理想這個詞匯隻剩下空殼,變成用來將各自的欲望正當化的免罪符。


    其二,是搞錯了順序。他們設定自己艾爾畢斯國防軍為取代護翼軍與〈獸〉戰鬥的對手。這樣一來,就沒辦法透過這場作戰去否定護翼軍這種係統了。就算是最好的情況下,作戰順利成功了,人們也隻會當作他們是新的護翼軍罷了。


    至於其三,是他們堅信自己的行動屬於正義。即使這一切充滿欺瞞,但要從感到滿足的人身上剝奪現狀的行為,將會招致怨恨和憎惡,會被稱為惡人。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然而他們不願接受這種「理所當然」,試圖自居為正義。所以,他們才會被抱持相反立場的人們的正義所擊潰,最終淪落為最醜陋的惡人。


    因此,費奧多爾得出了結論。


    任何人都該持有武器。任何人都該擁有戰鬥的權利和舞台。任何人都該與死亡比鄰。任何人都該麵對懸浮大陸群的現實。


    在這段過程中,勢必會引發數不清的戰爭,也會散播不合情理的死亡,並導致大量懸浮島墜落。在麵對過那樣的鮮血與淚水後,人們才會明白,他們從未擁有安穩的生活。能夠活下來,能夠免於死亡的幸運,原本應該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事情。


    而為大家指引這條道路的人,必須具備自覺與自尊,攬下破壞現今世界的責任──成為無可救藥的惡人。


    這就是,當年十二歲的費奧多爾所做出的結論、決心以及誓言。


    然後,費奧多爾知曉一件事。


    他從即將遭到處刑的姊夫口中得知,最初發生在十一號懸浮島──科裏拿第爾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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