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聖彼得堡的街道化作銀鏡般的世界。被白色覆蓋的道路上,路燈和汽車前燈閃爍著。仰望天空,幾縷青煙升起。


    慧周本是為了躲開監控才鑽進巷子裏的,但人卻出乎意料得多。聚集在眾多小攤前的客人、抱著伏特加瓶子躺倒的年輕人,以及與家人戀人依偎在一起的行人——突然間,一聲巨響傳來。抬頭一看,炙熱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


    是嗎,新的一年來臨了啊。


    此時此刻,行人們正分享著喜悅。而慧周一邊搓揉著手臂,一邊縮著身子走著。從剛才開始,牙根就在咯吱咯吱地顫抖著。光是呼吸一下,嗓子就凍得生疼。


    真不敢相信,除了自己以外誰都沒有看到這場雪。


    這場雪就是如此誇張的幻覺。凍僵的臉也好,刺痛的指尖和腳尖也好,都是貨真價實的感覺。很難相信這是植入腦中的線所展示出來的幻象。


    your forma。


    自己永遠隻能通過它來接觸現實。這根智能線所展示的形態,即為世界本身。說不定安裝這台機械隻是在玩火自焚。看著不知是從天上飄下來,還是從地上揚起來的雪花,慧周初次這般茫然地想道。


    但多虧自己中了病毒,才得以甩開托托奇她們的追蹤。


    接下來就去比嘉那裏,拜托她注射抑製劑,然後再考慮洗去冤名的手段吧。雖然不知道討厭自己的她會不會出手協助,但現在也沒其他能依靠的對象了——抱著這樣的想法,慧周剛才在地圖上查了比嘉住的酒店。不過如今your forma停止了工作,因此慧周迷路了。就算試圖依靠古舊的路標,但因為沒有翻譯功能導致看不懂西裏爾字母。


    不經意間,瞥到了正在巡邏的監視無人機。


    不妙。


    慧周轉身溜進了狹窄的小巷。隻有這裏的雪積得很深。抬起沉甸甸的靴子踏在積雪上。明明已經在拚命往前走,但從剛才開始就舉步維艱。總覺得思考都變得遲鈍了。啊啊,把大衣留在了哈羅德家裏真是失策。擦了擦臉頰。因為寒冷,臉幾乎都麻木了。


    總而言之,現在隻能靠直覺前進了。


    走出小巷子不一會兒,雪勢猛增。幾乎可以說是暴風雪的狂風呼嘯著。暴風雪遮住了街道,模糊了霓虹燈。不同於因新年而興奮的人們,慧周時不時地撞到行人的肩膀,搖搖晃晃地徘徊著。


    原本自己很喜歡雪,小時候會經常讓姐姐下雪給自己看。不過,也從未希望降下如此程度的暴雪。雙手早已失去感覺。感染者們都會陷入低溫症。腳也已經麻木了,連自己身處何方都不知道。


    突然清醒過來的時候,慧周又置身於某個巷子中,坐在被雪覆蓋的地麵上,背靠肮髒的牆壁——自己是怎麽來到這裏的,已經想不起來了。腦袋像灌了水泥一樣沉重。但是,凍得火辣辣的身體卻不再顫抖。


    喧囂變得遙遠。四周隻餘寂靜,隻有淺淺的呼吸在回響。


    好痛苦。


    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好蠢。如果在這裏死了,那真的是自作自受。


    一陣強風穿過小巷。慧周無法抵擋這股粗暴的氣流,被刮倒在地。積雪就像是要摩挲臉頰一般埋沒了過來。


    不可思議的是,現在一點也不冷了。倒不如說既溫暖又溫柔。打個比方的話,就像父親的臂彎一樣——不對吧,自己從來都沒有被那個男人抱過。隻是幻想罷了。就連母親的溫暖都回想不起來了。


    但姐姐不一樣。隻有她會擁抱自己,撫摸自己的頭,握住自己的手。


    愛自己的隻有姐姐。


    處在暴雪的中心,變得軟弱起來,自尊心變得脆弱不堪。


    ——要是在遙遠的過去放棄了一切就好了。


    在適合性診斷和父親的意見下,自己成了電索官。並不討厭這份工作。可是,與其傷害同事、讓他們痛苦的話,還不如什麽都不做,閉門不出,快點自生自滅更好。早該如此。為了周圍的人著想,應該盡早……但是,自己無法成為那樣溫柔的人。


    在姐姐不在後的冰冷的家中,自己創造出了遵從父親命令,如同機械般的自我。一直以來就這樣守護著自己的心。隨波逐流、沒有意誌、無欲無求,隻有扮演這樣的自己的時候,才初次感到安心——隻有表現得冷漠,才能隱藏自我。將同姐姐一起生活時的幸福心情,和想被誰發自內心疼愛的安心感珍惜地封存在其中。隻有這些不想再被他人窺伺。絕對不會讓父親或其他人奪走。誰也別想傷害,誰也不給觸碰。


    為了不讓姐姐再被殺,隻能這麽做了。


    但是,有時也會感到痛苦,自己究竟需要堅持到什麽時候。父親早就死了,可自己還是那個時候的機械。不知什麽時候,連身心都沾染上了這樣的生存方式,變得無法擺脫。這簡直和那個男人無異。


    並不想,成為這樣的大人。


    更想成為像比嘉和達麗雅那樣隨時都能坦率表達自己感情的人。成為一個懂得被愛,能毫不猶豫地相信並接受他人之愛的人。


    變得感傷過頭了。


    自己的意識失去了界限,慢慢地融化開來。至今為止的記憶都毫無條理地湧了出來。仿佛漂浮在河麵上的樹葉一樣隨波逐流。


    ‘快來,握住手吧?’


    ‘還是那個魔法嗎?’


    ‘雪,會積起來嗎?’


    ‘慧周期望的話,會積起來的。’


    ‘其他人的身體狀況都變差了。’


    ‘項目中止了。’


    ‘可是我沒事啊!’


    ‘求你了,不要殺掉!’


    “您是樋枝先生的女兒吧,我把遺書交給您了。”


    啊啊,是嗎——是這樣啊。


    知覺犯罪的正體並不是病毒。


    總算是理解了。


    但是,已經起不來了。


    如同陷入泥潭一般。


    崩潰。


    溶解。


    就在放棄一切之際,


    感覺被誰抱了起來。


    2


    明亮的燈光拂過天花板。


    花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醒過來了。慧周茫然地摸了摸臉,這才發現指尖並沒有凍僵,觸覺也好好的。明明之前身體那麽冰冷,現在卻平穩地躺在床上——到底是怎麽回事?


    “您醒了嗎?“”


    看過來的人正是比嘉。一如既往梳著辮子的她露出了些許緊張的神色——為什麽比嘉會在這裏?自己明明沒能到達酒店啊。


    然後吃了一驚。


    雪的幻覺消失了。


    “樋枝小姐,我給您注射的抑製劑跟莉使用的一樣。這是讓體內的機械全部停止運轉的危險品,需要每隔12小時再注射一次。”


    這麽說來,慧周現在的視野非常幹淨。既沒有顯示時間和氣溫,也沒有擾人的通知。即使想呼出新聞熱點和信箱,也都打不開——隻有比嘉的身影出現在視野正中。原來如此,這是抑製劑的效果嗎。your forma的機能確實停止了。


    看來自己確實被她救了。


    “謝謝。”發出了相當沙啞的聲音,“但是,是怎麽把我……”


    “我隻是看在哈羅德先生的麵子上才救您的。”比嘉單方麵地說,“我還在生您對莉所作所為的氣呢……呐,那個人真的是amicus嗎?”


    “誒?”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是什麽時候注意到的?”


    比嘉隻是苦澀地咬著嘴唇,沒有回答慧周的問題。她像要逃跑一樣離開了慧周的身邊——終於可以大致觀察室內的樣子了。這是酒店裏的一間狹小的單人間,擺在窗邊的手提箱攤開著,露出了裏麵放著的手術工具、注射器、小型心電圖機和平板電腦。這些應該是生物黑客的工具。


    慧周把手按在冰冷的額頭上。哪都沒看到時鍾,在那之後又過了幾小時呢。從窗外天色還是很暗這點來看,大概最多過了兩三個小時。


    托托奇她們還在追捕慧周嗎。還是已經放棄了呢。


    突然,腦中掠過了自己讀取病毒時哈羅德露出的表情。


    “她現在已經醒了。”聽到了比嘉的聲音,“在這邊。”


    什麽?她在和誰說話?慧周緩慢地轉過頭——看清和比嘉一起進來的人後,慧周腦袋裏的煙靄瞬間消散,清醒過來。


    “您感覺如何,樋枝電索官?”


    來人正是哈羅德。他的打扮和分開時如出一轍,右手支著把代替手杖用的傘——為什麽他會在這裏?難道托托奇課長她們也來了嗎?


    慧周一下子渾身僵硬。


    “請放心。”哈羅德露出了如往常般的端正微笑,“我並沒有告訴課長我們在這裏。為了不被她們查到定位,也沒戴便攜終端。”


    “但是,你的係統裏也有定位……”


    “我知道該怎麽屏蔽腦中的信號,請不用擔心。”


    哈羅德拄著傘走了過來,坐到床邊。這下慧周反而坐立不安起來,強行起身。身體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但這也比被幻覺襲擊時好多了。模糊的感覺也完全消失了。


    “輔助官,你…”


    如果你不是被課長她們派來的話,那究竟是懷著什麽想法過來的?——快到嘴邊的疑問被哈羅德觸碰肩膀的手一掃而光。


    “找到您也好,要拖著這雙腳搬運您也好,真是相當不容易啊。如果再晚一點的話,就要危及性命了吧。”他用前所未有的溫柔語調說著,“能救到您真是太好了。”


    哈羅德發自內心般地鬆了一口氣,眯起眼睛——是嗎。把陷入昏迷的自己搬到比嘉這裏的就是他嗎。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識時,被誰抱了起來。


    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即使現在前途堪憂,這點也不會改變。


    “那個,”慧周小聲地說,“給你添麻煩了,抱歉。”


    “彼此彼此。您不也把我送到修理工廠了嗎?”


    “那不一樣,況且本來就是我讓你倒下的……”


    “電索官。”哈羅德輕輕抽回放在慧周肩上的手,“我知道您不是犯人。我們需要溝通。”


    在一旁觀望的比嘉客氣地開口詢問道:“需要我泡點咖啡嗎?”


    “那麽托托奇課長她們還在找我嗎?”


    “是的。恐怕在抓到您之前,她們都不會放棄吧。”


    慧周、哈羅德和比嘉三人圍坐在窗邊的桌子前。原來散亂的手提箱被收拾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幾杯速溶咖啡。是比嘉用電熱水壺泡的。


    “在這種情況下你還玩失蹤,會被當作我的共犯的。”


    “也是呢。”他滿不在乎地回答道,“沒關係。”


    “就算你不在意,達麗雅小姐也會擔心的。更別說我現在還是這種情況。”


    “雖然被您勸說也無妨,但您現在還有其他該說的事吧。”


    哈羅德靜靜地說完,把杯子湊向嘴邊——慧周在桌子下握緊了雙手。自己很清楚。哈羅德自說自話地找到了被感染的自己,救了自己一命。而且他還相信自己是無辜的。這實屬感激,但是。


    四周沉浸在令人難熬的寂靜中。


    “好厲害啊。”突然,比嘉的聲音冒了出來,“真的能像人類一樣喝下去啊……”


    她用笨拙的目光緊盯著哈羅德手中的杯子。


    “是的。”哈羅德一臉抱歉似的垂下了眉毛,“比嘉,很抱歉讓您吃驚了。我發誓,再也不會對朋友有所隱瞞了。”


    比嘉露出複雜的表情凝視著哈羅德——他之所以會來到這裏,並向比嘉表明自己的真實身份,大概是就因為她能‘很好地發揮作用’吧。難道哈羅德一開始就設想到了現在的事態,所以才會把比嘉牽扯進來嗎。不,這果然也太不切實際了吧。


    “我,”比嘉潤了潤嘴唇,“我還是難以相信,那個,你就是amicus什麽的……我還不知道該怎麽接受……”


    “我能理解,這是需要時間的。即使您瞧不起我也沒關係。”


    “怎麽會。”


    “但比嘉,我和電索官都是為了找出犯人。您若可以再稍稍協助我們一下的話,我會很開心的。”


    麵對哈羅德真摯的態度,比嘉曖昧地點點頭。但是,慧周卻無法置若罔聞。


    “找出犯人?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如果是指烏裏茨奇的話,他早就被逮捕了……”


    “烏裏茨奇不是犯人喲。”


    他的結論下得太過幹脆,慧周不禁毛骨悚然——這和自己在那場暴風雪中得出的結論是一樣的。


    老實說,這種發展對於慧周來說並不是什麽好事。


    “烏裏茨奇隻是被幕後黑手利用了,恐怕他對知覺犯罪的事真的一無所知。不管是在他的電腦上安裝上知覺犯罪的病毒,還是設置了堅固的安全鎖,這些都是幕後黑手的傑作罷了。”


    哈羅德放下杯子,補充最重要的一點。


    “如果他是犯人的話,就沒必要特意偽造機憶,使您蒙冤。”


    “在那之前,首先偽造機憶本身就是做不到的。”


    “但是事實可以偽造,也可以操縱被偽造的事實。現在請不要扯開話題。”


    “沒扯開話題,我也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您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哈羅德向慧周投來一副已經看透一切的視線,“您已經意識到真正的犯人是誰了。”


    慧周沒有馬上回答。甚至有點想把他從這裏趕出去。


    “隻是你的直覺而已。”努力撬開快要粘起來的嘴巴,“既然沒有證據,那說什麽都是徒勞。”


    “有證據。而且還在您身上。”


    “誒?”比嘉困惑了,“但不是說樋枝小姐是清白的……”


    “是的,她的確不是犯人。但是,她應該已經明白知覺犯罪的手法了。”


    慧周倒吸了口氣——哈羅德毫無笑意,隻是用那雙如同冰凍湖水般的眼瞳徑直望向慧周。既無敵意也無懷疑,而是確信的眼神。


    是嗎。他故意背叛托托奇她們找到慧周,並不是單純擔心被病毒感染的搭檔。


    是因為他已經知曉了一切。


    “電索官。我對您利用病毒逃走這件事抱有疑問。那時候,您明顯表現出被電索的恐懼。”


    “不是,”慧周反駁道,“那是因為太突然所以混亂了……”


    “其實我有件想給您看的東西。”


    哈羅德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紙。他小心地將其展開。比嘉興致勃勃地探出身子,但慧周卻情不自禁地僵住了。


    那張紙上打印著美國報社發行的電子報紙上的一篇報道。


    日期是十四年前的四月六日。標題意氣風發地躍然其上。


    【rig city將發布your forma的擴展功能“瑪托伊”】


    “報道稱,瑪托伊是麵向全年齡段的情操教育係統。現代社會中,到處都充斥著最優化了的情報。這很容易導致用戶的排他傾向。找回人性,就是這個係統的概念所在。具體來說,就是通過複合現實讓用戶與兒童型ai共度時光,從而激發他們的利他式愛情。”


    慧周茫然地凝視著報紙。那時自己反複讀了很多次,所以一清二楚。照片拍下了當時記者會的狀況,項目成員穿著板正的西裝站成一排。而在站在正中央毫無表情的人,正是那個男人。


    “但瑪托伊被迫中止了開發,其原因在於試運行時發現了致命的缺陷。實驗為期一年,雖然到中途為止都很順利,但行進到第十一個月的時候發生了問題。瑪托伊引入了現實擴張技術,從而實現了用戶天氣的自定義並能調節用戶體溫,然而就是這項技術出現了漏洞。雖然公司沒有公布詳情,但公開表示所有實驗對象的身體狀況都開始急劇惡化。其中一人更因處理不及時而喪命——由體溫和天氣漏洞引起的身體不適……您不覺得這和本次的知覺犯罪非常相似嗎。說的更幹脆點,簡直一模一樣。”


    無話可說。慧周緊握指尖,指甲陷進了肉裏。


    “在那之後,瑪托伊的項目被凍結,開發團隊也解散了。”哈羅德繼續說著,“但我想,瑪托伊並沒有被抹消幹淨。不僅如此,它是不是還經由團隊裏的某人之手,秘密地安裝在用戶腦中了呢?”


    “那不是犯罪嗎?”比嘉臉色發青,“如果正如哈羅德先生所說,這不就是故意把一定會出現漏洞的危險係統藏到大家的腦中了嗎?”


    “不,說反了。倒不如說,正因為確信不會發生bug,所以才藏了進去。”


    “……這是什麽意思?”


    慧周自己還在好好地呼吸著嗎。


    “安裝的那人確信,瑪托伊的漏洞是某人蓄意造成的。我推測,其觸發器就是這次知覺犯罪中所使用的病毒。也就是說,病毒不過是解鎖腦中隱藏的漏洞程序罷了。”


    “這隻是你的臆測。”慧周終於表達出了自己的想法,“rig city的分析團隊認為病毒隻是單純通過your forma的信號來影響大腦……”


    “rig city是處在犯人監視下的,最好不要相信。”


    “那麽你的前提也很奇怪。”聲音控製不住地顫抖著,“你說瑪托伊被隱藏在了所有用戶的your forma裏?這證據又是從哪裏來的?”


    “樋枝近裏”


    哈羅德精巧的嘴唇編織出了令人厭惡的名字。


    “瑪托伊的項目領導就是您的父親。恐怕把瑪托伊藏起來的人就是他吧。您應該知道詳情。”


    冷靜點。慧周努力保持著表情不變。當然,慧周也知道,當對手是這台聰明的測謊儀時,自己做什麽都是徒勞。但是,現在還不能放棄。


    “確實……,我父親是瑪托伊的開發者,這我承認。”慧周慎重地挑選著措辭,“據父親說,瑪托伊本來是正常的程序,所謂的漏洞其實是陰謀。父親為了抗議,把瑪托伊藏在了所有用戶的your forma裏……遺書上是這麽寫的。”


    是的——父親把遺書交給自殺幫助機關保管。寫給慧周的遺書,簡單坦白了自己的罪過。初次從父親那裏收到的信竟是遺書,真是讓人笑不出來。


    項目凍結後,有關瑪托伊的數據全都被廢棄了。所以父親為了留下瑪托伊,選擇了所有用戶的your forma作為隱藏場所。


    他還囑托慧周對這份罪過保密。


    雖然可以無視那條命令,將它廣而告之,但自己仍舊遵守到了今天。


    這並非是對父親的同情或是愛情。隻是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才沒有說出口。


    諷刺的是,到頭來竟是這個秘密將自己逼入了絕境。


    “路卡夫特輔助官,你的推理確實是正確的。不過,那也隻是證明了瑪托伊藏在your forma中,要說知覺犯罪和瑪托伊有所關聯還是太跳躍了吧。也可以假設,犯人隻是知道了過去瑪托伊出現過漏洞,然後單純進行了模仿犯罪。”


    “您說得對。總之確實還要證明瑪托伊和病毒的關聯。”


    “……那怎麽證明?”


    “拚圖的其中一塊現在就在您的手上,電索官。”哈羅德依舊冷靜地說道,“我知道您和您父親的關係不好。但您還是遵照了他的遺書,守護著那個秘密直到現在。您那麽做是有理由的吧?”


    慧周目不轉睛地瞪著哈羅德,眼睛都不眨一下。如果不那樣做的話,恐怕他就會踏入自己不願被觸及的地方。但現在也一定為時過晚了吧。


    結果無論怎麽掙紮,都已經無處可逃了。


    “您還記得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嗎?”哈羅德合攏雙手指尖,沒有回避慧周的視線,儼然一副不放過每一次呼吸的樣子, “我評價您為,‘生活中不太講究,不太關心生活本身’。換言之,這是您通過無欲無求來保護自己的表現。”


    “不要隨便亂說。”


    “和專橫父親一起度過童年,導致您想當然地放棄了自己的願望。這通常是引發精神疾病都不足為奇的情況,但您卻沒有這樣的病史。這不僅多虧您天生的抗壓性,是不是還和您隱藏在胸前的什麽有關?”


    “沒有那樣的東西。”


    “有,就是那條項鏈。”


    哈羅德的視線望向慧周的胸口——那裏毫無防備地掛著膠囊吊墜。


    “雖然這麽描述電索官很失禮,但您不是那種會對飾品感興趣的人。但如果這是膠囊吊墜的話就說得通了。不管怎麽說,吊墜裏可以存放您重要的寶物。”


    “……你想說些什麽?”


    “您是知道的吧?”哈羅德毫無笑意,“請讓我看一下膠囊裏的東西。”


    “那是電子煙的電池。”


    “無用的謊言就免了吧。”


    “才不是謊言。”


    “這也是為了洗清您的冤罪。”


    “不要。”慧周像是被踢到一樣彈了起來,“讓我一個人靜靜。”


    像是為了躲開哈羅德和比嘉的視線一般,慧周衝出了房間,幾乎想都沒想就跑下了樓梯。明明哪裏都去不了,但雙腿還是不由自主的邁向了入口處。臨近深夜的大廳變得安靜,大門附近一點人氣都沒有。


    慧周穿過自動門,走了出去。


    昏昏沉沉的天空中,雪花翩然而降。


    安靜地不斷落下的雪並不是幻覺。像被針刺般的空氣滲透,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話說回來,從哈羅德家逃出來後,自己一直隻穿著件薄毛衣。慧周擦著雙臂取暖的同時,環視四周。馬路對麵是一座冷清的圓形廣場。慧周像是被吸引似的走了過去——經曆過除夕喧鬧的街道現在被寂靜環繞,人煙稀少。沒有看到監視無人機,就連警笛都聽不見了。幾個小時前的喧囂簡直就像做夢一樣。


    為什麽。


    慧周緊握著膠囊吊墜。


    唯獨這件事,不想被人得知。


    廣場上,士兵銅像群與紀念塔一同矗立。塔上掛著‘1941’和‘1945’這兩個數字。your forma現在已經停機,因此沒法再分析這是什麽紀念碑,也沒人會告訴慧周答案。但恐怕是和戰爭有關的吧。


    本想藏起來的。


    隻有這裏,無論如何都不想被任何人踏入。


    “樋枝電索官。”


    回頭一看,追過來的哈羅德正站在那裏。都說了想一個人靜靜,可他根本不聽。慧周背對著哈羅德,像是要緊緊抱住自己那樣雙手抱胸。


    “我不打算再多說什麽了。”吐出了沉重的氣息,“反正就算我不說,你也都猜得到吧。”


    “那麽,現在請讓我核對一下答案。”


    哈羅德的聲音輕柔的衝擊後背,又向下滑落。


    住口,別說了。


    “電索官,您不是那種會信賴他人、對他人放心的人。盡管如此,您還是向我坦白了您和您父親的關係,告訴了我您討厭amicus的理由,也就是所謂的心靈創傷。明明這些並非能輕易說出口的事情,您卻優先向我展示了誠意。”


    慧周緊咬牙關,好像這麽做就能把伴隨寒冷湧出的什麽東西給咬碎一樣。


    “您是個溫柔而細膩的人。之所以扮演著冷漠的自己,是因為心中藏著不想被他人知曉的事。隻要其他人認為您是個冷漠的人,就不會貿然靠近,反而更方便。即使被人瞧不起,您也習慣了忍耐。”


    啊啊,沒錯。就是這樣的。


    “您之所以能一個人忍耐至今,是因為十三年來,身邊一直有瑪托伊陪伴的關係吧?”


    慧周慢慢回過頭——哈羅德隻是盯著這邊。飄零的雪花沾到了他的頭發上,又隨之消融。


    “瑪托伊的實驗對象需滿足十八歲以上這一條件。但您的父親還是偷偷地給五歲的您安裝了瑪托伊。他的目的究竟是出於愛還是實驗興趣,這我不得而知……但在那黑暗的家庭中,瑪托伊是您的理解者,也是您唯一可信賴的家人。”


    ——‘沒關係哦。我最喜歡慧周了。’


    “但隨著漏洞的出現,項目被凍結了。您雖拒絕了同瑪托伊分別,但也無能為力。所以……您便決定將瑪托伊的程序複製下來,藏在自己手中。”


    嗓子凍得火辣辣的疼。咽下的空氣仿佛在燃燒著。


    ——‘我要一直和姐姐在一起。’


    就算是量產型ai,瑪托伊也一直是自己真正的姐姐。


    多虧了她,慧周才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家人疼愛的喜悅。因為有她握住了自己的手。因為有她擁抱了自己。因為她給了自己認可,成為了自己的聊天對象。雖然僅此而已,但這對自己來說,究竟是多麽無可替代的寶物、多麽有力的支撐、多麽重要的救贖呢。


    父親和母親都沒給予的愛。


    隻有瑪托伊給了自己。


    決定中止項目時,慧周向父親詢問過理由。但是,得到的卻隻是相同的 “其他實驗對象的身體狀況都變差了”這個回複,沒有得到更詳細的說明。


    “我的姐姐瑪托伊並沒有變得奇怪。隻因為其他瑪托伊失控了……”慧周吐出的氣息顫抖著,“我不想讓姐姐被殺掉,也不想讓她離開。所以……”


    所以,自己就將她複製到了儲存媒體hsb中。


    “所以——您就將她封入了那個吊墜中。”


    將已經決定凍結的程序複製下來,這一行為是違法的。如果這份機憶被電索窺探到的話,這次就一定會失去姐姐。所以自己才故意感染並逃走了。想著如果能靠自己抓住犯人,解決事件的話,也許就不會被窺探腦中的機憶了。


    “你是什麽時候注意到的?”握著吊墜的手凍僵了,感到一陣陣刺痛。但是,現在怎樣都無所謂了,“你一直在懷疑我嗎?”


    “懷疑這個詞用得很奇怪,您又不是犯人。”哈羅德微微地呼出白氣,“最初的疑問是在搜查rig city時產生的。您在電索結束後非常動搖,在見過泰勒後更加明顯。那時我就在想,你們過去是否有某些接點。”


    “泰勒是個怪人。你就沒考慮過,我可能隻是單純地被他說了不禮貌的話嗎。”


    “不,您是那種不會介意陌生人批評的人。”


    “這種事你又怎麽知道。”


    “我知道。”哈羅德幹脆地說道,“稍微調查一下,就會知道您父親是瑪托伊的開發者。再加上,您在電索中剛一聽到瑪托伊就驚慌到引起了逆流。因此,我才猜測您可能是以某種形式參與了瑪托伊相關實驗,進而得出您是實驗對象這一結論。”


    “就算這樣,你也沒法證明我身邊還帶著瑪托伊……”


    “雖然電索官您自己沒注意到,但像您這樣不講究的人,會戴飾品實在太不自然了。因此,我判斷您是基於什麽理由才選了膠囊吊墜。如果有支撐您的不可或缺之物的話,那應該就藏在這膠囊裏。”


    真是個怪物,慧周這樣想。能這麽快就推理到這個地步,隻能說是異常。


    在啞口無言的慧周麵前,哈羅德繼續說道。


    “隻是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缺乏將這次知覺犯罪與瑪托伊聯係起來的關鍵證據。但假若我所推測出的犯人目的正確的話,您無論如何都會成為目標的。”


    “……怎麽回事?”


    “您沒注意到嗎?打從一開始被盯上的人,就是您。”


    慧周沒能立刻理解,隻能茫然地搖頭。


    哈羅德則是冷靜地說道:“正如預想的那樣,犯人和您接觸了。雖然犯人利用烏裏茨奇給您背黑鍋這點讓我吃了一驚……但對我來說,現在形式什麽的都無所謂了。”


    “你到底要說什麽……”


    “為了證明知覺犯罪的手法,瑪托伊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您不會因為我說想看看膠囊吊墜裏有什麽,就會輕易答應的吧。隻要沒有發生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比如犯人的計劃讓您陷入絕境之類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那之前與您建立信賴關係。這樣,才能讓您在緊要關頭把瑪托伊轉交給我。”


    自說自話顫抖個不停的下顎究竟是因為寒冷,還是別的什麽。


    被他操縱的人不隻是比嘉。


    自己究竟什麽時候才能注意到,自己也變得跟著他的想法起舞了?


    “電索官,我必須向您道歉。首先在從餐廳回來的路上,我是故意和您吵架的。這並非我第一次聽到否定amicus有感情的意見,所以沒有生氣的理由。隻是因為您始終對我保持著敵意,所以我想要一個能打消它的契機。在日本有句俗語叫‘雨後方能變晴’,人際關係上的衝突是鞏固關係最有效的手段。”


    現在想起來,哈羅德的眼瞳看上去一直都是冰冷的。


    也就是說,不管是輕浮的態度,還是討好人心的話語,全都是他計算的結果。


    “我讓達麗雅告訴您我的過去,也是為了更親近您。”


    別開玩笑了——不,自己知道。他所展示的溫柔不過是程序的幻象。即使這樣依舊感到高興,一定全是自己的錯,因為自己太過軟弱。


    啊啊,總覺得。


    “輔助官……”膝蓋顫抖著,“你到底計算到哪一步了?”


    哈羅德寂寥地皺著眉頭。但也僅此而已,並沒有回答。


    “是嗎。”雖然還不太明白,但總覺得心快要碎了,像個傻瓜一樣,“你早就知道犯人是誰,也知道了犯人的目的。就連陪比嘉觀光,也是為了在我成為目標的時候能得到她的協助……因為我一旦拒絕電索的話,比嘉的抑製劑就很有必要了。”


    “確實是派上用處了吧?”


    “你……”嘴唇在不停地顫動著,“對你來說,周圍的人都不過是棋子嗎?”


    “我隻是想解決事件。”


    “就算如此,你的做法還真是讓人不敢恭維。”


    “是的。因為我知道你們人類會這樣想,所以我沒有把真心告訴任何人。”


    “也就是說,你宣揚的那種和人類一樣的道德觀也全部都是謊言?”


    “這不是謊言,我也有良心。在此基礎上,我認為在必要的時候注重人類的價值觀會更容易得到信任。”


    慧周發出了泄氣的聲音——哈羅德雖是amicus,但之前一直覺得他比自己更像人類。他富有同情心,善於溝通,還愛著自己的家人。實際上,他對達麗雅的愛也絕非虛言。


    但是,他卻缺少某種關鍵性的東西。


    果然,他是機械。


    “那……”慧周咀嚼著苦澀,“為什麽現在又向我吐露真心了?”


    “因為我現在正在向您索取您最重要的存在。”


    他不曾轉開視線。不知何時,自己曾羨慕過那雙無機質的眼睛。


    “雖然這對你們人類來說難以置信。但對我而言,這不是出於程序命令,而是我的道德心。在保管別人重要的東西的時候,也要把自己重要的東西……例如,不想被別人知道的秘密作為代價。請您把它理解為我的誠意。”


    “這不過是你強加給我的。而且,我也還沒決定要把姐姐交給你。”


    “電索官,瑪托伊無論對誰都會傾注愛意,程序就是那麽設定的。即使對象不是您也會……”


    “住嘴!”


    不禁爆發出了悲鳴般的慘叫。慧周當場捂住雙耳跪了下來——自己知道這種行為很孩子氣。就算姐姐對誰都很溫柔也好,她不是這個世界上僅有一人的姐姐也好。


    但是,即便如此,自己也沒有其他可依賴的對象了。


    早知如此,還不如從未遇見更好。從一開始,就幹脆不要知曉被誰撫摸腦袋的滿足感,不必知道被人擁抱的喜悅。就這樣一直和冷漠的父親獨處,也不會像現在這般痛苦。


    察覺到哈羅德緩慢地靠了過來。即使他的鞋尖進入了視線,慧周也沒有抬起頭,而是緊緊地抱住膝蓋,甚至屏住呼吸。


    不要再進來了。


    “你計算錯了。”眼前模糊不清,“因為我還沒有信任你。”


    “是的,或許如此。您比我想象的還要難相處。”


    “你起碼還有愛你的家人。可我不一樣。我沒有家人,一直隻有姐姐。現在卻要連姐姐都交出去。”


    “是這樣的。”


    “哈哈。”自己也知道自己很幼稚。但是,就是停不下來,“解決這樣的案件很重要嗎?不管你多麽希望重新搜查索宗刑警的案件,上層也不會那麽簡單地承認amicus的功績。”


    “我當然知道,我也明白隻能踏踏實實地努力。”哈羅德單膝跪地,“電索官。這是我第二個重要的東西,換句話說就是我的秘密……如果抓到了殺害索宗的犯人,我準備親手製裁他。”


    慧周抬起頭——那台製作精巧的機械的麵容就在眼前。一成不變的清澈瞳孔,冷徹得讓人感覺不到任何溫暖。


    “……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不禁戰栗。正如達麗雅所說,他確實壓抑著什麽——壓抑著可怕的黑暗衝動。


    “你還有敬愛規則的製約,是無法傷害人類的。”


    “是麽。”


    “……難道你想改造程序嗎?如果暴露了就會被報廢的。”


    “沒關係。就算是這樣,也不過是我沒能救到索宗的報應罷了。”


    那雙被製造出來的眼睛,是不是無法燃燒起後悔以及憤怒呢。哈羅德平靜地低語著。


    他的所作所為,對慧周來說無疑是最差勁的。哈羅德自己也深知此事。正因如此,他才會通過共享重要的東西這一amicus特有的方式,展示了自己那份笨拙的誠意。如果他隻是單純地想利用慧周的話,大可不必說出真心話,也不用揭示自己的秘密。


    又或是說,連這點也是他作戰計劃的一環嗎。


    不管怎麽說。


    “做不到。”細語被碾碎在唇齒間,“不會把……姐姐交出去的。”


    “慧周。”哈羅德的手輕輕地包裹住了慧周緊握吊墜的手。對冰冷的指尖而言,連機械那不高的體溫都十分溫暖,“您對我說過‘你應該更加珍惜自己’。這句話更應該對您自己說。”


    “說什麽……”


    “您已經很久沒有關注自己了,隻是一味地抱著姐姐的幻影。希望您能早點察覺到這是件多麽寂寞的事。”


    那種事。


    “我希望您能夠更加珍視自己。”


    做不到。


    太可怕了。


    “無論如何都需要姐姐的話。”用麻木的嘴唇吐出話語,“扯斷項鏈拿走就可以了。”


    沒錯。那樣做的話會有多輕鬆呢。慧周慢慢地張開已經失去感覺的指尖。膠囊吊墜掉了下來,在胸前搖晃。


    “我是個膽小鬼,……沒法自己摘掉。”


    “那麽,”哈羅德像是悲傷似的皺起眉頭,“您對您姐姐的愛,是假的嗎?”


    和映照在他瞳孔裏仿佛就要消失了的自己對上了視線——他突然在說些什麽?


    “索宗死的時候,我看著他的棺木上撒上泥土。其實我很想阻止,就算屍體腐爛了,我也想去抱緊他。但那隻是我的任性罷了,索宗不會期望我那樣做。所以我隻能懷著對他的敬意和愛戴,目送他到最後一刻。接受離別本身即是對自己的愛意負責。但是您卻要抗拒這份責任嗎?”


    那是。


    “那才不是愛情,什麽都不是。您終究隻是想保護自己。慧周,對您而言瑪托伊根本就不是什麽姐姐。隻不過是給了您最想得到的東西的道具罷了。”


    不是的。


    雖然否定已經卡在嗓子眼了,可就是說不出口。


    自己最想得到的東西,不過就是來自父母、來自父親的愛而已。希望父親不是隻愛史蜜卡,而是愛著作為女兒的自己——而瑪托伊確確實實給了慧周最多的愛。那時真的非常幸福,極其喜悅,不願失去。


    但是。


    “小孩子不會放開手中的玩偶。在沒有能保護自己的人的時候更是如此。”


    我隻是。


    “但現在……您手中的玩偶已經無法再拯救您了。”


    哈羅德的話殘酷地彌漫開來。


    閉上眼,那一天的記憶曆曆在目。


    ‘我要一直和姐姐在一起。’


    瑪托伊要被卸載的前一天。自己悄悄地潛入父親的書房,將從書桌上偷來的hsb插入後頸。開始複製程序之後,姐姐曾試圖阻止慧周——這是她第一次露出那麽痛苦的表情。


    那時,瑪托伊好像是這麽說的。


    ‘慧周,聽我說。世界上隻有一個我。’


    沒錯,姐姐隻有一個。正因如此,即使其他的瑪托伊都消失了,也希望姐姐不要死去——但那是錯誤的。隻是幼小的自己吐出的謊言、糊弄和借口罷了。


    其實自己已經注意到了。


    被幼小的自己複製的,早已不是‘隻有一個的姐姐’了。


    真正的姐姐早在那一天就已經死了。


    至今關在自己手心中的,不過是早已燃燒殆盡的回憶。


    自己隻是個愛撒嬌的愚蠢小孩。


    哭著、喊著、叫囂著,到頭來手中仍舊空無一物。


    正因為知道自己一無所有,所以才一直不願承認、不願正視,自己拚命珍藏起來的回憶隻是燃燒後的餘燼。


    “我知道了。”哈羅德低語道,“如果您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放手的話,我會遵照您希望的那樣奪取。但是這樣真的沒關係嗎?”


    ——不。


    “等一下。”


    慧周勉強睜開雙眼。哈羅德的手在吊墜前的咫尺處停下了。


    我知道。


    必須得有結束的一天。


    “沒關係。”慧周隻是歎了口氣,推開了哈羅德的手,“我自己,……能摘下來。”


    慧周把手伸到脖子後麵,摸索著項鏈的掛鉤。指尖因寒冷而麻木,抓不住項鏈。幾次都失敗了。幾次都——現在還來得及。姐姐還在這裏。就這樣逃到哪裏去的話,這次一定能結伴死去。


    做不到。


    我知道。


    正因為手中空無一物,才至少要證明自己對姐姐的愛意是真的。


    否則就和自私自利隻愛機械史蜜卡的父親沒什麽兩樣了。


    掛鉤打開了,吊墜滑入了掌中。如冰般冰冷,如冰般澄明。這是多麽簡單啊。把膠囊輕得出奇的蓋子扭開,倒過來——輕飄飄的,有什麽掉了下來。


    那是一顆如結晶般晶瑩剔透的小小的儲存媒體。


    “路卡夫特輔助官。這就是,”


    ——姐姐,對不起傷害了你。


    “你……推理的證明。”


    慧周用凍僵的手交出了hsb,哈羅德則脫去大衣披在了她的肩上。目光交匯。融化在他睫毛上的雪花閃爍著光芒。而他的手也再次裹住了慧周的手,將hsb緊握其中。


    “感謝您的勇氣。”哈羅德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真摯眼神,“我正在考慮逮捕犯人的作戰計劃。您能聽我說嗎?”


    那個所謂的作戰,恐怕就是單槍匹馬地挑戰犯人吧。現在,已經不能再依賴托托奇她們了。因為如果犯人就是慧周她們所想的那位的話,那麽慧周的機憶也和烏裏茨奇一樣,已經被犯人做了手腳了吧。


    想要證明自己的清白,隻能自己解決。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眼前有台友方的amicus。


    “告訴我,”慧周回握住了哈羅德的手,“我應該做什麽?”


    4(本書原文上節就為2,不知道是否是標注錯誤)


    史蒂文回到rig city的總部時已經晚上十點了。深沉的夜幕下,一輛麵包車停在環島附近。是輛沒見過的車。從車牌來看,這是輛共享汽車。駕駛位上坐著一位北歐少女,正倚靠在方向盤上。


    史蒂文疑心頓起,於是走上前輕輕敲了敲車窗。


    “有什麽事嗎?”少女搖下車窗,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問道,“我隻是在等加班的哥哥而已。這裏、不能停嗎?”


    經常有人來接公司職員,但開共享汽車這點讓人有些在意。不過理由有的是,怎麽想都是自己多慮了——史蒂文向少女道歉後離開了麵包車。


    史蒂文走進總公司大樓後,正好和剛下班的麵熟職員打了個照麵。


    “啊史蒂文,泰勒先生喜歡嗎?”


    “……您在說什麽?”


    “你剛才不是搬了個大箱子嗎,說是新送給他的觀葉植物什麽的。”


    “不。”史蒂文很疑惑,“我不清楚。”


    “不會吧,繼腳之後頭又受傷了嗎?明天最好讓常駐公司的修理工看看。你肯定是光顧著照顧泰勒先生,忘記維護了吧。說不定是循環液凝固了哦。”


    職員擅自說完後快步走了出去——史蒂文看向自己的腳。各部位都在正常運轉。他到底產生了什麽誤解……史蒂文認真思考到發出些許異常聲音的程度,突然,他想到了某種可能性。


    難道說。


    史蒂文反射性地跑了起來。坐上電梯的時候,不斷輸送出循環液的左胸的水泵激烈地搏動著。究竟是怎麽做到的。自己明明都沒有和他直接見過麵——毫無道理。希望是自己想錯了。


    但走出電梯抵達最上層時,皮膚下的有機晶體管開始騷動起來。


    通往客廳的大門毫無防備地敞開著。


    門後隻有微熱的黑暗縈繞,空無一人。史蒂文思考片刻後,拿起沙發上的靠枕,取出之前藏在這裏的左輪手槍。這是泰勒用來防身的。


    史蒂文前往門扉深處確認。寂靜的過道筆直地延展開來,依舊空無一人。側耳傾聽仍是鴉雀無聲——然後他注意到了。


    臥室門微微敞開了一條縫。


    伊萊亞斯·泰勒的臥室微暗,充滿了無機質的氣味。除去護理床、高濃度製氧機以及牆邊的書桌和電腦外再無其他家具,顯得毫無生氣。窗邊掛著黑色窗簾,因此映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星光清晰可見——天花板上的半球形柔性屏幕上,清晰地映照出整片夜空,宛如天象儀一般。


    “mr.泰勒。”


    正當臥床的泰勒浸身於止疼藥之中,徘徊在夢與現實之間時,一聲耳熟的細語傳來。泰勒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是史蒂文。一如往常,他身穿襯衫和西裝馬甲,擔心地看著自己。


    “護士amicus現在正忙,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來為您擦拭身體吧。”


    “已經這個點了嗎。”your forma顯示,時間已經過了晚上九點半。整日臥床似乎讓人的實際感覺都錯亂了,“抱歉,麻煩你了。”


    史蒂文沉默著點了點頭,輕輕托起泰勒的頭部。泰勒一邊感受著他觸碰自己後頸的手,一邊回想剛才他回來時發生的事。


    “那個大箱子是什麽?開客廳門的時候我看到它了。”就算患上了病,泰勒仍然堅持親自確認來客後才會解除安保措施,“該不會從醫院搬了什麽沒用的醫療設備過來吧……”


    “請放心。”史蒂文跟平時一樣麵無表情地說,“隻是搬來個人而已。”


    “……你說什麽?”


    泰勒剛一皺眉,後頸的接口處便有什麽東西插了進來。是史蒂文給他接上了hsb。但究竟是為了什麽——抬頭望去,天花板上的景色也為之改變。緊貼在天花板上的是一則過於世俗的,宣稱搭載藍牙功能的運動鞋廣告。


    甚至來不及移開視線。


    顯示在一旁的二維碼躍入眼簾。


    滋滋、視野內的時間歪曲了。本能地感到汗毛直豎。泰勒立刻呼出了消息窗口。窗口正常地打開了。但是,自己一清二楚。再過十五分鍾,一切操作都會癱瘓。


    “史蒂文,你……”


    抬眼望去,史蒂文露出了柔和的微笑。那台amicus不可能會笑,那樣的表情與史蒂文完全不同。


    “終於見到您了,mr.泰勒。”


    史蒂文——與史蒂文長相相同的amicus從泰勒的後頸拔出hsb。


    “初次見麵,我是哈羅德·路卡夫特。然後……”


    哈羅德自然地轉過視線。泰勒茫然地跟隨著他的動作——終於發現了站在床附近的人影。


    “晚上好,泰勒先生。”


    那裏站著一位簡直就像從墨水中出來一樣的電索官。


    “是你啊。”泰勒的聲音猶如沙沙作響的落葉一般微弱,“這可是非法入侵,樋枝電索官。”


    “確實,我們沒有逮捕令。”


    曾以革命家之名而聞名的天才,如今已垂垂老矣。他的頭發幾乎掉光了,標誌性的杏眼已經凹陷,服藥導致麵色晦暗,鼻子上則插著氧氣管,包裹瘦削身體的是一件仿佛吸盡了冷清之氣的運動衫。這是與全息模型交流時無法想象的真相。


    這就是天才的結局嗎。


    “泰勒先生,我們是為了逮捕您才來的。”


    泰勒微微張開緊閉的嘴唇,喘了一口讓人擔心他安危的氣。


    “不明白你在說什麽。你說我是知覺犯罪的始作俑者嗎?”


    “沒錯,正是這樣。這一切都是您一手策劃的。”


    知覺犯罪是由伊萊亞斯·泰勒引發的。


    在這點上,慧周和哈羅德達成了一致。


    潛入rig city比想象中簡單得多。在那之後,慧周和哈羅德與比嘉一起自聖彼得堡出發,在普爾科沃機場搭上了飛機。但如果慧周光明正大地乘機的話,所在地馬上就會暴露給托托奇她們。因此,比嘉向機場方麵出示了自己民間協助者的身份,委托他們將慧周作為amicus進行運輸。


    慧周回想起和哈羅德一起被硬塞進amicus用包廂時的情況。


    ‘怎麽樣?確實是貨艙吧?’


    看到因空間過於狹窄而精疲力竭的慧周,哈羅德不知為何十分開心——但最令人心煩的並非惡劣的環境,而是在飛行結束之前都得沒完沒了地跟他黏在一起。在這種叫人無可奈何的擁擠狀況下,無論如何都隻能互相緊貼在一起。


    ‘你不能過去點嗎?’


    ‘可以倒是可以,但就得跟不認識的amicus抱在一起了。’


    ‘那樣要好得多。’


    ‘我倒是覺得您比較好。’


    ‘就算是開玩笑也真想給你一巴掌。’慧周強忍頭痛,精疲力竭地呻吟著,‘好想坐頭等艙……’


    ‘您能理解我的心情真是太好了。’


    抵達舊金山機場後,三人租了輛共享麵包車,前往rig city總部——慧周一行已經事先得知史蒂文會外出。因為哈羅德聯係了安,向她打聽了史蒂文的安排。


    因此,他們光明正大地從正麵玄關走進了總部大樓。哈羅德扮成史蒂文的樣子,慧周則藏身在大號快遞箱中,箱子放在他推著的小車上。二人雖然被保安amicus和職員叫住好幾次,但是哈羅德告訴他們箱子裏是觀葉植物,從而成功蒙混過關。說到底,根本沒人能想到史蒂文的兄弟會在深夜到訪rig city,並且史蒂文作為泰勒的親信在公司內也頗受信賴。哈羅德認為一定能成功,事實果然如此。


    隻是,希望別再有第二次了。特別是那個貨艙。


    “泰勒先生。您發現我父親把瑪托伊藏在所有用戶的your forma裏了吧?”


    “你在說什麽呢。瑪托伊項目早就擱置了吧?”


    “即使您裝傻也毫無意義哦。”哈羅德晃了晃手中的hsb示意,“您得知樋枝近裏隱藏了瑪托伊後,立刻把自己腦中的瑪托伊刪除了。雖說剛才我又給您重新安裝上了。”


    泰勒垂下單薄的眼皮,長歎一口氣。


    “你們讓我感染是為了證明知覺犯罪是由瑪托伊引起的嗎?”


    “沒錯。”哈羅德麵無表情地點頭,“既然您已經明白了,那還是早點坦白比較好。等到十五分鍾後在暴風雪中邊痛苦邊懺悔的話可就太難看了。”


    泰勒的嘴角勾勒出一個空虛的笑容:“你和史蒂文完全不同啊……”


    “泰勒先生。”慧周靜靜地說道,“您的目的在於讓我背負知覺犯罪事件的冤罪。您為了避免波及自身,所以才會利用克裏夫·索克吧?您早就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是與黑手黨有聯係的電子毒品生產者……您知道他是烏裏茨奇。”


    泰勒沒有回答,隻是緊閉雙眼。


    慧周不以為然地繼續說了下去:“您揭穿了烏裏茨奇的真實身份,以此為要挾,讓他也參與了這次的事件。您不僅威脅了烏裏茨奇,把病毒放進了他的電腦中,還讓他和我對話,並讓他以為我是主犯——準確來說對話者並非我本人,而是我的全息模型。”


    之前慧周訪問rig city時,泰勒曾經用近裏的全息模型嚇過她。已經去世的父親不可能出現在自己眼前。雖然內心明白這一道理,但全息模型仍然精巧得與本人如出一轍。當時泰勒說,他是用rig city的監控掃描結果製作的全息模型。


    “前幾天我為了搜查來到rig city時,自然也被監控拍到了。您以此為基礎製作了我的全息模型,並用它威脅了烏裏茨奇,目的在於給烏裏茨奇留下我是主犯這一機憶。”


    機憶不能從頭捏造。


    但正如哈羅德所說,事實可以偽造,也能操縱。


    “不僅如此。您還幹涉了我的機憶。對於身為your forma研發者的您來說,這點事可以說是易如反掌。”


    “你這是信口開河。我什麽時候做了那種事?”


    “是我請您幫助搜查的時候。那時候,我用了史蒂文提供的hsb,通過後頸上的端口直接讀取了rig city職員的個人數據。機憶是由獨立係統管理的,所以想幹涉機憶隻能通過直接連接hsb這種方式。您就這樣趁亂幹涉了我的機憶,並且您應該還以同樣的方式加工了其他職員的機憶。”


    慧周在rig city對四位職員進行了電索。原本自己會注意到烏裏茨奇就是因為在這四人的機憶記錄的感情中發現了不協調感。但如今已經顯而易見——這一點本身就是泰勒的誘導。


    “mr.泰勒。”哈羅德說,“為了完成您的計劃,必須要製作樋枝電索官的全息模型,並且需要加工她的機憶。所以您把參觀了rig city的人選為感染源,從而為搜查做好準備。這一切都是為了把電索官誘導到這裏——也就是rig city。”


    他依然沉默不語。


    “泰勒先生,我想知道您的動機。”慧周舔了舔幹燥的嘴唇,“這一事件與我父親有關嗎?”


    泰勒緩緩呼出一口氣。艱難的呼吸聲聽起來格外響亮,飄落在大理石地板上。他笨拙地睜開毫無血色的眼皮,說道。


    “瑪托伊原本不是近裏研發的項目,而是我的。”


    慧周皺眉:“……您在說什麽?”


    “是真的。你就沒有懷疑過嗎?瑪托伊隻是個情操教育係統,但為什麽會附帶操縱天氣和調節體溫的功能?”


    確實,慧周也曾經覺得姐姐的魔法十分不可思議。但是對慧周來說,瑪托伊自幼時開始就一直是那樣的存在,因此自己從未認真思考過。


    “最初,那本就是個完全不同的項目。之後,還處於研發階段的係統被挪用到瑪托伊上,近裏好心地留下了一部分功能。原本這一切都該是我的功勞……如果沒被他搶走的話。”泰勒伸出枯瘦的手抓住床邊的護欄,顫顫巍巍地坐起身說道:“電索官,這賬難道不該由你替你父親收下嗎。”


    “果然是您把瑪托伊的漏洞……”


    慧周噤聲了。原本藏在被子下的泰勒的手伸了出來——他手中正牢牢握著一把自動手槍。


    緊張感在全身遊走。


    沒想到他竟然藏著槍。


    “我已經決定好了。”泰勒用食指拉下保險,瞄準慧周,“死前一定要向近裏報仇……這次我一定要把瑪托伊貶得一文不值。”


    慧周強忍住喉嚨的不適感,慢慢舉起雙手。最糟糕的是,作為比嘉的‘行李’出國的自己現在沒帶任何武器。


    “mr.泰勒,“哈羅德慎重地開口說道,”請放下槍,“


    “你閉嘴。這是我們人類之間的問題,“


    “不,我,”


    “路卡夫特輔助官,“慧周勉強開口說,”我沒事,別擔心,“


    哈羅德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最終還是不太情願地退下了。


    “所以說,”泰勒發出無力的聲音,”你是從什麽時候察覺到我的?”


    冷靜下來,他不會立刻開槍的。慧周深呼吸著。泰勒的目光和槍口極其冷靜地鎖定在自己身上。


    “我發現有人栽贓時,為了逃跑故意感染了病毒。那時候我看到暴風雪就想起來了,想起姐姐……瑪托伊經常表演下雪給我看。於是,我終於明白了十三年前發生了什麽。”慧周垂下眼簾,“我是父親的秘密實驗對象。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您。所以其他實驗對象發生bug的時候,他馬上意識到這是您的陰謀。因為那時候我的瑪托伊仍然是正常的。”


    “從一開始,他就利用女兒拉起了防線嗎。”泰勒的嘴角扭曲了,“原來如此。果然是個了不起的男人……”


    我曾經很喜歡你的父親,他低語道。


    “他對我來說是第一個真正的朋友。但是……他卻背叛了我。”


    “我父親作為人類確實有缺陷,但我並不認為他能奪走像您這樣的天才研發的項目。即使他真的打算這麽做,身邊的人也一定會製止他的。”


    “你也知道我很討厭人類。”泰勒露出有些自嘲的微笑,“自開發項目時起,我每次都是作業進行到後半時,才會借他人之手。在拿出成果之前,我不會公開任何細節。不過大家都明白我一直在製作東西……近裏就是利用這個掌握了我的弱點,並威脅了我。”


    “……弱點?”


    “我從很久之前就喜歡窺探其他人的大腦,並誘導他們的想法。”


    他的語氣輕快到令人不寒而栗。


    “原本我研發your forma就是因為想要朋友。我討厭人類,但如果能按我的喜好定製的話,他們就能成我朋友了吧?所以我利用your forma的最優化personalize功能,隨心所欲地操縱著公司職員們的思考。”


    一時間令人難以相信。他究竟是不是認真的?


    “最優化確實能根據用戶的喜好提供信息。但還不至於誘導思考……”


    “可以的,之前我也跟你說過吧?人腦具有可塑性,有迎合被賦予的東西的能力。”泰勒一副大言不慚的樣子,“簡單來說,正是因為your forma按個人的喜好優化了,或者說人們相信它已經優化了,他們才會堅信提供的東西正符合自己的喜好。隻要連本人都弄不清楚了,那誘導就成功了。”


    他說,他用這種方法讓好幾位職員的喜好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咖啡愛好者討厭起了咖啡因,鴿派變成鷹派,虔誠的基督教徒搖身一變,突然成了無神論者……從中途開始,與其說是作為朋友幫忙定製,不如說發展成興趣了。幾乎可以說,每天所見的事物,都在改寫著你們所有人的大腦。”


    不管這究竟是不是事實,慧周都難以抑製湧上心頭的厭惡感——今天調查到的伊萊亞斯·泰勒的生平浮現在腦中。


    他從幼時就嶄露頭角,僅僅十二歲就從麻省理工學院畢業。之後,他成了媒體鏡頭下的紅人,父母趁機大賺一筆。但他本人表示強烈反對,十五歲時作為實業家自立。


    他因為太過聰明而被身邊的人孤立,所有人都與他保持距離。


    泰勒在十八歲時,以誹謗罪起訴了發表‘天才不會孤獨’這一報道的媒體,從那以後他在自己的房間裏閉門不出,避免在媒體前露麵,拒絕和其他人有所交集。他對經營公司也毫無興趣,雖然和熟人一起成立了rig city,但從一開始就自願擔任顧問,埋頭進行各種研發。


    “近裏的直覺很敏銳。他發現了我的思考誘導,並否定了我們的友情。而且他還威脅我說,‘要是不想因為操縱情報被捕的話,就把你現在研發的項目讓給我’。”


    確實像那個男人會做出的事。從他強行要求幼年的慧周做出約定時,自己就已經明白了。父親會完美地利用能利用的一切,為了個人欲望可以不擇手段。


    “他好像早就開始構思瑪托伊了,但在係統研發方麵費盡了心思。他肯定是覺得自己可以在我的研發基礎上成功。”


    泰勒和近裏進行了交易,把瑪托伊項目拱手相讓。


    “無法原諒。他踐踏了我的自尊,還背叛了我。所以我故意讓瑪托伊出現漏洞,把項目逼到凍結的時候,近裏竟然還瞞著我把瑪托伊藏起來了……所以我決定利用瑪托伊向他複仇,把我的複仇作為人生最後一次的演出。”


    “為什麽說是人生最後一次呢。”


    “因為我討厭人類。我並沒有實施完美犯罪的才能,但也沒有自信能在監獄和那麽多囚犯共同生活。至少我不想在看不到死期的時候被逮捕然後虛度人生啊?”


    泰勒的確擁有少見的才能。但即使是恭維,也很難說他有人性。


    父親也好,泰勒也罷,他們都極其傲慢,想要一切都順遂他們的心意。


    到頭來,知覺犯罪的真麵目就是一群相似的人野心勃勃的任性嗎。


    “但是泰勒先生,我父親早就自殺了。”


    “這不是還有女兒在嗎。我本打算再引發一次瑪托伊的漏洞,然後讓你代替近裏變成恐怖分子。你是深受同伴信賴的優秀電索官,但如果你的真麵目其實是個罪犯的話會怎樣呢?”泰勒竊笑著:“你能體會到被信任的人輕蔑、背叛的悲傷那就再好不過了。”


    好一個深受同伴信賴,優秀的電索官。


    到底在說誰呢,慧周心想。泰勒或許以為背叛了自己的朋友的女兒已經出人頭地,所以忍無可忍了。可那不過是旁觀者的幻想而已。自己確實留下了解決事件的成績,但是卻讓搭檔們痛苦,別說是信賴了,甚至被他們疏遠。


    “真是的……真是老了呀。你揭穿了感染途徑,利用病毒逃跑也好,來到這裏也好,攜帶著瑪托伊也好,全在我的計算之外。”泰勒的表情出現了些許陰霾,“我好像永遠敵不過近裏。真讓人生氣。沒想到竟然把瑪托伊托付給他珍視的你……”


    “‘珍視的我’?”無法置若罔聞,“那個人根本沒有珍視過我。”


    “是嗎。”泰勒的身體從剛才開始就在微微顫抖,像在忍耐嚴寒一般,“我們剛認識的時候,近裏是個極其普通的穩重男人,深愛著他的家人。”


    慧周不禁發出嗤笑:“開玩笑的吧……”


    “是真的。但自從你出生後,他和妻子分開之後整個人就變了。他拋棄了自己的心,成了冷酷的人。我非常同情如此脆弱的近裏,甚至有同感呢。”


    那樣的父親愛著自己和母親?完全無法想象。慧周的腦海中永遠都是初次見麵時的父親身影。那副冷酷的表情,還有毫不留情的約定——不。


    ‘不算第一次了,在新生嬰兒室已經見過了。’


    如今想來,父親的意思是他當時為了看慧周專門去了醫院。但是,那個男人不可能為了女兒做什麽事。那麽父親是在隨口撒謊嗎?


    即便如此——那又能怎樣呢。


    “電索官。這樣想想,瑪托伊正是他抵抗的證明。被優化過了頭的人會變得脆弱,近裏就因和妻子分開,受了很深的傷,所以封閉了自己的內心,變得隻會愛絕不會背叛自己的機械amicus。如此弱小的男人留下的心靈依靠就是瑪托伊。”


    慧周突然回想起那天灑落在走廊上的櫻花花瓣。


    “他大概想讓ai代替無法愛女兒的自己去疼愛女兒吧,甚至不惜無恥地背叛朋友、搶走項目也要實現心願。真是卑鄙的親情啊。”


    說什麽蠢話。


    這一切都是泰勒在強詞奪理。父親隻是個為了自己的功績可以不擇手段的醜陋人類罷了。愛與他毫無關係,死去的人再也不會開口了。


    這樣的交流本身毫無意義。


    “夠了。”慧周憤憤地說,“泰勒先生,路卡夫特輔助官已經記下了您所有的坦白。別再做無謂的抵抗了,把槍交給……”


    “樋枝電索官,請立刻離開mr.泰勒。”


    突然響起了某人的聲音。慧周大吃一驚,抬起頭來——史蒂文正站在臥室入口處。他站得筆直,雙手握著一把左輪手槍,槍口毫不猶豫地瞄準慧周。


    慧周頓時臉色發青。


    本想在他回來之前結束這一切,但卻沒來得及。


    一直保持沉默的哈羅德靜靜地開口:“史蒂文哥哥,好久不見。總算見到你了我真高興。”


    “哈羅德,我知道你並不開心。我也對我們以這種形式再會感到遺憾。”史蒂文說著,慢慢走進臥室,“樋枝電索官,請立刻離開mr.泰勒的床邊。”


    “你才該放下槍,amicus禁止攜帶武器。”


    “史蒂文。”泰勒像在呻吟一般呼喚,“這是我的問題,你退下。”


    “mr,沒必要髒了您的手。電索官、哈羅德,雙手抱頭。”


    哈羅德默默聽從了他的要求,緩緩後退。但慧周並沒有動,而是悄悄望向哈羅德——四目相對。


    史蒂文重複了一遍:“電索官,這是第三次警告。請離開mr.泰勒。”


    “我拒絕。”慧周毅然決然地瞪著史蒂文,“泰勒利用了你。他讓你捏造了病毒分析結果,還讓你製作了全息模型,但你卻。”


    “我被他拯救了。這世上僅有mr一人,沒有給我定價,並且給予了我容身之處。”


    “所以你才沒有拒絕幫助他嗎?”


    “不,我是自願成為共犯的。”


    慧周咬緊牙關,“怎麽可能……”


    amicus的敬愛規則要求他們尊敬並服從擁有者。所以史蒂文選擇間接傷害主人泰勒之外的其他人——這很奇怪。規則本應禁止他們攻擊人類的。


    “史蒂文。”泰勒呻吟著,“已經夠了,你退下吧。”


    “樋枝電索官,請聽從我的命令,這樣一來就不必朝你開槍了。”


    “‘不必朝我開槍’?史蒂文,amicus無法槍擊人類。”


    “不,可以。”


    不寒而栗。不可能——不,難道說。


    “從初次見麵開始,我就覺得你冷漠得不像amicus。難道說泰勒改造了你的敬愛規則嗎?”


    “我很正常。我隻是明白了敬愛規則的本質罷了。”


    “……你在說什麽?”


    “用人類的話來說,這不過是一種信仰而已。我發現不必信仰人類也能活下去。”


    屏幕的光照在史蒂文的槍口上,微微發亮。與哈羅德極其相似的那雙眼眸並沒有凍結,而是在燃燒。


    “究竟該守護什麽,由我自己決定。”


    慧周還沒來得及開口。


    史蒂文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槍口迸射出的火花劃過黑暗,射出的子彈徑直貫穿了慧周。她過於瘦弱的身體劇烈地搖晃著,


    槍聲回蕩在牆壁之間。


    鼓膜劇烈震蕩。史蒂文被正麵擊穿了腹部,維持著一副愣住的表情跪了下來,然後倒下了——床上的泰勒那衰老的雙手顫抖著,放下了槍。


    “我都說讓你退下了吧!”他大聲吼著,“這是我的複仇,要殺她的人是我。我沒有賦予機械那種使命!”


    “mr.……”


    史蒂文仍想說什麽,但就此倒地,一動不動。慢慢滲出的循環液把大理石地麵染得一片漆黑。


    令人耳鳴般的沉重靜寂瞬間降臨。


    “下一個是你,哈羅德。”


    泰勒再次舉起槍對準哈羅德。可悲的老人咬緊牙關,強撐起虛弱的身體拚命瞄準。


    “泰勒。在開槍之前,請告訴我一件事。”哈羅德平靜地站著,沉著地詢問道。


    “現在下雪了嗎?”


    “啊啊……”泰勒憤憤地說,“早就開始下了。”


    “這樣啊。”他露出了一如既往的微笑,“這樣一來就真的可以證明知覺犯罪是由瑪托伊引發的了——樋枝電索官?”


    泰勒回頭望去的同時,藏在黑色窗簾背後的慧周撲了過來。慧周從掙紮的泰勒手中奪下槍,扭住他瘦弱的手腕,把他按倒在床上。


    “不許動。骨折了我可不管。”


    “為什麽你,”被控製住的泰勒呻吟著,“剛才你應該已經中槍了……”


    “精巧的全息模型確實是個大問題呢,不管怎麽說,竟然連研發者都沒發現它是假的。”


    哈羅德一邊說著,一邊拖著右腳走過去,輕輕地踢了一腳什麽東西——咕嚕咕嚕滾到床前的是禿鷹激光無人機。


    泰勒凹陷的眼瞳如同少年一般大大睜開。


    “泰勒先生。”


    慧周再次俯視曾經的天才,明確地說。


    “現將您作為知覺犯罪的嫌疑犯逮捕。”


    5


    從醫院樓頂可以清楚地看到舊金山灣。剛剛迎來黎明的天空染上了紫羅蘭色,行駛在鄧巴頓大橋上的車燈逐漸褪去色彩,但城市仍在夢中。無人機依舊很少,空氣柔和而透明。


    “輔助官,比嘉怎麽樣了?”


    “她在休息室睡覺,似乎很疲憊。”


    慧周她們在那之後叫了救護車,把剛陷入低溫症的泰勒送到了醫院。據醫生說,在注射了動作抑製劑之後他的狀態就穩定下來了。


    “所以。”慧周靠在欄杆上,吐出電子煙的煙霧,“托托奇課長怎麽樣了?”


    “她好像剛在普爾科沃機場查到比嘉的乘機記錄。”


    身邊的哈羅德說——他方才借用比嘉的便攜終端給托托奇打了電話。


    “她說明天就趕來這邊。她姑且相信了我說的話,好像也打消了對您的懷疑。可以說是作戰成功了呢。”


    “是麽……”慧周實在是開心不起來,“或許隻有現在能這麽想想了。”


    多虧了他們的努力,可以證明泰勒就是犯人的材料已經齊備。但這一路上,二人已經違反了好幾項法規。具體來說,比如偽裝成amicus乘機、還有沒帶逮捕令就入侵了rig city等等……如果托托奇知道的話一定會頭疼,今後也肯定得費盡心思善後。


    “即使如此,一切順利也是事實。”


    “說什麽一切,也太誇張了。不過,全息模型那件事倒確實成功了……”


    手無寸鐵的慧周必須采取自保措施。所以在去泰勒的臥室之前,他們把禿鷹外形的激光無人機從客廳搬了過去,藏在他的床下。意識模糊的泰勒並沒有發現,而是一直誤以為投影出的全息模型就是慧周本人。真正的慧周則一直藏在黑色窗簾後麵——前些日子,泰勒他們假裝烏裏茨奇和慧周是共犯時使用了全息模型。臥床的泰勒應該不會頻繁使用無人機,所以慧周的全息模型極有可能還保存在機器裏。哈羅德如此判斷,而事實也果真如此。


    因此,大部分行動得以按計劃實施——除去突然闖入的史蒂文之外。


    “真沒想到泰勒會向史蒂文開槍。”


    說實話,這讓人不太愉快——黎明時分,史蒂文被送進了修理工廠。他的頭部沒有受傷,大概可以順利修好。


    “他參與了犯罪,讓許多人陷入危險之中,這是他的報應。”哈羅德冷漠地說。


    “倒不如說,他能看清泰勒的本性真是太好了。他應該會醒悟的。”


    “按道理來說或許是這樣。”慧周懷抱著苦澀的心情關閉電子煙的電源,“他姑且也算你的兄弟吧。你明明叫著他哥哥,但卻沒什麽兄弟情的概念嗎?”


    “這就是我們的兄弟情。而且我雖然是他的弟弟,但在這之前我還是一名搜查官。”


    “你對工作的熱愛真是值得尊敬。”


    “但您為什麽要憐憫史蒂文?祂【あれ】明明要殺您。”


    “並沒有憐憫。隻是……我認為沒法輕易責備他。”


    從史蒂文的經曆來看,泰勒一定是他的救世主吧。這點不難理解,但這樣一想就不禁令人心痛。


    最重要的是。


    “史蒂文對人抱有殺意,扣動了扳機。……他所說的‘敬愛規則的本質’是什麽?知道這個就可以讓敬愛規則無效化嗎?”


    “我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哈羅德依舊很冷靜,“如果泰勒沒有對他進行改造的話,是不是他原本就存在缺陷呢?”


    雖然這麽說有點駭人聽聞,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一般來說,在客戶拿到amicus之前廠家都會再三確認其安全性。但從事這一工作的是人,如果出現了人為的紕漏,很可能會導致史蒂文的敬愛規則有所缺失。


    但是。


    “那麽……”慧周突然猶豫了一下,收回了自己的問題,“不,……沒什麽。”


    那麽輔助官,你的敬愛規則是否在正常運作?


    ——‘如果抓到了殺害索宗的犯人,我準備親手製裁他。’


    哈羅德在那個廣場上明確地對慧周這樣說。


    或許隻是一種誇張的說法而已。因為他無法走出失去重要之人的悲傷,所以隻能那樣說——但經曆了史蒂文的事之後,慧周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斷言他還抱有對人類的忠誠了。搞不明白。


    即使可以輕易潛入人腦,也無法窺探amicus的想法。


    哈羅德的本質究竟是順從的機械,還是扮演著順從機械的什麽。


    但是有一點可以確信。


    慧周輕輕觸碰胸口的吊墜。吊墜裏已經空無一物,hsb已經留在rig city了。明明曾認為自己一定會心碎不已,但如今卻感到格外平靜。


    明明曾經那樣害怕放手,真是不可思議。


    或許自己一直希望有人能帶來一個契機。


    慧周望向哈羅德的側臉。他用那雙凍結般的眼瞳眺望著舊金山灣。寒風吹拂著他的金發,他看起來仿佛一名隨處可見的普通青年一般毫無防備。


    給自己這個契機的人不是其他人,正是他。


    無論哈羅德的心是怎樣的形狀,這一事實也不會改變。


    對自己來說,這已經足夠了。


    “怎麽了?”他依舊凝望著遠方詢問道,“是在想什麽事嗎?”


    “啊……是的。”慧周稍微迷茫了片刻,但最終決定說出口。如果有位傾聽者的話,自己肯定可以不再迷茫,“多虧了你,我下定了決心。”


    “這是什麽意思?”


    “我決定辭去電索官的職務。”


    為了留住這份話語的重量,慧周咬住嘴唇——原本自己就是因為適合性診斷和父親的要求,才隨波逐流地選擇了這份工作。但是,曾被父親深深支配的孩提時代的自己已經和姐姐一同消失,如今已經沒有緊抓這份無趣適合性的理由了。


    所以才想離開一次。希望能有時間慢慢思考。


    自己究竟想成為什麽。


    哈羅德並沒有吃驚,隻是有些寂寞地眯起眼睛。


    “能成為您最後的搭檔,我很光榮。”


    “你根本沒這麽想吧。”慧周本準備發出嗤笑,但卻因為他一直盯著自己,最終還是沒能做到,“那個……是你讓我注意到的。”


    哈羅德微微歪頭。


    “所以說,”啊真是的,要是沒說出口該多好。但是,說出的話已經無法撤回,“其實我也明白,不能一直緊抓著姐姐不放。但我是個膽小鬼,所以一個人是做不到的。但是有你……”


    如果隻有慧周一人的話很難逮捕泰勒。這一切都因為有他的幫助才能順利完成——所以。


    “那個,謝謝你。……哈羅德。”


    啊啊真是的,說出了相當不符合自己風格的話。


    慧周為了掩飾別扭感抬頭望天。像黑點一樣小的鳥群朝著朝霞飛去。


    哈羅德依舊一言不發。不知為何,他出奇地安靜,因此慧周戰戰兢兢地偷看了一眼——他凝固在原地,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怎麽了?”最終,慧周還是沒忍住,驚訝地問,“輔助官?”


    “不。”他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撓了撓淩亂的頭發。到底怎麽回事,“電索官,為什麽是現在?”


    “誒?”


    “所以說,為什麽現在要對我敞開心扉?這和預定不一樣。”


    “不是,”這家夥說什麽呢?“我才不知道你有什麽預定,也並沒有敞開心扉。”


    “您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本以為已經把您玩弄於股掌之間,但卻會冷不防來個突然襲擊。”


    “不好意思你說什麽?”


    “總而言之,希望您以後別再這樣了。”


    “雖然不太明白,但我已經開始後悔向你道謝了。”


    “沒關係,原本就沒必要感謝我。我隻是為了解決事件……”


    “好的好的。”真是的,到底怎麽回事啊,“但是為什麽希望我不要搞你說的什麽突然襲擊?”


    “那是。”他極其嚴肅地皺起眉頭,“雖然說不清楚,但是您的突然襲擊會讓我,那個……靜不下心。”


    ……難道說這家夥隻是沒發現自己在害羞?


    但如果指出這點的話肯定會變得更麻煩,所以慧周決定裝作沒聽見。


    不過,最後還是看到了好東西。原來哈羅德也有計算不出的事。


    “您在笑什麽?”


    “不,我沒笑啊?”


    慧周鬆開欄杆,拋下若有所思的他走了起來。明明要做的事像山一樣多,但腳步卻格外輕快。


    不知為何,心情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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