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輪一帶的高地在冬日依然草木蓊鬱,從高地可以瞭望品川的海景,水穀家的大洋房就位於高地上。宅邸四周圍著鐵柵瀾,岩瓦屋頂上有風向計。古色古香的洋房明顯帶有明治時代的風格,周圍的庭院有許多樹木環繞,任何時候都是一片寂靜。正月初五那天,小哥白尼來到久違的水穀家拜訪。


    當天北見和浦川也約好了要到水穀家。之前在第二學期的考試順利結束、結果也已經公布,正要開始放寒假那一天,水穀邀請小哥白尼三人正月初五到家裏玩。小哥白尼從小學時期就到過水穀家幾次,不過這是第一次和北見、浦川一起造訪。水穀連浦川都一起邀請,其實是因為他從小哥白尼那兒聽到上次的事,突然對浦川有了好感。


    說到第二學期的考試結果,小哥白尼依然成績優異,他一直擔心的浦川,成績反而比上學期更好,尤其英語成績變好,連浦川自己都很驚訝。一定是小哥白尼的指導奏效了。浦川和小哥白尼都能心情愉悅地迎接新年。——所以,交情好的三個人,加上浦川,可以在正月初五那天聚會,讓小哥白尼特別開心。當天天氣晴朗、陽光和煦,是東京冬季難得一見的好天氣;上午小哥白尼微微冒汗地快步走過門口擺著門鬆(譯注:新年裝飾品,用繩索把鬆竹梅捆起來的裝飾物)的一棟棟宅邸,前往水穀家。


    水穀家大門的柱子是由石塊砌成,柱子前有比大人還高的門鬆,猶如衛兵捧著長槍佇立在門前。門內的老椎木蒼鬱參天。繞過樹下,沿著碎石小徑往上走,來到另有小屋頂的氣派玄關。玄關前的圓形草地上還有四、五棵胖胖的棕櫚樹,毛茸葺的樹幹彼此相貼,以奇特的姿態伸長樹枝,沐著從高大洋房屋頂穿過來的陽光。


    平時大門深鎖而安靜肅穆的玄關,當天大門微開,正麵還放著訪客名片台。


    “北見他們已經來了嗎?”


    小哥白尼心裏想著,按下玄關的門鈴。有位他曾經見過的寄宿學生(譯注:有錢人家收留家境不好的學生在家裏住,兼當幫傭,供他們讀書)走了出來。寄宿學生看到小哥白尼,立刻開口說道。


    “歡迎您,大家已經都到了,就等您來。”


    小哥白尼邊脫鞋邊往旁邊看,大型鬆樹盆栽下麵,有雙厚底粗編的靴子和足球鞋,整齊地排在一起。


    小哥白尼跟在寄宿學生後麵,左彎右拐地穿過鋪著地毯的陰暗走廊。小哥白尼每次到水穀家,總覺得這房子真大。他也很好奇這麽多房間到底拿來做什麽用。不過,那位寄宿學生總是安靜地在前麵帶路。小哥白尼也總是安靜地跟著走。


    水穀的房間位於號稱新館的另一棟建築。這是水穀的父親為了兒女擴建的明亮鋼筋水泥建築,每個房間都有充分的日照,讓人仿佛身處玻璃屋。而且從每個房間都能向下眺望廣大的品川灣。——水穀的父親在企業界雄踞一方,光說主要的頭銜,例如某某大公司或銀行的董事、監事、總裁等等,恐怕連十根手指都不夠用。他希望靠自己的財力盡量讓子女過得幸福。


    寄宿學生和小哥白尼終於來到水穀的房門前。寄宿學生輕輕地敲門。


    “請進。是誰?”


    從房內傳來女性悅耳的聲音。小哥白尼聽過這個聲音。


    一打開門,明亮的房間裏有個穿著黃色運動服的人轉過身,往小哥白尼的方向看。是個十七、八歲、短發造型(譯注:昭和初期女孩子也開始流行剪短發,類似現在的西瓜皮發型)、輪廓分明的女孩。她是水穀的姊姊。水穀、北見、浦川竟然規矩地並列坐在窗邊,和煦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


    “是小哥白尼嗎?這麽晚才到,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女孩邊說邊帶小哥白尼進房間,然後正式向他打招呼。


    “新年快樂,恭喜恭喜。”


    “恭喜。”


    小哥白尼回答。他一邊回答,一邊覺得訝異。水穀的姊姊明明是女孩子,竟然和小哥白尼他們一樣,身穿長褲。不過,她並不理會小哥白尼不可思議的表情,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說道。


    “好久不見,不過小哥白尼依然是個小不點。”


    “怎麽拿我開玩笑,我已經比去年長高了五公分以上!”


    小哥白尼不服氣地抗議。


    “勝子姊姊長得也不高啊。”


    “真可憐!我在班上排第九,不像有人排倒數第二。”


    “哼——算了,隨便你怎麽說。”


    小哥白尼拿她沒轍,隻好這麽回話。說完,他趕緊靠近北見他們,此時他們三人站了起來,和小哥白尼互道恭喜。小哥白尼問他們剛才在做什麽。


    “你還沒來的時候,我們在聽水穀的姊姊說話。”


    北見回答。


    “很有趣,你也該聽聽。”


    小哥白尼拉了旁邊的椅子坐下。那張椅子是由一根鋼鐵棒彎成一筆畫曲線,在背部和腰部貼上厚布構成的高格調座椅。不,其實這個房間裏的所有物品,例如書桌、書櫃、台燈,都以簡單而美麗的線條為共通風格,沒有半分多餘的裝飾。房間看來很舒服,充滿近代的明亮感。大玻璃窗的另一頭是遠處品川的海,陽光照得水麵波光粼粼。


    “勝子姊姊在說童話故事嗎?”


    小哥白尼問道。


    “真沒禮貌,我正在討論英雄精神。”


    勝子回答。


    “這麽深奧。”


    “才不深奧呢。我認為,不論男女,都應該要有英雄精神。”


    勝子剛說完,北見馬上插嘴:


    “好了好了,繼續剛才的內容吧。”


    勝子站在四名少年的麵前,開始說道。


    “……如我剛才所說,滑鐵盧戰役是很動人的故事。——西元一八〇九年七月,拿破侖率領的法國軍隊,和奧地利與俄羅斯聯軍在多瑙河邊交戰。這場戰役牽係著三個國家的命運,當然是轟轟烈烈的一仗。即使拿破侖很強,遇上兩國聯軍,也無法輕易取勝。


    “尤其俄羅斯還有著名的遊騎兵,他們曾經數次到拿破侖軍營附近襲擊,幾百名騎兵團結一氣,踏破法國軍隊前線,如同海嘯一般席卷而來。拿破侖的親衛隊——也就是近衛兵——拚死奮戰,終於擊退那批遊騎兵;可是才剛擊退他們,又有新的遊騎兵視死如歸地踏過同袍的屍體,襲擊而來。就連號稱天下無敵的拿破侖親衛隊也數度告急。”勝子歇了一口氣,看到大家專注地聽她講故事,又繼續往下說。


    “當時拿破侖站在可以俯瞰戰場的小高丘上,關注戰爭情勢。遊騎兵當然瞄準這兒襲擊過來。因此,在拿破侖身邊的參謀們全都忐忑不安。


    “‘陛下,請您暫時離開這兒。’


    “參謀數次建議拿破侖,然而拿破侖卻不肯離開。不管旁人再怎麽勸說,他也不肯躲到安全的地方。——你們知道為什麽拿破侖不肯離開嗎?”


    勝子雙手插腰,兩腳一蹬,等他們四個人回答。可是他們四人都露出不知該怎麽回答的表情,抬頭看著勝子。勝子搖了搖頭,撥開垂到臉上的頭發,又繼續熱烈地說道。


    “如果拿破侖隻是指揮戰場上的軍隊,應該可以躲到更安全的地方,所以他並不是為了指揮軍隊才留在山丘上。絕對不是為了這個原因。拿破侖是為了看敵軍的遊騎兵——他看敵軍的遊騎兵看得出神了。


    “‘多麽驍勇善戰!多麽驍勇善戰!’拿破侖忍不住讚歎,看著遊騎兵鍥而不舍、屢敗屢戰地往自己的大本營攻過來。他看得入迷,忘了自己處境危險……實在很了不起。”


    勝子雙眼炯炯發亮,臉頰也興奮得紅了起來。


    “我覺得他真的很了不起。——你們想想看,他們在打仗,打輸了會危及性命。他們和敵方隻能拚個你死我活,連命都豁出去了。在這種情況下,他還能稱讚敵軍——看驍勇善戰的敵軍看得出神,實在了不起,真是男子漢。”


    勝子興奮地移開眼神,著迷地眺望遠方。小哥白尼覺得勝子姊姊真美。


    “最後到底是哪一邊獲勝?應該是拿破侖吧?”水穀說。


    “速夫,你根本沒聽懂我的意思。”


    勝子故意誇張地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當然是拿破侖贏了。經過兩天激烈的戰鬥,拿破侖終於擊潰敵軍。不過,勝負不是重點。”


    “打仗怎麽能輸。”


    “你還不懂重點。——不論輸或裸,英雄就是英雄。不,即使輸了卻令人感到偉大的人才是真英雄。速夫,虧你是個男孩子,怎麽不懂這個道理。”


    勝子假裝難過地皺著眉,歪了歪頭。她的西瓜皮發型又亂了,頭發垂到臉上。然後,勝子好像在思考什麽嚴肅的事,兩手插在褲子口袋,在四個男孩麵前安靜地來回踱步。浦川和北見已經完全被鎮住,目瞪口呆地看著勝子。小哥白尼和水穀互看了一眼。


    “姊姊覺得自己就是拿破侖。”


    水穀小聲地說。小哥白尼瞪大了眼。


    “既然是戰爭,當然沒有人想輸。”


    勝子邊走邊說。


    “而且每個人都知道生命可貴,也都不想受傷。雖然我還沒親眼見過戰爭,不過,實際上了戰場,應該會覺得非常可怕。任何人第一次上戰場,一定會嚇得渾身發抖。可是——


    “可是,人心裏若有英雄精神在燃燒,就能忘記戰場的可怕。內心浮現的勇氣能讓人超越一切痛苦,甚至不惜犧牲寶貴的生命。我認為這是最了不起的事,因為人能超越人的境界——”


    “嗯——”


    北見深感佩服。


    “而且,不隻是不惜犧牲寶貴的生命。如果隻是不怕死,就連那些不顧後果、不要命的暴徒也做得到。逞強、像瘋子似的、拿生命開玩笑的人根本沒什麽了不起。那些人頂多隻是和野狗一樣。可是,如果一個人不逞強、不發狂、還願意犧牲生命——我覺得這真的很了不起。”


    “嗯。”


    北見又附和了一次。旁邊的浦川好像還聽不懂,可是依然認真地看著勝子。這是浦川第一次看到這種女孩子。


    “人在某些情況下,可以勇敢撐過一切恐懼和痛苦。隻要想到這一點,我就有種難以形容的感覺。自己主動投向痛苦、艱苦,並且因為撐過痛苦而感到喜悅,你們不覺得這實在令人佩服嗎?痛苦越強大,撐過痛苦之後越感到喜悅,所以就連死也不怕。我認為這就是英雄精神。


    “我越想越覺得——貫徹英雄精神而死,比起渾渾噩噩度日更了不起,了不起多了。即使輸了,隻要貫徹英雄精神,就不算輸。即使贏了,如果沒有英雄精神,就不算真正贏。”


    勝子止住腳步,情緒激昂地說道。


    “我想體會生死交關的痛苦,嚐嚐這種英雄精神,就算一輩子隻有一次機會也好!這有多棒啊——拿破侖很了不起,因為他終其一生都在貫徹英雄精神,就像是英雄精神的象征。所以他佩服敵軍驍勇善戰,看得都出神了。我認為他真的是男子漢。


    “對吧,小哥白尼!”


    勝子突然叫了小哥白尼。她拿起書桌上的小明信片架,讓小哥白尼看明信片,並繼續說道。


    “小哥白尼,你覺得這張畫怎麽樣?”明信片上的圖描繪拿破侖率領大軍在廣大原野行進。畫麵上半是冬季黑暗無垠的天空。在看不見半根草的荒涼原野上,積著薄薄一層雪。大批大炮車壓過融雪,在結凍的道路刻畫出深溝般的車輪痕跡。路況惡劣至極,好像整條路都被撬開似的。拿破侖騎在美麗的白馬身上,凝視遠方,帶兵向前推進。在他身後的大批將軍和幕僚,同樣騎著馬尾隨在後。隔著雪的原野另一邊,還有徒步的大批部隊,排成好幾排的橫隊前進,一直延伸到地平線另一端。夜幕低垂,在地平線處還露出微弱的光亮,拿破侖身穿灰色外套,戴著拿破侖帽的英雄姿態浮現在寒冷的空中。這是充滿沉痛情緒的情景。


    “這是?”


    勝子不等小哥白尼回答,便開始說明。


    “西元一八一四年,拿破侖領軍準備迎戰入侵法國的歐洲聯軍,當時拿破侖的全盛時期已經結束了。在拿破侖攻打俄羅斯失敗之後,歐洲各國群起反抗拿破侖,最後入侵到法國領土。拿破侖在萊比錫戰役落敗之後,依然憑著他過人的精力四處征戰,最後才回到法國。他得知聯軍已經蓄勢準備入侵法國,便再次整軍,召集生還的兵士,前去擊退聯軍。當時軍隊已經疲累不堪,彈藥匱乏,而且敵軍規模高達數倍,就連拿破侖也未必有勝算。不過,他還是出發迎戰。他已經覺悟這將是一場硬仗,卻還是領軍迎戰。他想靠這最後一仗重振雄風——不知當時拿破侖抱著什麽樣的心情。”


    “後來拿破侖打贏了嗎?”


    小哥白尼問道。


    “打輸了。他落入敵軍手裏,被流放到厄爾巴島。所以我看到這幅畫,心裏總覺得很難受。拿破侖帶軍迎戰,迎接他的是無法獲勝的不幸命運,但是他依然忍不住朝著敵軍前進。除非戰到被敵軍擊潰,否則絕不向敵軍低頭投降。想到這一切,再看這幅圖,心情實在難以形容。”


    小哥白尼聽了,非常同情拿破侖的命運,不自覺地湧起悲壯的心情。北見從小哥白尼手裏接過明信片,感慨地看了一會兒。浦川也興致勃勃地從旁邊看著那幅圖畫。


    “allons enfants de patrie……”


    勝子開始小聲地唱起法國國歌《馬賽進行曲》。


    過了一會兒,四個少年和勝子來到陽光和煦的草地上,熱鬧地玩遊戲。


    水穀並不擅長運動,喜歡繪畫和音樂;姊姊則是所謂的全能選手,任何運動項目都難不倒她。她是籃球班隊、排球校隊,參加男女混合接力短跑的比賽,也是跳高、跳遠的紀錄保持人。她最熱中於跳躍項目,據說她還希望能成為日本女性國手參加下一屆奧運。她父親也為了她在庭院草地旁邊蓋了正式跳躍競技場;競技場有漂亮的助跑道,標有公尺刻度的白色測量杆、跳躍橫杆也都是標準規格,一切都和神宮競技場沒什麽兩樣,真是厲害。小哥白尼他們玩了拋接球之後,由勝子擔任教練,教大家三級跳、跳遠和跳高。


    說到跳躍項目,小哥白尼和北見都對勝子甘拜下風。小哥白尼使盡全力跳才跳得過一公尺高的橫杆,接著勝子馬上把雙手放在褲子口袋裏輕鬆跳過同樣高度。他們慢慢調高橫杆,最後成了勝子個人表演的舞台。小哥白尼他們看勝子漂亮的動作都看得入迷了。勝子穿著黃色運動服和深藍色長褲,在橫杆上扭轉身子,降落在沙地上,姿勢漂亮。玩三級跳的時候,北見興致高昂地說“拿出英雄精神跳!”結果根本不是勝子的對手。浦川那天也不再因為不擅長運動而害羞,反而不停地跳、不停地跳。三級跳應該先蹬再單腳跳,可是浦川剛開始一直學不來。勝子很有耐性地示範很多次,指導浦川,最後浦川能正確跳躍的時候,小哥白尼、北見、水穀和勝子都像看到奧運選手刷新世界紀錄似的,高聲喝采。浦川害羞得滿臉通紅,又掩不住喜悅的神情,開心地笑著。


    所有遊戲都玩了一輪之後,浦川提議要玩棒子角力賽。


    “我玩棒子角力賽幾乎不曾輸過。”


    水穀馬上找來一根大小適中的竹棒。剛開始小哥白尼先上前挑戰,沒兩下就被浦川壓倒。接著,水穀上前參戰,同樣節節敗退,根本不是浦川的對手。這時候北見高喊“好,我來幫你討回公道!”吐了口水在手心,上前應戰。可是浦川穩如泰山。北見麵紅耳赤地使力往前推,浦川穩住下盤一直擋著,不久之後,浦川使力往回推,北見立刻重心不穩。


    “可惡,可惡。”


    北見處於劣勢還是全力反擊,可惜他依然慢慢地、慢慢地倒退,最後喊著“可惡,可惡”就被推倒了。


    “好,再一次!”


    小哥白尼又上前宣戰,結果還是輸了。水穀、北見輪番上陣,屢敗屢戰,和浦川交手數次,卻屢次落敗。


    “真強!”


    北見投降,忍不住佩服浦川。


    “你為什麽這麽厲害?”


    “為什麽——”


    浦川邊笑邊答:“有時候到了傍晚,我就和店裏的夥計拿秤棒玩。玩棒子角力賽也是有訣竅的。”


    午餐地點在本館的飯廳,水穀的母親和哥哥也在,大夥兒一起用餐。挑高的天花板吊著奢華的裝飾燈,暗金色的牆上吊著巨幅油畫。餐桌上有溫室栽培的亮麗鮮花盛開,桌巾潔淨純白。華麗的刀叉、銀湯匙一字排開——原來當天的午餐是正式的午餐。不過,小哥白尼他們覺得自己好像在參加什麽典禮,緊張得不知餐點到底好不好吃。水穀的母親一直親切地和他們聊天,但是她談吐高雅,簡直像出身皇室的貴族,所以大家都不敢隨便回話。水穀的哥哥從頭到尾板著臉,一句話也不說,讓人不禁懷疑他有沒有看到小哥白尼他們在旁邊吃飯。北見看到他穿西裝,便問水穀“你哥哥在哪兒工作?”水穀回答,他哥哥還是大學生,主修哲學。念哲學的人可能不會想和中學生說話吧。


    吃完難得一見的豐盛午餐後,小哥白尼他們反而鬆了一口氣,趕緊回到水穀和勝子的房間。大家又放鬆心情,玩了很多種室內遊戲,包括鬥球盤、桌球、撲克牌等等。水穀家的室內遊戲器具應有盡有,幾乎可以開店了。


    “你命真好,有這麽多遊戲器具。”


    小哥白尼不自覺地羨慕起來。


    “才不呢,因為沒有人陪我玩。”


    “有你姊姊啊。”


    “他已經讀女中高年級了,最近根本不和我玩。”


    “你爸爸回家以後,不陪你玩嗎?”


    “我爸爸晚上得參加很多聚會,很忙,通常都在我上床睡覺之後才回來。我曾經連續四、五天沒看到我爸爸。”


    “哦——”


    “我媽媽也經常出門,所以我一個人的時候就播唱片聽,或者畫圖。”


    小哥白尼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水穀住在這麽豪華的房子,不管想買什麽爸媽都會買給他,卻一直孤單地過日子。


    “隻要我們更常來玩就好了。”


    “我也想啊,可是媽媽說時常去打擾別人不好。”


    “沒關係啦。”


    “最近我姊姊根本不聽媽媽的話,經常去自己喜歡的地方玩。——我爸媽他們有點奇怪,竟然問我為什麽不和小堀和濱田交朋友。怎麽可能跟那種大嘴巴和勢利鬼一起玩。”


    “沒錯,那些討厭的家夥!不過,為什麽你媽媽要你和他們交朋友?”


    “我剛開始也不明白,後來姊姊告訴我,因為小堀他爸爸是有名的政治家,還有,濱田他爺爺是貴族院議員。”


    “哦——”


    “就算他們的爸爸是政治家,爺爺是貴族院議員,我還是討厭他們。他們都是山口的手下。”


    “沒錯,他們都對山口唯命是從,還說北見的壞話。我們才不會和那些人交朋友。你應該這樣告訴你媽媽——”


    北見聽到小哥白尼和水穀的談話,好像想起了什麽。


    “對了,說到山口,上學期末我聽到奇怪的傳聞。”


    大家轉頭看著北見,他又繼續說:


    “聽說,柔道社的高年級生決定要找機會揍我和山口一頓。”


    “你和山口?”


    小哥白尼大吃一驚,不禁反問北見。大家也感到意外,紛紛圍到北見身邊,隻見北見神色自若地回答:


    “是啊,聽說我和山口會挨揍。我是從二年級的樋口那兒聽來的。”——最近在小哥白尼的學校,興起一股風潮,以柔道社的高年級生為中心,想“整頓”學校風氣。聽那些家夥說,最近學生士氣低落,學校氣氛鬆散,應該加以糾正。首先,學生非常缺乏愛校精神,在校際對抗賽時,加油聲不夠熱烈。第二,一般的低年級生變得目中無人,沒有尊敬高年級學生的風氣。第三,看小說、話劇、熱中歌舞和電影的人越來越多。再這麽下去,學校自創校以來一直引以為傲的樸實剛健風氣即將毀於一旦。所以,他們必須趁這段時間警告全校學生,讓校園風氣煥然一新。——那些人不停地倡導這種想法,還有人在期末公演時悲憤慷慨地演講。另外,還有人在校友會雜誌熱烈討論這項議題。不僅如此,現在他們還開始主動製裁違背校風的人。


    那些人主張:“不愛校的學生出了社會,一定會成為不愛國的國民。不愛國的人不夠格當國民,算非國民。所以,不愛校的學生是非國民的種子。我們必須製裁這些非國民的種子。”


    學生當然應該愛自己的學校。應該愛自己的學校,用心讓學校變得更好。低年級的學弟妹應該尊敬高年級的學長姊。隻要身為學生,就該避免花心思在低級娛樂上。所以,柔道社高年級生的主張本身絕對沒有錯。


    可是這些人除了相信自己的主張是對的,也深信自己的判斷全都正確無誤。他們也擅自認定,自己看不順眼的人都是違背校風的人,都大逆不道。他們更大的錯誤是自以為有資格教訓別人犯的過錯、製裁他人。大家同為中學生,不該有這樣的資格。


    因為他們犯了這樣的錯,所以難得他們覺得自己是為了學校,卻反而對學校無益,甚至製造許多麻煩。如果有人不去校際比賽當啦啦隊,就會被冠上非國民的罪名,一不小心還可能挨打——這群蠻橫不講理的人在學校耍威風,讓人即使想愛學校,也會心生不悅。就算不能在學校唱流行歌曲,也不想整天聽人吟詩作對。他們最不應該的是讓低年級生成天提心吊膽,擔心受怕。


    到了第二學期末左右,一年級和二年級學生常常無法放鬆。有人早上在路上碰到高年級生,一時大意忘了鞠躬問好,馬上被叫去訓話。戴了高級一點的手表上學,馬上遭人白眼。一旦談論高年級生的事被發現,就被評為不知天高地厚。就讀二年級的樋口喜歡文學,涉獵大人閱讀的小說,也去看新的舞台劇演出,結果成了高年級生鎖定的問題人物。一年級的山口打扮時髦,又是電影狂,光是電影演員的照片就擁有兩百多張,所以遭高年級生白眼。性格剛烈的北見有話直說,即使對方是高年級生也不例外,所以被視為目中無人。不知從誰開始傳說,到了第三學期高年級生要製裁所有問題人物。——樋口聽到這個傳言,悄悄地通知同樣被鎖定的北見。


    “山口被揍就算了,為什麽連你都要挨打?你又沒有做什麽壞事——”


    小哥白尼打抱不平。


    “我大概有兩次見到黑川的時候故意不向他鞠躬。還有一次午休時間打球占場地的時候,我曾經不聽黑川的話。明明是我先到的,可是黑川說我目中無人、不懂規矩。”北見回答。黑川是五年級生,柔道社副社長,體格比體育老師還要高大。


    “那個家夥——”


    北見氣憤地繼續說道。


    “嘴上總說唱流行歌曲很丟臉,自己卻唱浪花節(譯注:又稱為浪曲),還故意發出沙啞的聲音。之前全校遠足那天,我在回程火車上聽到他唱歌,他還說浪花節是宣揚武士道精神所以沒關係。這根本隻是自圓其說。我聽到他低俗的歌聲之後,更討厭他了。”


    “要是你真的挨打就糟了。”


    “放心,隻要我不做什麽,黑川也不會打我。他們隻是在等我犯錯,才有機會打我,隻要我小心一點就行了。”


    “是嗎?”


    小哥白尼還是感到不安。水穀也顯得很擔心。


    “說不定他們會把鎖定的目標一一找來打一頓。我認為應該告訴老師。”


    “不行,如果我去告狀,他們會更恨我,而且還可以借機揍我。不要理他們比較好。”


    “不,太危險了。”


    “放心,沒事。”


    北見和小哥白尼吵了起來,這時候勝子剛好端著糖果盤進來。


    “你們在吵什麽?小哥白尼看起來好嚴肅。”


    小哥白尼和水穀向勝子說明,北見可能有危險。勝子聽了忿忿不平地說:


    “怎麽能欺壓學弟。北見,千萬不能認輸。學校不是高年級生的,一年級生也是學校的學生。就算違反學校的規定,隻要不違背老師說的話,一年級生也沒什麽好怕的。我認為,大家不必對那些柔道社的家夥低聲下氣。”


    “可是北見的處境很危險。”水穀插嘴。


    “因為危險就擔心害怕、畏首畏尾的話,那些蠻橫的家夥會更囂張。為了學校動手打人,根本是胡說八道。如果真的是為學校著想,就應該讓所有人都能開心上學,即使是一年級生也一樣。那些人不這麽想,隻是喜歡自己在杆衛正義的感覺。


    這叫做自我陶醉。北見,你千萬不能向他們低頭。”


    “不管誰怎麽說,我都不會投降。”


    好久沒聽到北見說“不管誰怎麽說”,不過這次小哥白尼並不覺得好笑。要是北見真的挨打——他一想到這兒,根本笑不出來。他不向蠻橫的高年級生投降就算了,該怎麽樣才能保護北見?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水穀和小哥白尼認為應該趁現在告訴老師,請老師處理比較好。北見認為這麽做反而會弄巧成拙,最好按兵不動。勝子認為應該再觀察情勢,一旦發現他們真的打算做這麽野蠻的事,再想適當方法解決,例如報告老師,可惜能不能發現他們真的要動手,實在難說。總之,北見再怎麽樣都不同意先去找老師告狀。


    “我挨打也沒關係,反正我又沒做什麽壞事。——我不希望別人覺得我聽了傳聞就嚇得發抖。”


    聽到北見這麽說,其他人也沒辦法。這時候,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浦川開口了。“我有個點子——”


    大家轉過去看著浦川,浦川害羞地繼續說。


    “如果高年級生真的叫北見去找他們,我們就一起去。”


    “然後呢?”


    小哥白尼問道。


    “如果黑川真的要動手打北見,我們可以告訴他,要打就連我們一起打。如果北見什麽壞事都沒做也得挨打,那我們就一起挨打。這樣一來,黑川應該不會真的動手。”沒有人說話。


    “如果黑川還是要動手呢?”


    勝子問道。


    “那我們就——我們就和北見一起挨打。沒辦法,隻能這樣。”


    “浦川,了不起!”


    勝子從椅子上跳了下來。


    “對,這個方法最好。我們一起保護北見,如果真的保護不了,那也沒辦法,隻好大家和他一起挨打。這就是英雄精神。到時候我也會加入你們的行列。我也會叫爸爸去學校,幫我們談判。如果爸爸不去,就叫媽媽去,媽媽不去,我自己去。去找校長談,把那個柔道社的家夥逐出校門。——北見,振作起來。速夫,你也要振作。”


    “嗯。”


    水穀瘦長的臉表情溫和,緊閉嘴唇,用力地點頭附和。


    “小哥白尼也一樣。”


    小哥白尼也點頭附和。


    北見說,讓大家為了我一起受罪實在不好意思。他一直想勸退其他人。但是,大家堅決地回絕,要北見別在意。


    “好,就這麽說定了——。可惜我和你們不同學校,不過,如果真的出事了,我一定會履行承諾。大家要不要勾勾手?”


    四名少年和勝子互相勾緊了手指。


    冬天晝短夜長,天色已暗。


    小哥白尼、北見和浦川三人要在天黑之前回家。水穀家的女傭拿來三包白棉布包裹,讓他們帶回家。小包裹裏麵有高級點心和漂亮的大蘋果。勝子說:


    “浦川還有弟妹吧,帶回去給他們吃。”


    她拿了漂亮的銀色紙張把糖果包起來,分量差不多可以放進浦川外套的口袋。


    他們三人各自收下伴手禮,離開水穀家。水穀和勝子送他們離開,一起走到附近。勝子騎著自行車,緩緩地踩著踏板前進,距離其他人忽近忽遠。


    他們來到能眺望品川海景的山坡上,勝子輕巧地跳下自行車。大家停下腳步,互相道別。


    小哥白尼三人往山坡下走,昏暗的夕陽已經如霧般地降臨眼前的城市,四處都有電燈開始亮起。可以看到省線電車像滑行般地駛過。山坡和道路相鄰處可以看到市內電車和汽車忙碌地交錯。夕陽中湧現了城市的熙熙攘攘。


    三人突然開始想家,加快腳步走向品川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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