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位於裏約本部的托托奇課長的辦公桌永遠整理得井井有條——除去貼滿牆壁的可愛貓咪海報之外。


    “所以說,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這種想法的?”


    托托奇手托下巴,視線停駐在半空。她應該是在用your forma閱讀慧周剛剛遞交的辭呈吧。


    “大概半年之前。”慧周誇大了事實,“我覺得自己好像更適合其他職業。”


    “拒絕聽從我奉勸你繼續維持和路卡夫特輔助官的關係的原因,這下就真相大白了啊。”托托奇停頓了一下,“樋枝。我沒有要侮辱你的意思,但還有其他適合你的職業嗎?”


    慧周被戳到了痛處,不禁移開視線:“我準備從現在開始找。”


    “能讓你發揮處理信息能力的工作本就很少,另一方麵誰都能做的工作都是由amicus和機器人負責的。我可不覺得你能隨隨便便就找到下一份工作,你有存款嗎?”


    托托奇能這樣挽留實際上令人欣喜。雖說她一時懷疑了慧周,但依然給予了慧周相當高的評價。再加上托托奇也做了許多關於本次事件的善後工作,正因如此慧周甚至沒有被停職,可以說是慚愧得抬不起頭。


    案件發生後大約過了一個月。知覺犯罪的真相一經公布,便在世間引起了軒然大波。公眾一旦得知自己的腦內藏有炸彈瑪托伊,自然會爆發出恐慌和憤怒。rig city的股價暴跌,社員不得不日夜忙於應對索賠,感染者更是將公司告上了法庭。


    伊萊亞斯·泰勒被逮捕後被提起公訴,但他沒能等到初次公審就去世了。然而背後的調查依然在繼續,對從泰勒遺體中取出的your forma進行的數據恢複,以及對rig city相關人士的訊問也在同步進行。據說novae robotics總公司回收了史蒂文,他正在一邊接受敬愛規則的調試一邊協助搜查。


    但是,慧周已經與這一事件無關了。因為需要電索的搜查階段早已結束。


    事件發生之後,rig city更新了your forma的係統,將瑪托伊徹底刪除了。因此,慧周也得以從幻覺症狀中解放,回到了一如往常的生活中。


    “明白了,那我就單刀直入地問了。你想辭職是因為那時候我懷疑了你嗎?”


    “那件事屬於雙方不得已而為之。”實際上,托托奇應該隻能那樣做吧。倒不如說,擅自逃跑導致誤解加深的慧周這方責任更大。“我很感謝課長。連我複製了瑪托伊這件事都完美地解決了……我隻是需要時間再認真思考一次而已。”


    “也就是說你心意已決了是嗎。”托托奇發出一聲毫不掩飾的歎息,“這次你是把事件導向解決的英雄。說實話,如果樋枝你辭職了,局長可能會氣得解雇我。”


    “不可能。而且就算我辭職了,分局也有路卡夫特輔助官在。”


    “他是amicus,他的實力不可能簡單地獲得認可。”


    “明明對rf型號給出了那麽高的評價嗎?”


    “…………你是從輔助官那裏聽說的吧?”


    “他好像是次世代型通用人工智能吧。”


    “我一直避而不談的理由,你明白的吧。”托托奇露出有些窘迫的表情,“光是進獻給王室這一點就已經足夠貴重了,他又屬於不在市場上流通的次時代規格,所以沒法輕易說出口。我覺得你也能理解的……”


    “當然,我不會跟任何人說。”考慮到他的稀有性,自己根本沒有資格責備保密此事的托托奇等高層人士。


    “即使他是優秀的rf型號,他是amicus這一點也不會變。雖然他的‘能力’得到了認可,但‘實力’方麵可能要等到很久之後了吧。”托托奇說著,發過來一條信息。慧周的視野裏彈出了一條沒見過的地址,“實際上,我有個熟人正在尋找精通電子犯罪的顧問。如果你有工作方麵的困難的話,就聯係他一次試試看吧。”


    慧周眨巴著眼睛。也就是說。


    “我收下你的辭呈了。”


    “謝謝您。”


    “聽好了?我會讓你一直工作到月末的。”


    “當然。”她聽從了自己的任性。慧周深深地低下頭,說道:“非常感謝。”


    就這樣走出辦公室後,慧周和本諾打了個照麵。他好像也找托托奇有事。本諾最近終於完全康複了,作為輔助官回歸到了一線。


    “我決定辭職了。”


    就算聽到慧周這麽說,本諾也沒有露出絲毫吃驚的樣子。或許他以為自己在開玩笑。


    “那可是再好不過的喜報了,今晚我準備開瓶陳年紅酒慶祝。”


    他一如既往地說著討人嫌的話,像要轟人一樣揮了揮手——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正閃閃發光。大概他和那位結婚對象和好了吧。不過,這種無所謂的事怎樣都好。


    慧周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發現收到了一個信封。這是比嘉寄來的首次定期報告。慧周打開信封,展開和古舊的信紙。信是用薩米語寫成的,但your forma精確地進行了翻譯——簡要的報告之後,附帶了一段私人信件。


    <之前我說你“簡直不是人”,真的很抱歉>


    事件解決之後,她的心境也平複下來了吧。這之後寫著她開始和出院的莉一同生活的事,以及她給哈羅德也寄了信的事。到頭來,比嘉即使知道了他是amicus,但似乎仍無法控製地在意哈羅德 。


    慧周心想,等到午休的時候,就去買信紙然後給她寫封回信吧。因為自己也有幾件事必須向她道歉。


    *


    離職後大約一個月內,享受到了從未有過的自由。


    雖然這麽說,可實際上基本就是在裏昂的自家中毫無意義地度過,懶洋洋地在床上沉迷讀書和電影,然後就是睡覺。偶爾會在隆河沿岸散步,學著法國人買自己並不太喜歡的巧克力可頌吃。順便一提,自己無意中心血來潮,所以開始戒煙了。辭職之後your forma非常安靜,重新認識到了自己私生活中並沒有什麽熟人。信息和電話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感受著時光流逝,開始思考今後到底要度過怎樣的人生。起初認為自己無所不能。比如說,可以活用自己天生的處理信息能力考取幾個資格證,之後以進入it企業為目標,或者像隱士那樣搜羅賣不出去的紙質書籍,開家舊書店也不錯。但是,無論哪個都是不切實際的妄想。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思考電索的事。想著落入某人腦中的那一瞬間。


    回想起與哈羅德互相拌嘴,在冰窟般的聖彼得堡共同度過的那些日子。


    那之後他怎麽樣了呢。雖然很在意,但也沒有特意聯絡他的理由。所以,盡量讓自己不要想起這件事。


    冬日將盡之際,去了一次東京。並沒有前往空無一人的自己家,而是眺望了隅田川一段時間後就回去了。實際上停留在那裏的時間隻有短短幾小時,也沒有品嚐到日本的飯菜,隻是凝視著渾濁的河麵,之後就結束了。不禁覺得,這錢花得太傻了。


    總而言之,自己已經開始搞不清楚該去哪裏了。本以為,自己在辭掉電索官的職務之後肯定能找到其他道路。以為隻要離開這份工作,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就肯定會出現。


    什麽都沒看到。


    不如說,對電索的懷念與日俱增,真是難看。


    某天下午,想起了從托托奇那裏收到的地址。


    收拾公寓房間時順便整理了一下your forma的信箱,這時那條地址突然跳了出來。說實話,自己猶豫了很久,究竟要不要刪掉。總覺得留下它的話就會前功盡棄。但是,正巧開啟的窗口吹進一股軟化固執內心的柔和氣息。


    春天已經到來了。


    2


    <現在的氣溫是八度。服裝指數b,適宜厚外套>


    抵達聖彼得堡的普爾科沃機場時,慧周開始後悔自己沒戴圍巾。本以為現在已是四月,所以就大意了,但說起來這座城市冷到恐怖的地步。從轉盤處仰望積了厚厚雲層的天空,估計馬上就要下雨了。


    前幾天通過地址取得聯絡的對象是一位自稱華生的私人偵探。本想用全息電話進行一次麵談,但華生好像患有電話厭惡症,所以隻能這樣直接會麵了。


    而且沒想到見麵地點竟然又是聖彼得堡。


    回想起幾個月前在這裏度過的日子。和哈羅德相遇,總是被他耍得團團轉,但同時又受到他的幫助——總之就是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情。本以為自己因那一事件發生了巨大改變,但等注意到的時候,自己又開始試圖和電子犯罪有所關聯。


    看來自己也隻知道這樣的生活方式了。


    但這次並不是遵從了誰,而是自己做出了決定。


    剛超出約定時間片刻,一輛車便滑入了慧周的視野——熟悉的紅褐色車身以及那方方正正的車形。圓圓的車頭燈……your forma開始解析起了車種。不,給我等等,就算不解析都已經一清二楚了。


    拉達?尼瓦。


    這個瞬間,討厭的預感爆發了——沒錯。那位如此執著於自己的托托奇,竟然會如此爽快地接受了辭呈,現在回想起來絕對很可疑。


    在慧周陷入茫然的同時,司機下了車。出來的是位高加索男性,大概二十多歲。相貌驚人的端正,金色的頭發打著發蠟,後麵的頭發卻稍微翹了起來。他右臉上有顆淺淺的黑痣,身穿颯爽的切斯特大衣——訂正一下,他並非什麽高加索男性。而是台模仿高加索男性的amicus。


    “我很想您哦,樋枝電索官。”


    哈羅德掛著和以前一樣完美的微笑,得意洋洋地抱住了慧周。


    “哎呀,您開始戒煙了吧?而且看來還相當緊張呢,竟然在飛機上隻點了一杯咖啡。特意帶了鏡子來整理頭發嗎?”


    別開玩笑了,快給我解釋一下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在噴湧而出的疑惑爆發之前,慧周狠狠地甩開了他,瞪著乖乖分開的哈羅德發問:


    “這是怎麽回事?”


    “如您所見。”


    “完全搞不明白了,”真的是莫名其妙,“我不是來見你的!”


    “這可是時隔三個月的原搭檔重逢哦。就不能表現得再高興一點嗎?”


    “閉嘴。”真是沒一點長進啊,“華生偵探在哪裏?電子犯罪的顧問是?”


    “這全部都是托托奇課長的謊言,”哈羅德厚臉皮地說道,“首先華生是實際存在的,但不是私人偵探。然後正在招募電子犯罪顧問的是聖彼得堡分局。不過,僅在自稱樋枝慧周的人前來聯係時,分局將不會以顧問而是以電索官的名義進行雇傭。”


    這是什麽情況。慧周的感受已經超出了憤怒和困惑,開始覺得無力——自己這幾個月究竟是為了什麽,才踏進了自己所謂的人生十字路口的啊。這不從一開始就隻是在圍欄裏遊泳嗎。開什麽玩笑……


    “請不要擺出這樣的表情,這也是課長為了您才提議的,”哈羅德的語氣溫柔得讓人煩悶,“而且您自己不也開始懷念電索了嗎?”


    這確實難以否定。慧周不由得點頭——不,等一下。


    “如果照你說的,這一切都是托托奇課長的謊言,假如她不知道我會辭職的話,應該沒法像那樣準備好地址的……”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原來如此,是這樣嗎。剛一想明白,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就浮現在了慧周心頭。


    “路卡夫特輔助官。你事先將我要提交辭呈的事告訴課長了嗎?”


    “怎麽會。”哈羅德一臉真誠,“這可是私事啊,才不會告密的。”


    “少騙人了,你個出謀劃策的!”慧周忍無可忍,一把抓住了他的大衣領子,“是你向托托奇課長提議的吧!本來我們的搭檔關係就是課長促成的,她也不會那麽輕易放我走,所以自然會願意配合你的作戰計劃。真不敢相信!”


    “請冷靜點。”哈羅德拉開了慧周的手,然後直接緊緊地握住了,無論慧周怎麽掙紮都沒有放手。“我不過是提出了一個選項,回來與否還是取決於您。您是按照自己的意願做出了選擇,所以該責怪的也不是我吧。”


    “那麽,果然我還是得再想想。”


    “為什麽?”


    “還問為什麽……這次的電索補助官byer也是你吧?”


    “當然。您有什麽不滿嗎?”


    “就是對你沒不滿使我很不滿啊。”


    “比起和我合作,您更願意燒掉其他輔助官的腦袋嗎?”


    用這個舉例也太卑鄙了吧——慧周咬牙切齒。托托奇還不知道他的本性。哈羅德為達目的,甚至能像對待棋子那樣若無其事地玩弄人心,一副無比冷酷的機械嘴臉。


    “雖然還有一堆想問的,但估計又是無用功吧。”慧周把從哈羅德那兒抽回的手塞進了大衣口袋,“隻是,為什麽你們一個個都這麽愛管閑事呢。就算你什麽都不做,如果我想回歸原職的話我自己也會想辦法的。”


    “其實是因為我還沒有找到答案,所以想要得到您的協助。”


    慧周皺起眉頭,“你在說什麽?”


    “您還記得事件結束後,在醫院的屋頂上,您對我表達的那通坦率到嚇人的感謝嗎?”


    “我記得。會坦率到嚇人還真是對不起你哦。”


    “是的,說實話真是令我毛骨悚然。然而,我卻不知為何又覺得無法安下心來。我還沒找到理由,所以我想如果和您在一起的話,也許就能得到答案。”


    “……哈?”


    “而且。”哈羅德一臉認真,“您自己應該也想複職吧。這樣雙方利益就一致了吧?”


    說什麽鬼話——慧周打心底裏感到驚訝。一想到就因為這樣的理由被他算計,不禁覺得也太荒唐了。倘若那個時候沒有偷笑,而是認真告訴他的話,是不是也就沒有現在這些事了?


    “路卡夫特輔助官。”慧周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其實我知道那種心情的答案。”


    哈羅德懷疑地歪著頭,“真的嗎?”


    “真的哦,那叫做 ‘害羞’。因為我說了出乎你意料的一句感謝,所以你害羞了。順便一提,你的自尊心也多少不太好過。以上,就這些。很簡單。”


    “………………………不,不對。”


    “哪裏不對了?明明觀察力很強,但對自己的感情卻很遲鈍嗎?”


    “請別亂說。請您能不能不要這樣隨便回答?”


    “就承認吧你。你的計算能力確實是很強。但相應地,應對突發狀況的能力就很弱了……”


    “慧周。”哈羅德湊近了她的耳邊,慧周不由得僵住了。“‘您一定適合灰藍色大衣’。看來您記住了啊,真的非常適合您。”


    慧周猛然看向自己的裝扮——這件還很新的灰藍色大衣,是這迷茫的幾個月內買的。隻是想著換了服裝,說不定想法也會隨之轉變,這家夥之前的建議當然已經拋之腦後了。真的。


    “騙人哦,您還記得很清楚,隻不過在掩飾害羞而已。”


    “都說不是了啊,是才想起來的,以後不會再穿了!”慧周慌慌張張地瞪著他,“你這是報複吧?”


    “我怎麽會做出那麽孩子氣的事呢。”哈羅德露出一臉令人厭煩的大膽微笑,“請上車。到了分局我先帶您去您的辦公桌。”


    啊,真是夠了。慧周筋疲力盡地把身體塞進了尼瓦的副駕駛座。正如預想的那樣,車內依舊寒冷刺骨。放任焦躁,打開暖氣開關——真是各種意義上的糟糕,雖然很想發牢騷,但又不可思議地感到安心。


    但這次絕對不會再感謝他了。


    哈羅德剛坐上駕駛座,慧周就牢牢地打量著他,“所以呢,華生又到底是誰?”


    “啊,是我。”他輕描淡寫地回答道。“和史蒂文一樣,我也有中間名。哈羅德·華生·路卡夫特。總之,隻有這點沒有撒謊哦。”


    “中間名不才是主要人名嗎。”(邏輯判斷。根據wiki上的說法,華生這名字享有更高的知名度,曆史上一些名人會用更有名的中間名作為主要稱呼方式;也有可能是慧周在諷刺哈羅德隱瞞)


    “amicus可都是用姓稱呼的,您不知道嗎?”(從全文來看,沒有一台amicus是使用姓來稱呼,這裏可能是為了調侃慧周)


    “總之無論用哪個名字,你是個騙人鬼這點是沒錯了,而且比起華生你更像福爾摩斯。”


    雖然被慧周狠狠地挖苦了,哈羅德還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不僅如此,


    “這樣一來,才確實感受到您回來了呢。”


    他這麽說著,然後向著慧周露出了一副毫不做作的笑臉。看著他那麽開心的樣子,果然怒氣也隻能往肚子裏塞了。反正,就連那個笑容都是計算好的吧。


    真是的,慧周發出了今天不知道第幾次的歎息。


    “你真是個了不得的搭檔啊。”


    “這是我的光榮。今後也請多多關照,電索官。”


    麵對哈羅德伸出的手,慧周不情願地握了回去。幹燥的人造皮膚的溫度,不知為何暖意更勝從前。總覺得會這樣想的自己有些可笑。


    仿佛在等兩人鬆開手那樣,尼瓦跑了起來。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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