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司南伯府。


    連環月洞門盡頭的庭院裏,星光與燭火交相輝映,範若若看著水車加濕器前麵默不作聲的範閑,將下午在皇宮大門處的遭遇告訴他。


    鑰匙居然在楚平生手上?!


    早在澹州時範閑就想打開箱子看看母親留給他的東西,隻是苦於沒有鑰匙,打不開,關鍵箱子十分堅固,刀劈斧鋸,各種手段都試過了,一點用處都沒有。


    他詢問過五竹,但是因為相關記憶缺失,五竹也不知道鑰匙在哪兒,直至前些日子與西胡大宗師白風一戰,五竹受到刺激情緒崩潰,出城後去了太平別院,在那裏呆了一段日子,慢慢恢複平靜,直至慶帝帶人過去,發現了五竹的存在,燕小乙遂將其驅離。


    五竹回到司南伯府後告訴他一個消息,鑰匙不在太平別院,應該在太後手裏,然而太後已經死了。


    如今楚平生告訴範若若,說鑰匙是太後遺物,事關三大坊,乃皇後給予其和林婉兒大婚的嫁妝,那這邏輯就對上了。


    “你猜的沒錯,是楚平生搞錯了。鑰匙跟三大坊沒關係,是開那個箱子的。”


    範閑朝工具間裏一直無法打開的長條箱努努嘴。


    “那哥……這賭局,我們是應,還是不應?”


    “不應!”


    “不應?”


    範若若愁眉苦臉道:“不應,這箱子不是永遠別想打開了?哥……你不會是……擔心自己贏不了吧……也是,莊墨韓可是北齊文壇大豪。”


    “若若,哥不是擔心贏不了莊墨韓,論批注做解,哥可能不如他,若是詩詞文章,這個世界上沒人是哥的對手,我隻是不想拿你的幸福來冒險。”


    如果楚平生不耍心機,就直接跟範若若打賭,他心裏一定會打鼓,會小心,懷疑西胡蠻子是不是深藏不露,結果對方拿出的方案竟是借助北齊文壇大豪莊墨韓向他發難,這就符合一個聰明人的邏輯和思路了。


    隻可惜啊,西胡人並不知道,他腦海裏的唐詩宋詞,隨便拿出一首來都能驚豔世人。


    範若若十分感動,緊握小手說道:“哥,既然你有十足把握,那為什麽不趁此機會拿回鑰匙?隻要能贏,就不算拿我的幸福冒險。”


    範閑態度堅決:“我說不行就不行,這不是贏不贏的問題,是原則問題。”


    “那……如果不跟他打賭,鑰匙怎麽辦?眼睜睜看著他帶去西胡嗎?”


    “這個你不用管,我會另想辦法的。”


    他能想什麽辦法?沒有辦法。


    放在以前,他可以讓五竹暴力搶奪,還沒有一點心理壓力,因為那本就是他娘的東西,然而上次激戰過後,暴力搶奪這個辦法是不行了。


    楚平生身邊有西胡大宗師白風保護,白風的實力不在五竹之下,而且他的五竹叔也不知道怎麽了,如今一回憶起上次的戰鬥就會陷入混亂,狀態差到連他的話也聽不進去。


    在情況沒有好轉的條件下,他可不想五竹再與白風交手。


    範若若重重地哼了一聲:“皇後也是,竟然把你娘的遺產交給一個西胡蠻子,她這是賣國,我讓爹去跟陛下說。”


    “若若!”範閑叫住她:“你也說了,皇後已經把鑰匙當做婉兒的嫁妝給了楚平生,木已成舟,這事兒陛下知道了也無能為力,而且我懷疑皇後是故意為之。”


    “什麽意思?”


    “她想看我跟楚平生因為娘的遺產鬥個你死我活。”


    範閑起身看了一眼夜空:“行了,時候不早了,伱該回房休息了,鑰匙的事你就別操心了,一切有我。”


    “哦,那我走了,哥……你也早點休息。”


    “好。”


    範若若朝前走了幾步,回頭打量一眼天井下那道背影,很心疼。


    她當然能夠看出範閑沒有破局之道,剛才的話都是為了安慰她。


    楚平生先把他的雞腿兒姑娘搶走,如今又拿到葉輕眉遺物箱的鑰匙,毫無疑問,這對她的哥哥又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範若若一邊往自己的房間走,一邊暗下決心,這件事不能就這麽算了,她一定要幫哥哥的忙。


    ……


    當朝西胡外使,金紫光祿大夫,校檢禮部侍郎,太子太師楚平生入宮拜見諸位娘娘,因淑貴妃的一句他不如範閑勃然大怒,將氣撒在女官紅茱身上,掌摑怒斥,盡顯野蠻。


    前後不過一天時間,便在城裏傳得沸沸揚揚。


    京都城的名媛們無不義憤填膺,講他蠻橫,罵他粗鄙,範閑才華橫溢,譽滿朝野是不爭的事實,貴妃娘娘說得不對嗎?他堂堂太子太師,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竟為此事在後宮撒野,實在是丟人。


    其實不隻名媛們是這種想法,澹泊書局的顧客們都是差不多的心思,畢竟小範大人可是他們的偶像,一本紅樓贏得無數美譽,楚平生算個啥,不學無術,整日花天酒地,勾欄聽曲的爛人,拿什麽和小範大人比?他也配?!


    朝堂外群情激奮,輿論如潮,朝堂內很平靜,因為官員們都被白風殺怕了,郡主和駙馬爺說殺就殺,還是滅門這種烈性手段,除非活膩了,不然沒人會做出頭鳥。


    兩天後。


    月如鉤,水如銀,一灣花船燈照影,流晶河畔浪蕩子,多少春閨夢裏人。


    楚平生在兩位姑娘的攙扶下離船登岸。


    “楚大人,你確定自己能走嗎?要不……青裳送你回禮賓院吧?”


    穿著通透紗裙,露出半抹酥胸的女伶麵帶憂色,害怕他和月前那個吃多花酒獨自回家,一腳踩空跌入流晶河中淹死的福公子一樣,這一別就再也見不到了。


    “我沒事,你回吧,外麵冷,你若感染風寒,明日誰與我唱念奴嬌,誰陪我飲葡萄酒。”


    “那……楚大人一定千般小心,莫要靠河行走。”


    “知道了,知道了。”


    楚平生揮揮手,示意她趕緊回船,轉過身,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西北方走去,牛欄街上行人稀,紅燈映著背影,時長時短。


    噠噠噠……咚……


    “關門關窗,防火防盜。”


    噠噠噠……咚……


    “關門關窗,防火防盜。”


    不遠處傳來打更人的提醒和敲鑼聲。


    牛欄街走過一半,楚平生忽然停住腳步,就近倚著掛燈籠的立柱說道:“河邊蚊蟲多,在外麵等了半宿,沒少遭罪吧?”


    話落未久,後方巷口走出兩個女人,一個貼身素裙配黃色披肩,一個紅衣似火手持長劍,俱冷冷地看著他。


    “範若若?葉靈兒?怎麽,你們也想效仿四顧劍的徒孫刺殺範閑,再造一場牛欄街刺殺案?”


    葉靈兒恨聲說道:“殺你……我怕髒了我的劍。”


    “那你們一直跟著我幹什麽?”


    楚平生撇撇嘴,不理她們,繼續往前走。


    範若若趁機抓了抓手背被蚊子叮出的包,急聲製止:“別走,之前你說的賭局……我答應了。”


    嗤。


    革履輕擦地麵,楚平生轉身,呼出一口酒氣。


    “若莊墨韓技高一籌,你嫁給我為妾,若範閑文采驚世,我把葉輕眉留下的鑰匙給你?”


    範若若答得十分幹脆:“沒錯。”


    那夜與範閑討論完賭局之事,她就打定主意要幫哥哥的忙,範閑有十足的把握在詩文成就這一點擊敗莊墨韓,隻是因為賭注是她的幸福,不肯鬆口,但是在她本人看來,這個險值得冒。


    之後和她爹司南伯的談話更加堅定了她的信心。


    範建說香皂、玻璃、白砂糖、放大鏡、香水……這類貴族階級用的稀罕物都是葉輕眉的創造,當娘的是一個傳奇,渾身都是秘密,做兒子的寫出紅樓和登高,才情動京都這種事不是很正常?範閑有多優秀他都不會意外。


    範建都這麽說了,她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範閑有原則,不讓她和楚平生賭,她沒有,此事……隻消瞞著哥哥便是。


    葉靈兒說道:“你怎麽知道莊墨韓會跟範閑比詩文?”


    楚平生淡淡一笑:“你莫不是忘了我的身份?校檢鴻臚寺少卿,校檢禮部侍郎。鴻臚寺和禮部的事當然瞞不過我,比如禮部尚書郭攸之曾密會莊墨韓,而禮部尚書之子郭保坤一直想要報複範閑在牛欄街暗算他的仇……過幾天的祈年殿夜宴,記得提醒範閑小心郭尚書父子出難題哦。”


    她愣了一下,薄有英氣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惑,都說楚平生這個官當得很不稱職,各種眠花宿柳,各種沉溺酒色,怎麽看都是個沒有上進心的家夥,但為什麽對禮部和鴻臚寺的事情了解極多?


    是辛其物告訴他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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