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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依舊還記得。即使吸入了一大口溫柔的春天氣息,也無法消除那時的緊張感。


    “初次見麵,父親。”


    公寓的共用走廊上灑落著不知是從哪兒吹來的櫻花。五歲的慧周背著和自己幾乎一樣高的帆布背包,抬頭看著眼前的大門——從縫隙間露出臉的是慧周的父親。這樣見麵還是第一次。


    “不算第一次了,在新生嬰兒室已經見過了。”父親毫無笑意地說,“你母親和誰再婚了?”


    慧周低著頭,一言不發。雖然母親總是會歇斯底裏地吵嚷,但偶爾也會對慧周很溫柔。而把她帶走的,是一位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相當年輕的男人。


    “換個問題。這個傷口是?”


    父親的視線轉向慧周臉上和膝蓋上的創可貼。總覺得好像惹他生氣了,雖然試圖用手遮住,但仍無法全部藏住。


    “這個……那個,隻是跌倒了而已。”


    “聽好了慧周。恐怕爸爸我,也無法疼愛你。”


    父親說,所以在搬來一起住之前,希望慧周遵守一個約定。


    “要變成爸爸的機械。沒有爸爸允許就不準搭話,不準要東西,不準把感情表露出來吵吵鬧鬧。”


    慧周點點頭。也隻能點頭了。產生了從今往後都不再有幸福之日的預感,不過其實慧周的幸福也早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結果,無論去哪兒,都不會有太大改變,隻是自己不被任何人重視罷了。一清二楚的隻有這件事。


    父親把慧周招呼進了家裏。收拾過的玄關幹淨到讓人懷疑有潔癖的程度。懷著憂鬱的心情脫了鞋,一位女性現身了。


    “這是史蜜卡。從今天開始會由她來照顧你。”


    史蜜卡看起來和母親同齡。長著一張端正的臉型和一頭精心編織過的黑發。藍得令人炫目的連衣裙纏繞在纖細的身體上。真是個漂亮的人啊,慧周如是想。


    “初次見麵,慧周。”


    史蜜卡微笑著伸出了手。慧周也如其所願地作出回應。從纖細的手上傳來的體溫微涼。這才注意到——史蜜卡是amicus。


    “然後慧周,你有姐姐了。馬上就能見麵了。”


    “誒?”


    慧周睜大了眼睛——父親的一句話點亮了能消除對新生活的不安以及對史蜜卡的困惑的魔法之燈。像鉛塊一樣的心髒,稍稍輕快的躍動著。


    一直以來都是孤身一人的自己,要有姐姐了。


    *


    冬日的加利福尼亞被潮濕的空氣和曖昧的寒冷包圍著。


    載著慧周和哈羅德的出租車,正沿著舊金山灣在高速公路上行駛。在那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之間,無人機如同大群飛蟲般穿梭來穿梭去。處在它們下方的話,天空一定總是灰色的吧。也肯定無法見到星星。


    “到了rig city後,第一步先是電索。”慧周說道,“幸運的是,好像會有幾個員工來協助我們。結束後……路卡夫特輔助官?”


    旁邊的哈羅德正雙臂放鬆地環著手低著頭。今天他穿的是一件厚厚的毛衣,但怎麽看都不是分局發放給amicus用的。到底是從哪裏得到的呢——不,這先暫且不提。


    做出飛往加利福尼亞的決定,是在從比嘉家返回聖彼得堡的路上。順利地與華盛頓分局的電索官取得了聯係。


    “這邊的感染源也參加了rig city的參觀旅行。從7月的獨立紀念日開始放了幾天假,然後去了加利福尼亞旅行。”


    果然感染源的共通點,很可能就是參加rig city的參觀旅行。


    慧周立即聯係了托托奇課長,獲得了對rig city的搜查許可。剛結束合計三十小時的晃晃悠悠的車程,這次又換成了整整一天的航班。如果隻是商務活動的話,完全可以用全息電話解決,但要電索的話就行不通了。


    “從病毒的特征考慮的話,犯人確實可能是掌握著高度技術的人。’”隔著全息瀏覽器看到的托托奇依舊是一副鐵麵無私的樣子,“在這一點上,rig city的程序員都是從世界各地集結起來的尖端人才,就算混入一個犯人也不足為奇。甚至還可能是多人犯罪。”


    “是的,我會考慮所有的可能性。”


    “狀況正在惡化。但是,起碼現在有了名為rig city的這個共通點作為希望。”


    據說,在慧周她們追趕莉的同時,實際上在四個主要城市也都確認了新的病毒感染。香港、慕尼黑、墨爾本、還有多倫多……雖然分局的電索官們都急於確定感染源,但似乎進展緩慢。幾乎沒有能像慧周那樣能夠並行處理的電索官,搜查陷入被動也是沒辦法的。


    “正因為如此,我才期待著你哦。樋枝電索官。”


    “我會找出一些線索的。”


    雖然慧周嘴上這麽說,內心卻忍不住泛起陣陣苦澀。


    老實說,光是聽到rig city這個名字,就會感到異常沉重。


    “但是課長。難道路卡夫特輔助官也要同我一起去rig city嗎?


    “當然。請把他當做樋枝你的所有物來運輸。”


    一直沉默著的哈羅德突然皺起了眉頭,“也就是說,我要去貨艙嗎?”


    “貨艙?飛機上有amicus專用的包廂吧?”


    “我知道。但那種不僅要站著還又擠又暗的包廂,不就和貨艙無異嘛。”


    “這點還是放棄吧。不管友人派增加多少,amicus在國際標準上還是被當作物件對待的。”


    “但是……拜托,能不能幫我安排一個和人類一樣的頭等艙啊?”


    “哈?”慧周不由得叫出聲來,“連我都沒有坐過那麽好的位子好嗎?”


    “要好好獲取病毒的分析結果和員工的個人數據。聽到了沒?”


    就這樣,與托托奇的熱臉貼冷屁股的通話結束了,隻留下了一臉絕望的哈羅德。


    於是乎慧周他們便到達了加利福尼亞,坐上了去往rig city的出租車——本應是這樣的。


    “路卡夫特輔助官,你差不多該起來了。”


    自從下了飛機,哈羅德就這樣一直低著頭一言不發。大概是貨艙相當不舒服吧,都一動不動到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故障的地步了。


    “喂喂?”慧周便悄悄地窺向他的臉。哇,眼睛還睜著。起碼眨個眼吧,好惡心,“怎麽了,不會要說你不舒服什麽吧……”


    “早上好,樋枝電索官。”


    “噫。”


    哈羅德突然像是打開了開關一樣端正了坐姿——慧周情不自禁地向後退去,腦袋都快撞上車窗了。


    “哦呀。” 他表情倒是很清爽,“怎麽了嗎?”


    “這是我的台詞!”嚇得心髒都快停止跳動了,“別嚇我啊!”


    “非常抱歉。因為貨艙太痛苦了,我就關掉了所有的思考。”


    “哈。” 那是什麽,“總而言之……就是站著睡著了嗎?”


    “通俗易懂的比喻。”


    “虧你還能自己下飛機,坐上這輛出租車啊。簡直就像夢遊呢。”


    即使被慧周諷刺了,哈羅德也隻是微笑著——不管怎麽說,沒有真的故障真是太好了。萬一真發生那樣的事情,會對搜查造成很大影響的。隻有那點還請饒了我吧。


    不久,出租車離開了高速公路,穿過了通往rig city總部的大門。雖然在網上就知道這裏的占地麵積之大,但實際一看,即使不想承認也會被其寬廣所壓倒。這裏同時還設有複合體育設施、高爾夫球場、海灘,簡直就是一個小小的度假勝地。


    rig city是一家總部設在矽穀的跨國科技企業。他們收購了大疫情中開發了neural safety的機構,並以其巨大資本擴大了生產工廠和分銷途徑。後來誕生出的your forma,也正是rig city的產物。此外,現在提供所有互聯網服務的也正是他們。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rig city即是地球科技技術的領導者。


    在總部的環島前下了出租車,一位穿著西裝的女性amicus前來迎接。


    “候您多時了,樋枝電索官。路卡夫特輔助官。”amicus露出漂亮的牙齒說道,“我是負責接待客人的安。”


    慧周邊點頭邊下意識仰望總部的建築。如同在歐吉和莉的機憶中所見那樣,流線型屋頂上的球體紀念碑閃閃發光——啊啊,真的還是來了啊。


    雖然這是慧周初次訪問rig city,但說實話,她對這家企業並沒有什麽好的回憶。


    “怎麽了?”


    無意中被哈羅德的問題給嚇了一跳——隻是,他發問的對象不是慧周而是安。不知什麽原因,她一直盯著哈羅德看。


    “沒什麽。”安露出了符合機械的完美笑容,“我來給二位帶路,這邊請。”


    在安的帶領下兩人進入了總部。寬敞的入口處裝飾著公司的標誌。來往的社員們穿著一樣的rig city製服,其中也零零散散地混入了amicus。大家每次和安擦肩而過,都會明快地打招呼。


    “安。”哈羅德搭話了,“你的人脈真廣呢。”


    “不是我的人脈廣,而是大家對amicus都很友善。不僅僅是公司裏,大部分的市民也是如此。甚至還有很多人在考慮要賦予我們休假。”


    “誒?”慧周一不小心發出了怪聲,“休假?”


    “是的。加利福尼亞州有許多友人派的議員,議會也在考慮是否給予amicus基本人權。毫無疑問,假期肯定會在不久的將來實現的。”


    什麽——這些慧周可都是初次聽說啊。真可怕,時代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嗎。另一邊的哈羅德似乎早就知道了這件事,並沒有表現出特別驚訝的樣子。


    “不愧是矽穀底下好乘涼啊,連我都想考慮移民了。”


    安歪頭疑惑:“我自己並不想休息,但您不是這樣想的嗎?”


    “是的,休假很重要。安,為了我將來可能的搬家時刻,方便告訴我你的聯係方式嗎?”


    不是等等,這家夥在說些什麽?


    雖然被慧周輕撞了一下側腹,哈羅德仍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退一百步講,就算對比嘉的事能睜隻眼閉隻眼,那和安親近的理由又是什麽啊?況且amicus之間的對話說到底應該是為了模仿人類而做出的‘人偶戲’罷了。


    也不知道安如何理解哈羅德的話,她隻是保持著微笑說道:“因為我並沒有終端,請通過聯係事務所來呼叫我。一定能幫上您的。”


    “非常感謝,安。我會這麽做的。”


    “路卡夫特輔助官,”慧周小聲訓斥,“麻煩遵守作為搜查官的規範。”


    “當然啦。”騙人。絕對是敷衍的。


    伴隨著這樣一段小插曲,二人終於到達了小睡室。房間中,四名願意協助電索的員工已經在等待著了。他們都是些年輕人,而且還都是在同一個團隊工作的程序員。


    當然,與包括莉在內的感染源接觸的並不隻這四人。隻是其他員工拒絕了電索,隻接受了協助詢問。說到底電索在搜查之前是暴露隱私的行為。有人望而卻步也很正常,隻要不是下達了搜查令的嫌疑犯,就沒有法律約束力。


    幸運的是,這四人似乎沒有這種抵觸感。


    “倒不如說,對電索很感興趣。”“如果真的被窺視到了機憶的話,會是什麽樣的心情呢?”“真的隻是在睡覺,其他什麽都感覺不到了嗎?”“會不小心被別人的感情所吸引嗎?”


    從接二連三的提問中可以窺見他們作為your forma的締造者的好奇心。但是今天慧周她們來到這裏,可並不是為了讓他們進行電索體驗。


    “感謝各位的合作。請在同意書上簽字後躺在床上。”


    慧周冷淡地說完,四人似乎有點失望地麵麵相覷,但還是乖乖地服從了。不久護士amicus就出現了——據說是從當地醫院派過來的,常駐在公司內的醫務室裏——在四人的手臂處注射鎮靜劑。為了能進行更清晰的電索,需要降低電索對象的意識水平,鎮靜劑自然必不可少。


    如果能從他們的機憶中,找到感染源和病毒感染途徑的線索就好了。


    確認所有人都入睡後,慧周像往常一樣建立了三角連接。


    “路卡夫特輔助官,準備好了……”


    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嘴。正巧撞上哈羅德把耳朵移開,把<救生索>插進連接端口的畫麵。看多少次都不會習慣的光景——突然,彼此的目光交匯。


    “怎麽了?電索官?”


    “不。”慧周難掩苦澀,“雖說現在才說,就沒其他什麽更好的位置了嗎?”


    “啊啊,是覺得我移開耳朵讓人不舒服嗎?”


    “那還用問。”


    “原來如此。”他不知為何露出了樂在其中的笑容,“都移開了,要不更仔細地看一下吧?”


    “別再靠過來了,我已經準備開始了!”


    因為哈羅德想要把臉靠過來,所以慧周隻能像逃跑一樣墜向電子之海——真是的,他真的有編入敬愛規則嗎?總是對戲弄人類樂此不疲。


    必須要轉移注意力了。


    四人的表層機憶交融綻放。追溯到參觀旅行為止的機憶吧。與他們在rig city的日常生活擦肩而過。編程語言被輕快地描繪出來。點綴著閃閃發光裝飾品的聖誕樹。不知不覺看入迷了。擠進來的慵懶心情。是定期心理檢查。hsb被插進了脖頸——包含四人的機憶在內,所有人展示的感情都是穩定的。幾乎沒有憤怒或悲傷的記錄。有的隻是對工作的熱情、希望、從容——能有這種穩定精神狀態的人,大多都是大型企業的職員。聽說這些企業都花費了很多預算在心理疏導上,有這般完善的環境才能夠毫無壓力地致力於工作,員工之間的糾紛也很少。


    還沒有找到所需要的機憶。落下速度進一步加速——忽然,偶遇了像是黏糊糊的膿一樣糟糕的感情。那是什麽。很引人注目。不知是哪裏的酒吧中。很多員工聚集在一起喝酒。應該是送別會吧。在一片“再見啦索克。” “保重啊。”“明天就要寂寞了呢。”這樣的對話中,可以看到一位俄羅斯男性。他就是索克嗎?——怎麽了?


    隻有在這段機憶中,四人才表現出滿腹牢騷的厭惡感。


    所以慧周自然而然地看了過去。四人對索克表現出來的態度與厭惡相去甚遠,倒不如說是與好友離別的不舍,這說不通。心口不一這是誰都會有的事——但正因為至今為止他們的感情都很穩定,卻共同討厭特定的人物,這就產生了奇妙的不協調感。然而,這隻是一個與感染源無關的機憶。很難與事件聯係在一起——索克大口痛飲著啤酒,愉快地談論編程。喧囂如海浪般湧動。輕快的爵士樂——瑪托伊,聽到有人這樣說。“那個時候正在編寫瑪托伊呢。”在那之後的話就聽不到了。


    瞬間感到背後汗毛直立。


    ‘初次見麵,父親。’


    逆流的征兆。冷靜點。要抑製住。不要弄錯了該接觸的地方——慧周拚命集中注意力。瑪托伊。想將那聲音從耳中趕出去,但還是失敗了。


    將好不容易才到達的參觀旅行的機憶按照順序分別捕獲起來。首先是歐吉,接著是莉,最後是華盛頓的感染源——四人一起,連索克也接待了感染源們,這讓慧周稍微有點吃驚。他自豪地講述了有關編程的最新技術。這些機憶,沒有了像剛才那樣的厭惡——有點讓人耿耿於懷。


    除去這點,剩下的怎麽看都是平凡的參觀旅行。


    怎麽找都沒有病毒的感染途徑和對犯人的線索。


    ‘瑪托伊’


    又是這個名字縈繞於耳。啊啊,夠了吧。想甩開。


    “——樋枝電索官?”


    被打撈上來的時候,大腦思緒亂得厲害。呼吸稍微有點急促了。當慧周總算深深地吸了口小睡室幹燥的空氣後——注意到了哈羅德正擔心地看著她。因為不想被他察覺到自己的動搖,所以盡量冷靜地拔出了<救生索>。


    “沒有收獲。”發出了沙啞的聲音,“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是的,是份太過於和平的機憶了。有什麽看漏的地方嗎?”


    “不可能。”慧周撓了撓頭,“按照計劃,你去詢問其他接觸者的情況。我去取所有員工的個人數據和病毒分析結果。”


    “我知道了。”哈羅德點點頭,但臉上卻依舊掛著擔心的表情,“臉色不是很好呢,還是稍微休息一下比較好吧?”


    “沒事的。還有在詢問的時候,麻煩打聽下一個叫做索克的員工。”


    “是和他們幾位在一起的俄羅斯男性吧。雖然好像和事件沒有關係的樣子。”


    “我也是相同意見,隻是有點在意……那麽,一會兒見。”


    雖然他好像還有什麽想說的,但慧周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小睡室。在被發現之前,想盡早擺脫掉他。瑪托伊。瑪托伊。瑪托伊。大腦深處,這個詞回響著。


    啊啊——就是因為這樣,才不想來rig city啊。


    2


    一樓南側的休息室中,社員們各自忙著工作。


    慧周獨自一人陷在沙發裏,吐出電子煙的煙霧。是因為這裏配備有臭氧發生器嗎,冰涼的薄荷香氣立刻融化得一點不剩——終於平靜下來了。電索時那般動搖,到底有多久違了呢。自己還是新手的時候,確實有因初見殺人犯的機憶而吃不下飯過,但自那以來就未曾再感受過了。


    剛才明明沒有看到殺人現場。


    真是丟臉。


    慧周大大呼出一口氣,熄滅了煙。環顧休息室四周。從小睡室出來後安告訴自己在這裏等,但並沒人出現。


    大概又過了五分鍾左右。


    “您是樋枝電索官吧?讓您久等了。”


    突然有人搭話,慧周抬起頭來——哈羅德站在麵前。而且還露出一副從未有過的一本正經的表情,後背挺得筆直。


    “詢問已經結束了嗎?太快了……”


    突然頓住。仔細一看,他身穿的不是毛衣,而是漂亮的襯衫和西裝馬甲。可以看到他胸口處懸掛的amicus專用的社員證。史蒂文·h·惠特斯頓——它【原文これ,一般作為修飾物品的代詞】並不是哈羅德。


    是和他按同一外觀modeling製造出來的其他個體。


    怎麽回事。慧周不禁吃了一驚。雖然早就知道amicus的外表並非獨一無二,但沒想到竟然有哈羅德的相同型號。他不是定製型號嗎?


    “那個……”總算擠出一句話,“抱歉,我認錯人了。”


    “請您不必在意。”史蒂文笑也不笑,“我們公司的顧問希望直接告知您病毒分析結果。我為您帶路。”


    “顧問?”


    已經事先從繁忙的ceo那裏收到了視頻消息,這時候也不必特意讓顧問出麵吧。但是史蒂文沒等慧周開口就走了出去。雖然很令人鬱悶,但事已至此,隻能跟在他後麵了。


    兩個人從電梯間坐上了裝飾分外華麗的一台電梯。門關上之後,沉默便充滿了電梯空間——史蒂文板著臉到恐怖的地步。和哈羅德同樣的臉露出那樣的表情,讓人微妙地屏住了呼吸。amicus一般都對人十分和藹,但他似乎不同。他的態度確實禮貌,但可以說像機械的範本一樣毫無表情。


    正這麽想的時候,


    “樋枝電索官,”史蒂文突然開口說道,“您的搭檔和我是同型號呢。”


    對方是amicus,平時都會直接無視。但是,慧周也沒有漠不關心到可以熟視無睹的地步。


    “難道說,已經見過路卡夫特輔助官了?”


    “準確來說是在過道看到了,雖說對方並沒有注意到我,”史蒂文淡淡地說,“我都不知道哈羅德的機能還能運轉,所以吃了一驚。”


    慧周很疑惑,“你認識他嗎?”


    “是的。過去我們曾經共事過。”


    “共事?在rig city嗎?”


    “不,”他隻回答了這些,並沒有詳細說,“它有沒有給您添麻煩?”


    “輔助官很優秀。”他的觀察能力實際上很出色,但是,“……難道說你也是,看我一眼就能明白我的私人情況,還很擅長把女性玩弄於股掌之間?”


    “我對您抱有的印象隻有‘一身黑感覺很難接近’,對您的私人情況一無所知。而且我的手掌也沒大到能玩弄人類女性。”


    他是不是和哈羅德也太相反了?讓人根本無法想象他們是相同型號。


    “但我已經明白哈羅德給您添麻煩了。非常抱歉。”


    就在這期間,電梯到達了頂層。等待著來客的是打磨得閃閃發光的大理石地板和讓人想起中世紀教會的對開式大門。這是奇幻電影裏的世界嗎。慧周並不擅長應對這些。就是這樣才會討厭有錢的公司。


    “打擾了,我帶電子犯罪搜查局的樋枝電索官來了。”


    史蒂文如此報告後,大門自動向內打開了。擴展開來的光景隻能讓人皺眉——那裏比起房間更應該稱作溫室。通風的天井下,原始形態的亞熱帶植物枝繁葉茂。每個都是掛滿了花朵的複製品。樹上甚至棲息著模擬禿鷹的無人機。


    “這裏究竟是?”


    “這裏是客廳。請坐在沙發上吧,我為您拿飲品。”


    “謝謝。”怎麽會有這樣的客廳啊,“那個,雖然現在才問,但是你是……”


    “我擔任顧問秘書一職。”


    史蒂文隻說了這些,就立刻消失在植物深處。即使前麵再有流淌的亞馬孫河都不足為奇。這裏的各種品味都過於獨特,讓人頭昏。


    總而言之,慧周先老實地坐在了皮革沙發上,但是。


    “呀。好久不見,慧周。”


    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她屏住了呼吸。


    她注意到對麵的沙發上坐著一個日本人。他是個子有些小的中年男性,深邃的臉部輪廓和慧周並不太像。整齊地梳到一起的頭發需要每天早上用摩絲打理,這一點她記得很清楚。清爽的藍色襯衫與他很相稱。


    是父親。


    慧周連眨眼都做不到——怎麽可能。不可能吧。因為那個人,已經。


    突然父親的笑容崩塌了,


    “我喜歡嚇初次見麵的人,所以經常被人說是惡趣味。”


    對方的身影瞬間開始溶解——從中出現的是很適合白發的中年男人。杏仁般圓潤的瞳孔閃爍著充滿朝氣的光彩,和藹可親的相貌不會令人不快。


    “歡迎,樋枝電索官。我是顧問泰勒。”


    伊萊亞斯·泰勒。主導your forma研發的傳奇技術革命家,但從未在媒體麵前出現過,永遠閉門不出——史蒂文說要帶自己到顧問那裏去,所以也想過會不會是他,但沒想到真的見到了泰勒。


    慧周艱難地冷靜下來,說道:“抱歉,但剛才那是……”


    “是投影型的最新全息模型,但還沒有公開發表,仍處於公司內部開發階段。現在和你聊天的我也隻是全息模型而已。”泰勒看向禿鷹。似乎那就是全息投影用的激光無人機,“不管怎麽說,我現在還在和病魔抗爭,所以盡量避免和他人接觸……雖然我想這麽說,但我沒生病的時候就一直是這樣。我不喜歡和人直接見麵。”


    之前已經從新聞報道中得知了泰勒罹患胰髒癌晚期。他的剩餘壽命似乎還有一個月左右,遵從本人意願放棄了治療,進入臨終關懷階段。臨終關懷的地點也並非醫院,而是至今為止他生活的地方,位於公司頂層的住宅——也就是這裏。


    “我是電子犯罪搜查局的樋枝,感謝您協助搜查。”慧周總算是平靜下來,瞥了一眼禿鷹,“那個……您是如何獲得我父親的全息模型的?”


    “是以我們公司的監控掃描為基礎製作的。像真的一樣吧?”


    “是的。”至少明白了不能期待泰勒有什麽同理心。


    “我和你父親曾經是朋友。我不喜外出,所以並沒有直接見過樋枝近裏,但經常和他通話。他是個優秀且貪心的程序員,多虧了他,your forma的完成時間才能以年為單位縮短。”


    果然會拋出這個話題嗎——努力忍住胃痛感。


    慧周的父親樋枝近裏曾在rig city工作過一段時間。


    但是說實話,希望盡可能不要想起那個男人的事。


    “泰勒先生。我想您已經聽說過了,今天是……”


    “是個人信息的分析結果吧?剛才史蒂文去拿了。”


    史蒂文好像在等這句話一樣,帶著紅茶回來了。他用嫻熟的手法擺好茶托和茶杯,輕輕放下一個hsb記憶條。


    “這是包含離職人員在內的所有社員的個人信息和病毒的詳細分析結果。抱歉,能請您現場複製後帶回去嗎?這些原本是對公司外保密的信息,為了防止二次複製加上了安全措施。”


    “我明白了。”慧周點點頭,把hsb插進了後頸上的端口。確認開始文件複製之後,慧周看向泰勒,“關於病毒的問題,您這邊查明幻覺和身體症狀的關係了嗎?”


    “已經查清楚了。”回答問題的是史蒂文,“病毒幹涉your forma直接傳遞給大腦的信號,調動視丘下方的體溫調節中樞。因此其並非由暴風雪的幻覺引起的低溫症,而是在看到幻覺的同時體溫調節中樞受到幹預,從而引起低溫症。”


    確實,這比布阿米德實驗更加合理。但是,有一點讓人很在意。


    “史蒂文,你是秘書吧?你該不會還是分析團隊的一員?”


    “史蒂文自稱他是秘書,但我並沒有秘書。”泰勒笑了,“他負責照顧我,還兼任rig city的工程師、程序員、模型師,也可以說是萬事屋。”


    也就是說,史蒂文和哈羅德一樣很優秀。


    “我們通過分析得知,”史蒂文說,“病毒擁有偏執般的精密程度,恐怕隻有專業人士才能製造出來。我們這邊也致力於修正your forma的漏洞,但恐怕打了補丁也不會有什麽進展。希望您能盡快找到犯人。”


    “我們當然會努力的。”


    “拜托您了。那麽mr.泰勒,如果有需要請您再叫我。”


    史蒂文調轉方向,再次消失在植物深處,宛如執事一般。


    “他是個好孩子吧?”泰勒眯起了眼睛,“他,是憑自己的決定來這裏的。”


    “……這是什麽意思?”


    “他好像是逃出來的。因為型號稀有,所以好像經曆了多次轉賣。雖然禁止個人之間的amicus交易,但也有很多人鑽空子。”


    “我知道。”定製型號的昂貴amicus會以高價在暗中進行買賣。視情況而定,甚至會有國際規模的不正當流通。隻是,“那個,我聽說史蒂文在來rig city之前,好像是在哪裏工作過。”


    泰勒仍然微笑著說:“放棄吧,他會討厭的。他好像不願被人知道這件事。”


    慧周皺起了眉。泰勒是友人派嗎?即使amicus會討厭什麽,那也不過是“像人類”的一環而已——不,說到底,即使史蒂文和哈羅德以前共事過,那又怎樣?不是跟工作完全無關嗎。


    自己會變得這麽奇怪,都是因為rig city這個地方的錯嗎。


    文件的複製結束了。慧周拔出hsb,放在桌子上。


    “您身體狀況欠佳卻還特意為我花費寶貴的時間,非常抱歉。”該做的事已經做完了。慧周想立刻離開這裏,於是強行結束話題,“那麽,我就此……”


    “請留步。也不必那麽急吧。”


    慧周隻好再次坐上沙發——她明白泰勒很關注身為近裏女兒的自己。正因如此,自己才想盡快離開這裏。


    “我一定會問初次見麵的人幾個問題。大部分人都會通過無趣的閑談去了解對方,但我想更有效率一點。”泰勒慢慢地站起身來,“你也是,如果可以的話能回答我嗎?首先是第一個問題。”


    他的態度確實很和藹,但有著不由分說的某種魄力。慧周努力讓自己的煩躁表情不要表露在臉上。雖然想立刻離開,但泰勒是搜查的協助者,不能對他太過無情。


    “出生在後疫情時代的你想要安裝your forma的理由是什麽?”


    “是的。”簡直像是公司麵試的問題,“因為當今時代,沒有your forma會很難生活。要是作為機械否定派生活的話倒是另一回事……”


    “第二個問題,你是什麽時候把那個裝進腦中的?”


    “五歲的時候。在日本,五歲就可以接受your forma的手術。”


    “話雖如此,但幾乎沒有家長會讓孩子一到五歲就早早地接受手術呢。第三個問題。現在的職業……發現自己適合做電索官是什麽時候?”


    “十歲。在信息處理能力測試中擠進了世界前列。”


    “不愧是你。第四個問題。如果沒有your forma的話,你覺得自己會從事其他工作嗎?”


    泰勒伸出四根手指微笑著——雖然他確實是天才,但希望他別把凡人也卷進自己的感性中。如果不是因為工作的話,早就把紅茶一口氣喝光然後離開了。


    “我接受了ai職業適合性診斷。除了電索官之外沒有適合我的職業,父親也這麽希望所以選了,僅僅如此而已。”


    “姑且放過你的答非所問吧。”泰勒繞著沙發昂首闊步,“第五個問題。這是隻針對你的特別問題,……你認為近裏為什麽會死?”


    即使不太情願,也感到臉頰繃緊了——住手。別再提那件事了。


    “我不知道。”


    “真的嗎?”


    “是的……他沒有留下遺書。”


    當時的記憶不由分說地複蘇。


    三年前。慧周高中畢業那天,父親離開了家。


    半個月後,瑞士的幫助自殺機構傳來聯絡,告知她父親自願選擇了死亡。為了防止誤會要說明一點,父親並沒有疾病,身體很健康。但不管在哪個時代,除特定宗教之外,拉下人生帷幕的權利都在自己手裏。慧周基於機構的請求前往瑞士,舉行了簡單的葬禮後,將父親埋葬在了眺望蘇黎世湖的公共墓地。


    “樋枝電索官。我知道近裏死亡的理由。”泰勒輕聲說道,“‘瑪托伊’的開發失敗,就是他的自殺原因。”


    如果慧周喪失理性的話,肯定會舉槍朝向泰勒並命令他“閉嘴”吧。


    “您在說什麽?”慧周發出了極其低沉的聲音。


    “我說瑪托伊。是近裏負責的項目、your forma的擴展功能。”


    “……這麽一說,我或許看過那樣的新聞。”


    “看過新聞?你沒有直接從近裏那裏聽說嗎?”


    “是的。”慧周握緊了雙手。好想盡快逃離這個狀況,“那個,因為我和父親關係很一般……我並不關心父親的工作,所以不太記得了。”


    作為程序員富有才華的父親,在家中也十分忙碌。即使一起吃飯,他也是吃代餐果凍對付,不知從何時開始慧周也和他一樣了。父親讓慧周嚴守那個約定,平時都不會把女兒放在眼裏。他討厭其他人的程度和泰勒不相上下。


    那個男人的眼裏永遠隻有工作和amicus史蜜卡。


    “近裏為什麽想研發瑪托伊,你有必要了解一下。”


    “不,我並不……”


    “你的父親曾經很優秀。”泰勒毫不讓步,“你知道過濾氣泡理論【filter bubble】嗎?”


    慧周忍住歎息。差不多夠了吧。


    “我知道。指的是電子空間中隻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信息這一現象。”


    “沒錯。配合用戶的愛好和思想,自動選擇並提供信息的your forma算法……也就是最優化personalize,但這是有缺點的。如同被包裹在氣泡中一般,除了所需信息之外的東西都被屏蔽了。”


    your forma連接著一切信息。正因如此,為了不讓用戶的視野和思考過載,有必要不停地進行優化——比如之前安說過的加利福尼亞州準備給amicus假期一事,恐怕是曆史性的革命。但是慧周的新聞主題裏,卻完全沒有出現相關報道。因為慧周對amicus不感興趣,所以算法就沒有推薦相關新聞。


    也就是說,這正是過濾氣泡理論的體現。


    “當然,不能完全過濾掉對於維持民主主義不可或缺的信息。”泰勒說,“這幾十年間,人類的iq一直在增長。但是得到進化的隻有處理信息的能力,其他數字仍處於停滯狀態。你認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誰知道呢。我是電索官,又不是腦科學家。”


    “那麽,我就換個容易回答的問題吧。你在電索的時候,如何處理數量龐大的信息?”


    “我沒想過,隻是自然地處理它們。”


    “沒錯,就是這樣。你能做到這些,是因為你下意識地將那些信息一筆帶過。人腦的處理能力是有限的,天生的構造讓我們在處理大量信息時隻能一筆帶過。這樣一來,信息就隻是淺顯地流過了思考表層而已。”


    慧周曾經閱讀過關注大腦多重任務問題的相關報道。可塑的人類大腦是否為了迎合your forma而特化了信息處理能力呢,報道提出了這樣的擔憂。事實證明,龐大的信息處理削減了人的集中能力和理解能力,使人的注意力變得散漫。


    “這樣下去的話,在不久的將來人類會放棄思考,放棄文化meme,忘記哲學與驕傲,僅憑與生俱來的欲望與感情做出判斷。人們會失去思考的深度,退化成人工智能。”


    “……雖然對質疑你感到抱歉,但這有什麽學術根據嗎?”


    “研究者們也各執一詞,答案隻能在未來揭曉了。”泰勒悲傷地凝望上空,“但是你父親如此確信。他作為參與your forma研發的一份子,感到了莫大的責任。”


    別騙人了——慧周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父親明明是教科書般的冷漠男人,想隨心所欲地操控身邊的一切。


    “瑪托伊是為了讓人回想起人性、也就是愛意的全世代型情操教育係統。他為其傾注了人生。但研發卻以失敗告終,所以近裏選擇了自殺。”


    “那個人可是在瑪托伊研發失敗好多年後才死掉的。”


    “電索官,人並不會在麵臨人生最大失敗的時候想著去死。而是深入失敗創傷的毒素遍及全身時,人才會去死。”


    慧周默默地俯視蕩漾出輕微波紋的紅茶。不知從何而來的空調風像在恐懼一樣震動著液體表麵——說到底,泰勒為什麽要和自己說這些呢。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出於自己所謂的惡趣味,才選擇了這種會激怒人的話題。怎樣都好。不過,確實成功地讓人感到不適。


    真要說起來,自己實際上對於父親的死並沒有什麽明確的悲傷情緒。


    “泰勒先生。”慧周靜靜地說,“所以,您是想表達什麽?”


    “你很好懂。你討厭近裏吧?”


    “對身為他朋友的您很抱歉,但正是這樣。”


    泰勒眺望向悠然劃過上空的禿鷹,眯起一隻眼睛。並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也不想明白。事到如今還問這些,甚至讓人感到憤怒。


    “我要繼續搜查了。如果再有什麽情況,還請您協助。”


    *


    “已經詢問過所有和感染源有接觸的社員了,但並沒有發現什麽可疑言行。也存在外部人士為了誤導犯人形象而使用rig city的可能性。”


    結束搜查的慧周和哈羅德在總公司門前的環島等待出租車。哈羅德用終端打開的全息瀏覽器中映出托托奇課長的身姿,正在聽取他們的簡單匯報。


    “即使如輔助官所說,那麽不是社員的人有辦法獲取參觀人士的個人信息嗎?”


    慧周也點了點頭,“沒有入侵服務器的痕跡。’


    “是否存在通過sns投稿偽裝參觀者的可能性?”


    “雖然並非不可能……但其他兩個人就算了,莉並沒有發過去rig city的相關內容。”


    “要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電索就好了,每次搜查我都會這樣想。”托托奇嗤了一聲。裏昂現在是深夜,在自家的她身穿衛衣,腿上蜷縮著毛發充滿光澤的貓。“隻能一步一步來了。我再從樋枝分享的社員個人信息中推算一下他們的行動軌跡。”


    “還有,關於克裏夫·索克,”哈羅德突然說,“他好像作為程序員在rig city工作了半年。一個月之前他辭職了,現在是自由職業者。”


    “誒?”托托奇挑起了眉毛,“他是誰?”


    “是在社員的機憶中看見的俄裔美國人。”慧周說明道,“記錄下來的感情有讓我很在意的地方……輔助官,索克有什麽人際關係上的問題嗎?”


    “並沒有什麽問題。他的人際關係好像挺融洽的。”


    沒有找到任何索克與知覺犯罪之間的具體關聯性。但是,機憶中確實有不協調感。從自己的經驗出發,以防萬一,這種時候還是調查一下最好。


    “托托奇課長。您能優先調查一下索克的行動軌跡嗎?”


    “我明白了。調查首先會從實績顯著的程序員開始,但會盡快投入精力……”


    喵,軟綿綿的叫聲突然插了進來。托托奇的腿上,貓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正要站起來。它的耳朵嬌小可愛,是名為蘇格蘭折耳貓的品種。軟乎乎的毛和粉色的鼻子逐漸逼近,占據了畫麵。


    “好啦甘納什,不可以礙事的吧?”托托奇瞬間露出笑容,抱起了貓,“怎麽啦,是肚子餓了嗎?明明剛剛才吃過飯,真是個小吃貨。”


    慧周頓時臉色發青——糟了,要開始了。


    “真是可愛啊。”哈羅德說,“是機器寵物嗎?”


    “沒錯。路卡夫特輔助官,難道你喜歡貓?”


    “是的,因為一起睡會很暖和。”


    “沒錯,就是這樣!啊,說起來昨天啊,早上起來之後甘納什就,”


    “課長。”慧周立刻探出身來,“匯報就此結束,我們還要坐回去的飛機,所以。”


    “啊,確實是……辛苦了。兩位,回到聖彼得堡之後可以休息一天哦。”


    “非常感謝,如果有什麽進展的話請再聯係我們。”


    像是要打斷甘納什的叫聲一般,慧周按向結束通話——看了一眼哈羅德,他露出一臉疑惑的表情。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被人從危機中拯救了。


    “為了今後考慮,我先跟你說好,”慧周極其認真地說,“一旦課長開始講貓的話題的話了,絕對不要展開話題。最後會變成被迫聽到早上,或者是接受幾百張貓咪照片的恐怖襲擊。”


    托托奇是值得信賴的上司,但實際上沉迷機器寵物到危險的地步。據說,這是因為真貓總有一天會死,但機器寵物不會死所以可以放心疼愛它。


    “即使如此,貓也確實很可愛,會變得判若兩人不也沒辦法嗎?”


    “不是你說的那種水平,那都已經是機械依賴症了。”


    機械依賴症近來已經成為並不少見的精神疾病。患者覺得和機器寵物或amicus生活很舒適,但卻喪失了對其他人的關注。實際上托托奇也有這種傾向,她已經好幾年沒有人類伴侶了,可以說是對機器貓一心一意。


    不管怎麽說,都有種疲勞加倍的感覺——慧周叼著電子煙靜靜地吸入煙霧。rig city加上泰勒,這種削弱人神經的事情一直在持續,總覺得頭好痛。


    “電索官,果然您臉色不太好啊。”


    “是你的錯覺。”慧周吐出煙霧。不願深入探討,因此轉移了話題,“說起來,我見到了和你同一型號的amicus。他好像叫史蒂文……”


    “是史蒂文·哈維·惠特斯頓吧。”哈羅德並沒有吃驚,“我從安那裏聽說了。她剛才一直盯著我,好像就是因為認識他。”


    “哼。我還以為是因為你長得太帥了呢。”


    慧周本想說個連白癡都能明白的諷刺,


    “感謝您的誇獎,那要不要再靠近點看一下呢?”


    “別這樣沒誇你別靠近我,說到底別把什麽都拿過來給我看。”


    “不必如此慌張,”哈羅德微笑著抽開身,“您果然很有趣呢。”


    “閉嘴。”慧周清了清嗓子。這家夥真的是,“所以,你見到史蒂文了嗎?”


    “沒有。但是,我之前一直不知道他還在運轉。”


    “對方也說了跟你一樣的話哦。……他說之前曾經跟你共事過。”


    “是的。那是段快樂的回憶。”


    哈羅德隻回答了這些。詳細詢問的衝動湧了上來,但又強行抑製住。要是輕易就開口詢問的話,不就好像自己對他很感興趣一樣嗎。


    “那個、總覺得……史蒂文比你更冷淡,但是認真又誠實呢。”


    “按這種說法,好像是在說我不誠實一樣。”


    “哎呀不是,”糟了,繞著圈子反而不小心說出了真心話,“你的外表跟他一樣,若是穿一樣的衣服閉上嘴的話,那看起來就很誠實。”


    “這可算不上是回答。”他明顯呆住了,“而且也是可以區分的,因為我們各自有不同的序列碼。”


    “我知道,是寫在身體某處的吧?”


    “是的,在左胸。”哈羅德若有其事地把手放在胸口,“很浪漫吧?”


    “……………………浪漫?”


    “用人類的話來說,就在心髒的正上方哦。”


    “先說好,我可不是沉迷這種故事的類型。”


    “我知道,真遺憾。”amicus滑稽地聳了聳肩膀,“……但是,從剛才開始您是不是格外多話?”


    慧周不禁屏住了呼吸。確實,從剛才開始就發現自己說得太多了。麵對這家夥,這或許確實是種不夠謹慎的態度。


    “人如果有不願被人觸及的事情的話,就會變得多話。您現在好像抱有需要和最討厭的amicus聊天來轉移注意力程度的壓力。”


    立刻否定,“不是的。”


    “您好像見了伊萊亞斯·泰勒,是和他發生什麽了嗎?”


    果然被看穿了。他又要和莉那時一樣開始說一些揭穿人內心的話了嗎——要是連父親和姐姐的事都被他看穿了的話。


    慧周繃緊了全身的神經,


    “電索官。煙草有利於發散壓力,但我個人更推薦甜食。”


    他以行雲流水般的動作遞出了一包小小的巧克力。慧周對著曾經見過的知名包裝,不禁呆住了——哈?


    “這是剛才我從社員那裏收下的。如果不介意的話請用。”


    本以為他肯定會用拿手的觀察能力立刻揭穿一切。這是種超乎想象的親切。慧周忍不住伸手準備收下巧克力,


    “果然還是算了,我不要。”


    “您討厭收下amicus的東西嗎?”哈羅德彎起了嘴角,“那麽請不要把它當作是我送給您的,而是當作rig city送給您的禮物收下吧。”


    “等下,”還沒等慧周反抗,他就讓慧周握住了巧克力,“所、所以說,我都說了不要了……!”


    在這一來一往之間,出租車的車頭大燈撕裂暮色而來。哈羅德很快朝著那邊走去,所以慧周最終還是沒能把巧克力還給他。


    怎麽回事——握緊了小小的包裝。心想,幹脆就這樣讓它被手掌的熱量融化得一幹二淨算了。


    令人討厭的溫柔。


    amicus隻是知道深入人類內心的手段罷了。全都,隻是程序而已。


    3


    第二天的寶貴休息日被哈羅德發來的信息給攪黃了。


    <我收到了來自比嘉的約會邀請。今天中午,我們會在米哈伊洛夫花園碰麵>


    簡直是晴天霹靂。那時,慧周還正躺在宿舍的床上睡懶覺,收到信息後瞬間醒了過來——明明昨天才叮囑他要遵守搜查官的行為準則。


    <順便一提,我將在十一點半左右抵達離公園最近的科斯季尼德沃站>


    啊啊真是的搞什麽鬼!


    於是乎,慧周隻好淪落到了休息日擠地鐵metro的境地。總算到了目的地那一站後,慧周下了地鐵,疲憊不堪地踏上了自動扶梯——順便一提,聖彼得堡的地鐵軌道位於地下深處,因此去往地麵上需要花三分鍾左右。


    一到外麵,冷得像是鞭打一樣的寒風呼嘯吹來。


    哈羅德倚靠著路燈站在那裏,身穿發舊的切斯特大衣,戴著深紅色圍巾。因為是休息日所以沒有塗發蠟嗎,平時梳得整整齊齊的前發輕柔地垂了下來,給人些許孩子氣的感覺——那種事怎樣都好。


    慧周迅速靠近後,他抬起了頭,眨巴著眼睛。


    “電索官,今天是休息日哦。您為什麽要穿得和工作時一樣?”


    慧周忍不住低頭看向自己的服裝。黑色長大衣配上黑色毛衣、黑色牛仔褲、黑靴子。當作便裝也並不奇怪的打扮。至少自己是這麽認為的。


    “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他好像察覺到了什麽,“姑且先問一句,您有黑色以外的衣服嗎?”


    “沒有。彩色衣服還要一一考慮怎麽搭配,太麻煩了。”


    “原來如此,雖然我已經知道您不關心這些了……但真的太可惜了。”


    “哈?”不明白他什麽意思,“我穿什麽是我的自由吧,比起這個”


    “順便一提,您一直戴著那條項鏈,是因為喜歡嗎?”


    “別再調查了,”不知不覺中握緊了胸口的膠囊吊墜項鏈,“你是什麽穿搭app嗎?”


    “您有需要的話,那我就變成穿搭app吧。‘您一定適合灰藍色大衣’。”


    “我是來阻止你的。”慧周抓住了這個時機說道,並瞪著他,“比嘉是事件相關者,你作為搜查官不應該和她約會。而且在這之前你還是amicus……”


    “我確實和比嘉約好要見麵,但約會是假的。”


    “………………假的?”


    “因為我想叫您出來,我想您肯定會趕來的。”哈羅德露出了毫無悔意的微笑,“這是amicus joke哦,逗笑您了嗎?”


    慧周瞬間渾身無力——這台破爛玩意,不如現在就給他的漂亮臉蛋來上一拳吧。


    “你這家夥真是……在休息日強行把人叫醒……”


    “已經中午了,睡懶覺對於緩解疲勞來說並沒有什麽效果。”


    “吵死了。”這家夥理解不了睡眠帶來的無上幸福啊,“那,比嘉實際上有什麽事?”


    “她在電話裏說下定決心要簽訂契約。我不是正式搜查官,所以想著能否請您一同到場。”


    契約——也就是說,作為民間協助者簽訂契約。


    慧周一行從凱於圖凱努回來後,電子犯罪搜查局決定將比嘉選為民間協助者。民間協助者,也就是所謂的密探。警察不再追究她過去的生物黑客行為,作為回報要求比嘉監視黑社會的動向,一有動靜就向上報告。


    提議推薦她為民間協助者的是哈羅德。


    ‘說到底,少數民族會染指生物黑客行業,是因為他們很難在維持民族文化的同時獲得正當收入。一旦強行舉報,就有可能造成文化絕跡。那麽,還是采取其他措施更好。’


    實際上,哈羅德的想法對於慧周來說難以理解。即使一個小民族的文化消失了,當今時代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但也不至於特意拒絕他的提議。他向托托奇提議後,便請求和比嘉簽訂契約,現在正在等待她的回複。


    “就算如此……如果下次再這樣叫我出來的話,一段時間內我都不會跟你說話了。”


    “不,我會讓您開口的哦。”


    “給我閉嘴反省。”


    雖然已經感到疲憊,但還是努力將其甩在一邊。總而言之這也算是半個工作,必須要轉換狀態才行。


    比嘉就如約定,已經在米哈伊洛夫花園的入口等著了。她頭戴彩色針織帽,身穿純白色羽絨服——到此為止還算正常。


    慧周和哈羅德幾乎同時停下了腳步。


    “所以,”慧周歪頭示意比嘉那邊,“你覺得那是她的朋友嗎?”


    “即使是,好像關係也不太親密。”


    比嘉麵前站著兩個男性amicus。他們的樣子十分悲慘。發黴的夾克配上破洞的褲子,腳上穿著淨是泥的運動鞋,頭發和皮膚上沾著不知從哪裏來的汙漬。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是無主的流浪amicus。


    慧周和哈羅德不動聲色地走近後,流浪amicus注意到了他們這邊,於是逃跑般地離開了。比嘉則是留在原地,嘴唇因氣憤而顫抖。


    “那些家夥們怎麽回事……張口就問人要錢,開什麽玩笑。”


    “他們是流浪amicus,專挑年輕女性和旅客為目標。”


    被擁有者非法丟棄的amicus就成了人們常說的流浪漢。他們向人討要金錢和衣服,並在小巷子和空房中居住和生活。流浪amicus的存在屬於社會問題的一部分,但不同國家和城市采取了不同的應對措施。這樣看來,聖彼得堡似乎是對他們放任不管的樣子。


    “amicus?”比嘉很困惑,“我沒有仔細看過實物……還以為是人類呢。”


    “也是呢。”哈羅德微笑著說,“在您平靜下來之前,我們先走一走吧。”


    這麽說起來,他到底打算對比嘉隱瞞自己的真麵目到什麽時候呢。這裏也不是限製區域,既然她要成為協助者,那麽就已經沒什麽需要保密的理由了。


    米哈伊洛夫花園裏的樹木委身於嚴寒的冬日,幹枯得令人感傷。小孩子和陪同他們的amicus、年輕情侶、年邁的夫妻們正在享受散步的快樂。


    哈羅德和比嘉坐在了長椅上,因此慧周倚靠在附近的樹旁。


    “那之後莉怎麽樣了?”哈羅德問。


    “還是有幻覺,但是腦挫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好像也沒有留下後遺症。”


    莉沒死真是太好了,慧周心想。那時候雖然優先選擇了電索,采取了不人道的態度,但自己也並不希望看到最壞的結果——當然,並不會特意跟她說出這些話。


    “實際上,剛才我去學院替莉提交了退學申請。”比嘉微微低下頭,“那孩子一直想成為首席舞者,卻沒有才能……我雖然是受她委托才安裝了肌肉控製芯片,但經過這次事件我們又進行了一次長談。我們覺得,這樣果然是不行的,所以跟姑姑她們也這麽說了……”


    “你們做出了正確的判斷,這點是不會錯的。”


    “希望如此。”比嘉咬著嘴唇低語,“明天秘密銷售麻醉品的商人會從符拉迪沃斯托克逃到聖彼得堡來。我會用抑製劑停止對方的your forma,幫助他逃走。”


    她舔了舔幹燥的嘴唇,用清澈的眼睛望向哈羅德。


    “這是第一次提供情報。……我會作為民間協助者簽訂契約。”


    “感謝您下定決心。隻要您遵守契約,我們將保障您的安全。”


    他向點頭的比嘉遞出了便攜終端。那上麵滿滿地記載著契約內容。她瀏覽後慎重地用指尖簽了名——這樣一來契約就完成了。之後必須把數據分享給托托奇,並告知她比嘉提供的情報。


    但是,完成得比預想中快多了。現在回宿舍的話,就能一直睡到晚餐時分。慧周的心情變得輕鬆起來,心想總算可以稍微謳歌一下假期了,但是。


    “那個,”跟剛才不同,比嘉扭扭捏捏地開口說,“其實我很久沒出過凱於圖凱努了……難得出來,所以我想去稍微觀光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不是給我等下。


    “我不介意的。”哈羅德毫不猶豫地說,“可以的話我願意為您帶路。”


    “真的嗎?謝謝!”


    “那真是太好啦那祝你們玩得開心哈”


    要逃走隻能趁現在了。慧周舉起一隻手,準備快速離開現場,但是。


    “樋枝電索官。”哈羅德叫住了她,“我什麽時候說過您可以回去了?”


    饒了我吧。


    艾爾米塔什博物館門前的宮殿廣場上裝飾著酷似聖誕樹的冷杉。據your forma的分析稱,它們好像是用來慶祝新年的——這麽說起來離新年還有兩天嗎。從事這份工作之後就基本和節假日無緣了,似乎對日子的把握也容易出現混亂。


    比嘉希望參觀的博物館極其寬廣。入口處,導遊amicus甚至開玩笑說“如果在這裏迷路就永遠出不來了”。其主展館冬宮是羅曼諾夫時期的王宮,數次修繕過的外觀奢華逼人。


    “好期待啊!”比嘉兩眼放光,“我一直很喜歡西方美術史,經常閱讀相關書籍。”


    “我也造訪過幾次,您一定會喜歡的。”


    她和哈羅德都是興致勃勃的樣子,但不必說,慧周對於這類藝術毫無興趣,因此進入博物館後也隻是跟在兩人身後慢吞吞地走著。彼得大帝展廳也好、展覽廳也罷,總之穿過一個又一個由過剩裝飾品裝點的豪華絢爛空間。到處都是人擠人,接二連三彈出的個人信息也令人煩躁——慧周打開your forma的設置選項,關閉了展示個人信息的按鍵。今天姑且算是休息日,所以沒關係吧。


    在文藝複興時期的藝術品展廳,某座雕塑引起了慧周的注意。這是座少年的雕像,他正弓身去拔紮在腳上的刺。即使是普通人,也能看出雕像上深深銘刻著無數曆史的痕跡。


    “這是《蹲縮的男孩【crouching boy】》。”一旁的哈羅德告訴慧周,“是米開朗基羅的作品哦。”


    慧周強忍住歎息:“不必說和your forma一樣的話。”


    “您有什麽感想嗎?”


    “現在的我確實想蹲下。”


    “我之前還不知道您會開玩笑呢。”


    “並不是開玩笑。”


    “這個我也在書上看過。”比嘉不動聲色地擠進了慧周和哈羅德之間,“確實是未完成的作品啊。手腳部分還沒有雕好……”


    “您知道得很詳細呢。”哈羅德說。


    “米開朗基羅的繪畫也很棒,但我更喜歡這種雕塑。”


    “那您還有其他喜歡的作品嗎?”


    “雖然是老生常談了,但果然不能錯過羅馬聖彼得大教堂的聖母憐子像。”


    “我懂。從那之後聖母瑪麗亞的形象就煥然一新了。”


    已經夠了。慧周的休息日不是為了傾聽這種高談闊論而存在的——順便一提,比嘉明顯無視了自己。她應該是因為前幾天沒禮貌的質問在生氣吧。也就是說,自己現在就是個電燈泡。


    那麽現在就趕緊回去吧,慧周不露痕跡地準備從二人身旁離開,但是。


    “啊,樋枝電索官。我忘了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比嘉,我先失陪一下。”


    哈羅德向比嘉道歉後,立刻抓住了慧周的手臂。他就這樣不由分說地把慧周帶到了展廳一角。真是的,到底要幹嘛啊。慧周煩躁地麵向他。


    “什麽?搜查的事嗎?還是比嘉的事?”


    “您是準備偷偷溜回去吧?不會讓您如願以償的哦。”


    真希望他能改改這個看穿一切的毛病。真是難辦。


    “聽好了?路卡夫特輔助官。”慧周用食指戳向哈羅德的胸口,“比嘉希望你們兩人獨處,別說什麽你沒注意到這種鬼話。而且,我並不想打擾你們的約會。倒不如說,我想回去睡覺。”


    “這也是項了不起的工作。”


    “怎麽想都隻是觀光而已吧。”


    “雖然沒有節假日補貼,但肯定是職務的一部分。”


    “誰之前還說想要假期來著?”


    “那是為了問出安的聯係方式而說的借口。”


    “我早就想說了,能不能改改你那輕浮的性格?”


    “您好像有所誤解呢,我隻是覺得積攢人脈絕非壞事。”


    “是麽。”


    “電索官,算我求您了,不要回去。我要告訴您一件很重要的事。”哈羅德把臉湊了過來,慧周不禁僵住了。別靠過來,“實際上,關於那邊的繪畫。”


    “什麽?”


    “左邊的女性有點像您。”


    “…………………………哈?”


    “是很重要的事吧?”


    哈羅德聳了聳肩,徑直返回比嘉身邊——真是的,淨開什麽玩笑。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麽。要接待比嘉的話就自己做啊,別把其他人都卷進來……但是他肯定也看穿了自己的性子,知道自己不管怎麽說還是會拖拖拉拉地奉陪的。


    走出美術館時已經快下午四點了。天空已經逐漸染上了夜晚的顏色。按照比嘉的希望,一行人直接向著涅夫斯基大街出發。朦朧的燈飾們將來往的家庭們臉上的幸福表情照亮了。


    慧周下意識地轉開視線。


    “啊”比嘉在禮品店門前停下腳步。敞開的入口處能看到陳列整齊的俄羅斯套娃,“那個……我想去給爸爸和莉買點東西。”


    “沒問題,我們一起找吧。”


    哈羅德和比嘉結伴走進了店裏。


    慧周決定在店外等,靠在了路燈旁。不知不覺中發出了一聲歎息。總覺得比工作的時候還累。自己完全不習慣這種消磨時間的方法。自己對觀光沒什麽興趣,說到底和別人一起出行這種事就很少有。慧周並沒有什麽親密朋友,雖然如此,卻也沒有一次受到孤獨的困擾。


    不如說隻要習慣的話,獨自一人更加輕鬆。


    慧周像往常一樣用your forma打開新聞話題,卻忍不住要咋舌。與amicus有關的報道竟然混在了新聞一覽中。她對這種沒用的優化感到煩躁,關閉了瀏覽器——越過窗玻璃看到了哈羅德和比嘉的身影。哈羅德把大拇指大小的套娃握在手心,啪地讓它瞬間消失。騙小孩的魔術。但是比嘉真的吃了一驚,露出天真的笑容,仿佛開心得不得了一般。


    自己也曾那樣歡笑過嗎。


    ——慧周,要選哪個?


    總覺得胸口刺痛。


    ——爸爸大概喜歡藍色哦。


    啊,總覺得快要想起討厭的事了。


    ——他肯定會高興的。


    浮現出柔和微笑的姐姐的身影,在腦海中複蘇。


    4


    六歲的冬天。自從同父親一起生活以來,終於迎來了父親的生日。


    “慧周,您是要出門嗎。請戴上圍巾。”


    在玄關處穿鞋子時,史蜜卡出現了。她很有禮貌地試圖把圍巾遞過來,但是慧周卻默默地搖了搖頭拒絕。


    “今天的最高氣溫是兩度。很有可能會染上感冒。”


    “不需要啦!”慧周頂撞了回去。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變得不願意委身於史蜜卡的溫柔了,“不要把我現在要出門的事告訴爸爸。”


    “那是命令嗎?請問作何緣故呢?”


    啊啊,真是的。在這裏繼續磨蹭的話會被發現的。


    “總之要保密!走吧,姐姐!”


    慧周扔下史蜜卡,衝出了玄關——小小的胸口撲通撲通直跳。


    離開公寓後就像是被催促一般奔走在隅田川【日本東京都的河流】沿邊的道路上。也許是因為剛迎來新年不久,每天眺望的景色今天也顯得煥然一新。


    “慧周,等等!”


    慧周聽到了呼喊聲,回過頭去。是姐姐追了上來。她一邊調整呼吸,一邊伸出稚嫩的雙手。


    “快來,握住手吧?就算沒有圍巾也沒關係,我會來溫暖你的。”


    “還是那個魔法嗎?”


    “沒錯。”姐姐天真無邪的臉上,浮現出了大人般的笑容,“來吧,握好我的手。”


    她的雙手中寄宿著魔法。雖然聽上去很幼稚,但是年幼的慧周卻信以為真。因為隻要一和姐姐牽住手,至今為止的寒冷就會像謊言一樣被吹散,身體仿若被春天裹住了一樣開始暖和起來。


    “謝謝你,姐姐。”


    “魔法還沒有結束呢。”姐姐伸出修長的手指對著天空,“看!”


    悄無聲息的,它飄落在了慧周的鼻尖——是一片像花瓣一樣的雪花。多漂亮啊。不由得笑了起來。


    “雪,會積起來嗎?”


    “慧周期望的話,會積起來的。”姐姐微笑著說道,“好啦。那,就比比誰更快到達粗點心店吧!”


    “誒,啊,等等!真狡猾!”


    兩人的歡笑聲,在冰冷的河麵上像滑行一樣掠過。


    目標的粗點心店在十字路口的拐角處。入口處鋪滿了用於除泥的老舊墊子,不合時代的拉門敞開了一條縫。平時購物都是由父親在電商網站上買的,所以很少有機會能拜訪這樣的實體店。


    慧周充滿期待地用雙手一口氣打開了拉門。


    裏麵簡直是個色彩繽紛的寶石箱。除此之外就沒有更好的形容詞了。高高的架子上放滿了點心,全都閃閃發光。慧周瞬間就被迷住了。店內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幾個不認識的孩子。大家的眼裏都一樣閃著光芒。


    “慧周,要選哪種呢?”姐姐在這種時候總是很沉著。她向著動搖不已的慧周露出了微笑,“是要把點心作為禮物送給父親吧?”


    “嗯。”沒錯。今天就是為了這個,才悄悄地溜出來的,“我聽史蜜卡說過,人類一動腦筋,就會想要攝取糖分。”


    “畢竟父親總是在努力工作啊。”


    事實上,至今為止,慧周從未慶祝過父母的生日。


    說起來,慧周自己也從來沒有得到過父親和母親的祝福。這兩人似乎都沒有對慶祝日的概念,生日對他們來說不過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罷了。慧周接受了your forma手術並登錄進互聯網後才初次知道。生日似乎是特別的,是人們在收到禮物和祝賀後倍感喜悅的一天。


    “我在網上看過,實際應該要送手表和手帕才對。但是我買不起。”


    “不過在這裏的話,用慧周的零花錢也買得起吧?”


    “是的。”慧周不由得挺起胸膛,“是不是個妙計呀?”


    花了將近二十分鍾才選出了糖果。重重的玻璃瓶中,裝滿了像是將冬日的天空摘下來做成的糖果。雖然價格要比其他的點心稍微貴一點,但是一直攢到現在的積蓄還撐得住。最重要的是,這個顏色最適合。


    “我說,姐姐。爸爸他大概是喜歡藍色吧。”


    “大概?”


    “他的衣服、手帕、牙刷、拖鞋都是藍色的。史蜜卡的衣服也都是藍色的。”


    “慧周真是關注父親啊。”


    “嗯。但是都怪約定,我完全不能跟他說話,不仔細觀察然後牢牢記住的話……”


    突然感覺到其他孩子們的視線,慧周低下頭。不知道是不是剛剛說得太大聲了。


    結賬後走出粗點心店,外麵已經化作了白銀的世界。明明應該很開心的,卻總覺得有些不安。回想起來,父親會因為慧周自說自話而生氣。今天的禮物也是偷偷考慮的,所以很擔心。但是,網上說父母收到孩子送的禮物會很開心。班上同學也是,在父母生日的時候會送出喜歡的玻璃球或是肖像畫作為禮物,讓他們開心。


    自己仍會不安,或許是因為爸爸一直愁眉不展的緣故吧。


    “他一定會高興的。”姐姐一如既往地溫柔地撫摸著慧周的頭發,“沒問題的。”


    僅此而已,不安就消失了。產生了一切都會順利的感覺。真是不可思議。


    慧周深信,隻要姐姐說沒問題的話,那就一定沒問題。


    真是太幼稚了。


    回到家中的慧周拜訪了繭居書房的父親。他依舊埋頭工作。雖然臉朝向了這邊,但他的目光卻停留在your forma上,並沒有看向女兒。


    “慧周。如果您是要找近裏先生的話,由我替您轉達吧。”


    背後傳來了史蜜卡的聲音,但慧周無視了。即使會打破約定,也想親自交給他。希望爸爸能開心。謝謝你,我很開心。慧周想象著他一邊這樣說,一邊有生以來第一次將她抱在懷中。


    所以,慧周為了讓父親回過頭,向他的your forma發送了信息。不隻一封,大概一口氣發送了一百封左右。以自己的信息處理能力,這種事情花不了一秒。


    父親終於注意到了站在書房門口的慧周,


    “爸爸……”


    “滾出去!”


    隻有一句話,父親隻吐出了這一句話。慧周雖然有點害怕,但也沒有退縮。


    “這個”,戰戰兢兢地走到父親跟前,“送你。生日的……”


    禮物,這詞還沒來得及出口。


    父親毫不猶豫地甩開了慧周遞過來的糖果瓶。玻璃瓶在空中飛舞。優雅的瓶身在美麗的舞動著。如果不眨眼的話,時間一定會就此停下。瓶子不會掉到地板上,而是在空中停下來,永遠凍結在那一刻。


    但是,慧周終究還是眨眼了。


    瓶子狠狠地砸在了地板上,摔得粉碎。糖果飛散開來,發出像冰雹一樣凶暴的聲音,散落在房間裏——慧周茫然地看著眼前的父親。他的眼中,已經沒有慧周了。他回到了your forma中。他明明就在此地,卻哪兒都不存在。


    為什麽。


    “史蜜卡。”


    父親呼喚的不是自己而是amicus。站在門口的史蜜卡立刻回答了“馬上收拾”並轉過身。所以,慧周叫了起來。


    “不行!不要收拾掉!”


    父親的手以驚人的氣勢伸了過來。慧周被狠狠地打飛,摔在玻璃碎片散落的地板上——此時此刻,父親確實看向了慧周。啊啊,他的目光終於轉向了自己。但慧周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是因為那雙眼睛中燃燒著冷意嗎?


    “慧周,你的任務是什麽?不應該是爸爸的機械嗎?”


    這一點慧周很清楚,但是。


    “嗯。”明明還有其他想說的,但是溜到嘴邊的卻是順從的話,“對不……起。”


    “史蜜卡,快收拾!”


    “我知道了。但是在此之前,我會優先照顧慧周。”


    慧周茫然地坐在那裏,被史蜜卡溫柔的手抱了起來,就這樣離開了父親的書房——關上的房門,被滲出的淚水扭曲了。一直以來強忍的心情,綻裂得粉碎,噴湧而出。為什麽。我隻是希望爸爸高興而已。為什麽?難道不能渴求一句謝謝嗎?難道想得到一個擁抱隻是奢求嗎?為什麽爸爸會定下那樣的約定?我是被父親討厭了嗎?


    史蜜卡讓慧周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她細心地處理著被玻璃割破的慧周的手。她有著成熟女性的手指,非常靈巧,總讓慧周想起母親。如果沒有人工皮膚的觸感和比人類略低的體溫的話,就更能讓人安心了。


    等回過神來,慧周正呢喃著:“我想見媽媽。”


    其實並不是真的希望見到。已經完全沒想過會和有暴力傾向的母親再一起生活了。父親很冷淡,但比母親要好。總而言之,隻是想抵抗些什麽。


    “慧周。近裏先生很珍惜您。”


    “騙人。”怎麽可能,“即使史蜜卡做了同樣的事情,他也不會那麽生氣。”


    “您很悲傷呢。真可憐啊。”


    被史蜜卡的手撫摸著的臉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史蜜卡好像發自內心一般,正痛苦地皺起眉頭憐憫著自己。這一點突然讓人感到掃興。


    史蜜卡她真的認為自己很可憐嗎?


    史蜜卡又親切又溫柔。她決不會生氣,既不會做人類不期望的事,又會一直陪在人類身邊。這台機器人,就是如此被打造的。無論何時,她都會遵守成為理想友人的準則。


    也就是說,一切都是假的。隻是程序而已。


    父親知道這些嗎?


    就算知道了,也還是會覺得史蜜卡更可愛嗎?


    這真的太奇怪了。簡直荒唐可笑。


    “都是史蜜卡的錯。”慧周不由得一口氣說了出來,“就是因為有史蜜卡在,所以父親才不喜歡我。因為比起我,史蜜卡才是個方便的好孩子!”


    班裏的同學們明明就可以和父親關係那麽好,為什麽自己卻不是這樣的呢?


    自己一直在尋找理由。


    為什麽唯獨自己不被父母所愛的理由。


    將這種悲哀正當化後仍舊能被原諒的理由。


    全部,都是amicus的錯。


    終於有了一個非常簡單明快,條件充分的理由。


    “我和父親不一樣。就算史蜜卡再怎麽對我溫柔,我也不會喜歡你的。我不會和你搞好關係。因為一切都隻是程序罷了。全部都是假的,全部都是騙人的。我怎麽可能相信啊!別再糊弄我了!”


    史蜜卡悲愴地睜大眼睛,“慧周,我……。”


    “吵死了,我什麽都不想聽!”


    慧周扔下了挽留的史蜜卡,將自己關在了房間裏。一邊忍住嗚咽,一邊抱著膝蓋蹲下——然後便感受到了輕輕靠過來的姐姐給予的溫暖。她用小小的雙臂緊緊地抱住了慧周。非常的溫暖。


    “沒關係的哦,慧周。”姐姐的細語,像包住傷口的棉花一樣,“我最喜歡慧周了。”


    沒錯,沒關係的。我還有姐姐。


    隻要有她在,就足夠了。沒有其他可以信賴的東西也無妨。


    但是,


    “樋枝電索官?”


    剛一清醒,就嘩啦一下卷入了喧囂的洪流。慧周此時置身於昏暗餐廳的坐席上。坐在對麵的哈羅德正驚訝地盯著這邊。眼前還沒有動過的基輔雞kotлeta【俄羅斯料理】,在米黃色的燈光下閃閃發光。


    太專注於思考了。


    明明再怎麽思考過去的事,現在也無法挽回了。


    “那個……怎麽了。”不由得揉了揉眼角,“比嘉呢?”


    哈羅德用目光示意,於是慧周轉過頭——抱著弦樂器的巴拉萊卡琴和多姆拉琴【皆為俄羅斯傳統樂器】的音樂家們正在舞台上準備。停下吃飯的客人們聚集在一起。比嘉也擠進了人群,正竭盡全力地踮起腳。


    “薩米族的人們都是唱約伊克【yoik:薩米人的傳統吟唱方式】吧?所以,她會對俄羅斯民謠很感興趣。”


    演奏馬上就開始了,伴隨著輕快的旋律,音樂家們朗朗地唱了起來。明明是很輕快的曲風,但總給人種懷舊的感覺。仍然有點混沌的慧周仰望天花板。枝形吊燈被塗成了紅色。天花板上畫著的花朵,仿若星星一樣鑲嵌在上麵。


    今天真是胡鬧的一天。


    “輔助官,你做得也太過了。”慧周瞪著哈羅德,“這頓晚餐可沒有經費報銷的。”


    “沒關係,這我知道的。”


    “可是你不是沒有工資的嗎?”


    “多少還是有點能自由分配的部分。”


    哈羅德若無其事的說著,將小刀紮進了料理中。原來如此,支局為了方便搜查官會給他們發零用錢嗎。不過怎樣都好,問題不在於金錢。順便一提,他高雅的餐桌禮儀也讓人不爽,這姑且先不說了。


    慧周確認比嘉一時不會回來後,低聲說道。


    “比嘉成為了我們的民間協助者,構築信賴關係確實很重要。但是,要對她這麽親切的理由是什麽?難道是因為讓莉受傷了,所以有罪惡感嗎?”


    “您不吃嗎?快要冷掉了哦。”


    說到底就是因為這種態度。慧周繼續瞪著哈羅德,拿起了刀叉。雖然無所謂,但是比起這樣麻煩的飲食,慧周更想吃果凍。


    “雖然隻是猜想,你該不會在玩弄比嘉的心意吧?”


    “我為什麽要那麽做?”


    “那個……。”按理說應該不會這樣,“觀察喜歡上自己的女性會很開心,之類的。”


    “您以前遇到過討厭的男性吧?或者說,父親很專橫。”


    “啊——剛才的是臆測。隻是說說而已。”就沒什麽能對付這家夥的千裏眼的方法嗎?“我知道的。你們雖然表現得跟人類一模一樣,但不會有什麽戀愛感情,而且說起來。”


    “二十八件。”


    “誒?”


    “是去年俄羅斯新增的人類和amicus的情侶數量。因為您好像對amicus不感興趣,所以我想您應該不知道。”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人類愛上了amicus,你們也不會愛上人類。”


    “那就不好說咯?”哈羅德像是在挑釁似的歪著頭,“雖然和人類的感覺有點不同,但是我們也能夠戀愛。和你們一樣,我們有各種各樣的感情。”


    “不,那不是感情,隻是為了理解人類而編入的感情引擎program而已。”


    “如果把這件事作為前提的話。”他無視了慧周的主張,“那麽我並沒有玩弄比嘉。我對她溫柔隻是因為有必要。我應該已經說了是工作吧?”


    “那你更詳細地說明一下啊。”


    “非常抱歉,現在還沒有到那個階段。但是,我一定會讓她很好地發揮作用的。”


    看來他又有什麽作戰計劃了,但是好像沒有要說出來的意思。這不是已經這麽誇張的把其他人都卷了進來。順便一提,他那種利用人心的做法也不令人不爽。嘛,雖然能把別人的大腦給燒掉的自己也沒資格說他就是了。


    “那至少應該告訴她你是amicus。”


    “不,還請不要告訴她。”


    “你到底在想什麽?”


    “當然是事件的解決。”


    難以置信,完全不明白什麽意思。況且比嘉本來就和知覺犯罪完全沒有關係。


    慧周帶著煩躁的心情切開肉送到嘴中。哈羅德少見地沉默了一段時間。隻有俄羅斯民謠流淌著。


    不久,比嘉回來了。


    吃完飯從店裏出來時,已經過了晚上8點了。這刺骨的夜晚讓慧周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哈羅德用終端呼叫了附近的出租車,並前去察看大路的情況。


    結果,假期整個都泡湯了。


    為了甩開腦海中亂七八糟的想法,慧周用凍僵的手掏出煙草。


    “樋枝小姐。”


    突然,站在旁邊的比嘉向她搭話。慧周內心一驚。還以為她一定會一直無視自己呢。更進一步說,因為慧周太過習慣承受別人的惡意,連她的無視自己這件事都快忘記了。


    “那個。”比嘉用毫無陰霾的眼睛看向這邊,舔了舔嘴唇,“我隻是想確認一下……您強行連接了沒有意識的莉的your forma吧?”


    一瞬間,心髒狂跳了起來,“怎麽說?”


    “醫院的醫生調查了莉your forma留下的連接記錄,然後告訴了我。”


    也就是說,比嘉並不是因為沒有禮貌的調查而生氣,而是因為莉的事情生氣。


    “雖然很抱歉,但這也是搜查的一環。”慧周照本宣科般說道,“本人能同意電索當然是最理想的,但那種情況下也不違反法律。”


    “這我知道,但是,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也是呢,我明白的,“這是必要的。還請理解。”


    “我理解的,我的意思是,但即使如此這還是很過分。如果那孩子有個萬一的話。”


    比嘉的眼神非常炙熱,一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簡直不是人。”


    她淡淡地,吐露出自己的怨恨。


    慧周沉默著。早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畢竟是自己做了這樣的選擇。


    ——您為什麽要把自己偽裝成冷酷的人呢?


    啊啊真是的,煩死人。


    過了一會,哈羅德麵前停下了一輛出租車。比嘉沒再多說什麽,朝著哈羅德的方向走去。她和哈羅德握手後,便坐進出租車中。車離開了,最終成為了遠方的尾燈之一,漸漸遠去。


    慧周收起了沒能點上的煙。


    吸了一口幾乎要凍僵人的夜風。僅此而已,就稍微冷靜了下來。


    回去吧。


    剛邁開步子,後麵就傳來了腳步聲。在回頭看之前,哈羅德就已經走到了身旁。總覺得無法直視他的臉,把手塞進了大衣的口袋裏。


    “電索官,今天謝謝您。我會送您回到宿舍的。”


    “不用。”現在隻想一個人呆著。


    “聽說比嘉會在市內的酒店滯留幾天。住在位於莫斯科夫斯基地區的‘雷伊’酒店的505室。”


    “我知道了。關於她所提供的情報,如果上麵有指示的話我會聯係她。”


    “其實我還有別的事想和您說。”


    “不好意思,不急的話就明天吧。”


    “比嘉跟您說了討厭的話吧?請不要再鬧脾氣了。”


    慧周不禁停下了腳步。哈羅德也一同停了下來——剛才她說的也不算什麽討厭的話。比嘉隻是說了事實而已。那是理所當然的主張。


    “別觀察你的同事。”


    “非常抱歉。我原本打算保持沉默的,但是想勸阻您。”


    雖然他的表現始終很溫和,但慧周總算是注意到了——哈羅德正在生氣。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生氣了。他的表情完全和往常一樣。但是,總覺得。


    胸口突然騷動起來。


    “電索官。”


    “……什麽?”


    “請不要把我們的感情,斷定為程序。”


    哈羅德笑容依舊,但話語卻是不容分說。慧周想起剛才的對話,有種勒緊喉嚨的感覺——否定amicus擁有感情,使他感到不快了嗎。所以他才暫時沉默了嗎。


    “您可以否定amicus。但是,我很難無視您那過於專橫的發言。還請您撤回。”


    “我拒絕。”幾乎是反射性地頂撞了回去,“我隻是說了實話而已。通用人工智能的思考過程和人類大腦不同。即使真的有心,那所謂的心也不過是程序罷了。”


    “那麽,又怎麽證明人類的心不是程序?你們的喜怒哀樂,原本也就是單純的電子信號。和我們的感情到底又有什麽不同?”


    “不一樣的,完全不一樣的。和你們的完全就是兩碼事,你們的心更加空無一物。”


    各種各樣的感情疊加在了一起,慧周不禁開始感情用事了——拋出來的語言啪嗒啪嗒的零落在腳邊,溶解在了街道的喧鬧中。


    慧周發覺自己大概說出了不該說的話。


    哈羅德微微眯起雙眼,“您真的是這麽想的嗎?”


    “啊啊……是的。”


    “您右腳的腳後跟浮空了喲。簡直就像是要逃跑的樣子。”


    正如他指出的那樣,自己的腳後跟確實抬起來了。明明自己完全沒有注意到。不想再被他看穿了,慧周瞪著哈羅德。雖然不太清楚原因,但自己的腳好像在發抖。


    父親之所以喜愛史蜜卡,是因為她是一個善於深入人心的amicus。所以,amicus都必須是遵循程序的。希望他們不是與人相等的存在。


    因為,如果史蜜卡和自己是完全對等的存在的話。


    為什麽唯獨自己,無法被父親疼愛?


    “你就這樣……。”嘴唇不停地顫抖,“這樣輕視人類,很開心嗎?”


    “您也輕視著amicus吧。”


    “明明什麽都不肯說,卻讓別人陪了你一整天。”


    “關於那個我很抱歉。但是,我知道您生氣的理由。”


    “給我適可而止點。你不可能知道。”


    “不,我知道的。如果讓您承認了amicus的感情和人類是對等的話,您就會覺得父親……。”


    路麵電車tram【屬輕鐵的一種,列車一般不超過五節,但由於在街道行駛,占用道路空間。】呼嘯而過。慧周本想立刻就推開哈羅德——但沒成功。哈羅德緊緊抓住了慧周伸出的手臂,阻止了她的動作。就好像預讀了慧周會做什麽一樣。


    低垂下頭。


    脊梁發燙著。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為什麽。明明什麽都沒有說過。開什麽玩笑。


    呼吸變得急促。他的皮鞋尖反射著路燈的光亮。


    被看穿了嗎?那麽又到什麽程度?難道是全部?


    ——開什麽玩笑。


    “……電索官?”哈羅德的語調忽然變得非常驚訝,“怎麽了?”


    本來想堅強地回答他的,但嗓子卻僵硬得根本不受控製。


    “您在顫抖。”


    他嘟囔著,然後像在迷茫一般放開了慧周的手臂——慧周抬起頭來。哈羅德沒有笑。就像孩子意識到自己犯了錯一樣,他的瞳孔充斥著不安。


    “別看我。”慧周擦拭著擅自濡濕的臉頰。自己的幼稚令人厭惡,“我要回去了。”


    “等等。”


    慧周將試圖抓住自己肩膀的手狠狠地甩了出去。雖想幹脆痛罵他一頓,但慧周也知道自己沒有這個資格。雙方都闖入了不該踏入的地方,還撞了個正著。已經夠了。


    “非常抱歉。”哈羅德少見地焦躁起來,“那個,沒想到會傷您到這種程度……”


    “什麽都別說了。”明明想冷靜地說話,可氣息卻在顫抖,“我收回我的失言,抱歉。所以別再舉例證明了。雖然不知道被你看透到什麽程度,但別再說了,“


    “對不起。”他重複著,咬著下唇,“我,隻是……”


    後麵本該接續的語言,已經仿若燃盡一樣消失了。


    稀稀拉拉的行人保持著與兩人的距離,來來往往。慧周擦拭了好幾次快要凍僵的臉,慢慢地吐出了一大口氣息。讓頭腦冷靜下來。真丟臉。隻是稍稍被人指出了不想被觸及的事情,就成了這幅慘樣嗎。


    像是為了逃離站在原地不動的哈羅德的視線一般,慧周走了起來。


    但是,立刻就被迫停下了。


    your forma傳出了托托奇課長的來電。不知是否是考慮到時間段的關係,她沒有打全息而是語音電話,真是太好了。即使隻是全息模型,現在也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慧周吸了吸鼻子,拚命轉變了精神狀態:“喂?”


    “好消息”托托奇凜然的聲音讓人鬆了一口氣。“我調查過索克了。”


    索克。在rig city社員的電索中看到過的俄羅斯裔男性的身姿浮現出來。


    “因為他的行動軌跡有可疑之處,我便和犯罪記錄科分享了數據。然後”托托奇深吸了一口氣,“克裏夫·索克是個假名。這個男人是國際通緝犯。”


    “——誒?”


    “現在,我把詳細信息發給你。”


    茫然的慧周收到了托托奇傳來的個人數據——展開後。


    映入眼簾的是索克的臉部照片。慧周閱讀著並排顯示的個人情報——姓名,馬卡爾·馬爾科維奇·烏裏茨奇。莫斯科出身,三十八歲。職業為自由職業的程序員……因製造和買賣電子藥物正被國際通緝中。


    “如果是染指電子毒品的話,那病毒還不是信手拈來。而且他還接觸過所有的感染源,並在知覺犯罪發生的一個月前就辭掉了rig city的工作。就在昨天,他不知為何重訪了rig city,就好像已經知道我們介入搜查了一樣。”托托奇罕見地快速說道,“這也太過可疑了。恐怕你們立了大功。”


    慧周還沒完全搞清楚事態。索克確實很可疑,但慧周認為他與知覺犯罪無關,說的簡單點頂多就是有不協調感的程度。他難道是。


    “把情報也分享給路卡夫特輔助官吧。”


    “好的。”淚水已經幹了,“馬上。”


    “那麽,樋枝電索官。明天我們就在聖彼得堡直接見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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