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他們約定的星期天,秋高氣爽,天氣晴朗。


    水穀和北見說好了,要提早吃午飯,然後一點鍾到小哥白尼家。小哥白尼從一早就靜不下心。


    到了中午,小哥白尼和媽媽麵對麵吃飯的時候,他也一直心神不寧,不時留意玄關的門鈴是不是就要響了。偶爾夾菜放進嘴裏,偶爾攪著碗裏的飯,偶爾咀嚼著飯菜,眼光卻不停飄向柱子邊的大鍾。媽媽忍不住笑著說:


    “靜下心來好好吃飯。從剛才開始,你已經看了幾次時鍾?連這次算在內,加起來已經十五次了。”


    “你胡說。”


    小哥白尼微微臉紅地反駁。“隻看了十次左右。”


    “看了十次還不算多嗎?哦,現在又看了!”


    “才不是呢,我是看月曆。媽媽真狡猾。”


    “竟然這麽說。好了好了,至少把茶喝一喝。這樣吃飯,一定消化不良。不必緊張兮兮,等一會兒他們就來了。”


    吃完飯,再過二十分鍾就一點了。小哥白尼躺在客廳,看報紙上有關六大學聯盟比賽的評論。——再過十四分鍾就一點了。他看完了所有周日漫畫專欄。——再過十分鍾就一點了。他又讀了動物園訪問記。——再過七分鍾就一點了。


    “唉,唉。”


    小哥白尼終於丟下報紙,落寞地感歎。“他們到底在做什麽?”


    媽媽聽了之後笑著說:


    “你還真是等不及啊,到底是什麽樣的貴客要來,媽媽恐怕招待不起。”


    時鍾的長針慢慢接近十二點的刻度。不久之後,喀擦,時鍾咚地響了一聲。一點了。小哥白尼決定要走到省線電車的車站看看。就在這個時候,玄關的門鈴在女傭房間響了起來。


    小哥白尼急忙跑到玄關,看到北見就站在那兒。北見恰好在一點的時候抵達小哥白尼家,他對自己這麽準時感到很得意。過了大約十五分鍾,水穀也來了。


    他們三人在二樓小哥白尼的房間玩到三點左右,撲克牌、鬥球盤(譯注:昭和初期的一種遊戲盤,類似小型撞球)、將棋、偵探家家酒……開心得不得了。以前隻有水穀來,兩個人玩得再怎麽開心也很安靜,今天隻不過多了北見一個人,就變得很熱鬧。他們有好幾次都笑得肚子痛。玩遍室內遊戲之後,小哥白尼說:


    “要不要聽早稻田、慶應對抗賽的轉播?”


    “你有唱片嗎?”


    “不是,是收音機。由我來播報。”


    “真的嗎?”


    小哥白尼拆掉收音機的盒子,把收音機放在書桌上。接著,他把入浴紗巾包在頭上,蹲了下來。


    不久之後,轉播開始了。


    “……蔚藍的天空,天氣晴朗,風也停了,神宮球場沒有揚起半顆塵土。球場正後方的太陽旗微微飄動,今天真是適合打棒球的好日子。真是適合打棒球的好日子……”


    “真厲害!”北見開口說道。“城北之王,早稻田!城南之王,慶應!”小哥白尼精神抖擻地繼續播報。


    “兩雄之戰向來號稱棒球界之冠,至今已經有三十年曆史!今天這場比賽一定會讓全國數百萬的球迷為之瘋狂。母校的名譽、校友的期望、三十年的傳統,仔細想想,這場比賽……”


    難怪小哥白尼自己提議要表演,果然有模有樣。


    “……再過三十分鍾後,激烈的比賽就要開始。現在神宮球場已經陷入期待和激動的漩渦。從今天清晨開始,球場四周的觀眾席便已擠滿數萬名觀眾,到現在,已經連站著看球的空隙都沒有了。兩校的支持者遍布內外野的指定座位,擠得水泄不通。三壘這邊是慶應,一壘這邊是早稻田,兩邊各有管樂隊,在比賽開始前就已經士氣高昂……”


    “選手還不出來嗎?”水穀插嘴。


    “現在馬上轉播。”電台播音員回答。


    “現在早稻田選手開始從一壘方向進場,早稻田選手開始進場了,所有選手都穿著灰色球衣。全場觀眾都站了起來!全場觀眾都站了起來!大家聽,觀眾席響起如雷的掌聲,早稻田的加油團站了起來,他們齊聲合唱,歡迎選手們進場。”


    小哥白尼專注地以低沉宏亮的聲音唱起歌來。


    “蔚藍的天空,仰望太陽


    光輝榮耀,秉持傳統”


    北見立刻加入小哥白尼,一起高聲歌唱。


    “閃耀的精銳部隊,燃燒門誌爭取理想的王位”


    光靠兩個人扮演加油團可不輕鬆。北見也盡量拉大嗓門。


    “早稻田


    早稻田


    霸者,霸者,早稻田”


    “……緊接著,慶應從三壘方向進場了!由森田教練帶領慶應的選手們進場了。慶應的加油團也以合唱歡迎選手!大家聽,真是好聽的合唱。”


    這次小哥白尼稍微改變風格,拉高聲調歌唱。


    “年輕熱血沸騰


    我們充滿光輝”


    水穀也以他悅耳的聲音一起合唱。


    “希望的明星,在這兒抬頭


    向勝利前進,我們的力量


    時時如新


    看啊,精銳”


    電台播音員繼續轉播。


    “兩隊現在開始練習。早稻田的選手在球場散開。現在練習自由揮棒。在此我們先向聽眾說明兩隊過去的戰績。明治三十八年……”


    “不必報以前的戰績。”


    北見說道。


    “不介紹以前的戰績,聽起來就不像早稻田慶應對抗賽了。”


    電台播音員不平地反駁。


    “還是別報了,快點轉播比賽比較好。”


    “是嗎……好吧,那就先轉播比賽……”


    電台播音員難得能夠炫耀自己的知識,卻錯失了機會,心裏感到非常惋惜,不過他還是依北見的要求播報。


    “兩隊已經結束練習,準備就緒,比賽就此開始。由早稻田先攻,慶應已經就守備位置。慶應的投手楠本站上投手丘,麵露笑容。早稻田一號打者佐武就打擊位置,比賽開始!”


    小哥白尼突然發出怪聲。


    “嗚——嗚——嗚——”


    他想模仿比賽開始的哨聲。


    比賽開始了。比賽進行的時候非常混亂。剛開始有幾局兩隊都沒有得分,到了第四局早稻田取得一分之後,每一局兩隊都有安打,都有得分。隻要慶應得了一、兩分,北見就會說:


    “搞什麽鬼,怎麽可能。”


    這時候小哥白尼就會讓慶應失誤,讓早稻田得一、兩分。接下來輪到水穀抗議:


    “慶應才不會犯下這種失誤。”


    播音員小哥白尼要配合他們兩個進行比賽,非常辛苦。比賽注定是激烈的拉鋸戰,兩隊你來我往,贏了之後又被追過,最後進行到九局下半。早稻田守備,慶應攻擊,早稻田暫時領先一分。


    二壘、三壘有人!慶應的打者是隊長勝川!知名球員勝川,守備動作輕巧無比,打擊也肩負三棒的重責大任!兩人出局,三壘有跑者,這是靠安打得分的好機會!隻要打一支安打,兩隊立刻同分。球數為一好三壞。老手若原說不定會故意投四壞球保送打者上壘,讓下一個打者出局。”


    “不行!一定要把打者三振。”北見生氣地喊。


    “若原已經站上投手板。他作勢要投第五球。投手投出,打者揮棒,球的方向很好!球遠遠地飛向左側,左外野手拚命後退、後退、後退。——啊,球飛過外野手了。球飛過左外野手的頭上,擊中觀眾席下方。三壘的跑者回到本壘得分!一壘的跑者也像兔子般快速跑壘,跑過三壘了,啊,回到本壘,得分!慶應獲勝了,慶應獲勝了,慶應獲勝了!勝川,紮實的三壘安打,讓慶應得了兩分,贏得比賽。嗚——嗚——嗚——”哨子無法響到最後。北見站了起來,撲向小哥白尼。


    “喂,播音員!閉嘴。”


    北見語畢,出手從入浴紗巾上麵壓著小哥白尼的頭。


    “啊,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小哥白尼在入浴紗巾裏麵大叫。


    “現在場內出現了暴徒。”


    “你還不閉嘴!還不閉嘴!”


    “暴……暴……暴徒偏袒早稻田。”


    “你這家夥!”


    北見滿臉通紅,邊笑邊從上麵壓著小哥白尼。小哥白尼被壓在下麵,還是繼續說。


    “暴徒……在幹擾……轉播。播音員……現在……冒著生命危險為聽眾轉播!”


    北見噗哧地笑了出來。小哥白尼想趁機站起來,結果兩人身體纏在一起,倒向書桌旁邊。收音機的盒子一震,眼看就要從書桌上掉下來,幸好水穀衝過來擋著。


    北見鬆開手,小哥白尼拿掉頭上的入浴紗巾。兩人還倒在榻榻米上笑著。小哥白尼的頭就躺在北見肚子上,所以每次北見一笑,肚子的震動都會傳到小哥白尼的頭。


    “啊,累死了。”


    小哥白尼露出精疲力竭的樣子。北見也張開手臂,稍事休息。水穀也一邊啊啊叫,一邊躺到他們身邊。


    他們三人靜靜地躺在榻榻米上一陣子。不須彼此交談,隻要靜靜地躺著,就很快樂。


    室外秋高氣爽。從拉開的紙門之間,透過走廊,可以稍微看到庭院的樹木圍繞著隔壁房子的屋頂,紙門的扶手後麵,是一片蔚藍清澈的秋日天空。猶如薄薄棉花般的雲在空中慢慢變換形狀,緩緩地流動。小哥白尼聽著遠方省線電車駛過的聲響聽得入迷。


    水穀和北見到了晚上才回去。


    聽完電台轉播早稻田慶應對抗賽之後,三人到空地玩投接球遊戲,一直玩到傍晚。回來之後,大夥兒熱鬧地吃著晚飯,天色也逐漸黑了。就在這時候,舅舅恰好到家裏來,大夥兒又更熱絡地聊了起來,可惜水穀和北見還隻是中學一年級生,不能太晚回家。聽到七點鍾響,兩人便離開小哥白尼家。舅舅和小哥白尼也出去送客。


    那是個美麗的月夜。月亮剛升上來,從櫸木的粗樹幹旁露出光滑的臉。這是初十的明月。他們走過有重重籬笆的幽暗小徑,月光穿過排排櫸木,在黑暗中時而照亮他們四人的臉,時而消失無蹤。屋頂的瓦片仿佛打濕了般地發亮,夜露已深,不穿外套會有點冷。


    抬頭一看,高高的櫸木樹梢已經葉落殆盡,枝頭在空中清晰可見。櫸木上方延伸的夜空透著令人震懾的深藍,如針尖穿透夜空的星星在高處閃著小小的光芒。


    “真美啊。”


    小哥白尼心想。如此澄靜的秋夜,令人不自覺地屛氣凝神,又想大口深呼吸。


    他們四人緩緩地走過郊外寧靜的住宅區,朝著車站前進。距離車站附近的鬧區還有一段路。


    水穀開口對小哥白尼說:


    “你聽得懂剛才的話題嗎?關於牛頓的部分。”


    “不懂。”


    “真奇怪,到底是什麽意思。”


    水穀說著說著,望向月亮。月光滿滿地照在水穀白淨的臉上。小哥白尼也抬起頭,眺望月亮。月亮倒掛在半空中,空氣中透著微妙的寂靜。


    小哥白尼突然想到,他們和月亮之間的距離非常非常遠。


    有一股眼睛看不到的力量越過這麽遠的距離,從地球影響到月亮。


    小哥白尼心中有股莫名的念頭,他轉向舅舅,開口說道:


    “舅舅,可不可以說明剛才有關牛頓的故事?”


    有關牛頓的故事,是剛才飯後吃水果時舅舅提到的。那時候舅舅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一邊削蘋果一邊說。


    “你們聽過牛頓和蘋果的故事吧。他看到蘋果從樹上掉下來,發現了萬有引力。——可是,為什麽看到蘋果掉下來會想到萬有引力,你們知道嗎?”


    他們三人都不知道。舅舅又問了。“你們不曾想過為什麽嗎?”


    他們三人又靜靜地搖了搖頭。


    “真的嗎?”


    舅舅把頭一偏,剛好蘋果也削完了,果皮掉在盤子上。所以舅舅拋開牛頓的話題,先開始吃蘋果。


    “這個蘋果好吃,是哪兒出產的?”


    大夥兒開始比較青森和北海道的蘋果,水穀和小哥白尼也沒有機會再問舅舅。——直到回家的路上,水穀又想起這個問題。


    聽到小哥白尼這麽說,舅舅也想起來了。


    “對了,剛才話隻說到一半。”


    舅舅停下腳步,點了根煙,然後慢慢地邊走邊說。


    “舅舅剛升小學的時候,某家報紙在過年的附錄送了一套三張的三色版油畫。一張是武烈天皇殺豬圖,另一張是孟子的母親剪掉織了一半的布教訓孟子的圖,還有一張是牛頓看著掉下來的蘋果的圖。當時我當然看不懂那三張畫的內容,所以姊姊——小哥白尼,我姊姊就是你媽媽——讀了三張畫的解說,再一一向我說明。那時候你媽媽已經就讀女中,比你們現在的年紀多了一、兩歲。總之她看得懂解說,所以讀完之後再轉述給我聽。那時候我覺得她真厲害。


    “直到今天,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麽報社要把那三張畫組成一套,不過當時聽了說明,還是能了解每張畫的意思。以前日本有位英勇的武烈天皇,當他去狩獵時,隻踢了一腳就殺了一頭豬;中國的賢人孟子有位了不起的母親,她剪布是為了教訓兒子不該上課上到一半就回家,要他重新認真念書;偉大的學者牛頓看到蘋果掉下來,有了萬有引力法則這項重大的發現——這些內容就連小學生都聽得懂。其中又以武烈天皇的故事最容易懂。孟子的母親以剪掉織到一半的布比喻念書半途而廢,這也很容易明白。可是,就隻有牛頓的故事不一樣。隻要更進一步想想‘為什麽’就會發現,糟了,根本想不出來。


    “聽了姊姊,不,是你媽媽的說明,等她講完牛頓的故事,我問了‘為什麽’。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於是對著就讀小學一年級的我,開始說明地球和月亮、地球和太陽、許多行星之間的關係。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拿出橡皮球和乒乓球,不斷向我說明‘這是我們住的地球,這是月亮,然後這兩個球會這樣’之類的話,但我畢竟隻是國小一年級的孩子,她這麽用心說明,似乎沒什麽效果。我也似懂非懂,懷著疑惑的心情聽她說。最後她露出束手無策的表情,告訴我‘這對你來說還太難,等你長大一點就會明白’,結束了當時的對話。


    “剛才吃蘋果的時候,不,削蘋果的時候,我又想起這段往事。”


    “後來舅舅到什麽時候才明白?”


    小哥白尼問道。他心裏想著:不知道舅舅到我這個年紀的時候是否已經明白了。舅舅繼續說。


    “這就難說了。上了小學高年級,我大致勉強了解當初你媽媽費盡心思解說卻沒有成功的事,例如地球和月球的關係、太陽係等等,上了中學,又學到許多相關的知識,有了完整的基本常識。可是我依然不懂,為什麽牛頓看到蘋果掉下來,會發展出萬有引力的觀念。即使我大致了解萬有引力是什麽,大致了解天體的運動,我心中的疑惑依然沒有得到解答。”


    “到底什麽時候才懂了?”


    小哥白尼不停追問。舅舅回答道。


    “雖然舅舅心裏感到疑惑,卻沒有那麽認真地找答案。一直到我上大學,這個疑問都還放在心裏。”


    “大學?”


    小哥白尼睜大了眼。北見也笑了出來。


    “是啊,直到上大學都還不懂。那時候隻是模糊地想著,時間也很快就過了。也許當時牛頓正在沉思物理學的問題,蘋果突然掉了下來,打破周遭的寧靜,牛頓吃了一驚,回過神來,偉大的靈感就像閃電般地浮現在腦海。”


    “難道不是這樣嗎?”


    輪到北見發問了。


    “嗯,其實根據專家所說,牛頓從蘋果聯想到萬有引力的故事究竟是真是假,依然可疑,所以我也不知道實際上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不過,我上了大學之後,曾經問過理學院的朋友,那位朋友告訴我牛頓腦中的想法可能是怎麽變化的。我聽了他的說明,才覺得恍然大悟。”


    “他怎麽說?”


    “我們也聽得懂嗎?”


    小哥白尼和水穀你一言我一句地問道。舅舅慢慢地抽了口煙,繼續往下說。“應該聽得懂。蘋果突然掉下來的時候,一定有某個想法閃過牛頓腦海,不過關鍵在於接下來的推論。


    “蘋果或許是從三、四公尺高的地方掉下來,牛頓心想,如果蘋果從十公尺高的地方掉下來會怎麽樣。從四公尺變成十公尺,當然沒有什麽不同,蘋果還是會掉下來。如果是十五公尺呢?還是會掉下來。如果是二十公尺呢?當然還是一樣。一百公尺,兩百公尺,逐漸增加高度,直到幾百公尺,蘋果依然會遵守重力法則,掉到地上。


    “可是,如果不斷增加蘋果的高度,超過幾千公尺、幾萬公尺,高到月亮的高度,蘋果還會掉下來嗎?隻要有重力,蘋果當然應該會掉下來。不隻蘋果如此,任何東西都應該會掉下來。可是月亮呢?月亮並沒有掉下來。”


    這次小哥白尼、水穀和北見都不說話了,靜靜地等舅舅往下說。他們已經走過櫸木群,來到空地邊的道路。月亮掛在空地對麵兩層樓高的住宅上方,依然默默地看著他。


    “月亮不會掉下來。——這是因為地球拉著月亮的力和月球轉動時要往外飛的力正好互相平衡。對了,天體和天體之間有引力的想法,並不是牛頓最早提出的。早在克卜勒的時代,就已經認為星星和太陽之間有引力,所以星星會繞著一定的軌道轉動;這比牛頓的時代早了許多。另外,伽利略落體法則已經提到沒有支撐的物體會掉落,這也是在牛頓之前大家都知道的事。”


    “那麽,牛頓到底發現了什麽?他把對地球上的物體作用的重力和天體間作用的引力結合,證明這兩種力是同性質的力。所以,問題在於他怎麽會想到可以連結這兩種力。”


    舅舅說完,抽了口煙,彈掉煙灰,又繼續說道。


    “正如我說的,牛頓看到蘋果掉下來,想像蘋果原本的位置越來越高,高到和月亮一樣高。本來重力法則可以套用在地球上的物體,可是隻要把掉落的物體原來的位置設為重力和萬有引力:行星靠著太陽的引力,才能沿著一定的軌道繞太陽轉動,這個力是重力。換句話說,這和把所有物體吸往地球表麵的力是同性質的力。如果太陽沒有引力,行星t會朝著r方向前進;不過,實際上行星會來到t’的位置,代表行星朝著s的方向從r掉到t’。定得離地麵越來越遠,遠到像月亮一樣遠,該物體和地球的關係就不再是地上的關係,而是牽扯到宇宙的問題,也就是天體和天體之間的關係。


    “這麽一想,小哥白尼,天體之間作用的引力與對落體作用的重力會在腦中聯結,就變得很自然了。牛頓發現這兩種力可能是具有同樣性質的力,也猜想自己能證明這件事,所以開始著手研究。


    “後來,他開始計算月球和地球的距離、對月球作用的重力和地球的引力等等,經過長時間苦心鑽研,終於成功證明萬有引力。於是,在浩瀚無垠的宇宙運轉的星體運動、從小草上滴落的露珠的運動,都能以同樣的物理學法則來說明了。換句話說,同樣的物理學可以用來說明宇宙和地球上的事物。在學問的曆史上,這當然是非常偉大的創舉……”


    舅舅說完,丟掉煙蒂。紅色的火星畫出了一道拋物線,在黑暗中熄滅。


    “小哥白尼,懂了嗎?”


    小哥白尼沒有說話,靜靜地點頭。北見和水穀也不說話。他們三人都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現在的心情。這時候舅舅又開口了。


    “牛頓了不起的地方,不隻是他想到重力和引力的性質可能相同,而是從他有了這個想法之後,付出非常多的心血和努力,確認自己的想法正確。這是一般人很難做到的。


    “不過,假如沒有剛開始的想法,也不會有後續的研究,所以他腦中閃過的想法當然也很了不起。


    “話說回來,當初我聽了朋友的說明之後,深深感到意外,原來這麽偉大的想法來自這麽簡單的地方。你們說對不對?牛頓隻是把從三、四公尺高的地方掉下來的蘋果,在自己腦中假設從更高、更高的地方掉下來,想到最後就碰撞出驚人的大發現了。


    “所以,小哥白尼,理所當然的事物其實並不單純。即使是自己覺得已經完全明白的事情,如果順著同樣道理一直延伸思考,最後會碰到並不明白的事。這種情況不隻出現在物理學……”


    月亮已經升得很高,它依然從遠處公共澡堂煙囪的斜上方,靜靜地看著他們四人。廣大無邊的夜空在頭上延伸,星星不停閃爍。在這樣的夜晚思考遠方天體的世界,讓人覺得自己好像要消失在大氣中。


    他們沐著藍色月光繼續走。路麵的小石頭浸著月色,發出美麗的亮光……


    過了一會兒,舅舅和小哥白尼兩人沿著同樣的路,腳步急促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剛才他們送水穀和北見到車站之後,又一起走回家。夜晚沁涼的空氣透入身體。他們兩人幾乎都沒有說話。月亮依然高掛天空,不怒不笑也不歎息,恬靜地穿過屋頂,穿過電線杆,繞過櫸木枝幹,陪伴他們兩人的步伐前進。


    到了小哥白尼家門口,舅舅停下腳步說:


    “我先回去了。”


    兩人互相道別。


    “舅舅,晚安。”


    “嗯,你也早點睡。”


    過了五天——也就是星期五——發生了一件稀奇的事。舅舅收到小哥白尼寄來的長信。


    信的內容如下。


    舅舅:


    本來打算下次見到舅舅的時候再說,後來又覺得寫信比較好,所以動筆寫了這封信。


    我有一項新發現。多虧舅舅講了牛頓的故事,我才有這樣的想法。不過,假如我自己說我有什麽新發現,大家一定會拿我開玩笑,所以我隻告訴舅舅。希望你先別告訴媽媽。


    我稱呼自己的新發現為“人類分子的關係、網狀法則”。剛開始我把它取名為“奶粉的秘密”,但是這聽起來好像少年雜誌的偵探小說似的,所以決定改名。希望舅舅能幫我想個更好的名稱。


    我還不知道該怎麽好好說明自己的新發現,不過,隻要按照我思考的順序說明,舅舅應該也能明白。


    剛開始浮現在我腦中的是奶粉。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擔心大家聽了我的新發現會拿我開玩笑。我也希望能想出聽起來更酷的東西,可惜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奶粉,我也沒辦法改變。


    星期一晚上,我在半夜醒了過來。我因為作了夢才醒過來,卻忘了自己夢見什麽。醒了之後,不知道為什麽,我開始思考“奶粉罐”的問題。我們家拿來裝仙貝、餅幹用的那個大奶粉罐。我想起媽媽曾經說過,在我嬰兒時期,媽媽的母奶不夠,所以我每天都喝奶粉泡的牛奶。留下奶粉罐是為了紀念那個時期。當時我回答,這麽說來,澳洲乳牛也算是我媽媽。因為奶粉是在澳洲生產的,奶粉罐上也畫著澳洲地圖。我從夢中醒來之後,在床上想起這件往事,然後開始想像許多澳洲的事物。牧場、牛、土著、奶粉大工廠、港口、汽船、還有其他許多東西,一個接著一個。


    那時候我想起牛頓的故事。舅舅說,牛頓想像原本從三、四公尺高掉下來的蘋果改由更高的地方掉下來,越想越遠,最後想到了偉大的發現。所以我也想,如果我不斷思考和奶粉有關的事物,越想越遠,不知道會有什麽結果。


    我在床上從澳洲乳牛開始,想到奶粉進入我嘴巴那一刻為止。沒想到我這麽一想,沒完沒了,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有非常多人出現在這一連串的過程,我來試著寫寫看。


    一、奶粉抵達日本之前


    乳牛、照顧乳牛的人、擠奶工人、把牛奶運到工廠的人、在工廠把牛奶做成奶粉的人、把奶粉裝罐的人、把奶粉罐裝箱的人、開卡車或以其他方式把箱子運到火車站的人、把箱子搬上火車的人、駕駛火車的人、從火車運貨到港口的人、把貨搬到汽船上的人、駕駛汽船的人。


    二、奶粉抵達日本之後


    從汽船卸貨的人、把貨堆進倉庫的人、看守倉庫的人、批貨轉賣的商人、登廣告的人、零售奶粉的藥局、把奶粉罐送到藥局的人、藥局的老板、年輕小夥子、年輕小夥子把奶粉拿到我們家廚房。


    我發現奶粉是從澳洲經過了很長很長的接力才來到我嘴邊。如果包含建造工廠、火車和汽船的人,也許有幾千幾萬人,總之有非常多人會和我有所關連。不過,我就隻知道我家旁邊的藥局老板,其他人我統統不認識。對方一定也不知道我是誰。我真的覺得怪怪的。


    後來,我躺在床上,想了調暗的電燈、時鍾、書桌、榻榻米、房間裏其他的東西,一個接著一個。我發現所有東西都和奶粉一樣,有數不清的人在背後彼此相連,不過這些人都是我看不到的,根本無法想像他們長什麽樣子。


    當天晚上我又想了許多東西,後來覺得困,又睡著了,所以忘了自己想過什麽。不過到了隔天,我至少還記得剛才提到的東西。我認為這是一項新發現。以前我從來不曾思考過,這次想了想,發現所有東西都一樣。我在上學的途中、到了學校之後,不管眼前看到什麽,都拿來想一想,結果所有東西都一樣。有數不清的人在背後彼此相連,這個道理不僅適用於我用的東西。我在教室也仔細思考了老師的衣服和鞋子,結果還是一樣。老師的衣服是從澳洲的羊開始的。


    所以,我認為人類分子都在不知不覺中,和自己不曾見過、互不相識的許多人像網子一樣互相連結。所以我把這個特性稱為“人類分子的關係、網狀法則”。


    我現在把這個想法應用在許多事物上,實際檢驗自己的想法沒有錯。今天我發現柏油路也一樣。還有,上數學課的時候,我想著老師的頭發和胡子與理發店的人相連,結果被老師訓了一下;我已經很久不曾上課分心了。不過,我認為,為了自己的新發現,挨老師罵也隻好忍耐。


    我還想繼續寫,不過媽媽叫我快去睡覺,所以就先報告到這兒。舅舅,你是第一個聽到我的新發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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