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耶猛地咳了幾聲。「陛下,當年先帝駕崩前趁著意識清晰,曾要老奴取來龍運史。先帝初翻幾頁嘖嘖稱奇,老奴一時好奇,瞄了一眼:先帝正在看他一世預言,哪知先帝忍不住多翻了一頁……是謹帝的死亡,方加擬聖旨‘國喪未過,寧王不得出宮’。」


    太子顯龍七日,即斃。寧王繼位。


    他都看見了,都看見了!先帝看完龍運史後,短短幾個時辰裏頭發全白,想是先帝違背了開國主的秘詔多窺了一頁,掙紮於說與不說,說了即違天命,金璧的未來會不會變動?不說,太子即死。直到臨死方下旨命寧王不得出宮。


    「你窺視了多少?」龍天運忽問。


    「當日老奴看到第六卷末,康王即位,便不敢再看。」


    「既然如此,為何人宮再盜龍運史?」


    「自謹帝去後,這三年來,老奴日夜難眠。想……想再看一次龍運史裏提到的無鹽女細節,也許就可以找出無鹽女來……」他猛地抬頭,「這人居然近在眼前!陛下為何不先下手為強?」


    龍天運居高臨下睨著他,輕輕笑了。「先下手為強?你不怕沒了無鹽女,金璧的未來有所更動?」


    劉耶一怔,似是沒有想過,他有點遲疑道:「有陛下在,隻會變得更好……斷然不會淪落到靈帝那般。康王他個性如太子,不適合為帝……」


    龍天運俯下身,笑著看他,但眼中並無笑意。「你跟太後的想法,真是背道而馳呢。她雖是我親生母親,可在她眼裏,金璧的未來更重要。」


    「……陛下何意?」


    「何意?嗯?她也看過預言。很意外嗎?這樣說起來,這什麽狗屁預言明明是秘密,卻是人人都可以看。」


    龍天運自言自語到都笑了,「她聰明地替朕想了一個法子。她要朕,自行消失。」


    劉耶傻了眼。


    龍天運嘴角挑起諷刺。「死遁嗎?她以為這樣既是保住了朕的命,早早出了海,海外哪來的無鹽女?宮裏康王即位,照著預言而行,皆大歡喜。怎麽不想想當年朕被迫為帝的時候,沒人來問過朕到底心裏想要什麽!」


    「等等!陛下,怎——」


    「預言中寫著太子之死,卻沒有寫明他是怎麽死的、當時是何情況。太子他,墜馬而死,死時身邊有著太子太傅。太子太傅原該是本朝大儒,金璧之後也有如此年少的大儒,這證明了什麽你該明白。他明知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卻仍毫不遲疑地去救太子。你記得他的下場嗎?」


    「……太子太傅為護太子而死。」隻是謹帝登基七日便亡,將這事掩沒了,就算有人留意,也隻是感慨一「是啊,預言隻寫一君之死,卻沒有寫一君之死所帶來的巨大影響。太後是個女人,她想得太細致了,讓朕都嘖嘖讚歎。她想到了如果朕留在宮中,朕真教人給殺了,這一次會有誰因帝亡?」


    劉耶一怔。金璧皇子成年後半數留在京師,未成年的還在宮裏,太後她……龍天運的相貌與一般晉人的標致不同,一眼看去如同草原上的明朗清俊,讓人見之心胸舒暢:但此刻,他麵色陰沉,甚至有著短暫的諷意。他一字一字清楚地柔聲道:「太子,七日斃。劉耶,他哪死了?他一直活著啊。」


    劉耶呆若木雞。


    「你們以為太子隻有七日帝命嗎?以為朕就幾年帝命嗎?你們的眼裏隻看見預言,卻看不見金璧皇室的驕傲嗎?朕這三年來,所有的革新、政策全是太子的計劃、太子的野心:他準備了十多年的帝心,朕都為他——實踐了。它日朕不在了,還有康王在。太子的野心、朕的野心都在他手裏,他知道要怎麽做。」一頓,龍天運輕蔑地看著他,說道:「劉耶,你來告訴朕,現在坐在皇位上的,到底是誰?」


    【第六章】


    天機不可窺尚有餘改,窺之則命定。得之我幸,不得之我命:何必預知,預知何用?


    馬車停在路中間,車夫對著車裏的主子道:「爺,前頭街口有人擋道了,看起來要擋上一會兒,小的過去看看。」


    車裏的男人應了\聲。他剛回京師,這一路行來繁華依舊,但似乎……勾不起他的興趣?果然離鄉背丼久了,已經聞慣海潮味,再看古老華豔的京師,總感覺有些室息。他托著臉,在車裏暫作休歇,忽然聽見外頭男人低語著:「確定在那裏嗎?」


    「姑爺,小姐信婢子的。婢子可是籌劃很久才把小姐騙到。她一直想收藏京師雕版師的版畫,肯定會上文月樓的。」


    「我就不懂,她怎會去收藏別人的什麽版畫。京師之內,不就以她為最了嗎?好丫頭,你做得很好,等事成之後,必有你好處的。」


    「姑爺千萬別忘了婢子,說好的……等迎娶小姐後,婢子也……」


    「放心吧,我這輩子啊,為了雕版付出一切了,我這一身上下都讓馮家白得了。馮九、你小姐,還有你……


    如果十六也能」


    「姑爺,十六小姐才十二歲啊!」女聲帶點驚怒,「老爺十分看重十六小姐,若是姑爺想要她,碑子萬萬不敢,老爺會活活打死俾子的。」


    「好好好,我隻是隨口說說而已……」


    馬車裏的男人隻當自己聽了一樁風流姊夫戲姨子的戲碼。等到聲音消失後,他撩開車窗的簾子看去,一個穿著鬥篷的姑娘就站在他的馬車旁,太安靜了,以致之前沒有察覺到。


    她的個頭不高,鬥篷上有連帽,是以看不清顏貌,她的目光直盯著某處,他順勢看去,一男一女消失在街巷間,而那女的衣著明顯是個婢子。


    這姑娘站了多久,他也就盯著多久:久到她終於察覺有人在看她,她微微側過臉往車窗這頭看來。帽緣鑲著軟毛,遮住了她大半的麵貌,隻露出一雙琥珀色的眼眸。


    雖然被遮住了大半,還是能看出這不是個好看的姑娘,至少,是不合京師美感的。


    在他眼裏,真正的美人,並非指京師這些相貌精致的男女:這些人,隻能稱之好看、順不順眼而已。有時他也感到納悶,美這個字所包含的意義,不就是大晉自己搞出來的,怎麽都忘個一幹二淨呢?


    這姑娘朝他微一施禮,彷佛在說「真是失禮了,一直站在你馬車邊打擾」,然後人就走了。


    他摸著唇,盯著她直得不能再直的背影,再想起方才她不算十分完美的行禮,其實可以看得出她沒有花太多時間去學習那些開始浮誇的禮節,但該有的禮貌她還是會去做。是剛才那婢女嘴裏的小姐?


    不太像。一個男人處心積虎想要一個女人,首要是色:單就色來說,好看是必然,他是男人怎會不知?而顯然這姑娘與妤看還有段距離……那就是其它原因了?反正不幹他的事。


    不過,這姑娘的智力遠遠高於那個叛主的婢女,這事才能教她發現。剛回到京師就遇見這種事,是京師裏的人太過敗壞,還是因為……有緣?


    他挑起眉。


    一截手掌伸出車窗,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接著,手指虛敲了敲車板。幾乎是立即的,有人站在馬車外低聲問道:「爺?」


    「去。跟著剛才那位小姐,她若遇上事無法應付,就幫個小忙,別教人欺負了。」


    那種姊夫打小姨子主意的事他管不了,但叛主這事卻是可大可小;今天能叛主把人送到床上去,明天就能把人送上死路,留不得。


    至於有緣?真是說笑了,就隻是一個偶然事件罷了。真要有緣,也是那個無鹽女……話說回來,若是預言當真,那個無鹽女該快出現了吧?


    他下意識往街上看去,男男女女來來去去。現在她在京師嗎?是哪一個呢?雖然至今還無從想像,但至少……


    至少要有方才那姑娘的硬骨頭。


    他這個被害者,至死才不會太委屈。


    天氣清和,惠風和暢。窗子半開,將院裏綠意盎然、流水美景盡收眼底:但此時小廳裏坐在椅上的男人,看的不是外頭美景,而是正在作畫的人。


    他眉目平靜,漆黑的眼底彷佛沒有盡頭,將她臉上的每一細微處皆收納進來。


    馮無鹽沒有留意到,她一心都在畫像上,即使偶爾抬頭看他,也隻是看他外在的相貌,而非麵皮下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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