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同機械裝置般堅強的女子


    在森林裏,沿著小徑稍微走一陣子後,就會看到那間設施。


    那是年代已久的木造建築。


    房間數量相當多。第一次來的人可能會覺得這是公寓或宿舍之類的建築物吧……而這個第一印象與實際情況相去不遠。


    「不好意思──我是來送信的──」


    一名鳩翼族【tourterelle】男子站在離踏進設施還有一點距離的地方揚聲喊道。


    他穿著藏青色製服,戴著繡有筆與箭矢圖案的臂章。這些都是隸屬於連結懸浮大陸群各地的最大連絡網──郵政公社旗下郵差的證明。


    「請問負責人在嗎──?」


    「來了──請稍等一下──」


    設施內傳出這聲回應後,過了一下子,便聽到啪噠啪噠的拖鞋逐漸接近。不久後,一名提著圍裙的高挑女性──而且是無徵種──出現在走廊的另一端。她看起來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一頭淺紅色長發隨風飄揚著。


    「抱歉讓你久等了。不過,其實你投進那邊的郵筒也沒關係喲。」


    「不行的,這是蓋有羽印的書信。」


    女子原本還麵露溫婉微笑,但聽到這句話後,表情便僵了幾分。


    郵差遞來的信封上,的確蓋有鳥羽形狀的印鑒,證明是護翼軍寄給外部組織的公文。也就是說,那是必須確實送達的重要文件。


    「可以請您蓋簽收章嗎?」


    「啊,好的,等我找一下。」


    女子在圍裙口袋摸索著找出印章,然後在郵差遞給她的文件上蓋章。她的印章刻著天秤與心髒的形狀,是奧爾蘭多商會的簡易會章。郵差眯起眼睛確認過形狀後,說了句:「感謝您的配合。」並微微頷首。


    郵差隻留下振翅的聲響,便飛往天空離開了。


    女子用指尖粗魯地弄碎蠟封。


    然後她將手指伸進信封,抽出裏麵的紙條,接著便停了下來。她的眼神與其說是猶豫,不如說更像感到害怕,就這樣盯著紙條,無法再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她深呼吸。


    下定決心後,打開了紙條。


    瀏覽上麵的內容。


    經過短暫的沉默後,女子的眼淚奪眶而出。她雙腿一軟,背靠在旁邊的牆上,低垂著頭,任由滾燙的淚水濡濕胸口。


    「菈琪旭……原來如此,你是第一個消耗掉自己的人啊……」


    她喃喃念出一名少女的名字。


    「我這樣可不行啊,明明早知道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不過,似乎是因為太久沒發生了,所以還是有些難以承受。」


    她繼續這麽說著,彷佛是在辯解,又像是在尋求他人的共鳴與讚同。


    女子的身邊沒有任何人,因此她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她無法安慰他人,也無法得到他人安慰,隻能獨自一人佇立在這裏──


    「喂──妮戈蘭──你在哪裏啊──?」


    她的肩膀抖了一下。


    小小的腳步聲逐漸接近走廊。對方很快就會找到這裏。她連忙站好身體,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後深深地吸一口氣,強行讓呼吸鎮定下來。


    「啊──找到你了。」


    千鈞一發之際,她總算強裝出平靜的模樣。


    「胡椒用完了啦,我出門買一下,很快就回來喔。」


    對方看起來完全沒有注意到女子的苦楚(如果注意到當然很麻煩就是了),用粗魯的語氣這麽說著。然後這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子──雖然講話像男生,但體態上勉強算是女孩子──就這樣從女子身旁穿過去,往外頭走去。


    「……優蒂亞。」


    「嗯?」


    她喚了名字後,少女就背對著她應了一聲。


    「那個……你最近身體狀況還好嗎?會不會覺得虛脫無力?」


    「喔,你不用擔心啦,我身體好得很。」


    少女用力做出擠壓二頭肌的動作。


    「那我走啦。」


    少女蹺起一隻腳,把鞋後跟拉好後,人就跑出去了。


    那副模樣乍看之下毫無一絲陰霾。


    但是,女子相當清楚。那名少女已經在作特別的夢了,對妖精來說,作這個夢便是宣告孩提時代結束。而且,黃金妖精的存在是來自仿徨於世的孩童靈魂,照理說,她們的身體在長大成人之前就會消失。那名少女恐怕隻剩下不到半年的時間了。


    若要多少延緩這種結局的來臨,必須前往專門的設施,經過一番特別的處理才行。然而,現在的護翼軍不會批準這件事。因為絕對的侵略者〈第六獸〉的威脅已經遠去,他們認為平時沒有必要維持成體妖精兵這樣的戰力。


    「緹亞忒……可蓉……潘麗寶……」


    她喃喃念出情同姊妹的四人組其餘三人的名字。


    她們想要證明成體妖精兵在對付〈第六獸〉以外的戰鬥也派得上用場。隻要她們在對付〈第十一獸〉的戰場上舍棄性命,應該就能實現這樣的目的。她們不想放過護翼軍高層給予的這個機會。


    那幾個少女這麽說著,往三十八號懸浮島前進。妮戈蘭直到最後都在阻攔,但她們不顧她的反對,就這樣搭上飛空艇走了。


    如果一切按照計畫進行,她們幾人真的成功犧牲的話,優蒂亞……以及其他年幼妖精說不定都能得救。或許,那才是充滿最多希望的未來,但是……


    「嗚……嗚……」


    她不能讓孩子們看見自己哭泣的樣子,也不能讓她們聽見她的哭聲。因此,她將一切情感都藏在內心深處,並牢牢上鎖。


    優蒂亞的背影逐漸遠去。


    女子──負責管理這間設施的食人鬼【troll】,用哭得不成樣的表情默默地目送她離開。


    2. 緹亞忒


    距離和三十九號懸浮島的〈第十一獸〉決戰的日子還有兩個多月。戰鬥的準備正一點一滴地慢慢著手進行中。


    震破耳膜般的爆炸聲。


    過沒多久,遠處的岩壁上出現一個大洞,掀起了大量飛塵,並引發爆炸氣浪以及轟然巨響。


    「確認著彈,火力8之26之5!」


    「確認,火力8之26之5!」


    在才剛發射完炮彈的大型炮台旁邊不遠處,隻見技官各自拔下耳塞後,互相喊著有點複雜的不明數字。


    他們是在確認從各座懸浮島收集來的許多種火藥兵器的運作狀況。


    近幾年來,懸浮大陸群大致上相當和平,護翼軍擁有的火炮幾乎沒有用武之地。雖說當然還是會進行定期維護,但由於即將投入久違的實戰,因此必須正式進行調整。


    「嗚啊……果然很麻……」


    一陣衝擊竄過全身,讓緹亞忒樂在其中似的雙眼打轉著。


    明明已經隔了一段很充足的距離了,耳朵也有塞住,但光是受到遍及全身的巨響的衝擊,就讓人產生像是從高處摔到地麵似的麻痹感。


    過去在討伐〈第六獸〉的戰役中,和黃金妖精一起站在前線的爬蟲族戰士也是以這種大口徑的火炮為武器。盡管緹亞忒本身沒有踏上那次的戰役,但她也以成體妖精兵的身分參加過不少次試射演習。當時,那樣的轟然巨響聽在緹亞忒耳中,就像是祝賀她正式成為成年戰士的禮炮。


    「


    還是得放在地上才能射擊啊……」


    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如果這句低喃被周遭哪個士兵聽到了,要麽是睜大眼睛,要麽就是笑她無知。發射火炮時,若不把炮台本身用支架固定在地麵上,產生的反作用力則會讓炮台很不穩定。要想用肉體去支撐住的話,就常識而言,一般人是不可能做到的。


    不過,如果有人擁有非同一般,超乎常識的肌力的話,當然就另當別論了。


    「不知道灰岩皮先生現在正在做什麽……」


    緹亞忒小聲念出的名字,即是屬於非同一般,超乎常識的其中一員──目前人不在這裏的護翼軍第二師團的團長。


    他如今置身在不同於她們的另一種麻煩戰場。沒有讓她們知道詳細狀況,或者說,就算跟她們解釋大概也聽不懂,但總之,他此刻也應該正在為全體護翼軍──包含妖精倉庫在內──的未來而奮鬥著。


    又射出一發火炮。


    「嗚!」


    聽到這聲可靠的轟然巨響,讓她的眼睛打轉了起來。


    不用說,就算聚集威力多高的火炮,也未必真能在這次的戰役中發揮作用。畢竟對手是會將觸及到的一切事物統統都同化的〈第十一獸〉。即使朝它發射手上所有的炮彈,也無法損其分毫──豈止如此,發射出去的炮彈全都會被轉化為黑色水晶,到最後隻會讓〈獸〉本身更加壯大而已。


    因此,這次的戰鬥目標設定為「避免三十八號與三十九號兩座懸浮島接觸」。


    「打開妖精之門就能打倒〈第十一獸〉。雖然沒辦法把〈獸〉連同整座島都消滅掉,但隻要把接觸到這座三十八號懸浮島的部分消滅掉的話,就達成目標了……」


    已經化為〈獸〉本身的那座島,若是接觸到這座三十八號懸浮島,就會開始進行侵蝕……隻要阻止這個事態發生,就能暫且擺脫眼前的威脅。


    三十九號懸浮島今後也會繼續存在於這片天空,可能有朝一日又會威脅到另一座懸浮島,但到時候再另擬對策就好了。對於現在還活著的人來說,當前最重要的,就是努力活過今天和明天。


    「……如果我一個人開門就能達到目標,應該是最好的結果吧?可蓉和潘麗寶可以平安無事地回去,菈琪旭也一定不會有事,而軍方高層也會知道妖精兵有使用價值……」


    她還抱著這種自私的想法。


    當然,她也猜那種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的。


    緹亞忒本身的資質,比較適合催發小規模的魔力靈巧地加以運用──反過來說,就是不適合催發大量魔力大顯神威,這一點她自己相當清楚。就算她催發超出極限的力量,所能發揮的威力當然無法和菈琪旭比,而和可蓉她們也相差甚遠。


    以換取勝利的代價而言,緹亞忒一人的命實在太便宜了。


    「既然使用魔力的攻擊才有效,就表示拿遺跡兵器普通地揮砍的話,遺跡兵器可能會壞掉……而且要是因此連伊格納雷歐都被吞噬的話,那就真的完蛋了……」


    「我說你啊!」


    有人拍打了她的頭。


    「看你的表情,又在想什麽蠢事情了吧。」


    可蓉不知何時站到了她旁邊,還一臉生氣的模樣。


    雖然隻過了一天,但可蓉看起來已經恢複了不少精神。就算隻是強裝出來的精神,但遠比一直黯然消沉好多了。


    「……才不蠢,是正經又正麵的事。我在想我們拿劍去砍的話,說不定會有效果。」


    「嗯?會有效果嗎?」


    「不知道。不過,之前都沒有用已經導入魔力的遺跡兵器去攻擊〈第十一獸〉對吧?雖然有風險,但要是真的行得通的話,你們就算不開門也能戰鬥了。我覺得這個方法值得我嚐試看看。」


    「嗯?唔……」


    可蓉思考了一下,然後說:


    「你剛才是不是若無其事地說要自己去試啊?」


    「哦,這是因為依照世間常態,提出想法的人要自己先去做嘛,而且從丟了最不可惜的東西開始利用,才是有效安排資源的基礎啊。」


    「你這笨蛋!」


    可蓉倏然伸出手,緹亞忒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感覺指尖觸碰到自己的肩膀,緊接著下一刻,天地不知為何整個倒轉過來了。她的肩膀在地,屁股朝天,姿勢上下顛倒,手腳被壓製成複雜的形狀,整個人動彈不得。


    不知名的白色鳥兒飛過了湛藍的天空。


    「啊痛痛痛痛痛!可蓉這樣真的很痛耶!」


    「這是我為了征服世界而想出的新招數!」


    「我不知道你是指哪邊的世界啦,但製伏我是不會讓你往任何地方的頂點更靠近一步的!」


    火炮的爆炸聲再度響徹四方。


    巨響彷佛對全身上下造成一記重擊,可蓉「嗚哇」地尖叫出聲──緹亞忒則趁隙設法逃出她的束縛。


    兩個人就這樣雙眼打轉著,四肢攤開地躺在草地上。


    「真不得了啊!」


    逐漸失去作用的耳膜勉勉強強接收到可蓉的說話聲。


    「嗯,我懂,確實很不得了……」


    「這是浪漫的聲音!」


    「不是吧,這我就有一點不懂了……」


    緹亞忒覺得這段對話很無厘頭。


    她們兩人暫時就這樣望著天空。


    火炮的聲音停下來了,可能是遇到了什麽問題。


    「可以聽我說一下嗎?」


    可蓉緩緩地開口說道。


    「什麽事?」


    「昨天菈琪旭醒來時,她一直看著我,對我露出一種很……不知道該說是憤怒還是厭惡,總之就是那樣的眼神。明明潘麗寶也在場,她卻幾乎沒在看潘麗寶。」


    「咦……」


    「她還試圖要攻擊我。」


    緹亞忒啞然無語。


    「我在想,當時的菈琪旭大概是想起了某個跟我很像的人吧。她恨那個人恨到想殺了對方,停止不了這樣的念頭……現在的菈琪旭一看到我,一定會不斷地反覆想起相同的恨意,所以……」


    可蓉的聲音聽起來似乎隨時都會哭出來。


    「就算費奧多爾把菈琪旭帶回來了,我覺得自己以後應該也見不了她了。」


    「……這樣啊。」


    她伸出手,握住可蓉的小手。


    好溫暖。她這麽想著。


    「你有把這件事告訴潘麗寶嗎?」


    「嗯,昨天談過了。」


    「費奧多爾呢?」


    「還沒有。」


    「那我覺得,你今晚去找他談談比較好。反正依那家夥的個性,不管怎麽樣都會找到一個最寵可蓉和菈琪旭的方法的。」


    「……也對。」


    可蓉笑了。


    「既然緹亞忒都這麽說了,那就一定是這樣。」


    唔。總覺得這種信賴無法讓人開懷接受,但為了讓可蓉打起精神來,她似乎不該出言糾正,然而又好像不能就這樣放任不管。


    「喂──!緹亞忒,可蓉,原來你們在那裏啊。」


    潘麗寶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怎麽了?」


    她們慢吞吞地抬起上半身。


    然後保持這個姿勢迎接奔跑過來的潘麗寶。


    「看你


    們的樣子,應該還沒聽到消息吧?」


    「潘麗寶?」


    潘麗寶氣喘籲籲的,這副模樣實在很少見。


    總是浮現在這個女孩子臉上的淺淺微笑,如今也不知所蹤。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莉艾兒又做了什麽嗎?」


    緹亞忒和可蓉同時這麽問道。


    潘麗寶一邊調整呼吸,一邊搖了搖頭。


    「你們兩個都冷靜地聽我說。」


    潘麗寶伸出手,緊緊抓住兩人的肩膀後,把消息告訴她們。


    「就在剛才,費奧多爾?傑斯曼四等武官被控犯下叛亂罪,遭到逮捕了。」


    3. 遭囚的叛徒


    他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眼前有一個陌生的背影。


    那是穿著軍服,身材修長的男子背影。留著短短的黑發,身上沒有象徵種族的明顯特徵,肩膀微微下垂,看起來相當疲憊。


    『我想要讓那些人得到幸福。』


    男人自言自語。


    『想要告訴那些人,大家都是可以獲得幸福的。』


    似乎在哪裏聽過這樣的煩惱。


    原來到處都有人抱著跟他相同的想法,讓他更增幾分信心。


    此外他也覺得這個想法有點糊塗。雖然他不知道男人口中的「那些人」是指哪裏的人,但既然有人對他們表達了如此強烈的心意,光是這樣,就已經稱得上是一種幸福了。


    ?


    令身體發顫的寒意讓他醒了過來。


    他沒能立刻領會到自己身在何處,便環視了周遭。


    這是一間狹窄的房間,有銅片外露的牆壁、地板和天花板,簡直單調到了極點。牆邊的地板上有一個看似如廁用的洞穴。他的視線移往正下方,可以看見地上鋪有受潮變硬的薄墊。而將這一切映照出來的,則是嵌在牆上的紫色電燈。


    這裏是單人牢房吧。他做出這個結論。


    雖然他之前從未來過,但當然還是知道這裏也設有這樣的場所,專門用來羈押不能關進公共牢房的受刑人,尤其是思想犯之類的,算是監獄界的私人房間。


    而他之所以人在這裏,是出於什麽原因呢?


    「啊……說起來,好像是這麽一回事。」


    腦子終於記起許許多多的事情。


    他潛入醃漬桶,看到了應該是裝著「大賢者的遺產」的木箱裏的東西。


    然後遭一等武官當場逮個正著。


    他企圖脫逃未果,結果被打暈過去。


    由這些記憶引導出的結論是,費奧多爾?傑斯曼徹底搞砸了一項絕不能失敗的計畫。


    他不知道自己這種情況具體來說適用於什麽樣的罪名,但是,他能肯定不會被輕判。最起碼今後是不可能再給他第二次做這種事的機會了。


    心裏好像裂開了一個洞。


    「哈哈……哈……」


    淚水奪眶而出。


    他無法停止嘲笑自己。


    失敗的事實確實對費奧多爾造成極大衝擊。然而另外一件事給予他更強烈的打擊。


    他認為自己投注了性命在這項計畫上。當失敗時,他猜自己整個人大概都會燃燒殆盡。可能會痛苦得滿地打滾,直到衰弱瀕死,或是腦袋呈現一片空白,短時間內無法進行任何思考。像這種程度的傷害,他早就做好承受的心理準備了。


    但是──此刻充斥在他胸懷的,並不是失意,也不是絕望。


    而是解脫感。


    「真是不像話啊……」


    隻要想一下,就能輕易地得到解答。


    意思即是,費奧多爾?傑斯曼是一個大騙子。


    這五年來,他都在欺騙自己。口口聲聲說這是為了未來,這是為了大義,拚命執著於這種豪情壯語,對自己的真心視而不見。


    他有一個最喜歡的姊夫。


    姊夫實力堅強,聰明絕頂,最重要的是剛正不阿,令他引以為豪。


    他想要成為像姊夫那樣的人物,也下定決心絕不犯下和姊夫一樣的過錯。心懷著大義,夢想著未來,為此而行動,為此而戰鬥,為此而欺騙。耗費心力與時間……


    ──結果,在遠遠不及大哥的情況下,就被關進這間牢房,一無所剩。


    「……嗯?」


    當他半抱著自暴自棄的心情空轉著思緒時,模模糊糊地察覺到一件事。


    有個窸窸窣窣的聲響逐漸接近,聽起來像是有人正躡手躡腳地走過來。


    應該不是來巡視的看守吧。如果是那樣的身分,在這裏也不需要特地把氣息隱藏起來。那麽會是誰呢?就算沒有到醃漬桶那種程度,但單人牢房周邊還是配有一定程度的警戒措施。能夠掩人耳目地偷偷溜進這個地方的家夥……


    該不會是刺客吧?


    他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這個了。佶格魯那邊怕他不慎供出自己的名字,所以派刺客來封口。嗯,這種事確實很有可能會發生。


    畢竟他可是豚頭族商人。


    和那些為了做生意而利用姊夫,無利可圖後就拋棄殺掉的家夥是同類。


    事到如今,他也完全恨不了佶格魯。因為決定和佶格魯聯手的,選擇不建立信賴關係的,都正是他自己。他當然早已做好承受後果的心理準備了。


    ──雖然他並不是想一死了之……不過,或許真的有點累了。


    在他模模糊糊地思考這種事情時,腳步聲也依然在接近。對方走到了這間單人牢房前麵,並停下了腳步。


    「費奧多爾,你在嗎?」


    對方小小聲地喚了他的名字。


    是女性的聲音。


    他瞪大眼,瞬間跳起身趴在門上。


    「菈琪旭小姐?」


    監視用的小窗實在太小了,他看不清楚門的另一邊是什麽情況。


    「噓,小聲一點!」


    「小聲個頭!你現在的身分可是逃兵,要是被發現可就麻煩了!」


    「別擔心,我已經簡單地變裝過了。不會那麽容易就受到懷疑的啦。」


    「也不是啊!說到底,你幹麽跑到這種地方來啊!」


    「你這什麽問題啊?我聽說你被逮捕了,當然不可能坐視不管啊。」


    他目瞪口呆。


    「有必要感到傻眼嗎?如果立場互換的話,你應該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吧。」


    「這個……呃,不能混為一談啦。你是女孩子,又是妖精,比我這種人更有受到珍惜的權利與義務!」


    「我很高興你把我當公主般對待,但也請你斟酌一下時機和地點。」


    伴隨著叮的一聲輕響,門鎖被割斷了。


    門打開後,出現在門的另一側的,當然是菈琪旭的身影。


    他還在想所謂的變裝到底變成什麽模樣,但沒想到是采取正攻法。她配合這個地方穿上簡式軍服,並戴著一頂長長的紅色假發。光是如此就大為改變了她的外表形象。這樣一來,隻要別靠得太近,應該就不用擔心會有人認出她是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歐裏斯。


    「……你怎麽到這裏來的?你應該沒有辦法得知我的所在地和進來的方法才對啊。」


    「還要繼續問?我真是傻眼了。」


    菈琪旭的眼神冷了幾分,但還是答道:


    「關於地點的話,這有點難解釋,大概隻能說不知為何就是知道吧,總覺得要往這邊走,還有多少距離這樣。」


    「意思是直覺嗎?」


    「可能。雖然我也覺得有點詭異,但幸好我有乖乖跟著走,畢竟我真的找到你啦。」


    她一臉開心地笑了。


    本來的話,這是相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以常識的角度來看,應該要一笑置之吧。但費奧多爾記得類似的現象。那天,在下著雨的城市裏,他不知為何也是輕鬆地就找到了逃掉的菈琪旭。


    他心想說不定兩者有關聯,正打算詢問更詳細的情況時……


    「……唔!」


    他發現又有某個人正躡手躡腳地朝這裏接近。


    心中警鈴大作,他直覺要躲起來。要衝進背後的房間嗎?不,現在已經來不及了。那麽該怎麽辦?


    在腦筋做出判斷之前,他的身體就搶先行動了。他強行將菈琪旭拉進懷裏,將她的臉用力壓在自己的胸膛上。似乎聽到她發出「嗚咿」的抗議聲,但他充耳不聞,就這樣緊貼在牆邊,抑製住氣息。


    等對方靠近後,再出奇不意地打暈對方。雖然以姿勢而言,要做到這件事相當勉強,可若是不硬上的話,暫且不管他自己,菈琪旭的處境會很危險。他下定決心後,握緊了右手的拳頭,而就在這時候……


    「喂喂喂,你們兩位,要卿卿我我是無所謂啦,但好歹考慮一下時間地點吧。」


    響起了這道嗓音。


    「……納克斯?」


    聽到知己的聲音,他緊張的情緒都緩解了。


    隻是懷中還傳來「嗚咿、嗚咿」這個似乎很難受的聲音。


    離開牢房,仰望天空。


    該說是不出所料嗎?太陽已經西沉了。


    明月在空中閃耀著皎潔的光芒。


    為了避開那光芒,一行人便穿梭在建築物的陰影中走著。


    進入森林後,終於可以喘一口氣了。


    這個地方是為了防止操練場的噪音傳到兵舍,因而特地種植繁茂的草木以達到隔音的目的,視野也難以穿透過去,所以不用擔心會有其他人闖進來。


    「進入這裏的方法是他告訴我的。」


    可能是剛才留下格外難受的回憶,菈琪旭看似心情很差地這麽說道。雖然費奧多爾在放開她之後立刻就道了歉,但不知道她聽進去多少。


    「像是避開巡邏的時間,以及隱密的路徑等等。還有這身製服也是他幫我準備的。」


    「畢竟我隻是個負責追查消息的,在現場行動不屬於業務範圍內。」


    納克斯撇過頭,碎碎念似的說道。


    「嘴上這麽說,結果你還是來救我了嘛。老實說,我真的很意外。」


    「我又不是想救你才來的,是有人委托我,我也沒辦法啊。」


    「委托?」


    費奧多爾看了看菈琪旭的臉龐,然後將視線轉回納克斯臉上。


    「誰啊?」


    「專業人士哪會輕易地把委托人的身分說出來啊?」


    「是這個人把費奧多爾被逮捕的事情告訴佶格魯先生的。我當時就拜托佶格魯先生,說我想要救你出來,請他幫幫忙。然後佶格魯先生就雇用這個人為我帶路了。」


    「哈囉,菈琪旭?你有聽到我剛才說的話嗎?」


    「我又不是你口中的專業人士,有什麽關係?」


    實在是很過分的歪理啊。納克斯低聲哀歎。


    「……佶格魯要救我?」


    「是啊,但不止那位老板就是了。」


    納克斯用指尖搔了搔臉頰,一邊說:


    「豚頭族每個人的性命都無足輕重,也導致他們的同伴意識非常強烈,為了同伴而挺身涉險算是滿家常便飯的事情。」


    「既然如此,我連豚頭族的一員都不是,又是個累贅,照理說應該要果斷舍棄我才對吧?我一個被開除軍籍的人,對那家夥來說完全沒有任何用處。」


    「哎呀,你這樣一說,未免也太小看老板的義氣了吧。一旦決定成為同伴後,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會舍棄你,那隻大豬是真的會做到這一點的。」


    他呼吸一窒。


    「好了,我就帶你們走到這裏,接下來要靠你們自己走了。」


    納克斯停下腳步。


    「現在我人應該要在女人的房間裏,為了統一口徑,我得盡快回去才行。你們隻要想辦法抵達佶格魯的商店,後續的事情他都會盡力安排好的。」


    他就這樣背對著他們。


    這該不會是最後一次的道別吧?費奧多爾的腦中劃過這個想法。畢竟他現在八成已經被開除軍籍了,以後大概也無法像之前一樣委托納克斯調查情報了吧。


    「納克斯。」


    「怎麽了?」


    納克斯頭也不回地問道。


    「謝謝你至今為止的各種協助,我對你很感激。」


    「……謝個頭。我隻是做好自己的工作罷了。」


    「就算這樣也要謝謝你。」


    納克斯輕輕地哼了一聲,就這樣走掉了。


    扣掉現在這種狀況不適合離情依依地道別的因素,依他討厭說感性話的個性,這反應實在很符合他的作風。費奧多爾忍不住微微勾起一抹笑容。


    「男人之間互有靈犀的感覺,真令人不舒服。」


    雖然不知道菈琪旭為什麽心情變得很差,但就別去在意了吧。


    「不過算了,我們也快走吧。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察覺到你逃獄的事情了。」


    說完,菈琪旭邁步前進──但立刻就停住了。


    「費奧多爾?」


    她轉過頭,隻見費奧多爾一步也沒踏出去。


    「你怎麽了?」


    「──不,沒什麽。」


    這是什麽狀況?


    麵無表情的背後,藏著一湧而上的困惑。


    費奧多爾?傑斯曼早已露出本性,也已經證實他反正什麽也做不到,什麽也不該做了。然而,誰也沒有察覺到這件事。因此事到如今,還是有人想與他並肩同行。


    如今他對自己失望至極,光是有人對他抱予某種期待,就讓他感到萬分難受。


    無法抑製心中產生痛苦的罪惡感。


    「你先走吧。我在走之前,還有事情想做。」


    「我說你啊!」


    菈琪旭揚聲想責備他,但他抬起手掌製止了她。


    「我一個人比較方便行動。別擔心,我很快就會追上你的。」


    4. 憧憬的學姊


    吃完飯。


    在操練場揮灑汗水。


    洗完澡。


    太陽早已西沉。由於想看一下星星,於是約菈琪……於是獨自一人跑到外頭,尋找可以清楚看見天空的地方。然而找不到什麽好地點,就爬上路邊一棵很高的樹,橫臥在樹梢上。雖然很久沒有爬樹了,但身體還是相當靈活。


    ──做了這麽多事後,緹亞忒的腦袋才終於跟上狀況了。


    她總算是理解了費奧多爾遭控犯下叛亂罪而被逮捕的消息。


    「這是怎樣?」


    她老大不爽地朝天空問道。


    「這是怎樣?這是怎樣?這是怎樣?」


    莫名其妙。


    談過各式各樣的事情,一點一滴地得知彼此的想法,正當她覺得終於有點了解那家夥時,就爆出了這件事。在她腦中模模糊糊地逐漸成形的費奧多爾的形象,感覺好像長出了獠牙、鱗片和翅膀,飛往天空的另一端了。而被留下的她,隻能目瞪口呆地望著天空。


    「這是怎樣?這是怎樣?這是怎樣?這是怎樣!」


    她將手邊的葉子撕碎扔掉,然後又撕裂扔掉。盡管這麽做無法讓心情暢快起來,但不做些什麽的話,她實在靜不下心。


    「到底是怎樣啊,真是的!」


    緹亞忒任憑衝動地將一根有自己手腕那麽粗的樹枝捏碎。隨著發出響亮的聲響,樹枝墜落到了地上。


    ?


    在盡情發泄過後,她稍微冷靜下來了。


    她一邊在內心對遭殃的樹葉和樹枝道歉,一邊從樹上跳了下去。


    (……好像說被關在單人牢房裏的樣子。)


    緹亞忒用手指抵著額頭,回想護翼軍的軍規。雖然她不清楚詳細狀況,但看樣子恐怕是不會輕易允許會見的吧。最起碼必須等上幾天,才有辦法當麵問清那家夥許多問題。哎,真是氣死人了。


    一生氣就覺得口渴。


    她開始思考今後的計畫。盡管內心的紛亂已經止息了,但並沒有消失,她置身的狀況也沒有改變。〈第十一獸〉依然在天上,笨蛋費奧多爾又被關在監牢裏,而必須由尉官來管理的她們幾人,現在的立場是處於懸而未決的狀態。但是,無論哪一件都不是能立刻得到解決的事情。至於說到現在能立刻做到的事情,也少到令人覺得悲傷。嗯,在附近找個地方喝點東西吧。


    換作是其他士兵的話,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跑去喝酒。即使這時間餐廳已經關門了,但還可以去小賣部。雖然那地方基本上沒什麽東西,食品架上隻有發黴的口糧和硬得跟石板一樣的肉乾而已,但隔壁架上的廉價劣等酒是唯一讓許多士兵評為「還算能喝」的東西。


    話雖如此,緹亞忒並不喝酒。這是因為,自從她小時候出於興趣跑到廚房猛灌一口白蘭地之後,從此就在喝酒這方麵嚴正地約束著自己。


    (……光是回想起來,就覺得又要頭痛了……)


    果然還是去餐廳吧。她把回憶甩出腦袋後,做出這個決定。就算不供餐了,隻要跟阿姨拜托一下的話,應該還是能要到水來喝的。


    她來到餐廳後,正要朝裏麵喊一聲「阿姨~」時──


    「所以說,箱子裏的東西沒事吧?」


    是她熟悉的嗓音。


    她才剛要從嘴巴喊出「阿」字,身體就僵住了。


    「是啊,閃亮到裝飾一下就可以抬出去舉行祭典了。」


    「那還真是……嗯,沒事就好。」


    她戰戰兢兢地探頭偷看一下,並沒有看到阿姨的身影。


    靜悄悄而昏暗的餐廳正中央,一張十人桌相當奢侈地隻給兩個人使用。那兩個她認識的人似乎正在談某種嚴肅的話題。


    「有必要的話,你不妨親自去確認。現在也能批準你出入。」


    「嗯……不用了。現在看到那張臉的話,我可能會撲上去大哭。」


    (是艾瑟雅學姊,還有總團長一等武官?)


    即使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她還是下意識地躲了起來。


    他們似乎正好談完事情了,隻見一等武官溫和地點點頭說:「這樣啊。」然後站起身,就這樣筆直地往她這邊走了過來。


    「啊。」


    「唔?」


    眼神對上了。


    「不是的,呃那個,我並不是在偷窺。」


    「真是的,他的愛女個個都是令人頭疼的野丫頭啊。」


    一等武官輕輕拍了拍緹亞忒的肩膀,接著便離去了。


    餐廳的水不是一般的井水。打好水的甕裏會放入防蟲的藥草浸泡,也讓水增添一股不錯的清爽餘味。雖然不能對餐廳的餐點味道抱有期待,但說到水的話,緹亞忒認為這股風味好到無可挑剔。


    她將杯子裏的水一口氣猛灌到底。


    「看你的表情,有很多煩心事吧。」


    「……是的。」


    她自己也知道。


    「總覺得,愈來愈搞不懂各方麵的事情了。」


    得知費奧多爾做出蠢事之後,她開始覺得很多事情都搞不懂了。因為她知道那家夥之所以打算背叛軍隊的理由,也就是跟艾爾畢斯這個無可饒恕的罪惡有關。並且,他一定也是為了她們這些人的未來而做的。


    她還覺得,即便那家夥是多麽愛說謊的的壞人,唯有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該怎麽說呢,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才好。」


    「唔嗯。」


    艾瑟雅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後說:


    「你變了呢,緹亞忒。」


    「哪裏變了?」


    「你不再說『換作是珂朵莉學姊的話,一定……』這種話了。」


    ……啊,說來也是。


    在不久前,這確實是類似口頭禪的一句話。


    「我還是有想這麽說的心情啦。換作是珂朵莉學姊在這裏,一定不會感到迷惘,而是帥氣地把一切事情都解決掉……」


    「換作是珂朵莉的話,一定會跟現在的你一樣不知所措的。」


    「……咦?」


    艾瑟雅?麥傑?瓦爾卡裏斯略顯落寞地笑著。


    她在五年前,是緹亞忒口中的珂朵莉學姊──珂朵莉?諾塔?瑟尼歐裏斯的摯友。


    「你和她在這方麵真的一模一樣呢。」


    「哪有哪有哪有!」


    緹亞忒覺得再怎麽說也不可能有這種事。


    「雖然您這麽說讓我很高興,但可能太抬舉我了,或者應該說,跟我這種人相提並論的話,實在對學姊非常不好意思……」


    「她啊!」


    艾瑟雅突然揚高聲音,讓緹亞忒把說到一半的話語吞了回去。


    「……她啊,是個很普通的女孩子,隻是比別人多了一點責任感,稍微認真了一點,而且虛榮心非常強。」


    緹亞忒這次連話都說不太出來了。


    「這是什麽意思……」


    「這個嘛,我乾脆就告訴你吧。」


    艾瑟雅開始述說道:


    「珂朵莉她啊,雖然當然具有戰鬥方麵的才能,但除此之外就一無是處了。既愛哭又軟弱,老是差點被隻有自己才能承擔的重擔給壓垮……還有啊,她也曾因為對初次的戀情感到不知所措而啪噠啪噠地來回跑呢。」


    緹亞忒愣愣地張圓了嘴。


    「但因為有小孩子憧憬著她的背影,所以她總是鼓足自信,拚命地逞強著。她不能讓你們看到自己出糗的模樣,所以真的是竭盡全力抬頭挺胸地過著生活。」


    「……騙人。」


    「你知道阿爾蜜塔她們最『憧憬的學姊』是誰嗎?」


    怎麽突然就拋出這種問題。緹亞忒這麽想著。


    阿爾蜜塔她們──妖精倉庫的學妹所憧憬的對象


    ,當然想都不用想。


    一定是比任何人都強,比任何人都優秀,並且被最強最厲害的遺跡兵器選上的──


    「不是菈琪旭喔。」


    她極其肯定的答案被率先否決了。


    「那樣的學姊應該要最努力、最帥氣、最讓她們覺得『自己以後也要成為那樣的人』。雖然菈琪旭似乎差不多符合了條件,但排不上第一。」


    緹亞忒僅微微動了動嘴唇。她發不出聲音。


    「……你真的和珂朵莉太像了。明明自顧不暇了,卻老是在顧慮身邊的事情,而且都是一旦心意已決就不聽別人話的麻煩個性,還同樣迷上了那種彷佛各種難纏問題化身而成的男人。」


    等一下。到這裏真的該停一下。雖然她想說的事情很多,多到完全說不出話,但最後一點她實在難以認同。


    「你不需要再抱著『換作是珂朵莉就會怎樣』的這種思維了。她確實很優秀,但現在的你也已經夠優秀了,不會輸給她。」


    「……唔。」


    想成為像學姊那樣的人,卻成為不了,因而死心。


    她在那之後迷茫不已,也露出各種醜態,直到現在仍無法調適內心的這股遺憾,幾乎都要搞不懂自己了。事到如今,卻又聽到了這番話。


    說她已經夠優秀了,但這麽優秀的緹亞忒?席巴?伊格納雷歐,連現在這種情況該如何是好都不知道。


    ──隨你摸索就好。我想,活著本來就是這麽回事啊。


    唉,真是的。為什麽這種時候會想起那家夥說過的話呢?


    她握緊了拳頭。


    沒辦法變得像珂朵莉學姊一樣的她,今後該何去何從?


    自己仍舊感到迷惘。


    處在搖擺不定的立場。


    能夠做出選擇和決定。


    ……當時是費奧多爾阻撓她赴死,所以她現在才會還活著。


    「那……那個,艾瑟雅學姊請聽我說,其實──」


    緹亞忒找到了很多想說的事情。她隔著桌子探出身體,鼓足勁正要把話說出口的那一刻,便傳來一道尖銳的鍾聲鑽進耳中。


    「──咦?」


    出奇不意的巨大音量,把她的腦袋震得嗡嗡作響。


    「聯絡鍾?」


    艾瑟雅納悶地喃喃說道。


    從餐廳外頭傳來不間斷的鍾聲,形成為整座基地傳遞消息的節奏。反覆的四拍與二拍,這就表示……


    「基地內出現危險分子,必須提防可疑人物……?」


    緹亞忒抱住了頭。


    不會錯的,就是那家夥。最起碼一定跟那家夥有關。


    「哎,受不了,那家夥真的真的真的很討厭!」


    喀噠一聲,她猛然推開椅子站起身。


    「你不是有話要說嗎?」


    「對不起,之後再跟您說!我突然有急事!」


    艾瑟雅對她露出那種壞心眼的賊笑。


    「是不是沒辦法放任不管啊?」


    「雖然意思上有許多需要修正的地方,但大致上沒錯就是了!」


    說完,她便飛奔出去了。


    5. 擋路者


    身為該危險分子兼可疑人物的費奧多爾?傑斯曼本人,當然也有聽到聯絡鍾的聲音。


    「比預估的還快就發現了啊。」


    他原以為還能爭取到數十分鍾左右的時間,真該佩服不愧是護翼軍嗎?看樣子他得加緊腳步才行了。


    這裏是費奧多爾?傑斯曼四等武官……前四等武官的個人房間。


    搜查隊似乎已經來過了,並沒有看到看守的人員。


    到處都是翻箱倒櫃的痕跡。他長年來努力收集到的護翼軍內部資料幾乎都被發現並帶走了。地板磁磚下麵有一塊空間,是用來藏前幾天拿到手的「小瓶」,如今理所當然也是空空如也的模樣。


    不過,除此之外的東西大多都保留了下來。


    他脫掉髒兮兮的軍服,從衣櫃裏拿出便衣換上。


    扣好腰包後,他在周遭散落一地的雜物裏隨手翻了翻,發現一條附秤陀的繩索,便掉入有點懷念的回憶中。


    接著他從抽屜裏拿出備用眼鏡,戴上去後……稍微想了一下,又放進胸前的口袋裏。


    「……快走吧。」


    他換上專為隱密行動設計的厚底鞋,再次將行李──在來這個房間前,從機密倉庫裏借來的東西背回背上。沉甸甸的。


    然後,他抑製氣息避免被人發現,準備離開房間……


    「費多爾?」


    他心中陡然一驚。


    往下一看,在比腰部更低的位置,有個藍發小孩正抬著頭,用茫然的表情看著他。


    「莉……艾兒……」


    「費多爾,你要去別的地方嗎?」


    盡管莉艾兒不懂聯絡鍾的意思,但應該還是有察覺到緊張的氛圍吧。她不安地閃動著眼眸這麽問道。


    「嗯。」他忍著苦澀答道。「是啊。」


    「我不要!」


    她緊抱住他的腿。


    「我不要你去別的地方!我不要你又不見!」


    「別講些任性的話。好啦,時間很晚了,回房去睡吧。」


    「我不要!」


    她小小的手抓得更緊了。他可以感覺到她身上傳來不安的顫抖。


    他很想緊抱住她,想說些溫柔的話語來安撫她,但是,現在的他沒有那種資格。


    因此,他隻抓住莉艾兒的肩膀,硬是將她扯開。


    「……以後都要好好地保重啊。」


    「費多爾!」她半帶想哭的表情。「你什麽時候回來?」


    他沒有回答,轉過身背對她。


    「費多爾!」


    他裝作沒聽到她喚自己名字的聲音。


    「費多爾,費多爾,費多爾,費多爾!」


    一次又一次,莉艾兒毫不氣餒地喊著費奧多爾的名字。彷佛在她的認知中,這就是把費奧多爾栓在這裏的鎖煉。


    然而他不能屈服,他非得離開這裏。他用盡全身的力量讓腳離地,但就在這時──


    「……爸爸!」


    猝不及防的這兩個字,讓他的腳也動不了了。


    「你……」


    費奧多爾知道妖精這種生物是多麽地重視家人。她們無父無母,是自然出現的生命,也許正因如此,她們的關係比真正的姊妹還要親密,比真正的家人還要投注更多的愛。


    而若是妖精孩童稱呼他人為父親,費奧多爾很清楚這其中的含義。


    他早就察覺到這兩個字藏著多深的愛。


    真是的,到底是誰教這孩子學會這個詞的。


    「我──」


    他用意誌撐住差點癱軟下來的膝蓋,然後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爸爸!」


    莉艾兒這麽喊著。喊著他不能接受的這個詞。


    他拚盡全力地逃了。


    ?


    逃跑這件事本身並沒有多困難。


    就算布下嚴密一點的警戒網,這裏對費奧多爾而言也等同於自家院子。不管是警備的漏洞還是逃離的方法,要多少都


    找得到。


    阻礙出現時已經是很後麵的事情了。在費奧多爾一邊繞過大街一邊前往萊耶爾市內的路上,就遇到了正等著他的阻礙。


    那個阻礙是一名少女,手上還拿著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大劍。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費奧多爾一路藏身前進,而且還背著沉重的行李,讓他多少有點累了。他帶著略微紊亂的氣息這麽問道。


    「因為我得知很多關於你的事情。」


    緹亞忒答道。


    「那這副行頭是?」


    緹亞忒的裝備不是隻有一把遺跡兵器。四塊誇張的粗製金屬鎧部件包覆住她的雙手雙腳。鎧甲閃耀著淡淡的白銀亮光,不管怎麽看都應該是體型大她一圈以上的人在穿的。


    至少不會是和〈獸〉戰鬥時能派上用場的東西。實在不覺得那是適合給黃金妖精用來和〈獸〉戰鬥的裝備。


    「用來對付你的。」


    緹亞忒輕描淡寫地說道。


    「在之前和你的戰鬥中,我就察覺到一件事。以人為對手時,黃金妖精最大的弱點在於體型不如人,體重不如人。唯有這兩點和腕力以及攻擊範圍不同,是沒辦法用魔力或武器來彌補不足的。所以,我就嚐試使用這個方法來補足重量。」


    「就為了對付我一個人?」


    「對,就為了對付你一個人。」


    那還真是令人感到榮幸。


    「我姑且問一句,緹亞忒,你能不能讓我過去呢?」


    他一邊問,一邊往前邁進。


    與緹亞忒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


    「不要。」


    「你有聽到聯絡鍾吧?我以上司的身分下令,緹亞忒?席巴?伊格納雷歐上等相當兵,回去基地內執行安全警戒。」


    「我也不要。」


    緹亞忒舉劍以待。


    劍尖直指著費奧多爾。


    如同某一天的夜晚也是如此。


    「我得知很多關於你的事情,也明白了很多。其實,你和我是同一類人。」


    費奧多爾不懂她的意思。


    「你是拿姊夫當作戲劇性自殺的藉口。」


    ──哦,什麽啊,原來是指這件事啊。


    應該是一等武官告訴她的吧。真是的,竟然把這種事情告訴了這種家夥。


    「我不否認啊。」


    費奧多爾聳了聳肩。


    「說來滿丟臉的,我也才剛察覺到這件事而已。嚐過一次失敗後終於了解自己了。」


    費奧多爾?傑斯曼並不是想改變懸浮大陸群,也不是想將其毀滅。隻是想賭上自己的性命,去挑戰改變或毀滅這種遠大的目標罷了。


    「那麽,你現在已經放棄一切了嗎?」


    「這個嘛,我又沒辦法做到像姊夫那樣,更別說做得比他好了,要異想天開似乎也該適可而止。我已經放棄一半左右了──可是……」


    費奧多爾將手放在背上行李的把柄上。


    在快被重量壓得往前摔倒的同時,他把包在外麵的布拆掉。


    「剩下的另一半,我大概還沒有辦法舍棄。」


    那是一把大劍。


    劍的形狀是透過不可思議的力量將好幾十塊金屬片拚湊而成的,是古代種族「人族」的遺產。他們絕對不屬於強悍的生物,而為了抵禦遠比他們強上許多的外敵,便打造出這把奇跡的結晶。


    遺跡兵器,瑟尼歐裏斯。


    如此巨大的金屬塊理所當然很重,重到令人想吐槽這是在開什麽玩笑。他好不容易才將這把劍舉了起來。


    「我勸你還是放下吧。」


    緹亞忒沒有一絲驚訝的表情,隻是淡淡地說道。


    「遺跡兵器是人族為了人族而製造的武器,當然也僅限於人族使用。據說差別迥異的種族光是碰觸就有可能被燒傷。」


    「……那真該感謝生下我的鬼族父母啊,目前看來,我的手並沒有事。」


    在額頭流汗的情況下,他硬是逞強著。


    實際上,他的手掌心正不斷傳來針紮般的刺痛。這是遺跡兵器對非人類的持有者產生的排斥反應。雖然現在還不到致命的程度,但實在很令人煩躁。


    「就算如此,你也絕對無法發揮出瑟尼歐裏斯的力量。那把劍隻會把力量借給真正擁有特別經曆的持有者。」


    「似乎是這樣沒錯。不過,隻要能當作鐵塊來使用,也總比徒手強多了。」


    費奧多爾並不認為自己有了不起到會被什麽東西選中的地步。隻有被選中的人才能發揮的力量之類的,那種充滿光彩的事情不會發生在他的人生當中。


    然而,就算他不會被任何人事物選上,僅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存在,但還是會有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步的東西。


    「你好倔強啊,費奧多爾。」


    她露出溫和的微笑。


    「嗯,我啊,就是非常討厭你這一點。」


    她憐憫似的說出這句話。


    「而你呢,就是愛裝出一副從容的模樣,我也非常討厭你這一點。」


    「嗯,我知道。」


    為什麽她要用愉快的表情說那種話呢?他覺得他們兩個從剛才開始始終沒有想法一致的地方。


    「我認為自己總算是明白了。明白你所期望的世界,以及你是多麽溫柔的一個人。還有,那種溫柔在產生扭曲後,讓你受到了多大的苦楚。而且你還倔強到沒辦法逃離這樣的苦楚。」


    她的劍尖稍微朝下。


    站姿則維持原樣。


    「所以說,費奧多爾。我終於下定決心了。」


    她緩緩地吸了口氣,又吐出來。


    接著斂起笑容,嚴肅地繃緊表情。


    然後,她平靜地宣布:


    「──我要阻撓你。」


    在聽完這句話前,費奧多爾就向前衝去。他趁緹亞忒呼吸的間隙,縮短彼此的距離。


    之前和緹亞忒交手時,他就知道她的速度和臂力遠高於他,甚至根本無法相比。為數不多的勝算,就是她自己剛才提到的體型和體重的差距。如果能像上次成功時一樣,破壞她的平衡將其壓製在地,應該也就能瓦解她的力量。


    (那個手甲真的很礙事啊!)


    不愧是用來對付費奧多爾的東西。裝備讓少女的體重虛增,已經達到就算受到一點推撞也不會搖晃的程度。現在不僅無法攻擊她的手腳造成傷害,要施展組合技也很困難。原本她的動作應該會因為增加了重量而變遲鈍,這是她該付出的代價……但是,她的肌力在受到魔力強化之下,連這一點都可以無視掉。


    反觀費奧多爾隻有虛弱的腕力,現在連隨心所欲地揮動手中的鐵塊都沒辦法做到。


    感覺可行的進攻手段少得簡直可笑。


    (盡我一切所能!)


    單純比較腕力的話,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她的對手。正因如此,他才要以力量進攻。


    經魔力增幅後的力量固然很強,但終究還是要看當事人的意誌。遇到奇襲或是從死角攻入的打擊時,便可能無法準確地做出應對。他就仰仗著這個近似於期望的預測。


    他表麵上要從左上段揮劍而下,實則是從左側腹的下方使出一記貫手,從她的角度來看,那個


    位置是手甲的背麵。他的攻擊目標是橫膈膜。順利的話,就能讓她的呼吸中斷,動作也會多少變遲鈍一點。


    「……噢!」


    緹亞忒應該沒有看穿他的意圖。她臉上確實閃過驚愕之色,手上的劍──伊格納雷歐的應對方式也不是最理想的。盡管如此,她還是有反應過來。隻見她輕鬆地揮開瑟尼歐裏斯,並且扭轉身子。於是,費奧多爾的手指偏離目標,輕輕劃過了她的側腹。


    「真下流!」


    「這是誤會!」


    他一邊嚷著一邊轉過半身,用肩膀抵住緹亞忒的腋下,腳則纏住她的腳後跟,就這樣使出全力想讓她失去平衡,但是……


    「喝啊!」


    雄赳赳地猛喝一聲,少女的背上嘩地綻放出幻翼,將差點失衡的身體硬是重新拉正。


    「這種使用方式是從哪兒學來的啊?」


    「從正麵較量力氣這種事情,我已經請塔爾馬利特先生徹底指導過我了!」


    「那種修行環境也未免太奢侈了吧!」


    塔爾馬利特上等兵是貓徵族老將,擁有在獸人之中也相當少見的壯碩體格,以及與其相襯的驚人腕力,而且還是體術高手,會使用發揮出自身優勢的獨特體術。他很難取悅,總是皺著眉露出看似不悅的表情,不打算和任何人交好,就是如此麻煩的人物。


    費奧多爾知道他和實力不相上下的波翠克上等兵交情很差,並且他們倆都很喜歡可蓉。但是,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多了一個緹亞忒。


    「唔……」


    感覺可行的進攻手段少一半了。


    在之前的對戰中,緹亞忒並沒有在注意費奧多爾,她隻專心看著不斷擴散的〈第十一獸〉,以及一路追逐到現在的偉大學姊的幻影。說來說去,可能是因為如此,當時他才能發揮出不錯的表現。


    但是,現在的緹亞忒不同。


    這個少女正眼看著費奧多爾,她身上並未留有那種顯而易見的破綻。


    「你真強啊!」


    他揮劍攻擊。


    「對吧!」


    她也舉劍回擊。


    「想辦法將這種力量使用在和平上絕對比較好啊!」


    「謝謝你的關心,但未來的規畫已經確定好了!」


    在劍刃互咬的情況下,她就這樣高高抬起右腿朝他的腰部襲來。


    因為姿勢的緣故,這記攻擊並沒有動用到腰力。本來的話,這輕輕的一擊似乎可以不必理會,但加上催發的魔力與腿甲的重量後,變成了必殺的鐵錘。他連忙退開才勉勉強強躲過這一擊,她的腳尖鉤到他上衣的下襬,輕而易舉地將其扯破。


    他迸出了冷汗。


    「年紀輕輕就把話說死可不會有什麽好事喔!我都這麽說了,不會有錯的!」


    「不要用一副了不起的模樣講那種丟臉話!你不也還很年輕嗎!」


    「從社會上來說,我的壽命已經走到盡頭了!」


    「怎麽,所以你是在炫耀自己有多不幸嗎?在我們麵前講這個?」


    「你們還有挽回的餘地吧!反倒要說,你們給我去挽回啦!」


    「你也還活著啊,而且也沒有什麽非死不可的理由吧!既然如此就好好活下去啦!」


    真是的,他們兩個到底在說些什麽鬼話。


    他如果不集中所有精神與注意力的話,就沒辦法妥善應對緹亞忒的攻擊。拜此所賜,本來緊鎖在心底的話語,此刻都不像樣地大肆傾泄而出了。


    緹亞忒應該相當謹慎小心,以免自己傷到費奧多爾。因此,盡管兩人之間存在著壓倒性的戰力差距,卻沒辦法用斬擊或打擊來分出勝負。她可能想透過不斷使出費奧多爾勉強可以防禦住的攻擊,等費奧多爾的體力慢慢耗盡……或者說誘使他耗盡體力。


    就算察覺到這一點,費奧多爾也沒有對策可用。他隻能按照少女的計畫,盡全力揮劍,盡全力躲劍,不斷縮短自己所剩的時間。


    「唔,這個死腦筋的!」


    「誰才是啊!」


    或許,從一開始的奇襲失敗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失去一切勝算了吧。盡管如此,他也不想什麽事都不做就舉白旗投降。既然緹亞忒選擇的戰鬥方式是等他的體力達到極限,那他就要在達到極限之前,找到其他獲勝的契機。到了這種時候,能不能找到並不是重點。無論如何,在他還有辦法做些什麽之前,他怎麽可能會放棄──


    一陣暈眩。


    他的視野歪斜了。


    從昨天開始就體驗過好幾次這種感覺。


    陌生的情景突然從記憶深處複蘇。像山一樣大的蜥蜴揚起閃閃發亮的巨大利爪。隻要揮下來,絕對能奪走性命,而且屍體肯定也不會是完好的模樣,就是這般絕望的情景。


    這是怎樣啊?


    疑問與困惑讓他緊繃著的集中力難以挽救地瓦解殆盡。鞋底沒能踩好地麵,一瞬間的飄浮感讓全身反射性地失去力氣。


    (啊。)


    (咦?)


    伊格納雷歐正要往他劈下來。


    這是顯而易見的一大揮擊。盡管速度和殺傷力都非比尋常,但如果隻求勉勉強強閃過的話,並沒有多困難,照理說這一擊應該是如此。然而,前提是費奧多爾要能繼續做出和先前一樣的動作。就憑失衡的身體和才剛分散的集中力,他實在做不到這種事情。而且事到如今,緹亞忒本身也無法把劍收回來。


    被擊中的話,就會死。


    (……)


    他連視野都染上了一片純白。


    一陣暈眩。


    全身被某種東西給占據了。


    他以一個不可能做出的姿勢,讓腳底踩住大地,然後扭轉身體,硬是製造出慣性與離心力。他伸出的右手掌心碰觸到伊格納雷歐的劍身。接著,讓身體動起來的一切力量都轉移方向集結起來,從掌心釋放而出。


    爆炸了──這股強烈的衝擊讓費奧多爾隻能這麽認為,而他則被吹飛了出去。


    他在土地上彈了兩下左右,弄斷生長在上麵的花草,最後背部用力地撞在一棵樹木上。他肺中的空氣全部都被撞出來,過了一拍後,全身的痛覺都蘇醒過來了。


    「呃──唔──」


    發生什麽事了?


    他進入忘我的境界,在生死關頭前發揮蠻勁……光靠這說法無法解釋剛才發生的事。


    那不是單純的蠻力,可能是拳法或體術的一種,不過性質上也不同於波翠克以及塔爾馬利特使用的招數。恐怕是體格不太占優勢的種族,在追求最適合自己種族身體的行動方式到最後的集大成之物吧。就像必須經過一番超乎想像的修練才能領會的奧義一樣。


    而想當然的,費奧多爾確定自己沒有累積什麽修行的經驗。雖然稱不上證據,不過未成熟的身體施展完絕招後,反作用力會讓全身上下到處都疼痛不已,簡直有如全部的肌肉無一例外都在燃燒似的。


    「咦……」


    緹亞忒似乎同樣沒搞懂狀況。她睜大雙眼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再看了看被吹飛的費奧多爾,最後看了看飛往反方向的伊格納雷歐。


    「剛才那該不會是……但怎麽可能……」


    她一臉恍惚的表情,口中不知道在喃喃說著什麽,但過一會兒就回過神了。


    她去把伊格納雷歐撿回來後,走到費奧多爾的身邊,說:


    「雖然不是很清楚,但分出勝負了吧。」


    她麵露擔心地彎下身,探頭看他的臉龐。真是的要是用劍尖指著他的話,多多少少還能耍個帥的。


    「……我還沒有放棄啊。」


    他全身使不上力,動彈不得。就算想要堅持到底,身體卻無法跟上。


    「別逞強了。你的體內應該受了非常嚴重的傷。」


    「真是天大的誤會,我好得很,現在立刻就能繞著基地外圍連跑十圈給你看。」


    「總覺得,你逞強的說詞聽起來也沒什麽勁,你真的是受重傷了啊。」


    ……傷腦筋。撒謊真的沒有用。


    「我帶你走了喔。」


    緹亞忒的指尖碰觸到費奧多爾的肩膀。


    疼痛感竄遍全身。他承受不住地扭曲著表情。緹亞忒縮回了手指。


    「……真下流。」


    他忍住吃痛聲,取而代之的是對她發牢騷。


    「別說傻話啦。好了,放輕鬆──」


    「到此為止了。」


    突然從他們兩人都沒注意到的地方插進一道嗓音。


    緹亞忒立刻轉過頭。


    費奧多爾動不了脖子,所以隻轉動眼珠子看過去。


    「我想說你動作真慢,於是就回來看看情況,幸好我有趕上。」


    那頂紅色假發不知道掉在哪裏了。


    月光映照著橘色的發絲,女兵專用的簡式軍服的衣襬隨風飄揚。隻見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歐裏斯就站在那裏。


    「走開,妖精兵。我不會把那個人讓給你的。」


    6. 此刻立於身旁之人


    菈琪旭手中不知何時握著一把劍──一把勉強維持著劍的形狀的武器。那是幾十塊金屬片的集合體,也可以說是從金屬片的縫隙之間流瀉出的無色光芒,或者說那是封存於金屬片內側的強大力量的結晶。


    那是遺跡兵器──瑟尼歐裏斯。少女握著費奧多爾不知何時放掉的那把劍,並飛奔過來。


    劍光一閃。


    緹亞忒也不可能隻是呆愣在原地。她趕緊重新催發魔力,舉起激發出力量的伊格納雷歐接下那記攻擊。刺耳的金屬聲隨著光芒一同劃破夜空。


    「你是……菈琪旭嗎……?」


    緹亞忒茫然地喃喃說道。


    「哎,果然是認識的人啊。」


    相較之下,菈琪旭則是泰然自若的模樣。


    「對不起,我不記得你是誰。」


    「可是……怎麽會……」


    「對不起。」


    橙色的少女又道了一次歉,然後翻轉瑟尼歐裏斯的劍身。


    緹亞忒也不可能單方麵地持續承受攻擊。她大大敞開原本收到一半的幻翼,縱身大跳,嚐試利用高度的優勢來應戰。至少這個選擇似乎不是一步壞棋,她確實發揮得很好。她用伊格納雷歐擋掉了五次劍閃,三次則扭身躲過了。


    但這就是極限了。


    伊格納雷歐被高高地彈上天空,旋轉著在夜空劃出一道小小的圓弧。


    傳出咚的一聲輕響,緹亞忒當場倒在地上。


    「你該不會……」


    他將唾沫咽下疼痛的喉嚨。


    「……殺了她吧?」


    「哪有可能,我隻是攪亂她體內的魔力,讓她昏倒而已。」


    菈琪旭朝他聳了聳肩。


    「我不會殺她的,畢竟她是你的戀人吧?」


    「不是不是不是!」


    他不小心試圖要動手臂,結果就被劇痛給折磨了一番。


    「你們剛才的對話,雖然我隻聽到一小部分而已,不過你們應該是打從心底喜歡著彼此吧?」


    「我們是打從心底討厭著彼此啦!」


    他邊忍受著疼痛,邊全力否認著。如果緹亞忒醒著,她大概也會全力認同他吧。


    「真是複雜的關係啊……難道你有那方麵的愛好嗎?」


    「我聽不懂你這個問題的意思!」


    他看向緹亞忒的睡臉。


    她一直都是這麽直率。


    想成為像學姊那樣的人。她可以為了這份憧憬舍棄性命,實在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隻有一心一意又純粹單純的笨蛋才做得到。


    (……也就是說,我其實很羨慕這家夥啊。)


    雖然很不甘心,但他承認。


    (威廉也好,珂朵莉也好……雖然那些人丟下她自己走了,但她還是一直都能這麽喜歡著他們。我很羨慕她這種堅定的心意,因為我大概做不到這一點。)


    承認之後,他的心情輕鬆了不少。


    他非常喜歡姊夫,想要一直相信姊夫是正確的。他無法原諒這個世界接受了姊夫的死,想要矯正這個接受了姊夫之死的世界。


    如果他和緹亞忒一樣直率的話,應該就不會得出這麽扭曲的結論了吧。可能隻會堅信姊夫是正確的,不去恨別人,也不去傷害別人,在某個地方坦蕩蕩地活著。雖然他不太願意去想像,不過,那也會是個幸福的人生吧。


    但是,費奧多爾內心產生扭曲了。


    因為扭曲,所以仇視這個世界。


    (……「我要阻撓你」是嗎……)


    費奧多爾回想不久前才聽到的這句開戰宣言。那究竟是什麽意思呢?她可能認為,早就犯下無可挽回的過錯的費奧多爾,事到如今還是有辦法做到什麽事情吧。


    ……不,應該是這樣才對。


    她可能是相信費奧多爾?傑斯曼就算跌落至穀底,也不會放棄策劃計謀。而且那個計謀還牽涉到踐踏黃金妖精的決心與戰鬥,強迫她們接受不必要的救贖。


    「……個個都沒有看人的眼光啊。」


    「咦?」


    「沒事,我在自言自語。」


    他這麽回道,然後在腳上施力。實在痛到不行,但是,也沒有到完全動不了的地步。動作輕一點的話,應該還是可以站起來的。


    「我們走吧。」


    菈琪旭朝他伸出手。


    「雖然不知道你最後會選誰,但現在待在你身邊的可是我。牽個手應該沒關係吧?」


    握住的手傳來的溫度當中,確實令人感覺到了愛情。


    那是費奧多爾利用自己的眼瞳刻印在少女內心的虛假愛情,是打著正義之名敲響戰鼓者絕不會被原諒的行徑,也是費奧多爾的戰鬥帶有扭曲的證明。


    不可以逃避。他這麽想著。


    緹亞忒說要阻撓他,所以他也必須不斷做出阻撓她們的惡行。這是為了不讓她的決定變成一個錯誤,也是為了讓她的願望不會成真。


    更是為了終結這個建立在少女們的犧牲之上的世界。


    唯有這件事絕對不是在仿效別人,而是屬於費奧多爾?傑斯曼自己的戰鬥。


    「嗯,走吧。」


    他們將緹亞忒搬到附近的樹下,替她披上外套。


    他沒有什麽特別理由地抬頭仰望月亮。


    然後,這名墮鬼族少年重新發出宣言:


    「繼續進行……我的戰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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