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坦白才是唯一正確的出路,可他應該怎麽做,怎麽才能在周童發現之前,找到一個合適的地點,合適的時機,用合適的方式主動說出一切,取得他的信任和理解? 他要怎麽說,對不起,我喜歡過你的哥哥,與他有過一段不為人知的短暫愛情,但也隻是偷偷地接過一次吻,沒有其他越界行為? 我們一起入伍,我對他一見鍾情,曾經也像你粘我一樣粘著他,追在他身後,為他放棄了從小到大的夢想和耀眼奪目的舞台,成了一名和他一樣卻遠不如他的消防戰士,說著愛他卻讓他死在了大火之中,但那隻是一場意外? 明知道你在意,明知道你抱著什麽樣的目的來到這裏,我卻一次又一次地隱瞞欺騙,打擊你的熱情,說不認識他,說你的堅持毫無意義,任由你動心動情還厚顏無恥地接受,但這麽做隻是因為五年之後我又再次愛上了你,他的弟弟,不是餘情未了,不是代替慰藉,而是真的愛上了你,與他長得相似,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卻完全不同的你,請你一定要相信? 究竟是對自己還是對周童沒有信心,奚楊已經無從分辨。他知道周童是一個善良的,能夠理性、客觀看待問題的好孩子,可再好的孩子,再善良的人也無法忍受欺騙,這一點毋庸置疑,更何況是牽扯到逝去的親人和自己的一片真心。 也許他能夠承受周童的震怒、仇視,甚至暴力的發泄,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麵對他得知真相後的失望,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那雙真誠明亮的眼睛黯淡下去,熾熱的火苗就此熄滅,愛與信念被生生抽離,剩下的隻有他造成的,餘生都不能痊愈的傷痕。 相遇、相知、相愛,不該發生也不配擁有,到如今已是束手無策,但那封重現的遺書警告了他,這一切必須到此為止了。 ... 離開威嚴森明的辦公大樓,走出總隊大門,一腳便踏進了深秋與初冬交替之時半暖半寒、明媚幹燥的陽光裏。行人已經換上了冬裝,樹幹也塗上了防蟲抗凍的白色顏料,忙碌一個早上的早餐攤子正在收檔,公交站台冷冷清清,隻有沿途經過的小學校裏有郎朗的讀書聲傳出,每個字的尾音都拖得很長,讓飛逝的時間和匆匆的腳步都隨著節奏慢了下來。 整夜未眠精神恍惚,來的時候奚楊沒有開車,現在不想回去也無處可去,隻好順著人行道漫無目的地走著,在經過兩個十字路口又拐過一個街角之後,來到了離總隊兩站之隔的武警醫院門口。 上樓找到特護病房,進門就看見穿著病號服的聞閱坐在靠窗那張床邊,端著一碗雞湯喂塗科喝,每喂一勺都要替他擦一下嘴,小心翼翼不敢抬頭去與對麵的塗科媽媽對視,怎麽看怎麽像個剛剛過門不討婆婆喜歡的新媳婦。 塗科左肩纏著繃帶,小臂吊起,聞閱穿著像水桶的病號服在他身上成了緊身衣,一點掩飾不住兩塊結實的胸肌。看他那副表情就知道他又在難為自己的媽媽,果然,下一刻便聽他吞下一口雞湯,慢悠悠地開口:“喝了你還不滿意?不走等什麽呢?能不能別在這兒妨礙我休息,打擾我談戀愛?” 聞閱的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頭低得就快要埋到塗科的胸肌裏去了。塗科非但不收斂,還變本加厲地對他撒嬌:“寶貝兒,雞湯太油了,一會兒你再削個蘋果喂我。” 塗科的媽媽很年輕,一頭亞麻色的卷髪藏在帶刺繡圖案的頭巾裏,除了高鼻深目的異域麵孔漂亮得有些不真實,其他穿著打扮都和普通漢族女性一樣,沒有過濃的妝容也沒有誇張的首飾,但隨便走在哪裏,哪怕站在角落,也是絕對令人無法忽視的存在。 奚楊聽塗科提過一次,她的名字叫法爾紮娜。 此刻,那張美麗的臉上隻有尷尬和慍色。 趁她還沒發作,奚楊趕緊走了進去:“阿姨,好久不見。” 見到是他,塗科媽媽重新換上了親切的笑容,跟聞閱同時起身讓出凳子,從容招呼道:“小奚來了,快坐。” “教導員!”聞閱也立刻習慣性地站好了軍姿,端著碗向奚楊問好。 奚楊繞過凳子直接走到了床尾,脫下帽子放在塗科腿上:“阿姨你坐。我去隊裏辦點事,順路過來看看,一會兒就走。” “聞閱也坐吧,身體好些了嗎?” 聞閱不敢坐,又被塗科瞪了兩眼,隻好邊繼續喂他喝湯邊回答說:“謝謝教導員。我沒事的,昨天頭有點暈,耳朵疼,今天好多了。” “跟父母聯係了嗎?” 一提到父母聞閱的情緒明顯低落:“還沒......我的手機被沒收了......” “不過沒關係,反正也不想讓他們擔心,過幾天再打吧。” 奚楊本想把手機借給聞閱,聽他這麽說便點了點頭,不再多勸,轉身想跟阿姨寒暄幾句,病床上躺成屍體的塗科忽然插嘴問他:“哎,我的花澆了沒?千萬別忘了啊!” 奚楊看他一眼沒有回答,轉而對他媽媽說道:“阿姨,這邊有專門的護士,還有我們,您不用一直守著,多注意身體。” 塗科媽媽也忍不住瞄了聞閱一眼,笑得有些艱難:“謝謝,我會的。” “這孩子......”她說話之前總要先看看塗科的臉色,語氣有些卑微也有些無奈:“脾氣太強了。小奚,阿姨想請你幫忙多勸勸,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能總這麽不成熟......” “我還不成熟?”塗科不屑,哼笑一聲,“嘩”地掀起蓋在身上的被子,用那隻活動自如的手拉開了帶鬆緊的褲腰,往裏看了一眼,問旁邊傻眼的聞閱:“不熟嗎?” 聞閱:“......” 這個舉動實在令人無法直視。塗科媽媽臉色一變,猛地起身背對著他們,氣得肩膀都在發抖。 “你們聊吧,我先回去了,晚點再送飯過來。” “不勞您操心,我現在有情飲水飽,滋潤得很。”塗科把胳膊往腦袋後麵一枕,衝她拎著包匆忙離開的背影說道。 “你少說兩句吧。”奚楊示意聞閱繼續用雞湯堵住塗科的嘴,並起身要送,這時,提著兩包東西的霍辭忽然出現,在病房門口與塗科的媽媽迎麵相遇。 “幹媽!去哪兒啊?我買了水果,吃點再走唄?” “辛苦了,你們吃吧,我還有事。” 目送塗科媽媽離開,霍辭轉身把笑容一收,扔下東西怒視塗科:“心真夠硬的,有你這麽沒完沒了折磨自己親媽的嗎?” “你知道個屁,你來幹嘛?”塗科不耐煩地調整著姿勢,怎麽躺都覺得不舒服,於是使喚聞閱:“床幫我搖高一點兒,再拿個枕頭。” “哦。”聞閱想也沒想就彎腰去找搖把,卻被奚楊伸手攔住。 “去躺著吧,我來。” 第56章 “小可愛過來。”霍辭兩步走到聞閱麵前,不由分說拉他回到另一張床邊,按著他坐下,把一大包零食往他懷裏一塞:“看看有喜歡吃的嗎?沒有我一會兒再去給你買。” 聞閱不好意思去翻袋子裏的東西,抬起頭一臉茫然地看著霍辭:“謝謝霍警官......這麽多好吃的啊!我一個人吃不了的,給塗隊......” “沒他的份,都是你的。”霍辭彎下腰仔細打量聞閱,目光赤裸得讓人臉紅心跳。“多吃點兒,這小臉兒白的,真招人疼。” 說罷他脫掉夾克扔在一邊,挽起兩隻袖子,從另一個袋子裏拿出了兩個石榴,一舉一動之間,肩膀至腋下的背帶式槍套將他包裹在襯衣裏的健碩身材勒出了明顯的輪廓。 聞閱呆呆地看著霍辭去洗手,洗完回來拉過一張凳子在他麵前坐下,拿起水果刀利索地剝起了石榴。 另一邊塗科的屁股像紮了刺,動來動去一刻不能安穩,還不停抱怨:“什麽破玩意兒,還不如我隊裏的床躺著舒服!” “你怎麽空手來了?我要喝茶!”見沒人搭理他又轉向奚楊:“老子要撒尿。” 奚楊冷冷地看他:“上廁所不需要向我打報告。” “我肩膀疼,起不來,沒手扶,要麽你拿尿壺給我。”塗科兩眼一閉,開始耍賴。 這人都快三十了,還幼稚得像三歲一樣。奚楊和霍辭早已習慣,都懶得理他,隻有聞閱,一聽就要下床過去幫他。 “我來我來,尿壺就在床下麵……” 他往床下跳,霍辭放下東西去攔,忽然之間,腳下的地麵與天花板一陣搖晃,床頭櫃上的花瓶翻倒,石榴滾落一地。 聞閱頓時失去重心,跌進了霍辭懷裏。 “地震!”奚楊反應極快地撲到床邊扶住了塗科,在止不住的晃動與門外的一片嘈雜中朝霍辭喊道:“從消防通道下樓!先走,塗科交給我。” “拉倒吧,我能走。”塗科翻身下床,穿好拖鞋去拽聞閱,誰知聞閱早就被霍辭用一隻手摟住了腰,抱著衝出了門外。 “顯擺個屁啊,誰沒練過似的......”他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搖搖晃晃地回頭去找奚楊:“哎不行,一動就疼,奚隊扶一把吧!” ... 震動間歇性地持續了一分多鍾,隨後便徹底停了下來。除了重症和行動不便的患者,其他人很快就都轉移到了室外的避難場所。安頓好塗科和聞閱,奚楊又跟霍辭折返回去協助院方轉移疏散,待一切處置妥當,他趕緊給隊裏打了個電話,讓值班的戰士去喊向宇。 焦急地等待過後,對麵終於有了回應。 “喂。” “向哥,情況怎麽樣?”奚楊沒有多想便抓緊時間詢問:“總隊來消息了嗎?我現在在醫院,馬上就回......” 然而話沒說完就聽見一個有些熟悉,但絕對不是向宇的聲音無禮地打斷了他。 值班室裏,手握聽筒的鄭疆將教棍舉到麵前,嫌棄地聞了聞那上麵沾染到的絲絲腥氣,滿意且無聲地冷笑:“奚隊,有什麽事可以直接跟我溝通,何必還要麻煩向哥傳話,向我請示。” 察覺奚楊毫無防備地頓住,他便接著說道:“奚隊既然有事就安心去處理。地震局的測定剛出,震中離我們很遠,餘震基本不構成危害。總隊已經下令備戰,隨時支援了,現在恢複訓練,還有什麽問題嗎?” ... 放下電話,鄭疆拿起還未掛斷的手機,跨出值班室往對麵一排樹下走去,對另一邊的陶偉南說:“繼續吧,剛才說到哪了?” “我說,塗科怎麽就突然進醫院了,我們準備的局怎麽辦?”陶偉南問。 鄭疆眯眼看向遠處,操場上一群戰士罰的罰,練的練,隻有方建華一人佝僂著身子蹲在地上,不知所措地對著一團沾滿了血汙的白色物體發呆。 “別這麽蠢,不能動他。” “老子已經下水,兒子也是早晚的事,用不著提前費這個力氣,他也不是吃素的。” 陶偉南瞬間會意:“那......難辦的就剩那小子了。” 鄭疆收回目光,眉頭一皺:“難辦嗎?難辦就做掉吧。” “不過我很好奇,你到底為什麽這麽恨他?不會是有什麽把柄在他手裏,想滅口吧?” “我......”陶偉南明顯沒說實話,開始閃爍其詞。“嗐,我就是看不慣他讀個軍校出來就一副清高的樣子。” 假話說多自己也就信了,但說著說著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從前,想起奚楊曾經敢怒不敢言的模樣,想起自己為了報複,貪圖一時的痛快而將人格出賣給魔鬼的那一天,想起周熠把他帶出火場又轉身返回之前,他對周熠說過的話,給他指過的路。 “別從原路走,我偵查過,燃煤輸送機下麵有條捷徑,更快。” 陶偉南狠狠吞下內心浮起的不安和慌亂:“嗬嗬,喜歡死人我就成全他,早點送他們團聚不是挺好?” ... 住院樓門口,奚楊走回塗科麵前,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多說。 “我得走了。好好休息,照顧好聞閱。” “趕緊,沒事兒別來了,最多也就一個星期。記得幫我澆花,別隻澆宿舍那幾盆,還有地裏的啊!”塗科伸手推他,催他快走。“怎麽澆我發信息告訴你,讓那幫兔崽子一起幫忙。” 忘拿外衣的霍辭站在一群老弱病殘裏格外引人注意,隻好亮出身份問醫生要了件白大褂,披在身上遮擋腰間的配槍。 “開車沒?沒開我送你,正好順路去趟小洋灣。” 離開前他無視塗科那張臭臉,伸手捏了捏聞閱的下巴。 “回頭見啊,小可愛。” 霍辭的牧馬人跟塗科的一模一樣,連車內的配飾都是同款。一路上奚楊一直望著窗外沒說過話,直到車在營區對麵停下,霍辭伸手拍他,他才回過神來,沒有馬上下車卻忽然問道:“有煙嗎?” 霍辭先是一愣,很快便從座位之間的扶手箱裏摸出一盒壓得皺皺巴巴的萬寶路,給了奚楊一根。 接著他又開始找火。 “我操,沒火……我最近在戒煙......” 看他手忙腳亂四處翻找,奚楊攔住並把煙遞還給他:“沒事,算了。” “有了!”霍辭沒接,仍然保持著俯身的姿勢,從奚楊座位前方的手套箱中掏出了一支裝在透明膠袋裏的防風點火棒。 “呃,不好意思,隻有這個了,是準備送檢的證物......” “沒關係。”奚楊打開一半車窗,轉身麵對霍辭,把煙含進了雙唇。 紅色的萬寶路勁大又醇,奚楊第一次抽煙,隻吸一口,剛過肺就嗆得咳出了眼淚。 “咳咳......”他揮手驅散著煙霧,啞著嗓子問霍辭:“......還是算了......有煙灰缸嗎?” 煙是同事昨晚落在車上的。為從根源上杜絕,車載煙缸和點火器已經扔了,車裏也沒有水杯之類的容器,霍辭幹脆接了過來,本著不能浪費也不能隨手亂扔的原則,塞進了自己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