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窗外下著綿綿細雨。


    小弘拄著臉頰,一麵卷動畫麵,一麵念出『u』的對話框內文。


    〈貝兒不開演唱會了嗎?〉〈我想聽貝兒的歌聲。〉〈為什麽不唱了?〉〈是怕又會有人鬧場吧!〉〈都是龍的錯。〉〈快點被揭紗啦!〉


    我坐在椅子上,抱著膝蓋聆聽大家的話語。


    一字一句都讓我心痛。


    「別再去打擾龍了。不知道秘密也沒差啊!」


    「就算我們放棄也沒用。『u』可不是我們班上那種芝麻綠豆大的社群團體,已經沒有人可以阻止了。」


    小弘切換到某個匿名留言板。


    〈龍啊,快點消失吧!〉〈龍沒有任何價值。〉〈龍沒有存在意義。〉


    無意識的惡意密密麻麻地排列著,不留任何情麵。


    我放在桌上的智慧型手機播放著賈斯汀軍團的影片。


    〈龍是危害『u』的秩序的危險分子。征求關於龍的新情報。標注#unveil_the_beast。〉


    無論在任何地方,龍都逐漸被逼上絕路。


    胡子臉男性收看的直播影片中,有某個as正在大呼小叫。


    〈龍是個長得像仙人一樣的死老頭!〉


    公園長椅上的戴眼鏡女孩收看的直播影片中,有某個as如此反駁。


    〈龍的真實身分是天才電玩少年!〉


    正在上課的國中女生藏在桌子底下的智慧型手機畫麵裏,有某個as輕聲說道。


    〈龍的內在是個大騷貨。〉


    穿著橄欖球衫的男人倚著更衣室牆壁,收看直播影片。


    〈聽說龍其實是個大富翁?〉


    老邁的母親和女兒坐在家裏的沙發上,一起收看影片。


    〈和他對戰,我受到了精神傷害,我要求損害賠償。〉


    在女性收看的八卦影片中,記者正在采訪耶利內克和新女友。


    『耶利內克,才剛死了女朋友就在約會啦?』


    擁有金色卷發與褐色皮膚的豐腴新女友在眾多麥克風前回答:


    『他最棒了!』


    另一個直播影片中,白皮膚黑發的前女友目光熠熠地控訴:


    『等等,我沒死!』


    『哎呀,你還活著?』


    新女友瞪大了眼睛。


    在另一個影片中,耶利內克如此辯解。


    『我又沒說死的是她。』


    前女友在盛怒之下爆料:


    『剽竊是他的看家本領,刺青也是看了龍以後抄來的。』


    『她在說謊!』


    耶利內克不知所措地把手放在額頭上,搖了搖頭。


    前女友繼續爆料:


    『他是個大騙子!』


    新女友聳肩笑道:


    『輸家就乖乖閉上嘴巴吧!』


    『你說什麽?』


    前女友橫眉豎目。


    焦躁的耶利內克再也按捺不住,擋住了鏡頭。


    『剽竊?絕不可能!』


    牛羚隊外野手福斯是個沉著穩重、惜字如金的人。他平時待人和善,麵對球迷也都是笑容滿麵,即使受到批判,也不會因此顯露不悅之色或做出情緒化的反應。他並不認同「棒球隻要拿出成績和數字就行」的看法,反而認為成績越好,就該更加謙遜。光靠自己一個人是無法成事的。多虧了隊友、球迷、對賽球隊與所有喜愛棒球的人,自己才能站在這裏。


    然而,他有種感覺,這次針對自己的八卦報導──或該說惡質的敵意是不容忽視的。一板一眼的他認為自己必須澄清事實才行,而問題在於要用哪種方法澄清。


    他選擇的方法是拍攝個人影片,傳達訊息。


    他決定在家裏的書齋進行直播,比較安靜。他用三角架固定智慧型手機,按下了直播鍵。


    穿著高領緊身衣的福斯拿下球帽,放到邊桌上,靜靜地娓娓道來。


    「我向來不在別人麵前裸露身體,所以有人懷疑我在隱瞞什麽。前一陣子,也有人對著我怒罵,說我就是『u』裏頭的龍。不過,我既不是壞蛋,也不是火爆浪子。我想當孩子們真正的英雄。」


    福斯緩緩起身,脫下了緊身衣,在鏡頭前露出了過去從未示人的上半身裸體。


    隻見他的身上有著巨大的蟹足腫狀手術疤痕。脖子下方至胸部正中央、右胸腋下、腹部上方及腹部正中央都有傷疤,右半身還有斑斑點點的引流管孔痕。


    可說是傷痕累累。


    「希望沒嚇到大家。小時候,我得了很棘手的疾病,動過幾次大手術。不過,多虧了這些手術,我才能打棒球。」


    福斯淡然說道,把手放在胸口上。


    「所以,我希望看到影片的孩子們也別放棄夢想。但願這段訊息能夠正確地傳遞出去。」


    『u』有許多大型螢幕在播放福斯的直播影片。他自行暴露怵目驚心的傷疤,確實給觀眾帶來莫大的衝擊,但隨著他的真情告白,肯定的對話框逐漸占了上風。


    『u』的as們以熱烈的歡呼接納了真誠的福斯。


    小弘as看著畫麵,盤起手臂。


    「唔~~」


    福斯是她的懷疑對象之一,如今推測落空,讓她傷透腦筋。


    「這麽說來,龍……」


    隨侍的人魚們正在睡覺。自從城堡共舞以來,小弘as就成了照顧人魚的老大姊。


    突然間──


    「不可原諒!」


    有道耳熟的聲音傳來,小弘as回過了頭。


    「啊!」


    浮現的大畫麵上打出了訊息廣告。


    〈you hurt me。〉(你傷害了我。)


    並用各種語言寫著這段文字。


    該不會是……?小弘as好奇地上前觀看。


    畫麵前方,一個抱著小熊布偶的嬰兒as正在歇斯底裏地大叫。


    「不可饒恕!傷害我的人全都不可饒恕!」


    「你該不會是……理想主婦吧?」


    「啊?」


    嬰兒as(斯旺)被說中了,一副作賊心虛的模樣。


    小弘as瞪大眼睛問道:


    「為什麽是嬰兒?」


    「真、真正的我是個心靈純潔的人!」


    「少騙人了,你是覺得用可愛的頭像,說再難聽的話都會被原諒吧?」


    麵對這個毫不容情的指摘──


    「嗚嗚嗚……!吵死了!」


    嬰兒as突然把小熊布偶扔了過來。


    「哇!」


    趁著小弘as退縮之際,嬰兒as一溜煙地跑掉了。小弘as失落地垂下肩膀。斯旺也是她的懷疑對象之一,而她的推測又落空了。


    『u』的中心和時代廣場一樣,有好幾個比鄰相連的大型螢幕;在這些螢幕上,映出了各種麵貌的貝兒──也就是我。看著螢幕的as們冒出了無數的對話框。


    〈欸,貝兒真的又要開唱了嗎?〉〈那隻是謠言啦!〉〈可是聽說她要辦驚喜演唱會。〉〈那是亂傳的。〉〈可是,如果是真的……〉


    目前我還沒有開唱的打算,大家卻擅自期待、失望,又重燃希望。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隻能用披肩遮住困惑的臉。


    「…………?」


    我感覺到一股氣息,心下一驚,回過了頭。


    不知何時,賈斯汀軍團的幹部們已團團包圍了我。


    他們是趁著我和小弘as及人魚們短暫分開的落單期間行動的。


    「…………!」


    我就這麽成了階下囚。


    披肩和外套掛在衣帽架上,而我則是被迫坐在木椅上。除了天花板上的照明照耀的圓形大理石地板以外,周圍一片漆黑,彷佛置身於舞台上一般。


    賈斯汀穿著黑色西裝,打著領帶,對我展示右手的紋章。


    「你知道這道光為何是正義的力量嗎?」


    「──」


    我沒有回答,賈斯汀收起了紋章。


    「通常,透過裝置讀取的生物資訊會經由特殊程序變換為as,但是這道光可以將變換全數無效化,讓本尊直接顯像於『u』的空間上,這就是揭紗的原理。換句話說,我擁有和造物主『voices』同等的權限。」


    「──」


    「話說回來,你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嗎?『為何網路內側沒有警察?』如今現實和『u』無限趨近,『u』卻沒有警察功能,未免太不合理了。這是每個人都有的疑惑,對吧?理所當然的疑惑。可是,『voices』卻說『維持公平性所需的功能已經齊備』,完全不當一回事。」


    賈斯汀義憤填膺地望著遠方。


    「然而我們並不這麽想。任何地方都有壞人,都有製造麻煩、擾亂秩序的人,都有為所欲為、嘲笑世人的人。對抗這些人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無論任何地方,都需要正義,都需要鏟奸除惡的力量。而我們就是正義。」


    他熱血沸騰地用右拳擊打左掌。


    「──」


    「龍,醜惡的龍。他正是為了維護『u』而必須被揭紗的存在。可是──」


    賈斯汀緩緩地轉向我。


    「你為什麽老是與龍為伍?」


    我也反覆自問過這個問題。


    「為什麽…………」


    我的胸口和那一夜一樣,別著淡桃紅色玫瑰。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它。


    賈斯汀麵無表情地俯視著我。


    「說出龍的下落。別以為閉上嘴巴就沒事了。說,立刻說出來。要不然──」


    他將右手化為獅頭對準我。


    「我就當場將你揭紗。」


    「──」


    然而,我並不像之前那樣動搖。


    「……就算知道,我也不會說。」


    「什麽?」


    我仰望著他,靜靜地說道:


    「你才不是正義,隻是想逼迫別人屈服而已,所以我不會說。」


    「……!」


    賈斯汀勃然大怒。


    他的大手突然抓住了我的頭。


    「嗚!」


    衣帽架倒了。就像是扣下了擊錘一樣,透鏡體從獅頭中出現。椅子仰倒下來,在晃動之下,胸口的玫瑰掉落了一片花瓣。


    「?」


    賈斯汀抓著我的頭,把透鏡湊到我麵前,用怒氣騰騰的聲音恫嚇我。透鏡開始發光。


    「你要是膽敢再汙蔑我,我絕不饒你。你以為我沒有揭紗的能力是吧?很好,這就來試試看吧!」


    我掙紮著想逃走,卻被強勁的力道壓住,完全無法抵抗。


    「風靡全球的歌後究竟是何方神聖?在那美麗的外皮底下隱藏著什麽樣的麵孔?我大概想像得到。反正……」


    心頭猛然一震。


    「一旦真相暴露,還有誰會認真聽你唱歌……?」


    賈斯汀目露凶光,語帶嘲弄,彷佛以傷害別人為樂。


    「不想被揭紗的話就老實招來。那小子是誰?現在人在哪裏?」


    無路可逃,或許這次真的完蛋了。


    就在我萬念俱灰之際。


    「在找東西嗎?」


    某處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啊?」


    賈斯汀側眼望去。


    剛才明明身在昏暗的房間,不知幾時間,卻變成站在晴空萬裏的白色沙漠上。


    「這是怎麽回事?」


    「我隻跟你一個人說,別告訴別人喔!」


    是人魚。


    她們在碧水湧現的綠洲前嗬嗬嗬、哈哈哈、咯咯咯地笑著,繞著圈子打轉,充滿了蠱惑感。


    「唔……」


    麵對如此奇妙的狀況,動搖不已的賈斯汀大喝一聲,甩開了人魚。


    「吵死了!」


    人魚立即如小魚般散去。


    同時,一道巨大的火焰轟隆竄升。


    「啊啊?」


    賈斯汀啞然無語地仰望火焰。


    火焰竄升至天花板,持續渦漩;然而,一眨眼間,灼熱的火焰又化為大量的水沫。


    猶如瀑布般沙沙落下的數道水柱猛烈地拍打賈斯汀的身體。


    「唔!混帳!」


    賈斯汀淋成了落湯雞,被耍得團團轉。


    抬起頭來一看,水流之間有個戴著頭巾的小人魚。


    「啊!」


    視線一對上,人魚便慌忙逃走了。


    賈斯汀一麵瞄準人魚,一麵靠近,狠狠地揮出右拳。


    「呀!」


    小人魚被輕易地打飛了。


    水沫也在瞬間消失無蹤。


    「哈……哈…………」


    不知幾時間,貝兒已經失去了蹤影,眼前隻剩下圓形大理石地板。


    賈斯汀慎重地環顧四周,彷佛在整理大夢初醒時的混亂一般。


    「……?」


    倒在地上的椅子邊有片淡桃紅色的玫瑰花瓣。


    賈斯汀用手指撚起花瓣。


    微微斜過來,一瞬間可透著光看見數位資料。


    「……」


    賈斯汀麵露賊笑,似乎打起了什麽歪主意。


    在小弘as的引導之下,我匆匆忙忙地趕往主街的公園。


    「謝謝你們來救我。」


    我向眾人魚道謝。


    人魚們點了點頭,照料剛才被打得眼冒金星的小人魚。


    「真的好險。」


    小弘as鬆了口氣。


    然而,我心中的陰霾並未因此一掃而空。


    因為我知道龍的處境變得比以往更加危險了。


    傍晚時分,我環抱著穿著牛仔褲的膝蓋,看著福加在庭院裏吃飯。


    然而,我滿腦子都是龍。


    「他越來越危險了,我必須幫助他……必須保護他……」


    此時,傳來了一道聲音。


    「鈴。」


    「……啊?」


    我反射性地站了起來。


    是爸爸。


    我完全沒察覺他回來了。我縮起身子,滿懷戒心地低聲說道:


    「……什麽事?」


    「如果你遇上了什麽麻煩──」


    「沒有。」


    「可以跟我說。任何事都行──」


    「沒有啦!」


    我拒絕爸爸的提議,從庭院奔回屋裏,穿過客廳,跑上二樓,衝進自己的房間裏,並迅速地關上了門。


    「…………」


    被留在原地的爸爸不知是什麽感受?我暗自想像。他一定很討厭我這個任性的女兒吧!


    事後,我下了一樓,看到爸爸當時拿著的紙袋就放在廚房裏。袋子裏的成熟水蜜桃散發著甘甜的香味。


    旁邊的紙條上留了字。


    ──這是同事送我的,你拿去吃吧!


    綠意盎然的夏天。


    廢棄小學的體育館裏傳來了聖歌隊的女性成員們的歌聲。


    「人口越來越少,這個地區確實步上了逐漸消失的命運。美麗的山脈和波光粼粼的清流,都不會有人觀賞了。其實除了大都市以外,每個地方都是這樣;所以,這裏或許是這個國家未來的模樣。」


    聽眾專注地聆聽女性成員們的話語。他們是從其他縣市前來觀摩的,同樣為了人口減少而煩惱,其中女性占了一半。


    喜多太太平靜地說道。


    「常有人問我:『那你為什麽要住在這裏?』」


    畑中太太對聽眾說道:


    「『大都市不是比較方便嗎?』這話一點也沒錯。」


    奧本太太手扠著腰說道:


    「那我們為何還要留在這裏?這是因為──」


    擺在直立式鋼琴上的照片裏的是十幾年前的女性成員們,還有當時隻有六歲的我與媽媽。


    中井太太回憶往事說道:


    「因為這裏還有一個孩子。我們一路看著她長大,就像是我們自己的孩子一樣。為了這個孩子,我們要好好加油,努力減緩故鄉消失的速度,直到她離巢的那一天到來。」


    聽眾全都專心聆聽,一動也不動。


    就像是要緩和氣氛一般,吉穀太太歪起頭來,微微一笑。


    「……嗬嗬嗬,前言太長了。現在就請各位欣賞我們的歌曲吧!」


    其他人也露出笑容,擺好樂譜。


    歌聲響徹了體育館。


    照片上的這些比如今年輕十幾歲的女性成員們笑容十分美麗。


    而她們現在依然一樣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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