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


    哢嚓……


    整個京都城彌漫著刺骨濕寒。


    暴雨衝刷掉了地上的鮮血,也清洗了一具具有頭或無頭的死屍。福正街上,虎衛的屍體幾乎將路口堵住,因戰鬥破碎的石板路上積著血水,地上泛起的血腥味一陣陣順風而行。


    因為早前的戰鬥,高手們踩碎許多民房的瓦片,旁邊院子裏居住的男子聽到外麵沒了動靜,實在無法忍受水簾洞人生,拿著備用的青瓦登牆,當一道光撕裂雨夜,斬下短暫的光明,看到街上猙獰可怖的死屍,那一張張蒼白的臉,圓睜的眼,連著一絲肉的斷頸與歪頭,嚇得噗通一聲跌回院子,摔斷了腿。


    皇宮內外的長道已經被清空,雨水混雜鮮血,順著排水渠流向遠方,除了林婉兒裹在厚厚的毛毯裏,被一名打著傘,啪嗒,啪嗒,步水而行的黑衣人抱進太極殿,範若若和葉靈兒被拎著嫁衣的後衣領拖了一路。


    頭發濕透了,妝花了,紅鞋子也各自掉了一隻,全身上下都在往外冒水。


    她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直至看到台階兩側侍衛、紅騎與太監的屍體,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這不是一場楚府保衛戰,這是一場滅國之戰。


    而勝利者,正踏著李雲潛的支持者的累累屍骨,一步一步登上象征權力的龍椅。


    啪嗒。


    啪嗒。


    兩人被丟死狗一樣丟在大殿裏冰涼的地麵上。


    範若若抬起頭,一眼便看到沒了一條手臂,血將包紮用的紗布染紅的範閑。


    “哥!”


    “若若……”


    範閑微微睜眼,虛弱地叫了一聲。


    她從地上爬起來,起身前衝,卻被不知道哪裏伸出的手輕輕一帶,翻身撲倒,一時片刻難以起身。


    葉靈兒要平靜一些,看到沒了雙手的陳萍萍,被劍架在脖子上的言若海父子,頭朝下跪倒,死不瞑目的鄧子越,而一位國字臉,長著絡腮胡,穿著北齊特色鎧甲男子一臉嫌棄地踢出一腳,將鄧子越的屍體踹翻,又將劍上的血甩掉。


    “譚武。”


    “屬下在,從投降的大內侍衛裏挑出兩個人引路,帶劍衛去這個人的家裏,全家老小,隻要喘氣的……都殺了。”


    “是。”


    一個滿身煞氣的男子衝出大殿,隱入沒有一絲停歇跡象的暴雨中。


    “他不就是罵了你幾句嗎?這麽做,是不是太殘忍了?”


    葉靈兒朝聲源看去,見是禮部侍郎辛其物,他倒是沒受虐待,坐在以往隻有林若甫才有資格坐的椅子上,旁邊是一眾凶神惡煞的齊國殺手。


    “怎麽?你有意見?”


    上杉虎兩眼一瞪,嚇得辛其物菊花一緊,全身亂顫:“不敢,不敢……”


    “哼,要不是我們這群齊人救你,你早就被他和監察院的人滅門了。”


    上杉虎指著言冰雲說道:“如今你卻為他們求情?哼,我真是搞不懂,楚平生為什麽在意你這種人的死活。”


    辛其物瞧瞧言冰雲的臉,又看看言若海的臉,知道這馬踏南慶的齊國軍神所言非虛。


    “你們監察院……好狠。”


    言冰雲冷哼一聲道:“奸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奸臣賊子?


    他?


    辛其物覺得言冰雲用這個形容詞,實在是太抬舉自己了。


    便在這時,就聽廊下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肖恩左手拿刀,右手提著一個身披鬥篷的人走進太極殿,後麵還跟著太子李承乾和二皇子李承澤。


    噗!


    那人被他一腳踹在屁股上,人就倒在葉靈兒和範若若身邊。


    二女定睛一看,烏黑的眼影,勾挑的眼線,透著陰邪的祭司服裏的獨臂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她們的慶國皇帝李雲潛。


    辛其物腿一軟,就要從椅子上出溜下地給皇帝磕一個,被劍衛副統領九月八一把按回去,對上那張充滿殺氣的臉,猥瑣一笑,隻能作罷,


    被黑衣人放到座椅上,解開濕毛毯的林婉兒披頭散發,花容慘白看著麵無表情的兩位皇子。


    “二哥,三哥……”


    她想不明白,李雲潛被齊國人這樣對待,作為兒子的李承乾和李承澤居然無動於衷,似乎……那些齊國人才是他們的朋友。


    言冰雲在被帶進皇宮的路上聽言若海說起齊國劍衛藏身端王府的事,此時看到兩位皇子,一臉不齒吐了口唾沫。


    “呸!賣國賊!忤逆犯上,背父叛國!豬狗不如!”


    李承乾站在放龍椅的高台下麵,眼觀鼻鼻觀心,當沒聽見,李承澤卻是雙手攏袖,神采飛揚地看看陳萍萍的斷手,範閑的斷臂,笑嗬嗬地道:“誰是賣國賊,今夜過後自有定論。”


    “你!”


    言冰雲不是傻瓜,想起楚平生在北齊的操作,頓時一臉憤慨,昂首挺胸道:“曆史自會還我清白。”


    李承乾從袖子裏抽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曆史是勝利者書寫的。”


    “範閑,你……為什麽!咳咳……”


    “婉兒!”


    身後的驚呼打斷兩人的對話,李承澤回頭一瞧,見是林婉兒看到沒了右臂的範閑太過激動,又在吐血。


    後麵的黑衣人拿出一個白瓷瓶,想要喂她丹藥,聽到上杉虎冷哼一聲,又把白瓷瓶揣回懷中,隻是用力按住林婉兒,不讓她亂動。


    “啊……”


    這時長公主打著嗬欠,在女官晚秋和燕小乙的陪同下由外麵走入。


    她穿著華麗的冕服,頭頂金光閃閃的鳳釵,點絳唇,撲玉粉,帶著一身玫瑰花露的香氣,容光煥發地走進太極殿,沒有看劇烈喘息的林婉兒,沒有看下場淒慘的範閑,徑直走到不敢輕動,因為輕動便會享受一波冰火兩重天,連自殺都做不到的李雲潛跟前,伸出白如玉的手,撫摸著他的臉頰,麵帶笑意說道:“哥哥,你的龍椅我坐一坐,應該沒問題吧?”


    說完起身,拖著長長的裙擺步步登階,走到那張象征慶國最高權力的龍椅坐下,朝左偏了偏身,感覺不好,又換成右邊,玉體斜靠椅背,輕沾扶手,半躺在上麵,別有一種貴妃高臥,迎候自家帝王的慵懶範兒。


    啪嗒。


    啪嗒。


    啪嗒。


    外麵響起濕透的鞋履拍打地麵的聲音。


    快到大殿門口時,葉靈兒、範若若、辛其物等人才從李雲睿身上轉移注意力到身後。


    一道閃光自天南掛下,照亮來人失魂落魄的臉。


    渾身濕透的年輕人身後負一具屍體,腋下還夾一具屍體,走進太極殿後茫然四顧。


    裏麵的人也在看他——東夷城來人裏年紀最小,四顧劍弟子中排行十三的王羲。


    李雲潛看見兩具屍體的打扮,心徹底涼了。


    “爺爺……”


    葉靈兒猛地撲過去,抱住斷了一條手臂的葉流雲的屍體痛哭不止,葉流雲一死,意味著葉家的天……塌了。


    “你們這是?!”


    王羲等人是從皇宮前往楚府的,收屍回城,他的第一選擇自然是回太極殿後殿見李雲潛。雖然途中發現情況很不對勁,卻也別無選擇,等進了皇宮,看到前殿亮著光,後殿黑著,他便沒有多想,帶著兩具大宗師的屍體進入大殿,看見已經成為階下囚的李雲潛,腦海頓時閃過一個念頭。


    慶國……完了!


    “四顧劍……死了,葉流雲也死了。”範閑低語幾句,猛然抬頭:“白風呢?五竹叔呢?”


    “白風?”


    王羲低下頭,濕漉漉的頭發蓋住眼眸,細聲微語:“哪有什麽白風,哪有什麽白風……”


    “五竹在這裏。”


    這時殿外響起人語,一道黑影帶著濃重濕氣飛入,啪嗒,掉在範閑身前。


    黑布蒙眼,身覆劄皮,頭頂髻冠,可不正是他的五竹叔。


    不過……


    眼前的五竹比所有人都慘,隻有上半身,沒有下半身,可是叫人不解的是,切口並沒有血肉模糊,滲出的液體是黃色的,類似肌肉的外皮下有著黑色的、堅硬的金屬製品。


    這是什麽鬼東西?


    上杉虎、肖恩、李雲睿、言若海等人一臉驚容,怔怔地看著那像人又不是人的東西。


    而範閑身子一震,麵露恍然。


    怪不得五竹缺少感情,講話總是“直來直去”,而且不會衰老,沒有真氣也能與大宗師戰鬥,原來……原來他是一個機器人。


    “言冰雲,言冰雲……”


    接下來的女聲驚醒了言氏父子,抬頭一看,隻見原北齊錦衣衛都指揮使沈重的妹妹沈婉兒在海棠朵朵的扭送下進入大殿,看到心上人被劍架在脖子上,猛推北齊聖女一把,奔到言冰雲身邊,想要投入懷裏,卻被後麵的黑衣人一腳踹翻。


    海棠朵朵輕歎一聲。


    她處理完苦荷的屍體離開楚府,趕來皇宮,路上正好碰見察覺局勢不妙,冒雨尋找言冰雲的沈婉兒,於是將人拿了,帶來太極殿。


    其他人的注意力隻在兩個女人臉上停留不到一秒,便被身上帶著細煙,從雨中來,卻不見青衫濕的男子吸引。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楚大魔王……來了。


    葉靈兒、範若若、範閑,無不滿臉仇恨看著他。


    言冰雲瞪著那雙怎麽看怎麽別扭的眼,臉頰的肉一下一下向上扯動,仿佛一隻憤怒低吼的野獸,切齒道:“楚……平……生。”


    他就淡淡地瞥了這個願意為慶國獻出一切的男人,由兩位皇子中間登階而上,走到龍椅前麵。


    李雲睿沒有動,隻是拍了拍身前的空白區域,意思是讓他坐自己懷裏。


    “當著你女兒的麵,這不好吧。”


    “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


    楚平生沒有跟她爭,沉腰落座,微垂眼眸,睥睨堂下,感覺確有幾分不同。


    這就是坐龍椅的優越感嗎?


    “一切塵埃落定,該是賞善罰惡的環節了。”


    範若若對此嗤之以鼻,賞善罰惡?難道最該罰的惡不正是他自己嗎?


    言冰雲更是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以示鄙夷。


    “肖恩,知道我為什麽要你留言若海父子的命嗎?”


    肖恩看看那對父子,輕輕搖頭。


    “在北齊時我曾答應你,幫你找回你兒子喜歡的那個青樓女子玉薌所懷私生子,那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什麽意思?


    過有數秒,肖恩才反應過來,順著其他人的目光,機械地看向因為他拎小雞子一樣拎著慶國皇帝來到皇宮而仇視他一路的言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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