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昊表示理解:“我聽高哥說了,時二少住院了。”說著他有些尷尬,“上回是我有眼無珠,險些把他當成了學長你包養的……” 後麵兩個字隱去了,想來不是什麽體麵的形容。 不過張昊家這種徘徊在楓城頂級社交圈邊緣的,不了解情況很正常。傅宣燎原打算告訴他自己才是時二少包養的那什麽,想到時還沒找到,沒心情同他多說,道了別就要走。 結交目的達成,張昊樂顛顛地把傅宣燎送到停車場,路上還不忘拍馬屁:“二位感情真是好,校園戀愛走到如今,真讓人羨慕。” 腳步頓住,傅宣燎眉宇微蹙:“什麽校園戀愛?” “你和時二少啊,難道不是嗎?我當年還在教學樓撞見過他去學長你的教室,往你桌板裏塞東西呢。” 張昊說著用胳膊肘撞了下傅宣燎,揶揄道:“小情侶之間的浪漫,我懂。話說他塞的應該是畫吧?我看就一張薄薄的紙。” 聽到往桌板裏塞東西,傅宣燎不禁發懵:“你確定……是他?” “是啊,時二少叫時沐對吧?他那張臉我絕對不可能認錯,就上回在鶴亭門口看到的,幾年前他就長這樣,也冷冰冰的不愛說話。”張昊揚眉道,“後來聽人說學長你出櫃了,我才反應過來,原來你倆當年就好上了啊!” 深夜,傅宣燎開著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悠。 他在很短的時間內接受了不少信息,樁樁件件都顛覆他的固有認知,就算再清醒,也難以立刻按照輕重緩急將其排序,再條理清晰地整理。 腦袋裏很亂,錯綜複雜都是有關時的事,他的身世,他的命運,他的偏執,他受過的傷,還有……當年與他的交集。 如今仔細回想,傅宣燎才發現當年收到的那幾張簡筆畫都沒有落款。而按照時沐的作畫習慣,哪怕僅僅是隨手的一張速寫,他都會在紙張右下角留下一個“沐”字。 而張昊對時家知之甚少,大約隻知道時家有兩個少爺,並按自己的猜測將臉與名字對上號,也因此一再將兩人搞混。可圖像記憶遠比道聽途說可信度高,既然麵容做不得假,他口中的去到自己所在的教室,往桌肚裏塞東西的人,便是隻能是時了。 弄明白這一點的傅宣燎不由得陷入更深的疑惑。 當年的時,明明與我幾乎沒有交集,為什麽要送畫給我? 畫上在操場跑步的我,還有趴在桌上睡覺的我……都是時親眼所見嗎? 那麽八年前的聖誕節也是時嗎?為什麽當我產生懷疑,向他確認的時候,他卻矢口否認? 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我一直以來……都弄錯了? 在受到頻繁刺激造成的虛假清醒之後,伴隨著頭疼襲來的便是極度的困倦。 連續幾晚沒睡,車裏暖和,傅宣燎趴在方向盤上,不自覺閉了會兒眼睛。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睡著了,隻看見眼前不斷變換的畫麵,還聽見耳畔細碎嘈雜的聲音, 他先是看見八歲的時躲在桌子下麵,將瘦弱的身體抱成一團,待他走近,桌下的人仰起頭,他才發現那人有著一雙圓眼,笑起來的模樣人畜無害,這張臉分明是時沐。 他又看見自己走在學校的操場上,身邊的人邊踢著足球向前走邊與他閑聊,本該是關於時沐的畫麵,可扭頭對上視線,竟發現那是屬於時的一雙微微上挑的眼眸。 時告訴他自己的夢想是成為一名畫家,問他要不要當他的禦用攝影師。 時還總是悄悄跟著他,將他綁在聖誕樹頂端的禮物摘下,看見裏麵的手表,在初雪的夜裏笑得唇角微彎。 錯亂的時空中,連高中那會兒陪他去遊樂園的都變成了時。 時不會放他鴿子,他們一起吃冰淇淋,一起坐過山車,在最高點大聲喊對方的名字。 他還抓住了偷偷跑到他教室看他午睡的時,細細的腕子被他攥在手裏,總是冷著臉的時罕見地雙頰緋紅,被問到為什麽在這裏,別開目光訥訥不語。 …… 被電話鈴聲驚醒是淩晨兩點半。 看見是蔣蓉打來的,以為有時的消息,剛接通傅宣燎就問:“是時回去了嗎?” 蔣蓉在電話那頭愣了下,歎氣道:“沒有,他沒回來。” 傅宣燎還沒從天翻地覆的震撼和方才的夢境中抽離,他沉默地克製著,將車停在一個商業廣場旁,耷拉肩膀,抬手狠狠搓了幾下臉。 抬起頭時,看見眼前的景象,傅宣燎的心霎時軟了下去。 就在幾個月前,傅宣燎在這裏接過時排隊為他買的糖炒栗子,兩人合撐一把傘,站在無數成雙成對的情侶中間也毫不違和。 他們去遊樂場,一起吃冰淇淋,坐過山車……直到現在,傅宣燎才真正明白,那些並不是冰冷的占有欲,而是因為喜歡,想創造屬於他們的回憶。 他們還在雪後初晴的天氣去郊外度假,時撐著傘站在噴泉中央,仰頭看天,笑容幹淨得像一顆不知人間疾苦的蘑菇。 “得有多傷心,才從醫院跑出去了啊。”電話裏蔣蓉說,“去找他吧,把他帶回家。” 思及幾天前,傅宣燎打電話回家,交代“時回家了給我打電話”,蔣蓉心裏難受,又怕打擊到他,隻提醒他路上注意安全,沒再說多餘的話。 傅宣燎低低“嗯”了一聲,應下了。 可是蘑菇去哪兒了呢? 他受著傷,又沒帶傘,外麵下著雨,還能跑到哪裏去? 再次發動車子,傅宣燎決定暫且收拾心情,先回家一趟。 這幾天忙,還沒來得及給時準備換洗衣物。 漫無目的地找與大海撈針無異,不如交給專業的人去做,說不定天還沒亮,就找回來了。 大家各司其職,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做好準備,照顧好受傷的小蘑菇。 等時回來了,傅宣燎想,先不著急問他弄清楚過去的那些事。 他不願意說,定然有他的原因,隻要他好好的回來就足夠了,我們還有很多時間慢慢解開誤會,找回正常的相處方式。 反過來想,若是他在愛中長大,也必不會養成極端執拗的性子。往事不可追溯,從現在開始把以前缺失的補償給他,還來得及。 畢竟他要的從來就不多,一個短暫的周六,一條不甚合適的手鏈,一句隨口的蘑菇,就能讓他滿臉都寫著開心。 如此勸服自己定下心神,傅宣燎下到地下停車場,車子緩慢後倒,停在固定車位上。 臨下車前後視鏡自動收起,傅宣燎餘光一瞥,似乎看到人影晃過。再看又不見了,他甩甩腦袋,以為長時間不睡覺出現了幻覺。 開門下車,旁邊的立柱遮擋了視線,因此被從側麵鑽出來的人用尖銳物抵住後腰時,傅宣燎腦海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大意了。 他沒想到會在這種遍布監控的地方被偷襲,更沒想到連日的疲勞還是影響了他的反應速度,放在平時,偷襲者壓根沒有機會亮出刀子。 實際上現在傅宣燎仍有翻盤的可能,因為他察覺到身後的人並沒有什麽力氣,抵著他的刀子也不曾狠心往裏捅。 身後的人連呼吸都虛浮發顫,像是久病未愈,或者受了很重的傷。 意識到襲擊他的人是誰,傅宣燎一動不動地站著,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然後鬆一口氣,心想找到就好,他好好的就好。 一句“你怎麽樣”即將出口的時候,身後的人搶先出聲。 “傅宣燎。” 這三個字剛飄入耳朵,傅宣燎就猛一個激靈,心急到差點直接轉過身去。 身後的人沒給他機會,緊接著道:“我已經習慣了,習慣了把你綁在身邊。” 似在陳述一件別人的事情,輕飄的嗓音幾乎沒有起伏,傅宣燎卻聽出其中無能為力的頹然。 “傅宣燎。”時最後一次喚他的名字,“再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 這讓傅宣燎想起去年冬天的某個晚上,他把時送回時家,時沒有著急進去,而是站在門口,提出了下周六也一起出去的請求,用的也是一句帶有服軟意味的“好不好”。 可當時他急於逃避,不曾答應,後來他們就再也沒有過那樣的好時光。 於是五年來,傅宣燎第一次不對時的強迫做出反抗,任由他在黑暗中用刀抵著腰帶到車後座,再用麻繩把雙手在身前捆了個結實。 開車的司機話不多,他們在沉默中風馳電掣幾十公裏,踩著天蒙蒙亮的那一刻,趕到離楓城最近的海岸邊。 車費用的是傅宣燎西裝口袋裏的三張百元紙鈔,如今這衣服披在時身上。傅宣燎記得裏麵還有兩張,想來被時拿去買了刀和麻繩。 雨停了,清晨風平浪靜,水溫較低,幾艘早起的漁船揚起風帆,朝著泛紅的地平線方向駛去。 傅宣燎被安置在碼頭邊等著,他看見時與岸邊的一個老頭說了些什麽,指了指停靠岸邊的一艘小漁船,並遞給老頭一套看上去價值不菲的紀念幣。 老頭過來幫忙鬆開係船柱上的纜繩後,時返回身對傅宣燎說:“上去吧。” 傅宣燎沒聽時提過會開船,但還是上去了。 他想對時說“不用綁我不會跑”,可看見時頻繁盯視過來的目光,又作了罷。 針鋒相對許多年,他從未順著他,這次不如就聽他的話。 時傷勢較重,登船的木板走不穩,傅宣燎抬起被捆的兩條胳膊給他當扶手,他也沒推拒。 隻是上了船,他便不再理會傅宣燎,走到發動機前,按下啟動電鈕。 儀表盤上的油、水壓力讀數發生變化,船在轟隆聲中動了起來。 透過前視窗,時看向無垠的海麵,被閃爍的波光刺得眯起雙眸。 他手上包著厚厚的紗布,嘴唇全無血色,迎著晨曦,皮膚蒼白到近乎透明。他應該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而不是坐在這條破舊的漁船裏。 可他不打算回頭。 因為船上載著他此生最無上珍貴的寶物,他們正晃晃悠悠離開碼頭,前往大海深處。 去做最後的告別。第35章 (上) 時並未選擇其他漁船走的航線,也許這條船本來就沒有固定方向。 他們飄到一片無人的海域時,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將駕駛室裏照得通透明亮。 傅宣燎這才瞧清楚船艙內的陳設,桌板,椅子,雷達,對講機……都是常見設施,不過這艘船上沒有太多生活痕跡,喝水的口杯都不見一隻。 再環視一圈,他赫然發現這船上甚至沒有飲用水。 傅宣燎推測這船有段時間沒出海了,極有可能被人出租金包下,所以一直停靠在碼頭邊。 而租船的人正盤腿坐在地上,單手持握著方向盤,身體除了隨著船身搖晃幾乎巋然不動,仿佛睡著了。 傅宣燎挪了下位置發出聲響,他又“醒”了,偏頭看過來,眼神沒有溫度,對待戰利品一般。 “身體怎麽樣?”比起為什麽離開醫院,傅宣燎更擔心時的傷,“還疼嗎?” 聽到“疼”字,時短暫地怔住,然後左手鬆開方向盤撫上胸口,不說話。 傅宣燎被綁了手,行動卻是自由的。他試探著往前挪了兩步,在時麵前彎下腰:“讓我看看傷口。” 唯恐時在消失的半天裏出什麽狀況,他傷在肋骨,本就該臥床靜養。 傅宣燎伸著手腕被縛的兩隻手去碰時緊扣的衣襟,想查看傷口是否開裂,卻被時扭身躲開了。 時不讓碰也不讓看,半晌才背對著他道:“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