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校時,她已經坐在座位上稀鬆平常地跟周遭的朋友聊天了。開心談笑的她,在我眼中卻跟過去有很大的差距。她一看到我,就筆直朝我走來。


    「天野同學,方便談談嗎?」


    由於單方麵知道了她的秘密,我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她,她卻完全沒意識到我的心情。這種一如往常的模樣,看起來特別令人難受。


    我被她帶到空無一人的教室,隻剩我們單獨相處。雖然不清楚細節如何,但她的病嚴重到讓媽媽露出那種苦澀的表情,想到這裏,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昨天為什麽沒回我訊息?」


    「抱歉……」


    「討厭,我等很久耶──」


    她就跟平常沒什麽兩樣,我甚至覺得,把昨天從媽媽那裏聽來的消息當成一場夢還比較自然。


    「我問你,你為什麽無時無刻都在笑?」


    得知她生病之後,我現在已經搞不懂她為什麽整天都能這樣笑嘻嘻的。


    「因為我無時無刻都很開心啊──」


    說了「很開心」的她,彷佛真的很開心似地笑了起來,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她生病這件事,難道真的隻是誤會一場嗎?我盡量裝得若無其事,用最明朗的語氣問她:


    「你的病還好嗎?」


    我希望她能用「這什麽問題啊」這種否定句回答我,但她笑容依舊,有些困擾地說:


    「……啊──你知道啦?」


    她還是帶著微笑。不對,那種僵硬又不自然的表情稱得上是微笑嗎?


    「還好還好,別擔心。」


    「真的嗎?」


    「……要開始上課了,放學後來頂樓一趟吧。今天別去社團了,我想跟你好好談一談!」


    她這麽說道,還是平常無憂無慮的樣子。


    我一整天的思緒都係在她身上。見麵時我該說什麽才好?她又要跟我談些什麽?這些無解的疑問在我腦海中不停打轉,回過神來才發現打鍾了,鍾聲提醒我一天的課程到此結束。


    我依照她的指示,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上頂樓。來到最高樓層後,我打開學校規定禁止進入的頂樓大門。


    她跟平常一樣在這裏仰望天空,夕陽映照在她身後,讓我想起第一次被她叫來那天。


    但我之所以會覺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是因為我跟她的關係與當時已大不相同了吧。可能因為我無意間得知了她的重大秘密,對她的理解也越來越深。


    「今天的星星看起來也在笑嗎?」


    「沒有,今天好像有點悲傷,感覺無精打采。」


    「這樣啊。」


    我們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此刻的我們都是演技奇差的爛演員,還試圖演出平常的模樣。


    「你要跟我說什麽……?」


    「當然是生病的事。」


    待會兒要談的話題,跟以往那種輕快的談話完全不一樣。


    「我想讓你知道我的一切,希望你能聽一聽。」


    我沒辦法立刻給她答案。她等等要說的一定是我不想聽的事,也不是我該聽的事。


    可是……


    「好,我會聽。」


    沉默許久後,我這麽回答。


    我雖然不想聽,卻也不得不聽。我已經觸碰到她的禁忌,所以有義務聽她說。


    無論聽或不聽,我都一定會後悔。於是我對自己說:現在就學學她的座右銘,與其不做而反悔,不如做了再後悔。


    我的回覆讓她有些訝異,但她立刻切換表情。


    「謝謝。」


    隔了一會兒,她態度平靜地娓娓道來。


    「我生病了。簡單來說,是血液方麵的病。」


    從她口中說出的這些話,跟她本人實在太不相符,所以我依然不敢相信。不對,我應該是不想相信吧。


    「我的血液不肯認真工作。」


    「……」


    「必須移植骨髓才行。」


    然而,聽到這句不像她會說出口的話,我隻能選擇相信。


    「但醫生說一直找不到適合我的骨髓,再這樣下去恐怕時日無多。」


    我感受到宛如心髒被貫穿的巨大衝擊。


    「時日無多」,這就是她的現實。


    這是我最不願去思考的可能。雖然從媽媽的表情就能猜出一二,但最讓我難過的是,她的病情並沒有好轉。


    「你總是頂著一張笑臉讓我傷透腦筋,結果你竟然……」


    「無法置信嗎?但這就是真正的我。」


    她爽快地這麽說道,彷佛在告訴我她所說的句句屬實,要我接受。


    隨後,她語氣平靜地繼續訴說。


    某天她受了點小傷,卻莫名血流不止。


    所以才發現了這個病症。


    之後她就常跑醫院,也時常請假沒來上課。


    知道自己沒剩多少時間,才決定放任自我。


    「我接受了自己的病,也決定要隨心所欲活到最後一刻。」


    「所以你才說要全力活在當下……」


    「對啊,我想在死之前做點什麽,才會不顧他人的困擾,全心全意往前衝。」


    「這樣啊。」


    她說話的聲調並不沉重,看來是真的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跟我同年的女孩子居然看破了生死,這個事實太令人悲傷了。


    她又說了一句「然後啊」,語氣非但不沉重,還充滿了愉悅的跳躍感。


    「我在這個時候遇見了你!」


    「咦……?」


    她的聲音、手指和視線都指向我,所以我不禁訝異。


    「你還記得嗎?下雨天的煙火大會,你對我舉起相機的那一刻。」


    我當然記得,至今也仍曆曆在目。要說我是因為想拍下那個瞬間,才答應當她的攝影師也不為過。


    「當時的你真的好厲害,認真盯著相機的模樣非常帥氣,在我眼中無比耀眼!於是我開始好奇,這麽認真的你到底在相機裏看到了什麽,又能看到什麽樣的世界?結果回過神來,我已經去找你搭話了。」


    與其說是搭話,可能比較像威脅就是了──她神情有些愧疚地這麽說。


    「所以我才找你當攝影師,這就是非你不可的原因。畢竟你之前說過『還有很多比我更合適的人選』嘛。」


    原來她是這麽想的,我難掩驚訝。


    所以,我也把當時的想法說出口:


    「那時候我實在太想拍你了,才會接受你提出的攝影師邀約。這次我一定要拍出你當天的模樣。」


    我又說了聲「可是」。


    這或許是我第一次在跟她聊天時轉移話題。


    「我沒辦法拍攝你的病容。」


    「嗯。」


    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點點頭。


    「對不起。」


    「沒關係。」


    她點點頭,彷佛明白了一切。


    我實在沒有勇氣幫生病的人拍照。


    她也沒有責怪這樣軟弱的我。


    我想起答應病患的要求,不停為他們拍照的爸爸。


    去見爸爸最後一麵時,他把慣用的那台相機給了我,還說「媽媽可能會反對,但我相信輝彥一定能拍出最棒的照片」。


    現在已經沒辦法得知爸爸說的「最棒的照片」是什麽意思,但我還是想找到答案,才會懷著這股執念拍到現在。


    以她為模特兒的那些照片,基本上也都帶有這份心情。


    過去的我一直在追尋「最棒的照片」,而她將部分的定義告訴了我。


    爸爸曾經說過,讓被攝者在相機前展露笑容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由於她無時無刻都笑嘻嘻的,所以我從來沒有因為這件事苦惱過。可是,我搞錯了最根本的問題。


    爸爸拍照從來不是為了留住笑容,一定是為了讓人們歡笑才會拍照。對爸爸來說,相機是讓人露出笑容的唯一方法。


    就像我對當時那個讓我踏上攝影之路的女孩子做的一樣,拿起相機,讓人們露出笑容──這一定是爸爸想表達的意思。


    我在跟她相處的過程中學到了這件事。她之前說的「想拍照的瞬間」,一定是這個意思吧。


    我要拍的不是強掩在病容之上的笑容,而是她麵對鏡頭時發自內心歡笑的照片。身為她的攝影師,這就是我的義務。


    她已經接受了自己的病情,才會露出現在的笑容。所以我要拍的不是這個,而是發自內心的笑意。


    爸爸一直用這台相機在做這件事。


    我辦得到嗎?


    雖然沒什麽自信,但我不想放棄。


    「輝彥,發生什麽事了?」


    隔天放學後,我正準備參加社團活動時,忽然被壘這麽問。


    「什麽?這話什麽意思?」


    「昨天放學的時候,綾部一個人在哭耶。」


    「……」


    今天的她跟朋友們談笑風生,看起來相當正常,一如往昔,或許也可以說就和前陣子的狀態差不多。


    「我正好在教室裏遇到她,雖然她沒告訴我為什麽在哭,但輝彥你應該知道些什麽吧?」


    「這……」


    「不管理由是什麽,讓女人掉眼淚的男人就是爛。輝彥,這個道理你應該也懂吧。」


    「……」


    「那你就該想想什麽是你真正該做的事。重點有三個:你對她是怎麽想的、你希望她是怎麽看你的,以及該怎麽做才能讓她有這種想法。這三件事絕對不準妥協。」


    「……這對我來說太難了。」


    「是嗎?那我示範給你看。結業典禮那天放學後,給我留在教室裏別走。」


    壘隻拋下這句話就離開教室了。


    我到底想做什麽?又希望她怎麽看我呢?


    這些問題比英文文法和數學公式難多了。


    為了找出這個答案,我給自己設下的緩衝時間是壘指定日期的前三天,我連最不擅長的數學問題都沒有煩惱到三天這麽久,但我確實正麵臨著史上最大的難題。


    「香織問了我一大堆事。」


    媽媽神情嚴肅地對我說道,她的口氣從沒這麽認真過。


    「你在幫香織拍照吧?既然你之前不知道她生病,我也無話可說,但是輝彥,你正在做跟爸爸一樣的事情喔。」


    「嗯,我知道。」


    「站在媽媽的立場,我不能讓你繼續拍下去了,我不想連輝彥都失去。」


    「嗯……」


    媽媽當然會擔心。畢竟爸爸就是總在生死交關的地方拍照,心靈才會生病,最後甚至因為精神耗弱而病倒過世。


    現在我拿在手上的相機,可以說是爸爸的直接死因,所以媽媽才會討厭相機,也不讚同我的行為。


    「可是,站在那個人的妻子或是你母親的立場,我也希望你不要後悔。」


    媽媽從來沒要求我放棄攝影,支持我繼續拿起相機的人也是她。


    「我一直看著你爸爸,知道那個人拍照時抱持著什麽樣的心情。我打從心底敬佩他的精神,也明白他的覺悟,忍不住重新愛上了他。明明一開始是你爸爸先追我的,回過神來才發現我比較愛他。」


    她跟平常一樣,收起少有的嚴肅神情,接著又笑著聊起他們的戀愛史。


    「總之,既然兒子要繼承令我尊敬的丈夫的誌願,身為母親,哪裏還有比這更開心的事呢?」


    「這樣啊。」


    總覺得乖乖道謝有點丟臉,我冷冷地回了這麽一句,但媽媽說的每句話都在背後推了我一把。


    或許爸爸就是遇見了像這樣推著自己前進的人,才能繼續堅持攝影這條路吧。


    「輝彥,香織一定在等你。」


    「等我?」


    「香織跟我提到你的時候哭了起來,『天野同學』這四個字說了好幾次。就算要吃一大堆藥,準備進行痛苦的治療,甚至被醫生告知時日無多的時候,香織都沒有哭過,提到你的時候居然哭了。我第一次看到香織哭成那樣,讓她傷心難過的人一定是你。」


    是我害她掉眼淚。壘也這樣跟我說過。


    「……」


    「把女孩子惹哭的話,男生就得好好彌補才行。爸爸在這方麵就做得很好,非常帥氣呢。」


    「別把我跟爸相提並論。」


    被拿來跟偉大又令人向往的爸爸相比,對我來說負擔太重了。


    「而且我認為,哪怕你一開始就知道香織生病,你還是會替她拍照。」


    「這……」


    我無法否認。答應當她的攝影師這件事是我自己的決定,我不想放棄,而且她已經教會我什麽才是「最棒的照片」,我想試著拍拍看。


    「爸爸之所以幫患者拍照,是為了讓他們露出笑容。就算被生病而不自由的生活所困,爸爸還是希望他們笑一個,所以才會替他們拍照。」


    媽媽露出略顯哀愁的表情說起過往。


    「每位患者都說『要上相的話就得有精神一點』,之後病況也逐漸好轉,有人還活得比醫生預估的時間還久。現在我覺得,是爸爸的照片帶給患者生存的希望,這一點讓我非常自豪。」


    生存的希望。原來爸爸在拍照時帶給患者的,竟是如此宏大的信念。過去我一直覺得他很偉大,卻沒料到竟然偉大至此。


    我也做得到嗎?我也能給她生存的希望嗎?


    跟爸爸相比,我依然是微不足道的小攝影師,也知道自己有多少能耐。


    可是。


    可是,如果我能為她做點什麽。


    如果能拍出她心目中最棒的照片──


    「媽,謝謝你。」


    「沒什麽,別客氣。」


    人果然還是贏不過父母。


    我心中已經浮現出答案了。或許我早已做出了決定,隻是一直埋藏心底,但明白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後,沉重不堪的胸口忽然覺得如釋重負。


    這就是覺悟,總是處於被動模式的我耗盡全力得到的覺悟──


    除了無聊還是無聊的結業典禮閉幕,班會也告一段落後,我們中午前就能回家了。同學們紛紛踏著輕快的腳步離開教室,而我獨自待在座位上盯著時鍾看。


    壘叫我留在教室,此刻卻不見人影,我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好邊看書邊等他。


    我沉浸在書本中幾乎忘了時間,看了大概一半的篇幅後,周遭的聲響終於讓我將視線移開書本。或許是因為跟這陣子常聽見的她的聲音很像,我才忍不住有所反應。


    「怎麽,你要跟我說什麽?」


    但她的聲線少了我熟知的純真,給人一種濃厚的警戒感。


    聲音是從教室門另一頭,也就是走廊方向傳來的。


    「綾部,你有喜歡的人嗎?」


    緊接在她的聲音後出現的,也是我十分熟悉的嗓音。


    ……壘把我叫到這裏,卻在跟她說話。


    壘很有異性緣,我這個跟他相處多年的童年玩伴當然明白這一點。其實他說話的內容很有深度,我也在他的幫忙下接受了父親離世的事實。不論是為人處事還是男子氣概,壘自然都備受尊崇。


    「幹嘛問這種事?」


    「我要說很重要的事,所以想先問清楚。」


    「……沒有。」


    「是嗎?」


    但我從沒聽壘親口說過戀愛方麵的話題。不僅如此,諸如喜歡的偶像、女演員、男高中生常說的下流話等等,我也從沒聽他說過。沒想到這樣的壘居然會主動提起這個話題,讓我嚇了一跳。


    「你到底要說什麽?」


    「……啊啊。」


    氣氛十分緊張,連我都覺得緊迫逼人。


    平常冷靜沉著的壘,聲音略顯嘶啞,說起話來也結結巴巴的。


    壘會如此失常,想必是緊張所致。這種感情一點也不適合他,但一定有某種原因讓他緊張至此。


    我想起壘曾經用「有趣」這個詞形容她,當時我也察覺到壘對她抱持的心情。


    「綾部,我喜歡你,是對異性的那種喜歡。所以……請你跟我交往。」


    「……」


    我為之屏息,聽到這句話的她或許也做出了同樣的反應。


    剛才看的小說中也有類似的場麵──一名男性對心儀女性求愛。


    隔著一麵牆的另一邊,應該正在上演宛如從部分劇情中躍然而出的情節吧。盡管現實比小說更離奇,但比起小說主角那種不惜豁出一切全心奉獻的求愛方式,我覺得壘這段簡短的求愛告白更為浪漫,也帥氣多了。


    但此處依舊是現實,她給出了毫不留情的回答。


    「……對不起。」


    我覺得壘的告白若被一個女人拒絕,應該會讓一百個女人笑出來,但不幸的是,她似乎是唯一會拒絕的那個人。正當我事不關己地如此分析時,兩人的對話竟往我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


    「我想也是。」


    「對不起。有田同學,我知道你很好,非常紳士也很受歡迎,但我沒辦法回應你的心意。」


    「……因為有輝彥在嗎?」


    我忽然有種心跳飆升的感覺。


    為什麽提到我的名字……?


    「這……」


    「畢竟輝彥這家夥還不錯。乍看之下,他跟你可能沒那麽適合,但你跟輝彥一定會很順利。跟他在一起很開心吧?」


    「當然!……不對,我跟他不是那種關係。先不說我的感受,他應該對我沒感覺吧。」


    「這也說不準啊。」


    「隻是我想跟他在一起而已……」


    「好像是這樣喔,輝彥。」


    壘這麽說,並用力打開教室門。


    「咦……?」


    「咦……?」


    教室門被打開後,我就被她發現了。


    我雖然有很多話想對她說,但在毫無預警的狀態下麵對麵,我忽然不知該擺出什麽表情,而且無言以對。畢竟我跟她已經在頂樓徹底劃清過往的關係了。


    她驚訝地看著我,但隨著時間流逝,她的臉頰漸漸泛起紅暈,明顯到從遠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輸了,輸得一敗塗地。輝彥,再來就看你的表現了。」


    「壘,你就為了這個叫我留在這裏……?」


    他對我眨眨眼,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耍帥男。


    「但我也是真心的。我對其他女人毫無興趣,從入學典禮那天就一直在暗戀綾部。所以輝彥,留點機會給我吧,我會馬上把她搶過來。」


    說完,壘就轉過身去。


    「壘,等一下!」


    「啊──我不聽,誰想聽勝利者胡說八道啊。你就閉上嘴巴,做好現在該做的事吧。」


    壘真的就這麽走下樓梯回家去了,彷佛完成一件任務似的。


    結果隻剩我跟她被留在原地。下午時分,學校裏的照明幾乎都沒開,隻有外頭灑下的陽光照亮了室內。


    她低著頭,忸忸怩怩地摀著手。


    我拚命思考該說什麽,腦子卻一片空白,我的字典裏沒有任何詞匯可以準確對應現在這種狀況。


    四周安靜到連水龍頭滴下的水聲都清晰可聞。隨後,她打破了沉默。


    「糟、糟糕,被丟包了耶。」


    「是啊。」


    「他還真大膽。我一直覺得他很冷靜,所以嚇了一跳呢。」


    「我也嚇到了。」


    其實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壘這麽衝動的樣子。


    「那我們也回家吧!難得這麽早放學!」


    她努力用開朗的語氣這麽說,果然想裝得跟平常一樣。


    「不,等一下,我也有話要跟你說。」


    媽媽在身後推了我一把,壘也為我布局到這個地步,我早就失去逃避的機會了。


    不論是要報答兩位的恩情,還是不讓我的決心化為泡影,我都得正視她才行。


    「咦、咦──?你也要跟我告白嗎?啊哈哈哈。」


    「嗯,應該算得上是告白吧。」


    「……咦?」


    「我決定了。」


    「……什麽?」


    「我要繼續幫你拍照。」


    沒想到下定決心後,就能輕而易舉說出這句話了。


    「啊哈哈,怎麽回事?你不是說不想拍病人嗎?」


    「你讓我意識到許多層麵的問題,也是你教會了我拍照的意義。」


    我繼續說道:


    「而且,我想拍出最棒的照片。我想拍的不是你接受病情強顏歡笑的模樣,而是你發自內心笑著的照片。」


    「這……」


    「你不願意嗎?」


    她顯得有些猶豫。


    「……你真的知道幫我拍照代表什麽嗎?」


    「我知道。」


    她想說的應該是「我已經沒有未來了,替我拍照最後也隻會徒增傷悲」吧,但我不在乎,我的決心已經堅定到可以如此灑脫了。


    「那為什麽……」


    「我爸也做過一樣的事,所以你可以放心交給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問你的心情。」


    「我想拍你。」


    「……」


    「我可能是從煙火大會那天起就有這個念頭了,我想拍你,想用這雙手將你的笑容和喜怒哀樂全部留下來。我之所以會這麽想,是因為跟你在一起的時光非常快樂。」


    我終於發現了「快樂」這種情感。對鮮少與人接觸的我來說,這種情緒相對缺乏,但我從與她的關係中,第一次切身體會到這種感覺。


    我會等她的訊息,沒見麵時會覺得空虛乏味,這都是遇見她之後有所改變的證明。


    現在,我就隻想親手為她拍照。


    「我要拍你。哪怕是再有名的模特兒、再漂亮的女演員,我都覺得你是最耀眼的,我就想拍這樣的你。」


    這就是我此刻的心情。


    「我哪有這麽耀眼啊,也不是這麽厲害的人。」


    「不,你很耀眼。你不是在夏日夜空中閃閃發光的織女星嗎?」


    「……對啊,我是織女星嘛。」


    「沒錯。」


    不知是做了什麽決定,還是看透了什麽,她困惑的神情又變成平常那個笑容,讓我不禁懷疑她的表情是不是可以說換就換。


    一定很少人知道那張笑容背後藏了什麽吧,我也完全不清楚,隻知道病魔棲息在她體內,正緩緩侵蝕她的性命。未來我就要替這樣的女孩子拍照。


    我終於能麵對病魔纏身的她了。因為她總是將事情藏在笑容裏和心底,我得以更堅強的意誌來麵對她才行。


    「那我再次任命你當我的攝影師!」


    「榮幸之至。」


    她洋洋得意地點點頭,卻又在轉眼間收起這副表情,用少見的嚴肅神情對我說:


    「但要拍我的話有三個條件,如果你不能接受,就真的沒轍了。」


    「條件?可以啊,你說說看。」


    我心想「什麽條件啊」,毫無防備地問道。


    「第一,知道我生病的人不多,至少沒有其他學生知道,所以你一定要保密。」


    「嗯,那當然,我沒理由外傳,也沒人可說。」


    「也不能跟壘同學說。你隻能跟智子小姐談我的事。」


    我的母親是負責照顧她的護理師。原來如此,我能商量的人似乎也隻有媽媽了。


    「知道了,我隻會跟媽談。第二個條件呢?」


    「嗯,第二個條件是,如果我死了,希望你不要太悲傷,當然也不準哭。如果要被你哀悼,我倒希望你把死去的我忘了。」


    她毫不猶豫地如此斷言,讓人感受到她堅強的意誌力。


    「……為什麽?」


    這不太像大多數看破死亡的人會有的想法。一般來說都會更希望大家別忘了自己,或是想繼續活在大家心中吧?至少換作是我,就不會說出這種話。


    「不是常聽人說『要繼續活在他人心中』嗎?我不喜歡這樣。我希望大家像我一樣笑口常開,所以不想讓你們為我哀悼。隻有生養我的父母親可以掉眼淚,我也跟哥哥說過不準哭。」


    「確實很像你會做的事。知道了,我會妥善處理。」


    我了然於心地點點頭。


    她是個將歡笑貫徹到底的人,一定也希望周遭的人能展露笑容吧。


    「嗯,謝謝你。而且像你這種沒什麽主見跟個人意誌的人,要是我繼續活在你心中,應該會給你添麻煩吧。」


    「這倒是。你的自我主張這麽強烈,如果你繼續活在我心裏,感覺身體會被你搶走。你死了之後,我可能要先去驅邪一下。」


    「啊哈哈哈,這主意不錯,就這麽辦!」


    看她還能像這樣跟我聊天,其實我很開心。


    同時我也心想:又有機會可以拍她了,決定將心思都集中在照片上。


    「最後的第三個條件呢?」


    「啊,對喔。第三個條件是開給你的。」


    「開給我的?什麽意思?」


    「剛才說的那兩個條件,我都有對知道我生病的人說,但第三個條件隻告訴你一個人。」


    「那是……?」


    「嗬嗬。」


    當她露出不同以往那種誇張笑容的輕笑時,我不禁有種「啊,這條件應該不要聽比較好」的感覺。


    隻見她揚起一抹討人厭的笑容,感覺都能聽到「嘻嘻嘻」的狀聲詞了。


    「你不能愛上我喔。」


    感覺既像在測試我,又像在挖洞給我跳。


    「我從以前就這麽覺得了,你……」


    「不是!我隻是有點自我意識過高而已!自我意識雖然很強,但還不到過剩的程度!至少我不認為你真的會愛上我!」


    她說得飛快,像在找藉口開脫。


    「這句話隻是特別提醒啦。如果你愛上我,一定會難過得不得了,所以絕對不行。我跟你的關係隻能是模特兒跟攝影師。」


    她的語氣非常認真篤定,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在調侃我。


    「我知道你有點自我意識過剩,但是別擔心,我跟你的關係就是攝影師跟模特兒,僅止於此。」


    我答應這個條件後,她鬆了一口氣,還跟我道謝。


    總是笑口常開的她,原來這麽不希望大家因為她離開而傷心難過。我再次體會到她的本性。


    「那今天就解散吧!其實我得趕去醫院才行,遲到一下下大家就會操心得不得了。是我硬逼他們讓我到學校來的。」


    「這樣啊。」


    她的病在正常狀況下應該不能繼續上學了吧。她都能好好麵對這種病症,我卻連「你可以來上學嗎」這種問題都要猶豫再三。


    「我也想帶你一起去,但這樣一定會碰到我爸媽。我是沒差啦,但你應該不願意吧?」


    「嗯,是啊,還是避一避好了。」


    我有點擔心她的狀況,想跟著一同前往,但我的人生曆練還不太夠,跟同學的父母親見麵有點尷尬,況且還是女同學。


    「我想也是,那就解散吧!你要耐心等我聯絡喔!」


    「嗯,已經暑假了嘛。除了打工那幾天之外,我隨時都有空,你就傳訊息給我吧。」


    「啊,對喔,你在打工耶。我記得是送披薩吧?」


    她拍拍自己的膝蓋,又把之前看過的那個無聊冷笑話拿出來玩,真是學不乖。


    「我也要回去了,拜拜。」


    我沒理她,徑自往校舍玄關走去,就聽見身後傳來一句愉快的聲音說道:「別無視我嘛!」


    回到家後,我像平常一樣在等媽媽回來的期間做完家事後,就開始保養相機。最後將一整天的汗水洗淨走出浴室時,收到了她先前預告過的訊息。


    這則訊息帶有一如既往的活潑,又夾雜了她正受病症所苦的一麵,讓我不知該如何回應。


    【今天很謝謝你。但你已經是我的攝影師了,就要拚命工作才行!明天開始拍照吧──!早上八點在車站前碰麵,攝影地點已經確定了。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所以你一定要赴約喔!】


    ──沒有多少時間了。她說這句話是單純在陳述事實,還是為了讓我傷腦筋?我猜應該以上皆是吧。


    既然決定要好好麵對時日無多的她,我就不能逃避這句話。我一定要在她的餘生中拍出一張最棒的照片。


    當我陷入沉思時,她竟沒等我回覆,又傳了另一封訊息過來。


    【啊!對了,可以的話請你騎機車過來!我想看!】


    這麽說來,之前聊到機車的話題時她就變得相當起勁。我心想:如果她對機車有興趣應該無所謂,於是回了一句【了解】就鑽進被窩。


    仔細想想,跟她扯上關係後,我就已經放棄平穩的日常生活了。但更重要的是,我之所以對往後的日子充滿寄望與幻想,也是因為期待與她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吧。


    過去的我根本無法想像這樣的生活──想著想著,我便緩緩開始打起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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