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味是從裏間傳出來的,眉畔知道,元子青應當就在裏頭了。然而到這時候,她竟有些不敢邁步了。


    她努力定了定神,繼續跟上了元子舫的腳步。來都來了,若是連正主都沒見著,豈不是枉費?


    一進裏間,便聽到了一陣低低的咳嗽,持續了好一會兒才停歇。而後有人輕聲問,「爺可要用點子飯?」


    元子青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虛弱,而且明顯中氣不足,斷斷續續,間雜幾聲咳嗽,「吃不下。」


    眉畔還在躊躇,元子舫已然三兩步趕上去,掀開了帳幔,「大哥,我們來看看你。」


    「你……們?」元子青先是有些疑惑,待得視線接觸到站在門口的眉畔,瞳孔猛然一縮,心下竟是一陣慌亂,「她……她怎麽來了?」說完這句話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路上碰見,就一起來了。」元子舫態度自然的道。好像方才那些誘拐眉畔跟他一路的話都不是他說的。


    元子青等這一陣咳嗽過去,軟軟的靠在枕頭上,閉著眼睛氣若遊絲的道,「胡鬧,快……把人送回去。」


    到這時候眉畔才終於得以看到他的臉。元子青生得瘦,而且常年足不出戶,皮膚素日裏便帶著一種病態的蒼白,但到底也隻是看著比旁人單薄些,其他的並沒什麽不同。然而此刻,他臉上卻是一片青灰,唯有唇上泛著一絲淡淡的慘白,看起來十分嚇人。


    「怎麽……竟到了這個地步?」眉畔終於沒忍住,快步走到床前,像是想要伸手去觸碰一下他,卻又最終沒敢,隻能握緊手帕,輕輕啜泣起來。


    自己光是看著就覺得難受,他該有多痛呢?


    聽見她的聲音,元子青強自支撐著,睜開了眼睛,看著她安慰道,「沒什麽……我早已習慣了,你不必難過。」


    習慣了就不需要難過了嗎?眉畔搖搖頭,可是她知道,就算第一次痛過了,往後卻還是會痛的。


    隻有疼痛,是根本無法習慣的。第一次和第一百次,並沒有什麽分別。


    見她似乎不相信,元子青又道,「真的,這次發作得雖急,但已經好多了,接下來隻要喝藥養著便能好了。」然而大約是太急,話沒說完便又開始咳嗽起來。


    元子舫連忙伸手把人扶住,一麵替他順氣,一麵端了溫水來給他潤嗓子。


    眉畔意識到自己是來探望客人的,若是表現得太過,反惹得元子青難受,便不妥當了,連忙道,「我知道了,你好生躺著吧。」


    說完了這一句,定定的看著元子青,卻又是無話了。


    元子青也看著她。不知是否因為病中心理更加脆弱的緣故,這會兒他竟也熄了要掩飾自己想法的心,隻順著心意,含笑看著眉畔。似乎隻這麽看著,便已經是極好極好的事了。


    元子舫在一旁偷笑了一會兒,主動起身,拉著小廝青雲就出去了,說是有話問他,其實隻是為了給二人創造獨處的機會。


    等人走了,眉畔更加不自在起來。她站在床前,連頭都不敢抬。她能夠察覺到,元子青的視線一直停在自己身上,如果此時抬頭,定會同他碰上。隻要這麽一想,臉上的熱度就怎麽也降不下來,一路燒到脖子根去。


    「你……怎麽來了?」過了一會兒,元子青開口問道。


    聲音的出現似乎終於打破了那種能將眉畔壓得抬不起頭的氣氛,她心下一慌,下意識的道,「你的荷包做完了。」


    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太過急切。但……好吧,總算是個理由,別管正不正常。


    元子青臉上倒是露出幾分期待之意,「是嗎,你帶來了?」


    眉畔的確是帶著的。雖然不是沒想過來的時候順便給他了,卻也沒想到最後竟然會是這樣的情形。她微微側身,從袖袋裏將那個荷包摸出來,遞給元子青,「做得不好,將就用吧。」


    「這還叫做得不好?」元子青雙手捧著荷包,又咳嗽了兩聲,才道,「已是難得的精細了。」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若還有更好的,少不得還要勞煩姑娘。」


    眉畔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你喜歡就好。」


    「我很喜歡。」元子青立刻道。


    淡青色的布料上繡的是亂石絕壁,一株蒼鬆從絕壁之上旁逸橫出,枝幹遒勁,意態優美。下麵還題了兩句小詩,是: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


    元子青不自覺的跟著念了一遍,竟是癡了。


    她果然是能夠懂得他的心思的女子,隻這麽兩句詩,卻是將他此刻的處境,描繪得淋漓盡致。他現在的身子,可不就正像是一片「破岩」麽?根本不知能堅持到哪一日。但就算如此,他卻也不能有任何的放鬆,必須咬牙堅持下去。


    有時元子青也不知自己是為了什麽掙紮了這近二十年。痛到難以忍耐時他也曾經想過,這麽堅持有什麽意義呢?如果就這麽死去的話,對他自己和家人來說,都是解脫吧?


    可每一次真到了絕境,他偏又不甘心了。


    他這一生太乏味,太可悲,幾乎沒有品嚐過一點甘美的滋味。如果就這麽死去了,那麽活這一回,豈非毫無意義?


    於是他倔強的忍著,等著,他想知道自己一生中還會出現什麽樣的人,碰見什麽樣的事。


    直到她在他麵前抬起頭來。


    雖然艱難,但想到竟還有人懂,心下忽然熨帖極了。


    「我很喜歡。」他再次鄭重的說了一遍,當著眉畔的麵將荷包收到了枕頭下麵,對她道,「回頭出門時戴。」


    這樣的小心珍重,比說幾次喜歡都更加有力。眉畔有些不好意思,但似乎又有些說不出的歡喜得意。就這麽看著他小心的將荷包收好。


    直到看到他伸出來的手瘦得隻剩了皮包骨頭,才忍不住皺眉道,「你的病究竟怎麽回事?莫非時不時就會發作這麽一次?那豈不是要一直受這磋磨?」


    元子青卻隻是微笑著,含糊的道,「並不常發作的,一年也隻三四次。習慣了倒也不覺什麽。」


    他還是說習慣了,卻對這病的治療絕口不提。甚至他發作時,都不必請大夫,隻自己吃了藥就完了。眉畔越想心頭便越涼。


    在福王府這樣的人家,什麽樣的病治不起?他如今不需要再治,無非是……已經不需要了。


    她狠狠的在自己唇上咬了一口,才止住了那幾乎立刻就要流下的眼淚。不能在他的麵前哭,甚至不能讓他發現不對,眉畔兩隻手緊緊捏在一起,片刻後緩過氣來,才換了微笑的表情道,「那應是快大好了?」


    元子青並不接這話。雖然他也可以說些好聽的話去哄眉畔,然而又不願意給她那些虛無縹緲的希望。


    他一開始看見眉畔出現時是慌張的,因為實在不願她看見自己如今這憔悴難看的模樣。然而轉念再想,就算看見了又如何呢?


    假若她被嚇住了,不再喜歡了……那不正是自己心之所想嗎?她會離自己遠遠的,重新擁有更好的生活。就讓她認清現實也好。


    好在元子舫很快就回來了,免了兩人相顧無言的冷場。他一進門便道,「哥哥還不曾用飯吧?正好弟弟也沒用過,三姑娘似乎也沒有,不如就在這裏陪著哥哥一起用,人多熱鬧些。」


    眉畔連忙點頭,「是,我也不曾用過。」


    元子青苦笑,「不要胡鬧,你送三姑娘回去吧,我自己吃飯便是了。」


    元子舫卻堅決要留下,並且立刻就讓青雲等人將飯菜擺過來。


    眉畔是直等到飯菜都端上來,才明白元子青為何定要他們兩人離去。


    那一桌子的菜,一眼看過去有七八個碟子,然而其中竟是一絲油星都瞧不見。飯是普通的白粥,菜就是各種青菜煮熟了裝盤,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


    「世子就吃這些嗎?」眉畔有些不敢相信的問。難怪元子青這樣瘦,就是個正常人,日日吃這樣飯菜,時間長了怕也要生病的吧?


    元子青笑著解釋道,「並不是。隻是這病發作起來時,見不得葷腥的東西。舫兒,你還是送三姑娘回去,去首善堂或澄慶園用膳都好。我這裏真不必擔心。」


    後麵這番話,顯然是覺得眉畔是無論如何適應不了自己這裏的飯菜,所以才說的。


    眉畔連忙道,「不必不必。我就在這裏吃。」


    元子舫嘻嘻笑道,「哥哥今日可別想趕我走。正好這幾日都有人吃請,積了滿肚子的油水,吃點兒素齋也好。三姑娘就更不妨事了,早晚要習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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