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他站在受害者的位置,被四麵八方湧來的加害人誤解、傷害,變得不懂委屈,不會流淚,隻會用強硬的手段獲取想要的東西。 而現在,處境調轉,即便他沒有傷害別人的主觀意願,也從未有過報複的想法,別人仍因為他感到挫敗,甚至痛苦。 他從物理上的受害者變成了精神上的加害人,他讓旁人活得戰戰兢兢,也讓自己背負壓力,疲累不堪。 無怪乎先前醫生總建議他出去走走,到處看看。巍峨的大自然總會不期然給人類一場精神普渡,讓人發現自己的不值一提,並在今後的處事中學會將自己渺小化。 所謂執念,不過是自己加諸到自己身上的一場嚴酷刑罰,運氣差的自我折磨到死都走不出來,運氣好的重來一次,除了不過如此,更會發現就算還是如此,又如何? 這個世界糟糕的樣子他已經很熟悉,熟悉到無需睜開眼睛,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因此他從現在開始目及的每一份美好,都是新鮮的,前所未見的。 大到隱忍克製的愛、不顧一切的追尋、承認錯誤的挽回,小到長途跋涉後的一碗泡麵、裝在便當盒裏的水果、院子裏的金盞花,還有車裏正在播放的輕音樂。 那麽多,多到時長長舒了口氣。 經過前二十多年的坎坷,他頭一次覺得,自己的運氣也不算太差。 回到住處碰上散步回來的潘阿姨,她大驚小怪地誇李碧菡漂亮,說:“家偉那小子回來告訴我說小時的媽媽像他姐姐,我還不信,如今百聞不如一見,這哪是姐姐啊,分明是仙女下凡!” 李碧菡二十歲之前是大家閨秀,二十歲之後是賢妻良母,平日裏打交道的都是些書卷氣濃的,頭一回被人這樣當著麵樸實地誇,時看見她臉頰燒紅一片,連句客套話都講不出,化繁為簡地隻說回頭請吃飯,感謝他們一家對時的照顧。 天氣陰沉,恐要落雨,潘阿姨進屋前提醒他們把車挪到庫裏。時剛要下車去把車庫門打開,手中的鑰匙就被李碧菡拿了去。 她迅速開門下車,向時交代了句“在車上等我”。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時鬼使神差地喊出了那個字。 李碧菡身形一顫,反過身來還有些不確定:“你叫我……什麽?” 由於鮮少說這個字,時不太習慣地幹咽一口空氣,才複又開口。 “媽。”他用有些生硬的語氣,發出關於未來的邀請,“下次,我們還一起出去玩吧。” 李碧菡應下了。 她飛速轉過身去,時卻還是看到她倏然變紅的眼睛。 約莫數到一百,被交代在車上等著的時坐不住,想著自己的手如今應該能握方向盤,他把車開到車庫門口,便能省得李碧菡來回跑了。 於是時也開門下車,腳剛觸地,鼻尖陡然一涼。 接著是額頭,臉頰,然後是手背,唇角。 時仰起頭看天,灰色的天幕如同破開無數個小小的洞眼,任由白色的雪片鑽擠而出,洋洋灑灑降落地麵。 原來不是要下雨,而是初雪。 時想起去年初雪的時候,自己正在栗子鋪前排隊,從嘈雜人聲中捕捉那人叫自己的名字,以為是幻聽。 還有很多年前的初雪夜,他爬上高高的聖誕樹,取下那件無人認領的禮物,結果腳一滑摔進那個人懷裏。 每一種氣象,都承載了獨屬於它的回憶。 而初雪,總是與那個人脫不開關係。 正想著,天地仿佛被一個巨大的罩子蓋住,冰雪被阻隔在外,是一把黑色的傘擋在頭頂。 舉著傘的人氣喘籲籲,近來不知怎的,每次碰麵他都火急火燎,不知從何處趕來。 倒應了他如太陽般熾熱的名字。 開口也是沒頭沒腦的著急:“不是讓你在車上等著嗎,怎麽下來了?” 竟然又是偷聽。 時掀眼睨他,不出兩秒,傅宣燎就短了氣勢:“我也剛到,看見你倆回來,打算等你們進去我再敲門。” 畢竟又不是這裏的主人。 對於他罕見的自我認識清晰和遵紀守禮,時有些無語,仿佛之前頻頻不請自來強闖進門的不是眼前這個人。 傅宣燎也後知後覺地不好意思起來。 並且他隱約察覺到自己和時之間的氣氛發生了改變,應該換一種與之匹配的相處模式。 說到相處,若是從頭捋起,他們最早是普通朋友,後來是契約情人,再後來一個追一個躲,眼下小蘑菇剛有鬆動的跡象…… 正思考著,時推開傅宣燎,嫌他擋路似的,繞行至駕駛座門邊。 傅宣燎忙舉著傘跟上,看見時手握方向盤,驚道:“你的手可以開車?還是我來吧。” 車窗開著,時沒好氣道:“我能開。” “那、那我留的那張紙條。”傅宣燎抓緊時間問,“你看到了嗎?” 時說:“沒有。” 傅宣燎有些失落,又想著紙條不會跑,早晚能看到。 他彎腰麵向車裏的人,用傘擋開可能被風吹進去的雪。 “那我待會兒……可以敲門嗎?” 明明已經做了決定,偏要多此一舉地先問一問,傅宣燎也覺得自己有點毛病。 可是他想知道,想確認,如果這種事也存在打分機製,時便是唯一能驗證他的努力是否有用的最權威的鑒定師。 三顧茅廬初見成效,昨天離開馬老師家時,傅宣燎才第一次享受到被主人送到門口的待遇。 交代完鑒畫的行規後,老神在在地講了些別的:“我這個徒弟木訥又固執,給他糾個毛病,他能半天不吭聲,問就是沒聽進去。眼光倒還不錯,無論看畫還是看人,我想他會選你,必定有他的原因。” 傅宣燎迫切想知道這個原因是什麽,他好擺脫抓瞎的現狀,揚長避短,牢牢抓住時的心。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離開後不久,時手機上也收到一條來自馬老師的消息。 曆盡千帆的老人家說:雖然我說過別困住自己,別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樹上,但是如果這是一棵聰明的、知錯就改的樹,吊一吊也不是不行。 等這樹長大長高,說不定坐在上麵的人,能看到更多更好的風景。 眼下傅宣燎杵在車門外,倒有幾分“樹”的樣子。 為人遮風擋雨,也需要沃土施肥,給點鼓勵。 於是時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淺淺揚唇,告訴他:“等你敲了,再說吧。”第59章 最終,傅宣燎還是如願以償地敲開了門。 正趕上晚餐,李碧菡做了一桌子菜。以前在時家規矩多,眾人在餐桌上都不敢出聲,這會兒沒事了,傅宣燎便放肆地大誇特誇,從賣相到口味再到營養搭配,誇得李碧菡這樣寵辱不驚的人都笑容滿麵。 “這魚,在屋外就能聞到香味,我媽做的都沒這鮮。” “小心我告訴你母親。”李碧菡說。 “我說實話。”傅宣燎用公筷給時夾了塊魚肚子肉,“不信您問他。” 時是無論在哪裏都不愛說話的性子,畫畫時一心不能二用,吃飯時一嘴也不能兩用,莫名被拉進這場吹捧中,愣愣地“嗯”了一聲,傅宣燎當他認可,道:“看,我說的吧。” 李碧菡本來心情就好,吃了頓飯被兩個小輩圍著誇,更是喜上眉梢,吃晚飯還停不下來,鑽廚房裏研究飯後甜點。 時畫畫去了,不讓圍觀,傅宣燎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發上休息,半個小時後李碧菡從廚房出來,看見他歪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時猶豫要不要喊醒他,李碧菡輕聲說:“這兩天奔波勞碌怕是累壞了,讓他睡會兒吧。” “他去幹什麽了?”時問。 李碧菡搖頭:“他走前沒說,可能是家裏的事,他很久沒去上班了。” 時稍一琢磨就明白了,畢竟不是人人都可以像他這樣在家裏工作。 怕傅宣燎這麽睡著涼,時拿起一旁的棉被往他身上蓋。蓋的時候手指碰到他的下顎,不同尋常的熱度讓時愣住。 李碧菡見他發呆,問:“怎麽了?” 時攤平掌心,按在傅宣燎額頭上,然後摸摸自己的額頭,比對後露出迷茫的神色:“他又發燒了。” 傅宣燎從小自詡身體強健,除了呼吸道有點陳年舊疾,平日裏連感冒都罕有,如今在不算長的一段時間內連續發燒,像個體質虛弱的小朋友,他自己都害臊得慌。 時將他搖醒,說要送他去醫院,他堅決不去。 好在家裏備了退燒藥,就著熱水吞服,放下杯子,傅宣燎看見時坐在旁邊看著他,問:“要不要去床上躺著?” 傅宣燎自是要去。 時把病號安排在自己的房間,每隔半小時來量一次體溫,真把傅宣燎當小朋友照顧了。 雖說傅宣燎不是故意讓自己生病,但被這樣照顧……還挺受用。 隻是時有時候太較真,想知道什麽,就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前兩天,你去上班了嗎?”時問。 傅宣燎不想讓時知道自己去了什麽地方,含糊道:“嗯。” “你的父親叫你去的?” “嗯。” “他不知道你病了?” “……不知道吧。” “你自己也不知道嗎?” “就這兩天忙了些,我也沒想到……” 沒想到淋雨著涼會發燒,過度疲勞導致的抵抗力低下也會。 對此時說:“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需要你總是圍著我轉。” 傅宣燎心頭一跳,以為時把這當成了“苦肉計”。 “我沒有……” 然而話沒說完,時就站起來就走。 氣呼呼的,連手上一勺沒動的甜品也一起帶走了。 到樓下,李碧菡還沒睡在織毛衣,看見時手上捧著的碗,問:“他不吃?” 時搖頭:“不給他吃。” 李碧菡先是一愣,隨即笑了:“鬧別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