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台水榭,小橋流水,重重深庭的西南角落,王林泉把徐鳳年送到門外,完全不像剛才在宴會廳時,一身酒氣東倒西歪,講話顛三倒四,還把菜湯灑了一地,他清醒得很,知道提醒世子殿下留意門檻,莫要摔了。


    “掌摑親娘,一劍斬斷三姨娘的手臂,他是真狠,可林蕭的事又怎麽說?”徐鳳年被搞糊塗了,南渡春神湖需要乘船,李義山早已在碼頭的大船裏布下眼線,林青跟下麵的人說了什麽,船上細作可能不知,丫鬟們對林蕭的態度不是秘密,對神誌不清的堂妹很照顧,對親爹的女人下手極狠,看不懂,他實在看不懂林青的意圖。


    “你女兒王初冬呢?今日夜宴怎麽獨獨不見她的身影?”


    徐鳳年回想方才,王林泉的三個兒子,長女次女皆有出席,次女跳了一段北莽風情的胡旋舞,看得魚幼薇目泛異彩,十分屬意,嘟噥有機會定要學一學。


    王林泉額頭橫紋深了不少,好在夜色濃厚,目力難辨:“小女偶感風寒,身子略有不適,便沒讓她出席晚宴。”


    “別送了,回去吧。”


    王林泉情緒控製的很好,徐鳳年絲毫沒有察覺話裏話外的言不由衷。


    偶感風寒是假,略有不適,快了。


    林青狠辣對待林家女眷,是他下定決心雙手奉上女兒給林青睡的原因,靖安王趙衡的表現出人意料,好像不知道徐鳳年和林青南下,未對青州水師發號施令,看似舉棋不定,萬一得知林青在姥山島所為,選擇綏靖籠絡,北椋的謀劃搞不好要破產,為進一步激化雙方矛盾,如今隻能下一劑猛藥,利用王初冬把王家捆上林青的戰車,逼靖安王出手。


    “剛兒,立即把我剛才說的話傳給慶湖城和襄樊城的人。”


    王林泉三個兒子中城府最深的次子王德剛答應一聲,撩起長衫下擺掖進腰帶縫隙,朝後山別苑走去。


    ……


    春神湖起了大霧,霧氣直逼姥山,山頂耗資百萬,依吳素之貌雕琢,似金剛怒目,似菩薩悲憫,寓意鎮壓春神湖下燭龍的淨瓶觀音也化不開這數十年不曾有過的氣象。


    這種天氣,沒人願意出島打漁,烏泱泱的小舟塞滿港灣,集市上擺攤的人也少了,喜歡給姑娘摸骨算命,趁機揩油的老瞎子已經三天沒開張,今日照舊,不同的是,往日騙不到人就喝茶唱曲拉二胡,今天掐著三根指頭狂算,算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每一局都是凶,凶凶不同。


    綠蟻昨夜多喝了幾杯還在睡,黃瓜起了個大早,頂著兩個黑眼圈去南牆根兒甕沿刻一圈回字紋的陶甕舀水洗臉。她就想不明白,公子在那邊動靜不斷,綠蟻還有心情睡覺?她可是豎著耳朵聽了一夜,聽得全身燥熱,輾轉難眠,寅時過半才迷迷糊糊睡下,沒一會兒又給討厭的大公雞吵醒,現在走路頭重腳輕,兩鬢隱隱作痛,想到還要伺候一夜春宵的主子洗漱。


    她告訴自己挺住,吃過早飯就有時間補覺了,端著五成滿的木盆往回走,怎料春神湖今晨起霧,彌漫全島,院中綠苔掛珠,青磚濕滑,一腳下去踩空,和以往無數次跌跤那樣,裙裾飛揚,屁股著地,把木盆丟了,沁涼的水當頭澆下。


    啊……


    窗外的慘叫驚醒了綠蟻的美夢,正房紅木屏風後麵豪華大床上的王家小姐也秀眉輕蹙,緩緩睜眼,鵝脂一樣的小鼻子抽了抽,嗅著空氣中旖旎曖昧的體香,兩腮飛紅,暈染玉頸,睜開的眼睛又閉起來,回想昨天傍晚,到房間飲下一杯涼茶頓覺頭暈,便往床上一倒,準備小寐片刻,別誤了晚宴與徐哥哥對飲便好,豈料這一睡,春夢成真,徐哥哥夜半登床,與她一夜歡愉,同遊巫山。


    “咦,不對,這好像不是我的床。”王初冬忽然醒悟,又睜兩眼。


    屏風後麵響起開門聲,有人向院子外麵說話:“毛毛躁躁,成何體統?”,聲音低沉,頗有磁性,但並不是她朝思暮想,心向往之的北椋世子徐鳳年。


    那些美好的幻想,腮邊羞,身上嬌,心頭暖,被毫無征兆澆下的冷水撲滅,王初冬激靈下地,兩腿一軟,遍體生寒,才發現僅剩褻衣,急拉長裙裹住梨園春色,蹣跚前行,過屏風到外屋,看見一道背影。


    門開著,湖麵大霧,春神不春,熏風不暖,寒透一顆芳心。


    不是徐哥哥,真的不是她的徐哥哥,這人她認識,林長史的兒子林青,昨日王林泉帶人上山時打過照麵。可怎麽是他?昨夜幹的那些事,是和他?


    王初冬的天都塌了。


    沒有穿外套,隻著白色內衣的男人把門關了,轉身看去,笑了笑:“你醒了?這丫頭一向毛手毛腳,習慣就好。”


    “為什麽是你?怎麽會是你?”


    王初冬根本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見他十分鬆弛,相當隨意地坐回長案,手提象牙為帽,羊毫做鋒的斑竹筆,在享譽青州的澄心堂丈二宣上運筆速描,畫中人如花照水,煙視媚行,不是別人,是她。


    林青睡了她,還畫她!


    王初冬羞憤難當,黃裙曳地,腳踩在上麵絆了一下,踉蹌上前,撲在案邊,打翻硯台,弄髒畫作,心頭氣仍未消,展臂一劃,案上斑竹筆,徽山硯,瑪瑙鎮尺,未用的宣紙,傾瀉而下,滿地狼藉。


    “流氓,淫賊!”


    啪。


    楚平生一巴掌扇過去,把她摑倒在地,右臉頓時腫起,昨晚睡亂的頭發貼在臉上,緊挨嘴角,黃裙半裹,褻衣微露,別有一番雨打梨花,楚楚可憐之態。一大早就洗了個冷水澡的黃瓜聽見異響,闖進房間一瞧,有點懵,不知道該去扶初經人事的王家小姐,還是幫主子清理地板。


    “王初冬,你就不好奇嗎?昨夜明明是在自己房間,怎麽會睡到我的床上。”楚平生說道:“你瞧仔細些,哪個是你的徐哥哥。”


    王初冬羞憤難當,卷了黃裙,靸著繡鞋,眼含熱淚撞出門去,踉踉蹌蹌向外跑,綠蟻終被兩個女人搞出的動靜吵醒,推門走出,眼見她奪路而去,不由向湖長歎,感慨徐家的奴才不好當,自己一輩子賣命就算了,老婆兒子女兒也要當牛做馬為奴為婢。


    “公子,你不去追嗎?”


    眼見黃瓜蹲在地上撿王初冬掃落的文房用具,瞧著沒完成的畫大呼可惜,綠蟻說她把地弄濕了,再不換衣服會感冒的,將人推回西廂,彎腰去揀剩下的東西。


    “為什麽追?”


    “你不是說讓王林泉把女兒嫁給你麽?算起來,她該是公子的正室吧?”綠蟻把黃瓜直道可惜的半成品畫作揉成一團丟進火盆,又把摔出一道裂痕的瑪瑙鎮尺和成套的筆山放回原位:“王林泉不惜將女兒親手送上公子的床,也要把王家與公子綁定,就算不立即舉行婚禮,夫妻關係也要定下來的。”


    “林家遭難,林譙才死不久,公子我這個大孝子怎能貪圖女色,罔顧人倫呢,與王初冬完婚不是不可以,三年後吧,不知王林泉能不能活到那天。”


    綠蟻拿硯台的手一哆嗦,擦到墨漬,削蔥點漆,黑白分明。


    “公子,你居然在這兒等他?孝子……”


    昨日她和黃瓜沒有跟去後花園旁邊的院子見林家女眷,不過三夫人的慘叫聽得真切,不用想也知道是無法無天的主子在搞事。算一算時間,距離林家男丁遇害已經過去三個多月,期間他一直呆在北椋,霸著徐家世子的梧桐苑吃香喝辣,遛鳥鬥雞,誰會當他是孝子?


    “我以前不是孝子,過完今天就是了。”


    綠蟻一頭霧水,楚平生也不解釋,伸個懶腰起身,拍拍落著王初冬一縷秀發的白色內衣,揚起雙臂:“洗漱更衣。”


    她趕緊把價值千金的斑竹筆放好,拿起放在榻上的幹淨儒衫,幫這個反複橫跳,總是讓人無所適從的男人更衣,又拿擰幹水分的汗巾擦臉,吩咐換好衣服跑過來的黃瓜去取由北椋帶來的上等牛角篦梳頭,兩人一番忙活,很快把他打扮得英姿勃發,皎若玉樹。


    楚平生踏步向前,探手虛握,放在茶案上的大涼龍雀劍匣打開,銀光一抹,長劍入手,他在廊下麵南仰頭,腳尖輕點,風過人去,化作一束白虹,射入變得稀薄了些的霧氣中。


    綠蟻和黃瓜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奔到院裏,模糊看到一人懸空,緩緩拔劍,沛然之風漫卷山野,霧氣被推向春神湖,由莊園到山頂一片澄淨,二人又看向對麵,那尊十數丈高的淨瓶觀音像,似怒非怒,似悲非悲。


    莊園主樓,才穿好袍子,不及洗漱的王林泉在家丁的招呼下跑到中庭,抬頭望去,一大一小,兩白對立,急道一聲不好,便見銀光耀目,狂風自前庭過境,吹到莊園最北端的後花園,低沉轟鳴漫過島嶼,腳下隨即傳來清晰的震感,那尊以吳素為原型,耗費百萬銀兩,十載方成的淨瓶觀音攔腰而斷,上半身迅速傾斜,與山石碰撞碎成好幾大塊,滾向後山。


    “王妃……”


    王林泉跪坐在地,不知道山頂雕像怎麽招惹到林青,一劍下去就把這姥山島的祥瑞毀掉。


    徐鳳年的心情更加複雜,劍是他娘的大涼龍雀,像是她娘的麵目,用他娘的劍斬他娘的化身,林青擺明是在羞辱他。


    狂風吹散大霧,山腰和山腳的人也注意到山頂一幕,無不一臉駭然,各自震驚。玉屏觀音相當於一座小山頭,一劍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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