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做得太過火了吧。」


    隔著探視室的壓克力板,津津井律師這麽對我說。


    我低著頭,無話可說。


    正式進行逮捕拘留手續,警察問我要找誰當辯護律師時,我腦中隻想到津津井律師。雖然有過爭吵,我也對他做出很多失禮的舉動,但在我認識的律師當中,最厲害的還是津津井律師。


    本來以為會被拒絕,但是津津井律師卻在接到聯絡後一個小時就來了。


    「就當你欠我一次。」


    我安靜地點點頭。


    「本來是想這麽說的,不過呢,欠下人情的其實是我。這次就當我還掉上次欠你的人情,一筆勾銷吧。」


    津津井律師彎嘴一笑。


    「人情?你什麽時候欠我人情了?」


    我想不到任何線索。


    津津井律師跟平常一樣平靜的開口。


    「劍持律師之前說我鞋子髒、指出我家庭不和諧時,我當時惱羞成怒。因為我很相信我太太,實在不覺得她會做出不該做的事,所以我一心覺得你是故意在客戶麵前造謠。」


    「當時真是很不好意思。」我再次低下頭。


    「不、不要緊的。之後我開始仔細觀察我太太的狀況,發現她臉色很糟,好像一直在勉強自己。她那個人很好強,什麽都沒說,是我硬把她拖去醫院,才發現是初期胃癌。幸好發現得早,還能乾淨地切除。」


    我隻能安靜眨著眼,聽著這意外的發展。


    「這都多虧了劍持律師敏銳的觀察。我太太平時都把我的鞋擦得很乾淨,但那陣子因為身體吃不消,沒能顧到這方麵。我自己是絕對發現不到這一點的。」


    我滿心困惑地看著津津井律師。


    「那真是太好了,不過這也隻是結果論。當時我確實對您很失禮……」


    津津井律師搖搖頭。


    「結果論就結果論吧。其實結果就是一切。你看著吧,我也會交出理想的結果。妨害公務執行、入侵住宅、脅迫、施暴、違反道路交通安全法等等,現在劍持律師身上有很多條罪名,但是十天後,我一定讓你恢複自由之身。」


    津津井律師堅定地這麽說,然後瀟灑地離開了探視室。我不知道他打算怎麽做,但我相信可以放心交給他。


    之後幾天,接二連三有許多人來探視。


    首先是朝陽。


    一聽到我被逮捕,她立刻紅著眼睛趕來。我深深覺得她真是個率直的人。


    聽朝陽說,當天晚上幾十分鍾內堂上就被警察給包圍,接受任意性偵訊。如同我所說,堂上包包裏放了違法的毒物,直接被逮捕。他正在接受相當嚴密的偵訊,看來要自白殺人或竊盜罪行也隻是時間的問題。


    接著出現的是銀治。


    本來以為他因為知道當晚的騷動,所以特地來慰問我,沒想到隻是來抱怨我把他的愛車賓利猛撞上柵欄,讓賓利變成廢車。


    我一怒之下回嘴:「區區三千萬日圓的車再買不就成了!」即使這樣怒火還是無法平息,我還開始對他說教:「你不如開著新車,快點把真相告訴平井副總經理。再逞強又有什麽意義。」


    下一個來的是富治。


    我很感謝他帶來各式各樣的糖果點心和書籍。從他挑選點心的眼光看來,富治應該也是個相當嗜甜的人。書籍方麵如同猜測,果然是馬歇.牟斯的《禮物》。


    富治告訴我,小亮會暫時由拓未和雪乃來照顧,他現在還無法理解養大自己的父親被逮捕的現實。拓未和雪乃說因為要陪著小亮,所以無法來看我。


    另外,之所以決定讓小亮住進雪乃他們家,也是因為一向不肯離開榮治家的巴克斯,竟然乖乖住進了雪乃家。聽說狗會察覺到人不安的情緒、在旁陪伴,巴克斯可能是考慮到小亮不穩定的心理狀態,所以願意陪在他身邊吧。真是可靠。


    下一個來的人倒是令我意外,竟然是我哥哥雅俊。


    雅俊很不可置信地盯著我的臉。


    「我真沒想到你會到牆壁那一邊去。」


    身為法律人,這句話我可得嚴正澄清,我立刻打斷他。


    「我現在是還沒有被起訴的嫌犯。日本采用無罪推定原則,除非做出有罪判決,否則請將我視為無罪的人。隨便說我在牆壁的那一邊,好像我已經進監牢一樣,這種說法非常不妥──」


    我一開始反駁,雅俊就笑了。


    「看你這麽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盡管是留置所這麽惡劣的環境,我還是從第一天開始就狂睡,連續睡了兩天之後,感覺這裏就像自己家一樣,覺得自在又放鬆,每天沒有任何壓力在這裏無所事事,當然有精神。


    「爸媽都很擔心你。」


    聽雅俊這麽說,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媽也就算了,爸怎麽可能擔心我。」


    雅俊表情無奈地說道:


    「你是爸最自豪的女兒,他當然會擔心你啊。」


    我實在聽不下去,回他一句:


    「我才不是什麽自豪的女兒呢。爸爸經常稱讚你,但是卻一次也沒誇獎過我。」


    雅俊盯著我的臉。


    「你真的都不記得了嗎?」


    他問我。


    要記得什麽?我根本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我想應該是不存在記憶中的事吧。


    「你剛上小學的時候對爸這麽說過:『我在外麵有很多人稱讚我,爸你就多多稱讚很少受稱讚的哥哥吧。』現在想想這句話對我還真是失禮。」


    「我說過這種話嗎?」一點都不記得了。


    「說了啊。當時你哥哥我還挺受傷的。」


    我們又閑聊了幾句,雅俊說他跟優佳結婚典禮的時期已經決定,之後便離開了。


    最後一個來看我的,是紗英。


    紗英一臉不悅地走進探視室坐在我麵前,沉默了一陣子。


    明明是她自己申請探視,我也不願意主動開口,於是我也僵持沉默著。


    探視時間大約隻有十五分鍾左右,但是前五分鍾兩人都很安靜,就在守在後方的監視警察開始沉不住氣時,紗英才小聲地說:


    「謝謝。」


    這個愛逞強的女人,表現得還真不錯。


    紗英來的時候堂上的偵訊已經大有進展,報章雜誌上都大幅報導了他的供述內容。


    堂上透過妻子真佐美留下的日記,知道小亮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但他繼續隱瞞這個事實,想要把小亮當成自己的兒子養大。


    妻子真佐美知道過去銀治曾經讓女傭懷了孕,最後母子兩人都被趕出森川家,所以孩子其實是榮治的這件事她也難以啟齒。


    今年一月二十九日傍晚,榮治把堂上叫來,說他要把遺產留給自己親生兒子小亮,打算變更遺囑。榮治這麽講或許是出於好意,但堂上卻因此萌生了殺意。


    隔天一月三十日淩晨,堂上潛入家中,對榮治靜脈注射了即使解剖遺體也不容易檢測出的氯化鉀。


    榮治以前曾經讓堂上看過試作品,因此他知道強肌精z保管在家中某處。他從保管的地方拿出一個強肌精z的針筒,讓榮治握在手裏。


    根據他的供述警方再次偵查搜證,漸漸地找出物證。


    比方說堂上家中大量動物用針筒的針頭粗細,跟留在榮治左腿的針孔剛好一致。


    殺害榮治時,他輸給了在耳邊低語的惡魔。「反正這個人也活不了多久,讓他的壽命縮短幾天也不至於遭天譴。」可是既然殺了榮治,假如被外界知道妻子外遇,那就「白殺了」。這大概就是我曾經跟朝陽提過的「協和號效應」這種心理傾向吧。當村山問堂上,願不願意代替亡妻接收身為前女友應繼承的財產時,他就決定要殺害村山。


    堂上把動物用的中藥「附子」塗在香煙上,殺害了村山。跟村山說話時他知道前女友名單放在保險箱裏,所以偷了整個保險箱丟在附近的河裏。


    「紗英,你知道他們外遇的事嗎?」


    紗英安靜地點點頭。


    紗英仔細地確認過那份「前女友名單」,當然知道堂上亡妻的名字也在上麵。但是人已經走了又不方便說她壞話,她一定很悶吧。正因為紗英沒有張揚,秘密才得以維持,但這卻讓她生命遭到威脅,說來也真是諷刺──


    「對了,你要的東西我帶來了。」


    紗英手裏拿著一疊厚紙。


    「之後再送進去給你。」


    我透過津津井律師,請紗英收集了某份資料。


    「謝啦。」我也向紗英道了謝。


    紗英一撇頭。


    「這又沒什麽。」


    她的側臉一樣那麽不可愛。


    銀色的星形耳環在紗英耳邊晃著。這種運動風的設計款式看來不太像紗英的偏好,格外引人注意。


    我隨口說:


    「耳環看起來滿有型的。」


    紗英把手放在耳邊,看著我的臉。


    我和紗英就這樣沉默了十秒左右,盯著對方看。我可以清楚看見紗英的眼睛漸漸變得濕潤。


    紗英再次別過頭去,像是想逃開我的視線。


    「這是榮治表哥送我的成人禮。」


    紗英眼睛一眨,一滴眼淚應聲滴落。


    「榮治表哥死了,堂上醫生又被抓了。」


    紗英低著頭,小聲地說:


    「我的男人運真的很差耶。」


    說著,擦了擦眼角。


    「為什麽每次都隻是單戀收場呢。」


    下眼線漸漸暈開。


    我覺得紗英的戀愛無法開花結果,不是男人運的問題。但是她從來沒有看起來這麽可憐過,我什麽也說不出口。


    正因為紗英仰慕榮治,自己對殺害榮治的堂上曾經抱有些許好感這件事,也讓她更加自責吧。


    我下意識掏出麵紙,想遞給紗英。這是雅俊想到我有花粉症,特意送來的。不過我跟紗英之間還有一片透明壓克力板。這也是當然,但那一瞬間,我竟然忘了這片壓克力板的存在。


    緊握著麵紙,我單手放在壓克力板上。


    「唉,你就是運氣差了點。」


    我盡力換上開朗的語氣。


    「那就去結緣神社什麽的拜一拜就好啦。」


    紗英突然丟過來一個挑釁的眼神,丟下一句:


    「我才不要跟你一起去!」


    真是一點都不可愛的家夥。


    本來想回她一句:你就是這樣才沒有異性緣,但再說下去隻會愈吵愈凶,還是算了。


    「都已經在吃牢飯了,你還是先擔心自己吧!」


    紗英站起來背對我,往前走去。


    這個世界上,要是有一個男人能喜歡上紗英也挺好的。我隻能將希望寄托在微小的可能上,期待能出現一個了解這個愛逞強的紗英獨特魅力的男人。目送著她纖瘦的背影,我暗自為紗英的幸福而祈禱。


    紗英離開後,我認真地讀起紗英帶來的「基因體z股份公司法務調查報告書」。


    我要找的內容是第四十八頁,「與紛爭、列管幫派之關係」這個項目。


    留置所裏的我,獨自歎息。


    我想,所有的謎題終於解開了。


    2


    令人驚訝的,如同津津井律師所說,拘留十天後我終於獲釋。


    我很好奇他用了什麽樣的魔法,其實說穿了就是津津井律師去威脅檢察單位裏的高層。


    四月也即將進入後半。跟外界隔離了十多天,我覺得自己有點像跟不上時代的浦島太郎。


    接受偵訊的堂上,因為殺害榮治、村山的罪名被正式逮捕。媒體報導從強肌精z的副作用,一轉為真凶落網,讓森川製藥的股價急遽攀升。這似乎也是因為許多報導都對榮治表示同情的關係。


    堂上被逮捕後幾天,金治總經理、平井副總經理、定之前常董聯名發出聲明表示:


    「犯人選拔會上不認定堂上為『犯人』。」


    雖說是故人的遺願,但公司判斷,不應該讓殺人凶手得利。


    由於這項判斷在倫理上的正確,獲得外界的肯定,森川製藥的股價更是扶搖直上。


    獲釋後經過一周左右,四月二十四日星期六。


    我一大早就精心打扮,前往橫濱。富治名下的大型遊輪,要從橫濱港出海遊覽。我也獲邀登船。


    富治沒有汽車駕照卻能開遊艇,我真是無言以對。金治替遊艇換上新的塗裝當作慶生禮物,今天也同時是遊艇新裝亮相的日子,邀請了很多親戚。


    不過我的目的是拓未。


    颯爽登船後,穿梭在向我走近的富治和眾多精心打扮的賓客之間,我尋找著拓未的蹤影。


    我發現拓未跟雪乃一起坐在二樓沙發區,毫不遲疑地走近。


    「借一步說話。」


    拓未看到我上前來。


    「有什麽事嗎?」


    聲音聽起來很不情願。


    雪乃一臉困惑,輪流看著拓未和我的臉。


    我繼續往下說:


    「我約了好幾次,你都沒答應跟我見麵不是嗎?抱歉,我們換個地方吧。」


    我揚起下巴指指外麵的甲板。


    「如果你願意在這裏講,我也無所謂。」


    拓未垂下肩,像是死心了,他靜靜站起來,跟著我來到甲板上。


    遊艇慢慢地駛離橫濱港。春陽日暖,微風習習。周圍水麵反射著光線,宛如鏡片散落般美麗。


    鼻子覺得有點癢,打了個噴嚏。我有花粉症。早知道就該事前先吃了藥再來。


    「再過一星期,榮治過世就滿三個月了。」


    我單手放在扶把上。


    「是啊……」拓未似乎在觀察我如何出手。


    「所以再過一星期,就符合遺書裏『死後三個月內無法找出犯人』的情況,遺產就會歸入國庫。」


    「那又怎麽樣?」


    拓未視線盯著海麵,冷冷地說,我沒有管他,繼續說下去。


    「另外,金治先生好像已經停止爭論遺言的效力了。因為榮治有小亮這個親生兒子。」


    「什麽意思?」


    拓未可能沒想到我會提起這件事,露出詫異的表情。


    「如果經過dna鑒定確定他們的父子關係,小亮提起死後承認親子關係的訴訟,就可以認定小亮跟榮治之間在法律上的親子關係。這麽一來,小亮就成為榮治財產的唯一繼承人,而金治先生就會被排除在法定繼承人之外。橫豎都拿不到遺產,那爭論遺書效力也沒有意義了。」


    拓未偏頭表示不解。


    「榮治已經死了,還能做dna鑒定嗎?」


    我點點頭。


    「如果使用他哥哥富治先生的檢體,即使是故人,現在也能獲得精確度極高的dna鑒定結果。而且以這次的案子來說,以前榮治曾經移植骨髓給富治先生。當時的治療紀錄上好像留有榮治的dna資訊,對照這些資料,就能明確厘清父子關係。」


    「原來如此。一旦確認榮治和小亮的父子關係,小亮就會成為榮治遺產的單獨繼承人。可是榮治又留下了遺書,所以遺產到底會怎麽處理呢?」


    拓未不經意地隨口詢問,但是我發現他眼神裏透露著焦急。


    「無論榮治留下什麽樣的遺書,小亮都有繼承一半遺產的權利。這叫特留分。那麽另外的一半,應該就會如同榮治遺書所寫,歸入國庫吧。」


    拓未稍微瞥了我一眼,然後開口說:


    「榮治名下有股份、不動產等很多資產。假如一半給小亮、一半要歸入國庫,這樣要怎麽分配遺產呢?」


    「看來你果然很在意。」


    我咧嘴一笑。


    「這一點會在辦理手續時,考量市值還有資產性質,進行適當的分配。不過你大可放心。我已經暗中囑咐過小亮的監護人,讓基因體z公司的股份歸屬國庫。」


    拓未沒說話,交抱著雙臂。


    周圍的談笑聲顯得愈來愈遠。好像隻有我們周圍流動著一片寂靜。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


    「我終於知道榮治為什麽留下那麽奇怪的遺書。」


    聽到我這句話,拓未的粗眉輕輕挑動了一下。


    「一切都是為了讓基因體z公司股份收歸國庫而設下的大型圈套。」


    拓未閉上眼睛,彷佛已經死心,但他馬上又睜開眼睛,像是想要試探我的斤兩。


    「我就洗耳恭聽,看看你要怎麽收尾。」


    我點頭對他微笑。


    「最近森川製藥因為平井副總經理的勢力高漲,森川家族在經營上漸漸被邊緣化。為了抵抗這樣的潮流,無論如何你都必須做出一番亮眼的成果。」


    聽了我這些話,拓未的薄唇緊抿成一直線。


    「這時你注意到了擁有最新基因體編輯技術的基因體z股份公司。你還掌握到一條消息,知道這間擁有尖端技術的公司,正以低於行情的好條件想將股份脫手,於是你用手頭資金取得了基因體z公司的股份。」


    拓未沒做出什麽反應,我便繼續往下說明。


    拓未以相當不錯的條件,從前股東手中買下股份,但這麽劃算的買賣一定有內情。


    取得股份之後,列管幫派的掩護公司清洲興業,開始頻頻出現在拓未身邊,要脅他出售基因體z公司的股份。擁有精湛的基因體編輯技術,不但可以製作出不留下證據的殺人藥,還能人為增強肌肉打造一支超強傭兵,可以說是應用範圍相當廣泛的技術。清洲興業打算將這種技術運用在他們的業務上,大撈一票。


    而基因體z公司本身也有汙點,導致他們無法強硬拒絕清洲興業。十多年前,他們曾經獲得列管幫派的協助,進行過違法的人體實驗──至少清洲興業是以此為由來威脅他們的。


    受不了這些威脅,之前的股東廉價拋售基因體z公司的股份。而買下股份的則是拓未。原本應該在事前確實做好法務調查,確認基因體z公司是否存在重大瑕疵,但急於立功的拓未應該是忽略了這個步驟。


    說到這裏,我拿出名為「法務調查報告書」的冊子遞到他眼前。


    法務調查報告書是收購一間公司之前,由律師來調查、整理,確認一間公司是否具備法律危機的報告書。


    「這份法務調查報告書實在是漏洞百出。『與紛爭、列管幫派之關係』這個部分記載了清洲興業員工曾經數度拜訪基因體z公司,刻意找麻煩。上麵寫著:『根據基因體z公司員工表示,這些糾紛都已經解決。』這一點本來應該更仔細調查的。」


    「你為什麽有這個?」拓未指著法務調查報告書。


    「我當然有不少管道。」


    其實是你妹妹紗英給我的,但我隨口敷衍了過去。


    「你又是怎麽知道這件事?」拓未問。


    我拿出寫著「股權轉讓合約書」標題的合約複本。


    「這也是透過特殊管道拿到的,上麵寫著你從上一任股東手中取得股份時的條件。價格便宜,條件又好。內容乍看之下也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簡直跟製式範本沒有兩樣。」


    看到自己簽訂的契約書複本竟然從我手中出現,拓未顯得有些驚訝,但他似乎打定主意聽我說完,也沒再多說,隻是靜靜點頭。


    「但是這樣反而奇怪。股份讓渡的案子可能會因為待收購公司的危機而千差萬別。所以才需要在收購之前詳細確認這間公司有沒有重大缺陷,假如發現任何危險,就必須針對這些部分仔細訂定契約條款。但是這份契約書卻相當平淡,一點也看不出任何重點著墨。看了之後我就覺得,這個案子事前應該沒有經過確實的法務調查。」


    拓未麵色凝重。


    「接著我又確認了法務調查報告書,果然沒錯。看來隻進行了相當粗陋的調查,就急著簽約。所以我去找了之前的股東,問出這些緣由。」


    「這樣啊。」拓未交抱著雙手。


    「但就算是這樣,跟榮治的遺書又有什麽關係呢?」


    我慢慢綻放微笑,迎接這個期待已久的問題。


    「我想基因體z公司對你來說,一定也是個燙手山芋吧?雖然拉了森川製藥一起開始共同開發,也讓榮治成為出資人,強化跟基因體z公司的關係,但是那間公司終究長了一顆惡性毒瘤。其實外麵也開始風傳,你跟榮治身邊有列管幫派成員在走動。」


    大企業經營者身在被重重保護的遙遠高空,往往不會注意這種地下社會的狀況。但跟大企業來往的中小企業主,可是睜亮著眼睛在關注。經營中型貿易公司的筱田他父親,也是聽到暗地裏關於拓未和榮治惡質耳語的人之一。所以筱田的父親才會要兒子別再跟森川家來往。


    打給雪乃的無聲電話,還有放在郵箱裏的小刀等惡作劇,也都出自列管幫派成員之手。


    「你跟榮治商量過很多次。而你跟榮治還有村山律師三個人一起討論的樣子,也多次被人目擊。最後一次被目擊到的是在一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榮治寫下第一封遺書的那一天。」


    拓未對此也安靜地點點頭。


    看來他不打算輕率地否定我的推論。


    「你們的目標打從一開始就是讓基因體z公司的股份歸入國庫。隻要進入財務局的管轄,就算是列管幫派也無法出手,基因體編輯技術也不會被濫用。利用股份轉移到國庫的這三個月期間,你在政府機關之間四處奔走,希望新藥強肌精z能順利拿到核可。」


    我的視線望向海麵,回想起當時從直升機上看到的河麵。


    「清洲興業也察覺到你們的舉動,為了妨礙遺書的執行,才會出手妨礙我們打撈保險箱。多虧如此,我們還出動了直升機,讓銀治先生多花了五百萬左右呢。」


    拓未忽然彎了彎嘴角。


    「銀治舅舅賺得很多,讓他花這一點錢沒什麽大不了的。」


    說著,拓未搔搔頭。


    「全部都被你看透了。跟我一起想出這個辦法的榮治和村山律師都走了,本來以為我得一個人守著這些秘密。」


    他的表情與其說是不甘心,更接近再也不用一個人背負的輕鬆。


    「但有一點我不懂。」


    我老實說出自己的疑惑。


    「遺書裏為什麽需要寫上把遺產送給殺人犯,還有贈送遺產給前女友等等跟他過去相關的許多人?一開始就寫上要把遺產歸入國庫不就成了嗎?」


    既然都追查到這個地步,我也希望能解開這最後一個謎。


    「那是榮治的點子,目的是為了保護我。」


    拓未的眼神彷佛望向很遙遠的地方。


    「很多人會拿我跟榮治來做比較,說我們是競爭對手,但是至少我們兩個都很喜歡彼此,一直保持很好的關係。」


    榮治擔心這次的事如果曝光,會影響拓未的職涯。


    因此他想利用病榻上自己所剩不多的餘命,來隱瞞拓未在收購基因體z公司上犯下的錯誤,不讓森川家還有公司的人發現。


    ──反正我都要死了,乾脆讓我變成小醜。你記得連我這一份,一起飛黃騰達啊。


    榮治好像是這麽說的。


    把一切都歸於臥病榮治的奇言怪行,而被卷入的拓未隻得不得已將基因體z公司自己的持分也交給國庫。


    依照這個劇本走,就不會損害拓未的職涯經曆。


    「突然被收歸國有,那麽為了強肌精z上市跟政府單位之間的斡旋可能會出狀況,所以需要三個月的準備期間。在這段期間,我暗地裏做了不少準備,為了不讓公司還有森川家的人發現,我們決定丟出其他麻煩事轉移大家的注意力。」


    我想起榮治遺書的內容,插嘴說道:


    「所以才會設定出讓森川製藥幹部參加的『犯人選拔會』,還有森川家人必須參與,給許多相關人士的遺產贈與會。」


    拓未點點頭。


    「特別是平井副總經理,他一直都相當警戒,所以我們沒打算特地對他做些什麽。但隻要出現殺人或者犯人這些字眼,媒體一定會有所反應、不斷追訪,這樣就可以讓平井副總經理他們無法自由行動,這都是榮治想出來的點子。另外森川家也是,比方說富治表哥,他一直以為我跟榮治站在對立的立場,所以我們推測榮治死後他一定會很注意我的一舉一動。為了要轉移他的視線,也需要讓他去忙那些麻煩的遺贈手續。」


    「你們不惜設計這麽浩大的一場戲,就隻為了保護你的工作?」


    我問拓未。


    拓未浮現複雜的表情,垂下了眼。


    「是啊,我也是這麽想,所以一開始榮治提出來的時候我是反對的。讓榮治幫我幫到這個地步,我心裏也過不去。就像是富治哥常說的誇富禮。榮治給了我那麽多,但是我卻沒能回報他什麽。」


    確實,這個計畫讓榮治攬下所有罵名,還把周圍的人都牽扯進來,最後隻有拓未得利。雖然說兩個人關係很好,可是給了這麽大一份恩情,拓未心裏難免會產生疙瘩。


    「可是我知道榮治打從心裏希望看到我跟森川製藥的成功,所以我才決定接受榮治的禮物。要正確收受禮物,收受的一方也必須有所覺悟。我會好好發展森川製藥,不被榮治送我的禮物擊垮。」


    拓夫那張曬得黝黑、看來無比親切的臉轉向我。


    「再過一星期,榮治和我的計畫就能圓滿完成了。台麵下關於強肌精z上市的斡旋也已經完成,商品預計後年上市。剩下的就交給麗子小姐你來判斷吧。你可以把我們的企圖告訴平井副總經理。到時候我也會老實地交代,離開森川製藥經營的舞台。」


    他看起來已經有所覺悟,緊抿著嘴盯著我看。


    到這裏來之前,我就已經做好決定了。


    假如拓未做出任何抵抗或者找藉口,就表示他缺乏身為經營者的資質,我會把自己手上的消息賣給平井副總經理。


    但如果他毫不回避地坦承一切──


    「就讓你欠我一次人情吧。」


    聽到我這麽說,拓未的表情還是沒有鬆緩。


    「不過我也是個律師。假如平井副總經理或金治總經理他們雇用我,命令我調查這件事,那我也隻得從命。」


    我笑著這麽說。


    「所以,如何?要不要趁現在先在我身上畫好地盤?」


    拓未眨了眨眼,看起來很吃驚,但馬上又彎起嘴角。


    「意思是要我聘你為法律顧問?」


    「我其實都可以啦。但是你如果先跟我簽了顧問約,就算以後平井副總經理或金治總經理委托我,我就必須因為利益相反原則而拒絕他們了,對吧?」


    「哈哈哈!」拓未頓時放聲大笑。


    「不愧是榮治喜歡上的女孩。好,我答應,跟我簽顧問約吧。」


    拓未伸出他的大手。


    「快點出人頭地,以後可要讓我當上森川製藥的法律顧問喔。」


    我也伸出手,跟拓未握手。春日陽光落在我們手上,閃閃發亮。我覺得就好像是榮治的手掌也疊了上來。


    3


    榮治遺產的其中一半如同拓未和榮治的規劃進了國庫,另一半由小亮繼承。所以我手裏當然一毛錢都沒拿到。


    榮治送的別墅持分,我用便宜的價格轉讓給朝陽。


    朝陽從那裏到她上班的醫院很方便,據說,原本臥病在床的母親最近勤於拔草,氣色也變好了。


    紗英還是一樣,繼續跟雪乃三天兩頭互相找碴爭吵。不過聽雪乃偷偷告訴我們,紗英最近好像認真開始找結婚對象了。


    小亮成為拓未和雪乃的養子,榮治的愛犬巴克斯也跟他們一起生活。朝陽偶爾會來拜訪,跟小亮一起玩。


    年幼的小亮還無法理解自己所處的狀況。但拓未說了,今後會花很長的時間慢慢告訴他。


    至於我,最後還是回到山田川村&津津井法律事務所。


    再怎麽說,我還有很多事要跟津津井律師學習。


    津津井律師透露,當初是為了期待我有更多的成長,才減少我的獎金。但是我才不接受因為這種理由獎金打折。關於這一點,回事務所時我也強烈抗議過了。其他律師都不敢置信,但是就算被人白眼看待,也沒有比錢更重要。


    村山的「舒活法律事務所」關門了,但村山負責的案件由我全數接手。


    每一件都是善良鄉下人瑣碎的糾紛,花了大把時間卻賺不了多少錢。我本來希望能找到企圖狠賺一筆的客戶。但是上次被筱田說的那句話一直揮之不去,反而讓我鬥起氣來,專找些不賺錢的案子。


    如此這般,現在我的生活比起以前更忙碌了,五月連假結束後銀治跟我聯絡,說是剛買了新車要我去看看。


    我可沒那個閑工夫陪銀治玩,所以他三番兩次打電話來我都沒理他,後來銀治終於忍不住,照例來按了我家門鈴好幾次,毀了我寧靜的星期天早晨。


    我滿心不耐地下了樓,看到身穿破洞牛仔褲和襯衫,一身年輕打扮的銀治招著手要我走到外麵:「這裏這裏!」


    我跟在他身後,看到公寓前停了一輛香蕉般黃澄澄的勞斯萊斯。看來應該要價六千萬日圓左右。


    「因為賓利被你撞壞了。」


    銀治一邊走一邊輕鬆地這麽說。


    我正想回嘴,但走近車子才發現前座坐著一位年約六十的女性,趕緊把話收回來。


    那女人也看到我,下車對我行了一禮。


    身穿淡灰色連身裙,感覺很內向文雅。


    她的眼睛卻閃著少女般晶晶亮亮的光芒,兼具清純和活潑。


    低俗的香蕉色豪車跟這位婦人一點也不搭。


    「我把一切都告訴平井副總經理了。之後我才知道,美代也還是一個人。」


    身邊的銀治說道。


    銀治走到車邊,打開前座車門,讓婦人再次坐回前座。


    然後他轉身麵對我,說道:


    「我現在要開車跟美代去兜風約會。」


    銀治將自己的人中拉得老長。


    「我堅持獨身總算有代價。」


    說完之後,銀治莫名地向我豎起大拇指,擺出自以為帥氣的動作,讓我看了更氣。


    銀治還沒來得及發現我的憤怒,就發動載著美代的香蕉色勞斯萊斯揚長而去。


    「真是的!隻是故意來炫耀的嘛。」


    我遠遠目送車子離開,呆呆站了幾分鍾,一陣涼風吹來,打了個噴嚏。


    走回公寓時,郵箱映入眼簾。


    我打算寫封回信給信夫。


    參考文獻


    馬歇.牟斯,吉田禎吾/江川純一翻譯《禮物》(築摩學藝文庫,二○○九)


    本書內容純屬虛構。若書中出現相同名稱,也與實際存在的人物、團體等無任何關係。此外,書中出現的法律論點,包含部分誇張及省略。實際案件處理請勿參考本書,務必與律師妥善商討。


    發行單行本之際,對第19屆「這本推理真厲害!」大獎獲獎作品、新川帆立《三任前的男友》進行了增潤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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