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半小時的演出正如師母所說精彩紛呈、美輪美奐,無論是舞台效果還是演員的表演技藝都堪稱絕妙,比肩國際,然而奚楊看似專注卻無心欣賞,全程保持著標準的坐姿,不敢抬頭去與那雙布滿細紋也充滿失望的眼睛對視。 中場休息時師母離席去了洗手間,奚楊才得以短暫卸下心中滿滿的負罪感,轉頭去看周童,見他神色如常地翻看著手裏的劇目簡介,便鬆了口氣,故作輕鬆地與他聊了幾句。 “會不會無聊?” 周童搖搖頭:“不會啊。我就是挺好奇,那些演員是怎麽練得胖瘦、高矮都一樣的?連長相都差不了多少,像一群孿生姐妹。” 奚楊抿嘴笑道:“這在術語裏叫‘三長一小’,手長、腿長、脖子長,臉小,從小就要開始塑型,要吃很多苦的。” “啊,那跟你一樣啊。”周童摸摸自己光溜溜的腦袋。“好漂亮。” 奚楊有些難為情地輕咳幾聲,假裝沒有聽清:“好了,繼續看吧,哪裏看不明白可以問我。” 第43章 其實周童根本沒有認真看,他心神不定,又搞不清旁邊那人究竟是誰,到底對奚楊說了些什麽,直到演出結束燈光亮起,那人起身與奚楊道別,他才看清是一位銀發高束的遲暮美人,少說也有五十多歲,身材卻還像舞台上那些少女一樣曼妙,穿一件煙灰色的高領針織衫,略施粉黛,由內而外地散發著優雅的氣質。 他聽見她對奚楊說:“楊楊,多保重,有時間記得回團裏看看老師和同學。” 晚上九點,漸濃的夜色像一塊華麗的天鵝絨綢緞,包裹著密密匝匝的雨雲。劇院外的廣場上有一座音樂噴泉,猜想是入秋之後就已停用,但此時仍有不少拿著樹枝的小孩子蹲在地上戳那些圓形的出水孔,好奇它們今晚究竟會不會噴出水來。 奚楊和周童隨著散場的人群走出劇院,駐足在一盞暖黃的路燈下看著對方,奚楊問道:“累了嗎?” 周童搖搖頭,伸手接住一滴飄然而落的雨水,揉在掌心,對奚楊說:“可以晚點再回去嗎?想……跟你多待一會兒。” 奚楊抬頭看天,斟酌了片刻,指著噴泉旁邊的長椅問他:“那,去那裏坐坐?” “好。” 長椅不髒,但周童還是用紙巾仔細擦拭了一遍,然後才讓奚楊坐下。大雨將至前的空氣泛著潮濕,耳邊不斷有小孩子追逐打鬧的嬉戲聲傳來,奚楊一邊整理著胸前那朵在不知不覺中悄然綻放的玫瑰,一邊問周童:“沒吃晚飯餓不餓?” “餓。”周童一本正經地揉了揉肚子。“超級餓,因為有人偷吃冰淇淋不叫我。” 奚楊的臉“唰”地紅了:“那會兒……你在剪頭發,怕不方便……我現在去給你買一支吧,你等我......” “逗你的。”周童一個沒憋住笑出了聲,他看了眼不遠處亮著招牌的便利店,按住正打算起身的奚楊。“我去買,你在這裏等我,很快回來。” 他說到做到,邁著兩條長腿,一去一回隻用了不到三分鍾時間。 “這是......”奚楊看著他買回來的東西,表情有些意外。“糖葫蘆?” “嗯!太晚了,空腹吃冰淇淋不好。”周童剝開包裝,把一串裹著糖漿,紅豔飽滿的海棠果遞給奚楊。“你是不是怕酸?這個季節的海棠果很甜的,你先吃。” 他的眼裏像盛滿了純淨的星星一般閃亮,真誠地叫人難以抗拒。奚楊接過糖葫蘆咬了一口,發現果然甜得發膩。 “怎麽不多買一支?” 周童轉身,將手臂搭在奚楊身後,悄悄圈住了他,滿足又貪戀地看著他鮮豔如同果實的嘴唇。 “我不要,你的才好吃。” 幼稚鬼......奚楊笑了,也側過身與他相對,把咬了一半的糖葫蘆送到他的嘴邊:“給你。” 一股甜美濃鬱的香氣竄入鼻腔,頓時令人口舌生津,周童卻不看也不咬,隻盯著奚楊的眼睛說:“我不想要糖葫蘆。” “那你想要什麽?”奚楊也難以抵擋那股誘人的芳香,收回糖葫蘆又咬了一口。 可就在這時,他聽見周童對他說:“我想吻你。” 是的,他這樣說,視線緩緩滑過奚楊臉上每一寸柔和細膩的肌膚,在沾了糖漬的雙唇停留片刻,又重回那雙潮濕含情的眼眸,牢牢鎖住,不給它們任何逃脫的機會。 他輕聲地,放肆地,溫柔且強勢地重複著:“我想吻你。” “哇水來啦!”幾個猝不及防被噴濕了衣服的小孩子驚叫著逃開,奚楊腦中的空白被瞬間而至的音樂聲和水聲打破,濕汽氤氳與光影斑斕中,他一把推開已經近在眼前的周童,慌張地站了起來。 “下、下雨了......我去、去買把傘......” 說完他便落荒而逃。周童傻眼,反應過來起身要追,一回頭卻看見身後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滿臉疑惑地看著自己。 周童一愣:“姐姐?你怎麽在這......” 於迪與一個高個子的短發女孩共撐一把傘,她看看堆在長椅上的袋子,看看奚楊跑遠的背影,又看看周童:“我來看話劇啊。” “哎!別問了!”她忽然搶在正打算敷衍幾句的周童之前對他說道:“這些東西我先幫你保管,明天給你送到隊裏去?港口區的特勤大隊是吧? 說罷她又急得跺腳:“發什麽呆!快去追呀!” 周童:“......” “你......我......” “別問我怎麽知道的。”於迪久不見周童,看他從頭到腳變化明顯,又一臉似曾相識的茫然,緊皺的眉頭繼而舒展。“你啊,什麽都寫在臉上了。” “我從來沒見過你剛才那種表情,對我都沒有,真氣人啊!” “很喜歡對不對?趕緊去追,勇敢一點!”她挽住另一個女孩兒的胳膊,再次催促道:“快快快,等你好消息哦!” ... 雨越下越大了,便利店在劇院另一側,奚楊跑錯了方向,被追上時衣服都已濕透,連同那朵嬌弱的玫瑰一起躲在一間書店的屋簷下,被風吹得瑟瑟發抖。 差一點,就差一點,他回想剛剛,聽見周童那幾句話之後自己就像著了魔一般淪陷其中,心髒狂跳,無法呼吸。他亂極了,他反複問自己,明明抱著即將分別的心情來最後陪他一次,也想給自己留下一點珍貴的回憶,便能瀟瀟灑灑與他道別,卻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樣難以控製的地步。他不能,他怎麽可以? 但不容他多想,周童已經追到了麵前。 “教導員!” 周童跨過滿是泥土的花圃鑽了進來,快步走到奚楊麵前,單膝跪地,捉起他的手又捧起他的臉,仔仔細細地來回查看。 “你還好嗎?冷不冷?你的手好冰!” 奚楊半晌才抬起頭失神地看著他,看一道道水跡滑落他的臉龐,浸濕他的眉眼,那麽濃,那麽黑,散發著雨水與泥土、青草與落葉的香氣,那麽令人著迷。 “周童......”他雙唇顫抖,喃喃自語。“童童......我們......不可以這樣......你隻是......” “我隻是心動。”周童再也不會被他糊弄,毫不猶豫地打斷了他。 “你說的沒錯,心動發展地很快、很淺,是衝動的、不穩定的,而愛需要時間去慢慢加深,彼此信任,心意相通,熟悉之後才能走向成熟。” 他停頓片刻,繼續說道:“可是你知道嗎?愛也是種生命裏必須承擔的風險,是種信仰,是種孤注一擲的行為,它會作為本能驅使你邁出一步,與人產生親密的關係,放棄自我,獻出自我,向對方屈服。” 奚楊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忍不住開口道:“童童,我知道你是個聰明懂事的好孩子,你有大好的前途和未來,你要理智一點......” “不。” 周童再次阻止了他毫無底氣的說辭。 “每個人都希望事情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希望做到理智,被理智保護,認為理智就是克製,可又有多少人真正懂得理智是什麽呢?” “你才是我心目中什麽都懂什麽都會,最最厲害的人,永遠都是。但這一次我來告訴你。”周童忽然笑了起來。“理智是放手,放過自己,放自己去跟喜歡的人做想做的事情,這很瘋狂,但事實證明瘋狂和理智從來都是並存的。” “沒有什麽人、什麽哲理能萬無一失地保護我們不受傷害,連神都不能。可是我不怕,我做好準備了,並且我知道你也不怕。” “別哭,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周童小心又珍重地拭去了奚楊眼角湧動的淚水,輕輕地捧住他的後腦,與他額頭相抵。 “從小到大我都是一個理智的、喜歡學習喜歡思考、追求科學與真理的人。我給了自己時間,翻遍了書本和世間所有道理,找尋、解讀可以說服你,也說服我自己的答案。” “但在跟你對望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一切都不重要,也不複雜。” 他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虔誠而鄭重地像一個準備好奉獻與臣服的騎士。 “因為你就是唯一的答案。” 天氣預報提示過今日晚時會有雨,卻沒告知這雨會這樣大,這樣狂,這樣猛烈,讓人無處可躲,避無可避。奚楊無助的哽咽被雨水的喧囂淹沒,周童抬起他的下巴,摟著他,護著他,握緊他的雙手,平靜且溫柔地對他笑道:“教導員,你的頭再低一點,蓋塊手帕帶著玫瑰,就能坐到花轎裏去當新娘子了。” 他笑過便忽然正色,再次認真地呼喚道:“教導員。” 他才十九歲啊,怎麽會這麽深情,這麽沉穩,這麽篤定? 於是這一次,奚楊終於鼓起了勇氣,抬頭望向那雙在雨夜裏亮得令人心顫的眼睛。 “教導員。” “嗯……” “楊楊。” “嗯......” 得到一點回應,周童簡直開心地快要飛起來了。 “我要吻你了。” …… “嗯。” 第44章 出租車緩緩行駛在瓢潑大雨中。車內沒開暖氣,也沒人說話,隻能聽見雨水重重擊打著車頂,還有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刮出的一下下幹澀聲響。 一小片朦朧的燈光透過布滿水痕的玻璃落在腿上,濕透的襯衣緊貼皮膚,奚楊被周童一臂摟住,冰涼的身體沒過一會兒就被他身上散發出的熱量烘暖了。 周童就像一團火,燙得奚楊無所適從,又愛又慌,又不舍遠離。 雨太大了,司機全神貫注地盯著路況,沒有功夫仔細去看坐在後排緊緊相依的兩個男人。 藏於陰影中的兩隻手十指緊扣。年輕人的掌心溫暖幹燥,略帶薄繭,指尖無意識地在另一隻手背上輕輕摩挲,帶著綿長的,十足的耐心,像在傳遞著某種隻有彼此才能破譯的秘密。 奚楊偏頭,借一點光去看周童挺拔的鼻梁和完美的下頜,在剛剛才吻過他的那張嘴唇邊捕捉到了一絲隱隱的,滿足的笑意。 這孩子還在暗自回味,偷偷開心呢。 而他卻遲遲不敢相信,過去的十分幾鍾前,他曾與這個男孩兒在寒風蕭瑟的滂沱大雨中接過吻。 就是這張沾了點潮濕卻依然溫熱的嘴唇,先是落在他含淚的眼尾,留下一個繾綣而深情的親吻,又輕柔地撫過臉頰,啜盡每一滴雨水,每一縷悲傷,最終覆在了他的雙唇,觸碰,停留,再輕輕地含住,輕輕地索取,一半含蓄一半熱烈,明明嫻熟,卻因過分的珍惜和憐愛而略顯笨拙。 唇齒間還留有海棠果黏膩的香甜,那些酸的、苦的、澀的滋味被統統掠去,餘下的隻有苦盡甘來。周童吻著奚楊,叫他的名字,小聲對他呢喃著,還是你的好吃,你好甜。 從沒有人對奚楊說過這樣的情話。那一刻風雨仿佛停息,時間靜止無聲,他的心被周童吻走,跌在一團柔情蜜意的雲霧之中,搖搖晃晃幾欲墜落,又被一雙堅實的臂彎穩穩托住,被帶著與之共同沉浮。 像是做了一場過於虛幻的美夢,此刻清醒過來,方覺一種比從前更加強烈的不安,眼前的周童也變得遙遠而陌生。 他幾次嚐試著抽回手,最終卻被抱得更緊,抓得更牢了。周童好像能感知他的一切,猜到他又在退縮,又想逃離,於是捏捏他的指腹,小聲對他說:“冷不冷?快到了,馬上就能洗個熱水澡了。” “我在呢。教導員,中秋節快樂,一會兒我去食堂偷個月餅給你吃啊。” 中秋節......是了,今天是中秋節呢。 他什麽都沒有,奚楊忽然地想。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一個在月滿人間時可以牽掛,可以去往的歸處,卻有一顆如此堅強溫柔的心,和所有他能給的安全感一起,全都給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