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仍然沒有回答。帝王愛看戲,帝王愛美人,帝王愛笑……看似很正常,其實處處都不正常:至少,前朝舊帝不會留意到一個太監膚白,也不會愛笑,通常他一笑就要人收屍。


    椅上高大的男人站起來了,腿上的奏摺因此落了地。


    青年低著頭,伸出手要去收拾,才發現那不是奏摺,而是一本紙與紙之間未裁剪的本子。隨即,他黑色的眼瞳猛地縮起,動作僵住。


    男人沒有察覺。道:「朕好似有個模糊印象,上一回打架,唯妃也是旁觀,後來還差人來找你,是麽?」


    「……好像是。」那聲音帶點驚帶點虛弱。


    男人垂下視線,看著穿著玄色太監衣袍、有著纖細腰身的青年動也不動,接著,也瞥見落在地上的本子了。


    他喔了一聲,微微俯下身,偏著頭打量青年的臉色。


    青年臉上的表情一向是不多的,整個人看起來幹幹淨淨,十分清爽,但,此時此刻,他滿麵是汗。


    「明喜,抬起你的臉,別讓朕費勁看著。」他脾氣甚好地說著。


    青年回過神,卻還是恍恍惚惚的,依言抬起頭。


    「你說,天下是誰的?」


    「自然是陛下的。」


    男人盯著青年略帶迷茫的表情,含笑道:「明喜,你何時入宮的?」


    「十一、二歲左右。」


    「還是孩子時就在前朝了啊,難怪會這麽順口說出違心之論。」


    「奴婢不敢!」青年再度以額觸地。


    「不是叫你抬起頭麽?非要朕配合你嗎?」


    青年聽見男人的聲音就近在眼前,猛地一抬頭,見到男人單膝跪在他麵前。他心裏駭極,正要開口請罪,又聽得男人正色對他道:「明喜,兩族總要融合的。你們退一步,朕也退一步:朕願意學著你們的文化,讓金璧天下可以持久下去,讓民心安定。後宮的女人犧牲了她們的未來成全了朕,朕自然允許她們保有在家鄉的習慣,這都是相互退一步。你道,朕有理嗎?」


    「陛下當然是有理的……」


    「朕不喜後宮變了樣。想要討好朕,就得配合朕,而不是讓朕陷進她玩著前朝的那一套心機裏。」


    青年仍是一臉迷惑。


    「你反應快、夠鎮定,又知曉前朝事,對朕幫助很大,朕需要你這樣的人跟在身邊。你就一點不好,太規矩。有人把刀架到了你脖子上你還不自知,你能在那樣的前朝宮廷中活下來朕是有些吃驚的。其實,朕本想慢慢帶你,把你當成可以永遠放在身邊的人。」男人的手指輕輕滑過青年僵掉的眼眉,失笑:「真的嚇傻了?現在你看見了朕的秘密:不,不算是朕一個人的,是金璧皇朝正統的未來,它隻能讓君王看見。你說,朕該拿你怎麽辦呢?」


    天上的白光乍現,在黑夜裏照亮了千百年來靜靜聳立在那裏的宮殿,隨即,大雷巨響,彷佛連大地都被撼動了。


    一顆顆豆子大小的雨珠就這麽自天空砸了下來,落在屋簷上、地上,甚至門窗上,密集地發出令人焦虎的撞擊聲。


    麵貌美麗的太監提著燈,沿著簷下的廊道無聲跑著。大雨掩去了他的足音,同時不住地襲擊他,將他打得有些暈頭轉向。


    也或者,是因為跑得喘了,他想。可是,他不能停。


    黑暗的夜雨裏,隱約有人影守在四處,那是宮裏專門防火的軍員,連他們都出來了,可見這樣的大雷已被判定隨時有火災的可能。


    又一聲大雷,讓他瞬間本能地舉袖掩住臉麵,生怕被閃電繋中。這樣的大雷雨自他出生以來從來沒有遇過,卻是聽說過開國主賓天的那一天,就是一場久未見過的雷雨閃電把殿簷擊落,造成數人傷亡。


    那簡直是前所未有,因而被視為不祥之兆。


    如果發生在此時,是不是也會被視為不祥……他足下漸緩,瞧見前頭些許的光亮:再走近些,沒有宮女、太監,隻有禁衛軍守在隨心室外。


    為首的禁衛統領察覺有人,轉頭冷漠地對上太監的目光。雨淋在他們身上,皆是彷若未覺。太監上前,將手裏的燈交給禁衛統領後,拂了拂濕透的衣袖,整理一下衣袍,便在門口稟報:「陛下,喜子進來了。」


    裏頭沒有回應。


    喜子硬著頭皮,就當雨聲掩去陛下的應聲,主動推門而入。


    藉著窗外閃過的白光,他看見高大的男人背著他,就站在櫃子前。


    隨心室在前朝叫皇書房,是開國主在位三年後改名的。這裏隻是一間練字小書室,櫃架上的字帖都是前朝名家手筆,正應了「金璧之後,再無書畫大家」的民間說法。


    據說,開國主在位時,在無政事的午後喜留此處,不許他人進人:在後人的記載裏曾提過他一生好戰,為帝時留在宮中的日子遠不如前朝皇帝:而在他留宮的時間裏,又以待在隨心室的時間為最多,故而這是這位金璧皇朝第一代野蠻帝王非常鍾愛前朝文化的最有力證據。


    可惜之後的數代皇帝並不看重隨心室,也可以說所謂的兩族融合,不管是百姓混血也好、文化也好、典章製度都好,其他的皇帝都隻是推動它們,卻不一定喜歡晉人文化。


    眼前的陛下,亦然。


    喜子上前點起燈,藉著微弱的光瞄去,覷見男人的手指正撫過一個木盒裏的錦墊。


    男人的側臉是璧人相貌,朗目疏眉、鼻梁高挺,正是京師審美觀中目前最具男子氣概的俊朗五官……風水輪流轉,百年前哪是這樣啊!璧族剛人中原時,這種長相都被京師人在背後笑一聲:野蠻醜漢。


    不由自主地,喜子的目光又落在那木盒上。


    說起來,皇宮裏的宮殿、房舍甚至花園等等,一切都依前朝定名,唯獨微不足道的隨心室被開國主改了名。


    這不是很奇怪嗎?若不是開國主興之所至,就是有什麽被一個帝王視作重要的東西放在此處吧?


    他堅信當初陛下選他為貼身太監,是看中他骨子裏的機靈,所以他總是會在陛下還沒說出口之前就先安排好一切,這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錢。


    他舔舔唇,輕聲說道:「陛下,能把宮裏當成無人之地來去自如,這賊子想必功夫高強。今天來盜物,明天就來殺人怕也是易如反掌。奴婢鬥膽,進言放個風聲,說那本子是假的,真的還在宮裏,我們就來個請君入甕,甕中捉驚。」


    男人像是被他的話吸引住,轉過目光盯著他看光不足,因此男人麵上顯得幽幽暗暗,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更無從判斷他此刻的想法。


    「那本子?喜子,你知道丟的是什麽東西麽?」


    「金璧龍運史。」喜子略帶自得。


    「你居然也猜到了啊。也對,你當然會知道,你們一直在君王身邊看著一切,撇去君王心裏所想的外,隻要是君王看見的、知道的,你們也會知道,是不?」


    你們?還有誰?喜子心裏掠過此念,又聽見男人漫不經心道:「金璧龍運史預言金璧一朝:璧族入中原,滅大晉,國開主、豐帝、定帝……每一代皇帝生死都寫得詳實,就連三年前謹帝墜馬身亡也錄在其中。你道,這人盜走預言是何目的?」


    喜子一愣,努力思考後答道:「為了讓預言消失?」


    黑暗裏的男人,表情依舊看不見。「為什麽要讓預言消失呢?」


    喜子一直致力提升自己不但能照顧陛下的生活起居,同時還能身兼能臣。此刻他馬上回答:「自然是為了讓金璧不再延續下去。陛下,這賊傻,所謂的預言,又不是說出來才成真,它本來就存在啊,隻不過是留下預言的天師有天眼通,預先看見了才寫下來,偷了預言冊又有什麽用呢?」這賊傻到極致,他想。


    雖然他沒有看過預言,但他自小就在宮中,這一路行來,七拚八湊大約知道那是璧族當初入中原的最強支援。據說有了它,璧族才背水一戰,決意滅去大晉:而除了開國主看完金璧一朝所有的興盛與最後的滅亡,其他皇帝隻允許在將死前翻開屬於自己的預言,也算是一個對自我的應證。


    反正在活著為帝時,都不知道屬於自己的預言是什麽,就照著自己的意誌前行,那這本預言有跟沒有不都一樣?喜子是這麽想的。


    男人一直沒有動靜。


    「陛下?」


    男人終於開了口,帶著微微的笑意。「當初朕挑中你在身邊,是因為你有晉人的美貌,沒想到你倒是有幾分聰明,竟然能說出‘又不是說了才算真,而是它一直都在’這種實在話來。」


    喜子一愣,想要說話,又聽見男人說道:「那,你再猜猜,金璧龍運史裏,是怎麽預言朕的生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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