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啊?」


    …………啊,糟糕。這就是所謂的上課睡死吧。等下隻要我一把臉抬起來的瞬間老師就會諷刺我「早安啊」,鐵定是這種模式沒錯。唔哇,我這次真的完蛋了。


    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啊?我豎耳仔細聆聽──啊?為什麽覺得聲音好遙遠?有種耳朵裏麵被塞住的感覺……是錯覺嗎?


    ──喔,聽到了聽到了。這種有點裝模作樣的說話習慣……是世界史的老師吧。那是一個瀏海造型很有九零年代風格且談話也頗有趣的老師。當我聽不懂他的上課內容時總是會盯著他的前額頭發看,我猜那應該是找人設計過的吧……如果我「呼」地對他的頭發猛吹一口氣他會發飆嗎……一定會吧。


    好吧暫時不管那個,既然是世界史就是第三節課了。結果我也睡太久了吧……啊,之後老師要是把這件事告訴導師大槻小姐或是負責訓導的中村老師,那我鐵定會被臭罵一頓……


    ……啊,是粉筆的聲音。現在老師一定是麵對黑板的方向吧,要把頭抬起來就隻能趁此時了?沒錯就是現在,記得要裝成一副自己本來就清醒、什麽事都沒發生過的模樣喔。一、二、三!


    …………怪、怪了?這是怎麽回事?不要說抬起臉了,我連頭都沒法離開桌子半寸。真的,完全抬不起來啊,本來應該不必花這麽大力氣的啊……哎呀,我的腦袋有這麽重嗎?好、好吧,總之先把頭抬高再說。加油,一、二、三────


    「唔……唔啊…………」


    ……啊,這下子真的很不妙啊。我的頭好痛,痛死了,就像有人在裏麵反覆強調這點一樣。額頭前方的部位尤其嚴重,隻覺得地球的重力跟穿透眼皮底下的光線與景色刺激強烈。這資訊量……資訊量快把我淹死了!我幹嘛實況轉播啊……


    啊──原來如此啊,剛才會覺得聲音很遙遠就是這個原因嗎?我的身體完全垮了嘛,啊,知道啦知道啦。


    「……城。」


    啊,剛才是蘆田在低聲叫我吧,絕對是那樣沒錯。該說唯有這種時候她就變得特別敏銳嗎?不過很抱歉,我現在剛好沒有餘裕回答你。


    「────嗯嗚!」


    唔,我的頭好晃啊。什麽?該不會其實我的頭骨還沒密合吧?怎麽可能,那隻是頭痛剝奪了我的平衡感而已。咦?難道說我的病比自己想像中更嚴重……?


    「你終於清醒啦?佐城同學?」


    「啊────」


    被抓包了,毫無掩飾的餘地。哇靠,老師竟然直接走到我的座位前麵來。多虧你這麽大老遠來一趟啊,在自己講課時狂睡的家夥就算念幾句也不算過分吧。不過我趴著會被發現也是因為我穿運動外套的緣故吧,全班隻有一個人這麽穿不被發現才有鬼。


    「我聽說你今天一大早發生的事了,雖然可以體諒你悶悶不樂的心情,但這並不足以成為放棄聽課的理由喔。」


    「……是。」


    「以後上學時,對這樣的麻煩遭遇要有心理準備啊。」


    「……是的,那個…………」


    「怎麽了?」


    「我可以去保健室嗎……」


    說話倒是比我想像中順利些。大概是感冒還在初期階段喉嚨尚未受到影響吧。你們感冒都是從哪個部位先有症狀的?我是頭痛。


    啊……不過上課上到一半我或許不該如此要求,這樣太顯眼了。說要去保健室大家一定會好奇我怎麽了吧。反正隻是坐著聽課而已我應該還能撐下去,或許等這節課上完了再去比較好。


    老師用有點驚訝的模樣看著我,但很意外地他認真思考起這個必要。


    「那你去吧。不過,在下次上課以前要複習今天的進度喔。」


    「好的……」


    我本來是打算稍微使勁站起身的,啊啊……錯過了這個時機病情搞不好會更糟。沒想到我的身體竟變得這麽重。說什麽不想被大家注意之類的,現在不是耍那種奇怪任性的時候了啊。


    「哎……呀呀呀────哇哇哇哇哇!?」


    「喂!?小佐────」


    「嗚噗…………!」


    巨大的撞擊聲響起,我雖然不覺得痛但有種腦袋被激烈搖晃的感覺,鼻腔也溢起一陣酸楚。我搞不太清楚自己此刻是何種姿勢和狀態,隻知道嘴裏發出了哀嚎聲,剛才大概是不小心撞在教室的門上了吧。


    「────城!!你────好嗎!?」


    「喂──!────一點!?」


    我在搞什麽啊……這樣不是反而讓自己變得更顯眼嗎?我得快點爬起來去保健室才行……哎呀,我的手臂要怎麽用力才能把自己撐起來啊?真奇怪,老實說我的情況恐怕很糟。咦?現在又是什麽情況?耶?這裏已經是床上了?我正在躺著?啊啊,算了這樣也好,反正我好困啊,讓我稍微休息一下……──


    ◆


    我升上國中二年級時,才第一次學會假裝自己沒事。


    至於理由則是「大家都這麽做」的緣故。而且事後我還嚇了一跳,本來跟周遭有點疏遠的我也能因此融入大家,甚至是互相開起玩笑。就是從那次開始的,起初我隻是以嚐試的心態去做,最後卻變成永遠都維持那種狀態了。


    一切的一切,都隻是不暴露出真心話而已。裝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態度,好像自己所看到的任何事都不值得大驚小怪。但就在我掛著這種麵具的過程中發現一點,啊啊,原來這就是所謂的長大成人啊。逐漸失去「小孩」這種單純身分的我們,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毫無保留地交朋友了,所以才要打造出另一個自己,作為保護真正自我的盾牌。這麽做以後,我就像摸索出一條通路般,有交情的同伴愈來愈多了。


    然而,「還不算長大成人」的我是沒辦法長期維持這種狀態的。我猜,在我周遭的每個人應該都經曆過同樣的階段吧。


    對當時的我而言,需要假裝自己沒事的主戰場是在教室。在尚未適應這種狀態前,隻要從教室走出一步或是自己一個人獨處時,就會退化成「懵懂混沌的小孩」了。也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大意。


    當時也是持續下著雨。


    刺耳的金屬聲,散落一地的料理與餐具。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因為食堂地板太濕,我才誇張地滑了一大跤而已。如果換作今日,這樣的丟臉場麵不論被誰撞見,我都隻會覺得「啊啊──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但自己還真慘啊」而已。


    不過,那時候的我不一樣,是對他人看法還非常在意的時期。要是我被周遭的人認定為「土包子」,就算大家都隻是心照不宣我也會非常害怕。看著出糗的我,食堂所有聲音都停止了,周圍沒有任何人采取行動或許也助長了這種緊繃的氣氛吧。沒辦法,誰教大家都是跟我處於同一時期的國中生呢。


    時間大概過了還不到一秒吧。彷佛就像在體現我當時的不成熟般,我竟隻想要在大家看清楚我的長相前拔腿狂逃而去。


    就是在這時候,好像有個聲音在說你不能這麽做一樣,某位女同學主動上來關切我了。我完全忘了要采取行動,隻是對她看得入迷,當時的景象我現在還記憶猶新。


    對她逐漸產生好奇,並將我吞沒到那個無底的沼澤,並不需要花太多的時間。


    ◆


    我現在已經沒有餘裕,去判斷出現在視野裏的天花板有沒有印象了,頂多隻能把那種明顯的惡心感透過咬緊牙關、繃著一張臉的方式勉強緩和下來罷了。


    「唔……可惡。」


    身體狀況掉到最惡劣的地步。對於自己的運氣之差,我忍不住把平常不會掛在嘴邊的怨言化為粗話脫口而出。一想到下雨跟濕氣才是罪魁禍首,我就感覺更不快了。


    「你醒了嗎?」


    「……嗯啊……?」


    在我眼睛未能睜開前,就有某個聲音對我問道。淡淡的藥味飄了過來。這裏是……保健室?雖然我記不清楚了,但好像是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下勉強抵達這裏的。我撐起眼皮,發現一位似曾相識的壯年女老師。


    「我是學校的保健室醫師新堂。早上你那些濕掉的製服由我暫時保管了。」


    「啊,謝謝……」


    「還記得嗎?你在教室暈倒了,是好幾個人把你扛過來的喔?」


    「……」


    結果根本不是自己撐到這裏的。我被扛過來?哎呀討厭,不會有人趁機亂摸吧──我還悠哉地想這些……真的是身體不舒服嗎……?


    呃,我什麽也不記得了。記憶隻停留在自己非去保健室不可,那之後發生了什麽我完全沒印象。


    我對新堂老師搖搖頭。


    「我是感冒嗎……?」


    「對。體溫三十八點六度。雖然鼻子跟喉嚨還沒出現症狀……你喉嚨會痛嗎?我猜之後會愈來愈嚴重。」


    「真的假的……」


    是我平常做了太多壞事嗎……已經好久沒有遭遇這種災難了。而且還是幾年才有一次的重感冒。我從以前就一直自豪於身體健康,結果該遇到的時候還是逃不了……啊,頭痛死了。


    「唉,今天一早起來感覺還很好啊……」


    「這就是所謂的突然中招吧?聽說你被駛過的卡車潑了水,我猜就算沒發生那件事你也會生病吧。」


    「咦咦……?」


    「突然的發燒症狀,是受傷或免疫力減低時身體采取的自我防衛機製。人體的免疫力會因疲勞而下降,你最近是不是很累?」


    嗯,受傷倒是確定沒有……咦?所以我很累嗎?但我又沒做什麽激烈運動啊……


    「不隻是肉體的疲勞,精神方麵的疲勞也算。搞不好有什麽本人也沒察覺到的壓力呢,社會人士尤其經常發生。」


    「社畜嗎……」


    「你是在預測自己的未來?」


    「嗚哈……」


    精神上的疲勞……怪了,我明明想不出任何的可能,卻有種心裏一塊大石頭「咚」一聲落下的感覺。啊啊,一定是那樣的,因為自己的潛意識認同這種推測。那這種「疲勞」的真正來源究竟是什麽,我怎麽想都想不出答案。


    「現在你就乖乖睡覺吧。如果覺得太熱或太冷記得向我反應。」


    「是……」


    毫無睡意。我腦袋迷迷糊糊望著天花板。過去我因某個理由打點滴時,感覺跟現在很像,但我不記得是什麽時候了。有藥品的氣味,螢光燈的照明,此外還有圖案不規則、宛如被蟲啃出來的天花板……用掃帚柄一捅應該可以輕鬆刺穿一個洞吧……


    我知道自己的腦袋一片空白。隻要刻意不去意識就不會聽到外麵的雨聲了。另外頭痛雖然很嚴重,但這種什麽也不想單純對天花板發呆的時光,不知為何給我一種很愜意的感覺。


    ◆◇


    沒辦法專心上課,都是因為胸口深處有什麽東西在騷動的緣故。


    自己動搖的理由根本不必多問,會變成這樣就是從我認識的某個男生暈倒後才開始的。他發出巨響倒地且再也爬不起來的時候我真是被嚇到了。因為他暈過去時發出了很可笑的叫聲,我還以為他會馬上爬起來呢,結果他的模樣卻很不對勁,我這才慌忙跟老師一起跑向他。


    『小佐城……!?喂,小佐城!?』


    好友蘆田圭以及班上其他男生紛紛喚著癱在地上的他。當座位比較遠的我趕過去時,他已經被其他男生攙扶起來,隻露出一副垂下頭的樣子,我沒法看清他當時的表情。


    在老師的指揮下,幾位男同學把他扛了起來,我這才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臉。平常總是掛著傻笑的他,現在卻變得滿臉通紅,感覺相當痛苦,表情隻剩下難受而已。我就像被這種模樣所牽動般,從胸膛內傳來的每一下心跳都變得無比沉重,感覺都快喘不過氣了。等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剛才始終愣著,直到他被送出去以後,我才在同學的提醒下離開原先站立的位置。


    (他沒事吧……)


    或許是為了追求心靈的安寧吧,我忍不住將目光投向我的好友。可能我期待她會像平常那樣,以眼神示意我「不會有問題的啦」。然而,如今她也隻是用隱約有點鐵青的臉色看著前方那個變空的座位而已。


    ◇


    一下課我就直接前往保健室,由我的好友圭陪同。敲了敲門走進去,保健室醫師新堂老師出來迎接我們。我提到剛才暈倒的他,老師似乎立刻理解我們來此的用意,便告訴我們依據他的症狀隻是單純的感冒。我聽了以後放心多了,不由得大大舒了口氣。


    「──哎呀,那種演出真是罪過啊。」


    當我說明他暈倒的情況時,老師以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說出感想。難道隻有我覺得這種話不可以隨便亂說嗎?總之我得知他的病情並不是特別嚴重的症狀後,這才終於鬆了口氣。即便如此,他在發高燒依然是毫無疑問的事實。


    我們先在手上噴酒精消毒,然後從老師那裏接過口罩戴上,他躺的病床位於窗邊,我們鑽入隔簾來到裏頭。對於他平常的表情有多麽豐富,我是最清楚不過了,現在看到他嘴巴抿成一直線睡著的模樣,就像是頭一遭目睹一樣稀奇。他這種痛苦難受的樣子,也讓我認清了平時他那種樂天派的表現並不是理所當然的。


    「你們回去吧,下一節課已經要開始囉。」


    「咦,啊────」


    在老師的催促下,我們兩人被半強迫地趕到走廊上。好友那關切的表情,跟我內心所抱持的感想,很不可思議地幾乎是一模一樣。


    看到他這名同班同學因高燒而受罪,我覺得自己內心的擔憂就跟對妹妹所抱持的擔心是很像的,這麽說會不會有點失禮呢?一想到剛才他那種樣子,我實在很難不聯想起晚上哭鬧的妹妹愛莉。


    他人在保健室休息,旁邊還有保健室老師看著,光是能確定這點我個人就感到很安心。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但我總覺得他這段時間都是自己一個人在勉強消化痛苦與悲傷。像這樣的他,要是能有保健室老師隨時幫忙照顧,就讓人放心多了。


    (太好了……────等等,為什麽我要這麽擔心他啊!)


    這種感覺簡直就像自己的某位家人昏睡過去一樣──一察覺這件事,我就為這種感情不該對異性的男孩子付出,而感到臉上躁熱起來。為了排解這種尷尬,我和好友聊了起來,結果等返回教室時,她跟我都已經多少恢複冷靜了。


    ◇


    在第四節課開始以前我返回教室。剛才之所以從保健室乖乖撤退,是擔心騷動會吵醒他的緣故。當然更重要的是那樣會惹新堂老師生氣。另外我也害怕自己被傳染的話會影響到家裏的妹妹愛莉。


    難以消弭的焦躁感擾亂了我的專注力,第四堂課就在這種浮躁的狀態下度過。環顧四周會覺得大家好像都恢複正常的生活了,視野的一隅不過是少了一個人而已,但總有種教室變得空蕩蕩的錯覺。等回過神才發現下課鈴聲已經響起。


    一旦不在座位上了,存在感就如此巨大……不論是正麵或負麵的存在感,都會讓我有種很不自然的感覺。就像我那個八麵玲瓏的好友如果周遭空蕩蕩的,也會讓我覺得很不自然。果然對自己來說,他們就是────?


    (……等、等一下,圭也就罷了,為什麽我對那家夥──)


    我突然冷靜下來思考這點。太奇怪了,對自己而言,「他」不應該是如此重要的存在才對呀。就算認識已有一段時間了,但至今為止我都是單方麵被他增添困擾而已。現在我還為那些事生氣呢。明明如此,究竟為什麽他會占據我腦中的大部分空間啊。


    「哇啊……!好帥……」


    「……?」


    伴隨著某位女同學的喃喃自語,教室突然掀起一陣騷動。我察覺到似乎有什麽異樣便抬起頭,這才發現某位名人正站在教室的入口處。


    「嗨,呃……你是蘆田學妹,對吧?」


    「是、是滴……好久不見了!」


    記得她名叫四之宮凜,是本校的風紀委員長。我那位好友是她的死忠粉絲,立刻站到她前麵,擺出「全神貫注」的姿勢回答道。


    那位學姊的高馬尾嫋嫋搖曳,凜然的神態英姿颯爽,就連同樣身為女性的我都彷佛能理解其他人崇拜她的理由。


    (難不成是找涉有事……?)


    我思索著她造訪本班的理由,腦海立刻浮現剛才被送到保健室的他那張臉孔。話說回來,這位擔任風紀委員長的學姊當初到底是怎麽跟他認識的啊?而且這位大受歡迎的學姊,到底又有什麽事需要找他呢?


    「我來找佐城有事……不過他目前好像不在啊。」


    「那個,老、老實說──」


    學姊登場不到十秒,周圍就被女生團團圍住,這種待遇簡直就像男偶像藝人。此刻我那位好友所發出的閃亮亮視線,也從來沒對我使用過。不知為何,我突然想像起她對我傾訴愛意的場麵。


    『呼呼……小愛…………』


    「唔……」


    我用力搖頭把那種妄想驅散。


    不可能。就算圭的發型很男孩子氣,但她要裝男生未免太可愛了點。至少在我心目中,她是一個愈來愈值得仰仗的可愛存在。而且光是用「小愛」這種讓人脫力的昵稱,她就已經裝不了男生了,不論是舉止或性格她都很有女人味。再加上她對那位學姊更是徹底擺出了「女人」才有的表情。


    好友緊張兮兮地對學姊說明他此刻躺在保健室休息的前因後果,學姊聽了臉色愈發難看起來,就連我見狀都不禁又開始不安。不過即便如此,總不能對學姊隱瞞這件事,於是我也靠到那群人旁邊。


    「──所以說,佐城病倒了?」


    「是的……」


    「這件事……楓恐怕還不知道吧。」


    突然冒出「楓」這個耳熟的名字,讓我稍微思索了一會兒。我想起來了,佐城楓,就是他的姊姊。學姊在來這裏之前,大概已經問過他姊姊有沒有人通知哪裏有緊急事件,結果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學姊才判斷那位姊姊還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已經被送去保健室了。


    「唔嗯……我很想查出那輛卡車的車號……但現在不是處理那個的時候。剛好午休時間到了──你們該不會……」


    「啊,是的……正要去保健室。」


    「我們之後再去,你們現在趕快去吧。」


    「好、好的。」


    學姊一個轉身,大跨步地加速離去。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很靈活有勁,給人一種練過武術的感覺。實際上她也應該很厲害吧,不然不會散發出這種自信滿滿的氣場。我真心覺得學姊很帥氣,好友圭會成為對方的粉絲也是可以理解的。像學姊那樣自信心強大的人,眼中所看到的世界一定跟我有所不同吧。


    「圭,我們走吧。」


    「好滴。」


    「圭!」


    好友的臉頰真是又軟又有彈性。


    ◇


    為謹慎起見,我把他的書包一起帶去保健室了。因為圭咧嘴笑道「裏頭不知道裝了什麽?」,打算偷翻他的書包,我才趕緊把它收起來。我一把搶過來,還被書包這麽輕嚇了一跳,原來他都把課本放在學校不帶回家啊。我試著搖了一下,裏頭發出鏘啦鏘啦的聲響,是錢包或零錢嗎?


    「啊……啊。」


    啪──當我把他的書包舉到臉部的高度時,我發現不知從哪個縫隙掉出了手機的充電器,一旁那位不停煽動著「打開吧?打開吧?」,但還是被我的正義感嚴詞拒絕了。不論躺在保健室的他平常有多不正經,還是得尊重他的隱私。況且,萬一書包裏藏了什麽不堪入目的書籍,我待會兒要用什麽表情去麵對他才好。


    (不過,那家夥也是男生……不行不行,我想這個幹嘛!)


    冷靜點,冷靜點啊──我用自我暗示的方式安撫自己。更何況那種東西根本不可能帶到學校來,至少我寧願那麽相信。現在也不是為了那種事自亂陣腳的時候。走在身旁的她就是有這個美中不足的缺點,平常總是認真斥責她的自己究竟上哪去了?我歎了口氣。


    「──打擾了……咦?」


    一走進保健室,藥品的刺激氣味就竄入鼻腔。新堂老師不在裏麵,一片寂靜中,唯有放在棚架上的金魚缸正發出啵啵的氣泡聲。


    我透過沒有窗簾的玻璃門往外看,剛才還沙沙作響的雨聲現在已轉弱了,從這裏可以看到的操場到處都是水窪,怎麽看都不像是可以在上頭走路的狀態。明天的體育課該怎麽辦?我腦中浮現這個疑問。


    保健室的內側設有三張病床。這當中,隻有最靠裏麵在窗戶旁邊的那張用隔簾擋住。不必說,那代表著他正躺在上頭。


    「小佐城~……?你醒了嗎~?……呃,果然還在睡呢。」


    「嗯……應該吧。」


    我們從隔簾外喊他的名字,理所當然地沒有回應。其實剛進這裏發現室內安靜無聲,就已經猜到他根本還沒醒來。之所以明知那樣還要喊他,一定是內心在期盼他平安無事的緣故吧。


    之前他光是呼吸都很痛苦的樣子,自從他暈倒才過了一小時多一點點……這中間搞不好根本沒醒來過。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病情一定尚未好轉。


    「我們把你的書包帶來囉~……哇!」


    「哇……──咦?」


    一旁的圭這麽小聲說著並把隔簾緩緩拉開後,露出有點吃驚的樣子後退了一步。我在她身後擋著她並透過縫隙窺伺病床,同樣忍不住瞪大雙眼。


    床上是一條醫院經常使用的那種白色硬邦邦棉被,我個人實在是不太喜歡。不過即便如此,在隔簾另一頭的他還是乖乖裹在棉被裏。


    同時,他還微微睜著眼,凝望窗戶另一端蒙蒙細雨的景象。


    「小、小佐城……你既然醒了為何不出個聲?」


    「…………啊啊……」


    他的臉色蒼白,看起來沒出什麽汗,但明明安靜地躺著呼吸卻意外急促。我可以確定他還在發燒,不過他聽到圭的話後,仍然發出微弱的回應聲。


    我把附近兩張圓凳搬過來,坐在病床旁邊。


    「……你睡不著嗎?」


    「…………」


    既然他可以正常聽我們說話,我就刻意用若無其事的語氣問道。然而在我等待他回答的時候,他不但沒出聲,甚至就連目光也沒看向這邊。他隻是對著窗戶,微微睜開雙眼發呆仰望罷了。接著我們又等了一會兒,但結果還是跟剛才一樣毫無任何回應,他自顧自注視貼附在窗上的無數雨滴。盡管我很清楚他現在的身體狀況非常不對勁,內心還是感到有點不服氣。


    「難受嗎?」


    「…………當然囉。」


    「是、是嗎……」


    我試著問了別的問題,結果他這次確實回答了,害我稍微被嚇到。雖說他還是不願把臉轉過來,可是至少已經能好好對話了。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勉強他說話,因此打算隻問最低限度的必要問題。


    「……你需要什麽嗎?」


    「如果要喝寶礦力這裏有唷。」


    「…………」


    盡管問他想要什麽,他還是沒有回應,我跟圭對望了一眼。他看起來既難受又冷靜,盡管冷靜卻又難受。這種讓人無法分辨是否有餘裕的態度,使我覺得哪裏怪怪的。自己感冒昏睡時也是這副模樣嗎?我試著回顧以往的經驗。我記得當我發高燒時,就好像被關入了底片那種顏色所組成的迷宮裏,感覺相當不好受。


    明明應該如此,他的反應倒是比想像中平淡多了。


    「…………真抱歉啊……」


    「咦……」


    「害大家受驚了。」


    這不像他,說話太正經了。如果是平常,我一定會回他一句「這種事根本不需要道歉」,但因為現在氣氛太古怪,我無法笑一笑帶過去。沒錯,這就是不自然的地方。我可以理解他的語氣會比平常軟弱,然而,他現在並沒有因高燒而說話邏輯變得支離破碎、語無倫次,依然表現出可以跟我正常對話的模樣。雖然我們並沒有說很多話,不過他看起來還是很有條理。


    「怎麽了?有哪裏不對勁嗎?」


    「…………哪裏不對勁?」


    「唉,我才想問你呢……」


    對吧?我朝身旁看了一眼,圭也大表同意般用力點頭。不管如何,至少他已經恢複到能對話的程度了,這總是好事,我再度朝他的方向望過去。這時,他正朝窗外仰望,並自嘲般地嗬一聲揚起右側嘴角。


    「嗬……」


    「……!」


    我發現自己竟稍微心悸了一下。以前經常聽人說不幸的女子會引發他人的憐憫照顧之心,看來男生也是一樣的。更何況他平常總是那麽不正經,如今笑得這麽軟弱無力,反而讓我有種難以拋下不管的感覺。


    「……」


    「……」


    我們不禁陷入了沉默。雖然也不是硬要他跟我們聊天,但既然他不打算睡覺,那我期待跟他說話應該也不過分吧。倘若還有力氣開口,對難得來探望的我們說幾句話又不會怎麽樣──我內心不禁如此希冀著。


    (有、有兩個女生過來看你,你就不能稍微……等等,不行不行!他可是病人!)


    「──唔……」


    「……!涉、涉!?」


    「小佐城!?」


    他突然繃緊臉扭頭翻了個身。我慌忙探出身子想觀察他的情況,但他已經在枕頭上重新躺好,我實在不方便插手。隻見他先是用手背按著自己的額頭呻吟了一會兒,然後才悄悄把手收到棉被底下。


    「…………抱歉,我又開始頭痛了……」


    「那、那你還是別說話好了。」


    我好像一直在任性要求他。雖然早就警惕自己不要那麽做,不知為何總有種自己來這裏是害他受苦的感覺。幸好他很快就恢複平靜了,不過我還是難以拋下他不管。總覺得自己現在一旦離開這裏,就會讓什麽從手中溜走一樣……


    如果熟悉平常的他,就會察覺出他現在的臉色真的很蒼白。從他的呼吸狀態,也能判斷出他正因高燒而痛苦。如果實際碰觸一下一定會覺得很燙吧,隻是他看起來卻是一副很冷的模樣。當然真正異常的症狀是後者。我自己也因此而內心大為動搖了吧,不知為何總覺得不敢置信,於是我朝他那被窗上雨滴投射出點點暗影的肌膚伸出手────


    「────別碰我。」


    「唔……怎、怎麽了嘛?」


    就差一點要碰到時,他發出了拒絕的話語。這意料外的冷漠發言雖嚇得我慌忙抽回手,但我隨即不悅起來,本來放下的戒心也再度點燃。隻是沒多久我又心想,啊啊,這真是自己的壞習慣啊,然而他不給我多餘的思考時間,立刻繼續說道:


    「不想傳染給你們兩人。」


    「啊……」


    「還有愛莉……」


    「唔,嗯……」


    他經過深思熟慮後才說出這番考量。如此對我直接了當的溫柔態度,以及隨後提到的心愛妹妹的名字,讓我聽了忍不住心花怒放。我因為覺得害羞,刻意別開視線,結果身旁的好友即便跟我同為女性,就我看來也正散發出忸怩的可愛氣息。看來她此刻的心情想必是跟我一樣吧。


    接著,他竟然又補了一句。


    「我不想讓你們兩人受這種痛苦……」


    「什麽───」


    「等──」


    ◇


    兩人一起從保健室逃了出來。


    「──等等、等等、等等!?剛才那是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啊!?」


    「……」


    我們愣愣地站在保健室門口。情緒激動的好友雖然努力壓低音量,卻還是因為太過亢奮放棄了她原本的目的。我雖然這麽說她,但我自己也感覺臉頰滾燙、腦袋一片空白,陷入了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的境地。


    「喂、喂……虛弱的小佐城反而……」


    「不、不可以說那種話啦……太不莊重了……」


    恐怕那種溫柔體貼才是他的真實一麵吧。要是他現在身體狀況有餘裕,一定會像平常一樣故意說些輕浮的玩笑話設法把我們支開。但這次,他想必是已經沒有力氣用刻意含糊的修飾手段將腦中的言語表現出來了。


    (怎、怎麽辦……我又不是為了這個才來探病的……)


    我內心有股衝動,想再去那張病床旁邊跟他說話。


    盡管我很清楚他此刻不願跟我們接觸,如果擅自進去找他,一定又會像剛才一樣──


    「怎、怎麽啦?你們兩位?」


    「「呀啊──!?」」


    本來以為這裏隻有我們兩人,但卻突然被這麽出聲問道,我跟圭嚇了一大跳,雙雙發出高亢的尖叫,幾乎是用抱著彼此的姿勢望向聲音的來源。這時我才想起有事會來保健室的並不隻有我們。


    「四、四之宮學姊,還有……」


    那位風紀委員長學姊正用有點困惑的眼神看著我們這邊。在她背後還有另一位染著亮棕色頭發的學姊,發型跟呼吸都有點亂,同樣望向我們。那就是佐城楓學姊──他的姊姊吧。不知為何,在看過他以後,總覺得他姊姊顯得莫名成熟。


    「沒、沒事啦!隻是剛好在等你們兩位而已!」


    「什麽嘛,你們已經猜到我要帶楓過來了嗎?」


    「咦!?是、是的!就是那樣!」


    「圭、圭!」


    我努力阻止實在讓人看不下去的好友繼續說下去。她平常普遍比較從容,可是這回似乎很不巧地不論對誰都缺乏免疫力。其實我也沒資格說她,自己除了保持沉默外,也沒自信能麵對這種場麵。


    「…………」


    「啊!」


    當我默默保持不動試圖恢複冷靜時,他姊姊二話不說快步走向保健室打開門。要怎麽形容比較好理解呢?反正她看起來就是一副很焦急的模樣。


    我們跟麵露苦笑的四之宮學姊對看一眼,這才從後頭跟上他姊姊的腳步。很不可思議地,我總覺得等一下的發展會跟之前不同,因此才能不慌不亂地再度前往他的身邊。


    「…………喂。」


    「……」


    他依舊跟剛才一樣仰望窗外的景色。要說還有什麽跟剛才一樣,那就是別人叫喚他時,他一開始也毫無反應。看到他這個樣子,他姊姊沒有理會徑自一屁股坐在圓凳上,雙臂交叉在胸前並蹺著腳,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是老姊嗎?」


    「對。你還好吧?」


    「…………頭很痛。」


    「體溫呢?」


    「…………很高。」


    「笨蛋──」


    雖然對話順利展開了,但內容相當辛辣。在我身邊的圭也冒出「咦咦……」的驚呼。光從表麵聽或許會覺得這樣的發言很過分,不,搞不好事實上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明明有這種感想,不過我看了那對姊弟的交流過程,卻有種心裏一塊大石頭咚一聲落地的感覺。這就是所謂的「姊弟」吧,不知為何我被說服了。


    「暈倒時有沒有哪裏撞到?」


    「…………記不得了。」


    我回想著,這麽說來,當時他是以肩膀撞向教室的門倒下的,所以身體似乎沒有其他扭傷或外傷,不過真實狀況隻有本人才知道。「記不得了」這句話應該可以解讀為沒事的意思吧,但由現在的他說明自己的身體情況,我實在難以完全相信。


    「楓,新堂老師已經診斷過了,所以不會有問題吧。」


    「……是嗎?」


    「啊……」


    臉頰、脖子、手──就像在確認體溫般,他姊姊碰觸他各個部位。而彷佛在搭便車一樣,四之宮學姊也說著「讓我瞧瞧」並用手抵著他的額頭。他並沒有特別說什麽,隻是默默接受她們的擺布。


    『──不想傳染給你們兩人。』


    這種情形如果照他先前的說法,就代表他對學姊們並沒有那麽重視囉?不過看他被那兩位學姊隨便亂摸的樣子,我實在很難讓自己抱持「怎樣都好啦」的感想。


    (跟我們剛剛不一樣……他允許學姊這麽做……?)


    「──好冰喔……」


    「!」


    他緊繃的臉瞬間癱軟開來,好像覺得有點舒服的樣子。盡管隻有一瞬間,但我覺得他似乎恢複成「平時的他」了。我內心不免因此湧現「為什麽?」的強烈疑惑。


    「怎麽了,你覺得燥熱嗎?」


    「……有一點…………」


    「那我幫你買點涼的過來吧,能量果凍之類的應該很適合。」


    「我先打個電話給老媽,反正這家夥一定沒有聯絡家裏吧。」


    「……」


    對話持續著。他並沒有表示希望對方這麽做,不過,看起來也不像認為對方做錯──


    表情空虛的他再度閉上雙眼,在枕頭上重新躺好。我仔細觀察後,發現他全身肌肉似乎比先前放鬆了,就像在說你們不必再為我擔心一樣……


    我的內心有點悶悶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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