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空船“正直老人”號正由艾曼塔惑星航向巴格體惑星,身為鐵達尼亞通緝犯不得不時時脫離正規航道,改走非法路線。所謂的非法路線包括了地方割據的半海盜集團地盤,此時就必須支付過路費確保安全,再加上鐵達尼亞的通行稅,代表在無人的宇宙航行是相當花錢的。


    事務次長方修利二十四小時內隻有四小時在工作,其餘便拿來充分享受船中生活。憑他的辦事能力應付工作自然綽綽有餘,九十一歲的事務長羅德利凱老人雖然清醒時很嘮叨,所幸他大半天都在睡覺,完全不成問題。


    比較起來,有個人兩手拿著不甘願跟不愉快,成天銜著酒瓶,當個反社會的有機體,他就是亞朗。麥佛迪中尉,年齡二十二歲。


    結束工作來到大廳的方修利向他說:“喂,黑商,你還在鬧脾氣呀?也差不多該跟宿命和好了吧?”


    “不要叫我黑商。”


    麥佛迪嘟嚷著,濃烈的酒氣隨著聲音脫口而出。要是點上火一定有得瞧了,方修利經常會冒出這種危險的念頭。看樣子麥佛迪酒量不錯,所以這次運氣雖然很背,但不管喝多少酒,陶醉的波浪還是衝不走現實的巨岩。聽著麥佛迪哀歎他不幸的命運,仿佛比起留在艾曼塔的銀行存款,他較擔心的是自己。


    方修利雖然逃脫了變態伯爵的手掌心,可以鬆一口氣,但仍有細小的荊棘紮著心髒內壁,他甩開這種感覺,提出良心的建言。


    “等到了巴格體,你就去銀行提現金不就得了?待在這裏擔心也是沒有用的。”


    “存款帳戶早就被凍結了,我一直腳踏實地克勤克儉,好不容易才存夠老本,唉唉,我的晚年已經黯淡無光。”


    “什麽腳踏實地,別笑死人了,你說這種話不怕得罪所有認真工作的人嗎?”


    船長夫人兼領航員主任的米蘭達挪動巨體,毫不留情地大加撻伐。頓時碰了一鼻子灰的麥佛迪此時借酒壯膽趁勢反擊。


    “比起鐵達尼亞,我的做法來得乖多了,我沒有必要收回我的話!”


    “古人有道,金錢是買不到幸福的。”


    “金錢就是我的幸福!不要幹涉別人的價值觀!”


    “到此為止吧,在這麽小的船裏反目成仇實在不是滋味。”


    方修利硬是不顧身份充當和事佬的理由,並非出自善意或沒事找事做,原因就在麥佛迫中尉個人的價值觀與方修利想法的某個部份是相通的,也因此讓他聽得如坐針氈。


    “我全部的家當也留在艾曼塔,倒黴的不隻你一個,麥佛迪。”


    “不要自以為了解我,和倒黴的窮光蛋同病相憐,隻會讓兩人窮到發臭而已。”


    這段話一針見血,說得米蘭達與方修利無可反駁,於是方修利放棄安撫拜金主義者,重新坐回椅子上;米蘭達則走進廚房,一會兒卻端著大盤的薄煎餅高喊:“點心時間到了。”每片煎餅足足有一張小孩專用的墊子那麽大,方修利表示隻吃一小片就好,內心卻想起莉拉,她的蛋包飯真是一等極品。


    “別傻了,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了,她現在正跟戴。鮑爾那個軟腳蝦溫存呢!跟我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方修利如此為自己打氣,米蘭達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刻意分了一塊特大號的煎餅到方修利的盤子裏,同時淋上一大堆糖漿,這個分量已經超過紅蘿卜發青年的最大胃容量。


    “吃不完留著沒關係。”


    “我正想這麽做。”


    “這點分量對流星旗軍的那群小夥子來說,隻不過是開胃菜罷了。”


    “流星旗軍那些人是你的朋友嗎?”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忤逆鐵達尼亞的人都是我們的朋友,弱者聯手合作其實也不壞,隻是會刺激到麥佛迪。”


    這個回答的確沒錯,方修利把叉子反複捅進大煎餅之時,米蘭達開始訴說前不久哲力胥。鐵達尼亞大敗流星旗軍的情形。


    “其中安然無恙的隻有李長遷的船隊,那個人腦筋好,總有辦法躲過災難。”


    “他腦筋真有這麽好嗎?”


    “他擁有哲學博士學位,所以我們都叫他李博士。”


    根據米蘭達表示,李長遷是個秀才,二十歲畢業於巴格休感星國立大學取得學士學位,二十四歲即拿到博士學位。他原本留在母校擔任副教授,後來因故離職。在搭乘客船航向太空,前往卡斐爾大學途中,卻遭到一艘流星旗軍的偷襲成為俘虜。幸而船長正是他的伯父,伯父相當器重侄兒的學識修養,於是讓他擔任秘書。而事實上這位伯父一開始就是打算拉攏侄兒才故意攻擊他所搭乘的船隻。不過他本人也很快就適應新環境,船長死後他接著繼承其位。


    “如果流星旗軍團結一致,讓李博士成為總指揮官的話,組織應該能夠坐大,與鐵達尼亞相抗衡才對。”


    “要做到這點簡直比登天還難。”


    米蘭達擺出嚴肅的表情,與開朗大方的五官與體格略顯格格不入。


    “流星旗軍這個名稱聽起來雖然很響亮,但實際上他們隻是在大型獵物出現時,才會聚在一起的集團,根本沒有什麽向心力可言。”


    李博士固然聰明,缺點就是急躁,他有個壞毛病就是當他的戰術與方案一不被接納,他會立刻罵道:“隨便你們,一群白癡!”然後當眾離席。而好幾次事實證明不聽他的話,失敗就在眼前,縱使如此,也沒有人被罵成白癡還會覺得高興,因此李博土一直打不進團體的主流派。而他自己也相當清楚自己的缺點,曾表示:“我有才無德,沒興趣指使別人。”李博士雖為學者出身,也精通武藝,求才若渴的鐵達尼亞也曾以名利相誘卻遭到謝絕,李博士在一群無賴漢當中謹守一己的地位,眾人敬而遠之,也望塵莫及。


    卡基米爾船長的影像出現在船內的通訊小熒幕上,與米蘭達同時使用手語與讀唇術對談。手語不是會局限溝通的範圍嗎?方修利心想。這隻能說他太沒知識了,船長夫婦之間隻要藉由一種遠勝過表情之類的同步精神波長就能充分表達彼此的心意。


    米蘭達二十八歲,與方修利同年,老實說她一點女人味也沒有,卻是相當值得信賴的朋友,而且精明能於。此時她轉頭望向客人:“提督,好戲要上場了。”


    方修利被稱為提督緣起於他擔任“都市艦隊司令”一職所附加的封號,按階級來看仍然是上校。不過一個人二十五歲入伍,三年內便由中士罹升為上校,絕對非比尋常。事實上在他的母都市艾裏亞裏無論上校、少校或校官的薪水全部一視同仁,要從上校跳進準將的門襤是相當狹窄的。原本的司令官是一名中年少將,由於高血壓發作住院,換成方修利代打,應付這場一開始就必須放水的戰役,成了一個在血腥舞台上跳舞的小醜。


    “什麽好戲?”


    “剛剛才提到的李博士正從附近的航線接近我們,他好像也是要去巴格休,代表這次的相逢並非一場偶遇。”


    消息傳來八小時後,李博士的十三艘大小……應該說是中小艦艇所組成的部隊與“正直老人”號會合。


    出現在通訊熒幕畫麵上的男子看起來與方修利同輩,此人留著一頭細長的的黑色直發,在頸子處的發際綁上白繩,雙眼碧綠,端整的容貌可列為鐵達尼亞級,可惜眼眸蘊含著不可一世的銳利目光,看不到一絲鬆懈。


    “李博士,看來這次又出事了?”


    “米蘭達女士,我已經習慣了,誰叫那群智障不聽我的指示,全宇宙充斥著邪魔歪道,絕非我一人的力量所能夠改善的。”


    此人語氣桀驁不馴,但奇妙的是別人聽來卻成了一項嚴苛的事實。方修利站在魁梧的米蘭達身後,不由自主地搔起了耳背。


    2


    若是日後回顧宇宙史,這一天便是不久將成為反鐵達尼亞勢力兩大巨頭的這兩名青年初次的會麵,然而包括隻知坐而言的宿命論者麥佛迪中尉在內,“正直老人”號裏沒有任何人明白今日所代表的曆史意義。


    李博士搭著太空梭,在五名部屬的簇擁下現身於“正直老人”號。


    銀白色的水手服外披著灰黃色的外套,身高比方修利略矮一點,體格相當標準。當他與前來迎接的卡基米爾船長相互握手寒暄之際,嚴師般的表情轉為柔和,在與米蘭達如朋友間的輕擁之時,臉部的線條更加軟化,看起來純真無邪,十足的學生氣。隻是一旦麵對茶幾就坐,他又再度擺出老師的麵孔,說話時充滿了說教的語氣。雙方做完初次見麵的禮尚往來之後,方修利無意間詢問李博土:“您厭惡鐵達尼亞嗎?”接著得到以下的回答。


    “我最看不慣的就是鐵達尼亞在全宇宙所向披靡的強大,不過照這麽說來,鐵達尼亞並沒有錯。”


    像他這種老實人向來不討喜,方修利藉此揣測出對方的個性,另一方麵又繼續問道:


    “您認為,反鐵達尼亞勢力一旦團結起來,有可能消滅鐵達尼亞嗎?”


    “我看很難。”


    李博士簡單回答後不作任何解釋,嘴邊啜飲起藥草茶,而方修利也不加以追問,同樣喝著自己的藥草茶。一旁看著兩人你來我往的米蘭達正想出聲詢問,方修利答腔了。即便是鐵達尼亞內部發生分裂,一旦有外力人侵,鐵達尼亞必定團結起來,將炮口一致朝外。外來的壓力愈大,鐵達尼亞的向心力就愈強,對外部勢力就愈不利,到頭來反而是外部勢力自亂陣腳,最後分裂解體。


    “真的會這樣嗎?博士。”


    “是的,米蘭達女士。”


    李博士頷首並將白茶杯置回托盤上,眼睛則膘向方修利,其神情就像一個老師盯著壞學生看一般,但這是方修利個人的偏見罷了。


    “但是從今以後情勢也許會有所改變,這陣子已經陸續出現了有史以來不曾發生過的現象。”


    “譬如說?”米蘭達投以好奇的目光。


    “譬如說,由鐵達尼亞四公爵之一親自率領的艦隊竟然慘敗給區區一個都市艦隊,這不是很令人匪夷所思嗎?而那位英雄正是眼前這位仁兄。”博士移動視線的角度,見到紅蘿卜發青年正聳著肩。


    “我可以認為你是在誇獎我嗎?博士。”


    “不,我是在譏笑鐵達尼亞的無能。”


    米蘭達豪邁地笑了,她的丈夫也揚起嘴角,其他兩人臉上卻不見一絲笑意。


    “讓我們認真想想,剛才我表示鐵達尼亞和整個宇宙的曆史也許正要進人一個變革期,然而更重要的一點是這種變革也可能隻是曇花一現。”


    李博士的意思如下:如果凱貝羅斯星城大會戰一開始就是原本意欲策動改革的某項計劃其中一環,就能成為大波動的導火線。亞曆亞伯特。鐵達尼亞的敗北既然是兩百年來最大的衝擊,此時星際都市聯盟以及反鐵達尼亞諸國趁勢起義,即使鐵達尼亞的戰力如何強大,終究逃不過瓦解的下場,然而事實卻非如此。凱貝羅斯大會戰的勝利被視為兵法史上一項絕無僅有的奇跡,眨眼便成了過去式。懾人的是將這項奇跡化為戰術,並且具體實踐的反而是鐵達尼亞。如果無法超越這種愈挫愈勇的精神力,鐵達尼亞的霸權便永保不墜之地。鐵達尼亞為防止星火燎原,便將其化整為零,自我吸收消化。


    “方修利提督的確是個天才,我承認。”得到如此的肯定,方修利反而猶豫起來,是應該高興地接收呢?還是機靈地反諷回去?


    “天才雖然能開改革風氣之先,但能否永續經營則仰賴一群無名的有心人士,如果社會這群人士無法形成一股力量,所謂創造曆史也隻是空談罷了。”他的語氣已經不像起初那麽討人厭,卻仍充斥著說教的意味,難怪會惹火流星旗軍那夥人,他們那種人哪是會乖乖聽老師訓話的料。


    隻是想不到米蘭達還蠻能吃這一套的,一邊搖頭晃腦、專注地聽課。


    “如果我是鐵達尼亞的藩王,踏遍全宇宙的小惑星也要打探出方修利提督的底細,再賦予他足以與四公爵匹敵的地位與權勢,甚至有女兒的話就招他為婿。”


    “真想不到,方修利有這麽大的價值?”米蘭達瞪圓了雙眼,盯著紅蘿卜發青年。


    “我也是受寵若驚。”方修利低語著,口氣聽不出任何嘲諷,正當他想道謝之際,李博士再度開口。


    “價值並不在方修利提督個人,而是他所象征的改革可能性。”簡單一句話就打破了包含著感謝的蛋殼。“隻可惜庸碌之人不識璞玉之美,要是艾裏亞市政府多讀一些曆史的話,就不會把他驅逐出境了。”


    “如果多讀一些曆史的話,艾裏亞政府會怎樣對方修利?”


    “殺了他。”李博士輕描淡寫地做下結論,卻讓米蘭達握碎了手中的糖漿罐,金黃色的透明液體在茶幾上沾粘成一灘,卡基米爾船長則抬頭仰望天花板,米蘭達連忙擦拭桌麵,李博士隻是以眼角瞥了身旁的情景,仍然繼續“上課”。


    “雖然聳動,卻是唯一的作法,艾裏亞市無法善用他,但要是把他交給鐵達尼亞,肯定成為艾裏亞的禍端,總之艾裏亞市根本不歡迎他。”


    “哦,那麽方修利成為反鐵達尼亞明主的可能性又如何呢?博士。”


    “這就要取決於方修利提督了,在此我想請問提督,您憎恨鐵達尼亞嗎?”這一問可問倒了方修利,他隻知道自己不可能對鐵達尼亞抱有好感,但還不到痛深欲絕的地步;他並不是反鐵達尼亞,而是非鐵達尼亞,而且也沒有主動與鐵達尼亞交戰的意思。


    “如果沒有憎恨就不會產生變革,程度雖然因人而異,但劇烈的憤怒或是憎恨都會成為邁向變革的引爆力,隻不過這一切得等待時機成熟再說。”


    李博士的手輕輕一揮,大概是表示下課了吧,於是米蘭達用力站起身,勸博士留下來吃飯,他則笑著答謝。


    “恭敬不如從命,隻是在嚐過米蘭達女士的手藝後,我會有好一陣子吃不下自己艦上令人難以下咽的食物,這可怎麽辦才好?”


    “你真會說話,除了我老公以外,我最愛的就是你了;希望你快點找到一個像我這樣的好女人。”


    米蘭達的笑聲特別宏亮,也許是想彌補她丈夫發不出聲音的缺憾吧。卡基米爾船長依舊安詳地微笑著。雖然失去了聲音,有了豪爽又開朗的妻子作伴,可說是對他人生的一種報償吧。如果把人生比喻成收支明細表,方修利的人生在結算之際會是黑字還是赤字呢?促成一個堂堂小國的公主與恒星小貨船船長結合的因素之中,鐵達尼亞雖不是最重要的,但也是不能摒除在外的一項。宇宙之大足以容納無數的意誌、行動與偶然的累積,小時候從客船的窗口望著外太空各種五光十色的星艦,方修利便下定決心,自己也要撐著縱橫越星海,到現在已過了二十年,方修利冷不防歎了一口氣,他這把年紀應該還沒老到必須隨波逐流吧。


    3


    七月二十日,方修利與隨行的同伴們踏上了惑星巴格體的地表。


    就連以前還中規中矩地過著商船生活的時候,方修利也不曾來到這個惑星,因此他如同小孩一般對於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的這塊土地充滿了新鮮感。如果當初沒有改道前往艾曼塔的這段曲折,他也許早就融入了這個惑星的大氣當中。本惑星成為殖民地已有五個世紀,卻仍然保有強烈的“新生地”氛圍,稱她“邊境星群的首都”可謂過獎,不可否認的是她粗曠且活力十足,投資與投機、冒險與開拓、成功與失敗、飛躍與跌落、希望與絕望這些極端的色彩全都進了這個大熔爐。


    而李博士的老


    家就在這個惑星。


    “我老家在這裏,但房子裏沒有家人。”李博士的用語有點奇怪,總之他的意思是說,房子是他的,房客則是別人。方修利推測他是把自己的老家轉賣給他人,或者實際上的情況更為微妙,但至此都不該繼續探索下去。


    宇宙港的手續相當形式化而且表麵化,在“正直老人”號的乘員卡上頭附上一張一百達卡紙幣,對方就爽快地允許方修利自由行動。這一百達卡在離境時可以退回半數,名義上是個人行為的擔保金,其實早進了芝麻小官的荷包裏頭。


    方修利的行動並沒有想像中自由,第一是想當然耳是鐵達尼亞的魔掌、應該是魔指已經延伸到了巴格休惑星,第二是能夠保障他自由的物質被他留在艾曼塔惑星上。米蘭達讓他預領了一千達卡的薪水,要是拿來飲酒、買女人,隻消三天就花得一千二淨。方修利的小市民個性有如細長的地下莖緊緊纏繞在潛意識層裏,於是“不能浪費一分一毫”的想法不斷紮刺著欲望的衣領。然而自從離開艾曼塔之後,他一直過著和尚生活,和他待在鐵達尼亞收容所的情形是一樣的。“哼!錢賺來就是要花掉,貯蓄的事就交給麥佛迪那個守財奴好了。”他喃喃自語,朝著有名的花街拉托爾區走去。


    以艾曼塔的水準來做比較的話,拉托爾可能顯得粗俗不精致,但據說是巴格休最高級的花街。女人、美酒、賭博、麻藥以及各種街頭表演,人類原始的欲望從方圓三公裏的密集建築裏散發出來,有人一進去就不再離開,卻幾乎不曾發生過狀況。因為當事人自願進來尋歡,就不能要求百分之百的安全。然而拉托爾自治組織明白觀光客的安全正是一區繁榮的主因,所以事實上拉托爾區內的犯罪案件微乎其微。如果因賭輸錢而被剝光衣物,那是由於受害者缺乏自製力,稱不上犯罪。穿過拉托爾區的大門,紅蘿卜發青年佇立在廣場的一角思索著該往哪個方向走,此時右肘冷不防被人抓住,方修利全身頓時進入備戰狀態,他自然而然把對方當成鐵達尼亞的爪牙。“方修利提督!”當聽覺捕捉到這一聲的同時,他彎下身子迅速揮出不受束縛的左手,如果對方與方修利一般高,想必下顎會受到重創,不料一層厚實的肌肉將他的拳頭給彈了回去,隻見一個有張娃娃臉的高大年輕人驚愕地盯著他,此時另一名男子大喊一聲,把原本混亂的記憶攪得更亂。


    “提督,久別重逢。這就是你打招呼的方式嗎?”


    “原來是你們,怎麽跑到這裏來了?”方修利忍不住提出一個毫無創意的問題,眼前的兩名男子是他在艾裏亞都市艦隊時代的幕僚:副官兼護衛的米哈魯。華倫柯夫中尉與情報參謀路易。艾德蒙。巴傑斯中尉。華倫柯夫身高將近兩公尺,體重重達零點一公噸,如同心地善良的熊寶寶;巴傑斯身材中等,外表機敏,就像不可小覷的狐狸,兩人的年齡前者二十七歲,後者二十六歲,與方修利私下交情不錯。根據他們表示,在凱貝羅斯會戰出乎意料之外,大獲全勝凱旋歸國之後,他們湧上街頭在酒精雨中盡情高歌朗誦,第二天清晨,當他們帶著宿醉從床上起身,才看到電視新聞報導凱貝羅斯會戰的英雄方修利已經逃亡。


    “打死我們我們也不相信方修利提督會逃亡,因為這實在沒道理呀!”


    “巴傑斯說的沒錯,我們認為這不是逃亡而是被驅逐出境,結果我們接到禁足令,在宿舍被關禁閉。”


    “然後就是一段聽者動容,說者感傷的辛酸往事……”路易。艾德蒙。巴傑斯中尉以這句語為引了,簡明扼要地敘述接下來的經過,他搜集情報並加以分析過濾,將必要的訊息告知司令官。作為情報參謀最佳人選的他據說連市長與情婦間的通信內容,甚至是市議會議長次女內褲的尺寸都摸得一清二楚,大概是他生來就擁有新聞記者般敏銳的嗅覺吧。其間,華倫柯夫幾乎沒插過一句話,除非是要取得他的認同,他才會點點頭或者簡要地加以訂正而已,兩人的個性南轅北轍。


    勝利者們被幽禁在宿舍內,三餐隻吃麵包、水與碎肉香腸,不久鐵達尼亞的艦隊進駐艾裏亞市,因為鐵達尼亞與艾裏亞市之間已經締結了友好和平條約,這其實沒什麽關係,隻是我們為何非要被監禁在宿舍裏不可呢?真叫人想不明白。唯一明白的是電視拍攝的慶祝酒會場麵,銀幕上滿是鵝肝餡餅、烤牛肉與龍蝦等色彩鮮豔的佳肴。這實在令年輕士兵們無法忍受。食物的積怨向來是史上引發革命的最短捷徑,當不滿累積到瀕臨爆發的狀態之際,又發生了一個煽風點火的事件,那就是參與凱貝羅斯會戰的六十名士官被冠上戰犯的罪名遣送至鐵達尼亞的收容所,這六十名當中也包括了巴傑斯與華倫柯夫。事情至此已相當清楚了,重點是方修利與他的部屬們都成了都市外交策略下的犧牲品,而且也不保證能從鐵達尼亞的收容所活著回來,既然不能活著回去,他們便計劃逃走。華倫柯夫經常溜進糧倉,將食物分配給同伴,巨人般的體格卻身輕如燕,無庸置疑地有成為小偷的資質。某夜,他從糧倉偷出小麥粉袋,將粉撤在通氣孔,以手製火柴點燃引發粉塵爆炸,宿舍噴出火焰與濃煙。雖然成功逃走,但同伴們全走散了,於是華倫柯夫與巴傑斯潛入一艘礦石船逃離母都市。他們在模擬方修利的思考途徑之後,決定前往惑星巴格休。結果是他們先到了巴格休,地方說小也不小,他們也不擅自行動,而是在拉托爾找了家便宜的旅館暫時定居下來,因為他們確信他們的司令官一定會來到此地,就在打零工的日子當中終於盼到了與舊司令官感動重逢的這一天。


    “看來你們也吃了不少苦頭,我對不起你們。”方修利感同身受地叉起雙腕點頭說道,但內心卻不禁抱怨起來:這兩個怎麽不到大學或圖書館,偏偏在花街逗留找人?不過,他們的判斷也是正確的,能夠與昔日戰友重逢當然是再高興不過的了,但心頭就是有點無法釋懷。如果換成是李博士的部下,肯定不會來這種地方找人,這種想法也算是酸葡萄心理吧。


    “那你們兩人以後打算怎麽辦?”其實不必問也知道,不管是華倫柯夫還是巴傑斯這輩子都跟定方修利了,如此一來,就不能置他們於不顧,隻好讓他們也登上“正直老人”號,交給公主殿下來處理。


    “不過先別急著上船,我難得來拉托爾區,如果空手而回就太對不起當地的曆史了。”


    “包在我們身上,一定幫你介紹又便宜、服務又好的店家。”巴傑斯閉著一隻眼彈著指,才短短幾天他已經成了拉托爾區屈指可數的情報通。方修利微聳著肩,尾隨兩名舊幕僚而去。


    4


    目的達成後,方修利返回太空船己是十二小時後了,他與兩名舊幕僚以一千達卡盡可能地讓身心得到最大的放鬆,心情也隨之舒暢起來。一見到“正直老人”號的蛋型船體之際,兩名舊幕僚略顯不安地交頭接耳:“這類機種早該進廠報廢了吧?”但方修利仍然以輕快的口吻催促他們進船。走進客廳兼食堂兼會議室,一瞧見同伴們的表情,眼前氣氛頓時變得沉重。


    “聽說莉拉死了。”經過十秒多,米蘭達的話才通過方修利的意識層,紅蘿卜發青年才發覺自己正在開口說話。


    “你說莉拉怎麽了?”這個問題已無關乎知性與理性,米蘭達厚實的雙手按住方修利的肩頭,把他壓坐在椅子上。卡薩比安卡公國的公主殿下仿佛也喪失了原有的開朗與豪邁,她看著紅蘿卜發青年,接著猶豫了一下,然後仰起頭,接著似乎做下決心般重複同樣的動作。


    “聽說莉拉死了,李博士的部下與我們的同伴所獲得的情報是一樣的。”


    至此又是一片空白,最後才為方修利的聲音所打破。


    “是那個變態伯爵吧?莉拉不可能病死或意外而死,她是那麽地充滿了生命力,一定是那個伯爵幹的好事!”


    “你說的沒錯,亞瑟斯伯爵對莉拉、對莉拉做了相當殘忍的事。”由女性口中說出“殘忍”兩字之時,事態便十分明白了。方修利發出充滿憤怒與疑問的吼聲說道:


    “可是那個變態伯爵應該是個同性戀才對,難道說他是雙刀不成?”


    “伯爵是同性戀,但他的部下卻不是,伯爵威脅莉拉,如果想救她的戀人就必須跟他自己的部下上床,一晚三十人。”


    米蘭達的語調夾雜著怒氣與厭惡,卡基米爾船長帶著沉痛的無言陪伴在顫抖著巨體的妻子身旁。開口的是內心像天生的黑商,人則隸屬於鐵達尼亞文曼塔支部的麥佛迪中尉。


    “這是亞瑟斯伯爵慣用的伎倆,他自己做不到就支使部下來淩辱女人。”


    難得聽到他帶著無以複加的厭惡語氣不屑地說道。方修利就算開了口也說不出話,隻好把視線轉向米蘭達,公主殿下看起來已經被打垮了。


    “我們想得太天真了,本以為亞瑟斯伯爵在我們逃離之際便會就此放棄,再回去過他的放蕩生活。”


    綜合雙方管道所得到的情報來看,亞瑟斯。鐵達尼亞伯爵派遣手下逮捕了莉拉與其祖母,再根據祖母的自白捉住戴。鮑爾。祖母大喊著:這跟原先說好要給獎金的約定不一樣啊!反而遭到士兵大掌一揮,結果心髒病發而死。比較起精神力,肉體是相當脆弱的,而戴。鮑爾的精神力卻相當脆弱。戴。鮑爾被問到“正直老人”號的去向,他回答不知道,事實上他是真的不知道。但亞瑟斯伯爵帶著冷笑,下令嚴刑拷問戴。鮑爾,他被迫戴上耳機,連續四十小時不讓他睡覺,於是戴。鮑爾“自白”了,他“自白”全部的內情莉拉都知道。緊接著亞瑟斯伯爵開始逼問莉拉,莉拉回罵一句“變態”卻撫逆了他,由於他自身無法對莉拉施加性暴力,於是召集了部下當中性情粗暴的士兵,以異樣的笑容向莉拉宣告:“來,跟我這三十名部下上床,如果還能剩一口氣,你就可以跟你的情人一起離開。”


    “可以。”莉拉答道,她知道戴。鮑爾屈服了,內心也有所覺悟。“你覺悟了嗎?”伯爵再次冷笑起來,兩人對覺悟的認知是不同的。他與她身旁正好是喂養著食人魚的巨型水槽,莉拉麵無表情地脫衣服,褪下上衣後接著解開裙子。下一刻她將解下的裙子拋出,引開士兵們的視線,此時——驚傳一聲慘叫。莉拉整個人撞向伯爵,兩人一起跌入水槽。


    “……伯爵得救了,但莉拉卻已經回天乏術,而伯爵自傲的容貌也被自己的寵物咬去了一半,整個人陷入半瘋狂的狀態。”


    米蘭達話一說完,中間隔了數十秒的沉默,方修利苦澀地歎了一口氣。


    “她是個好女孩,全艾曼塔最好的女孩,至少不應該讓她以那種方式慘死。”


    沒有人接話,方修利也不以為意,他雙手搔著他的紅蘿卜發,當動作一停,陷入思考之際看起來就如同一座廉價的雕像,終於他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是他的朋友們所不曾見過的,就連麥佛迪雖然嘴硬也不寒而栗。


    “我要為莉拉報仇,戴。鮑爾那種人拿去喂魚也不關我的事,但我一定要為莉拉報仇,我要親手絞死亞瑟斯。鐵達尼亞那個變態!”


    這是一項平靜的宣告,語氣平板得像是在念別人寫的文章,相對地也表示方修利慎重的決心,先前不動聲色、整個化為靜物畫一部份的李博士此時挪動了身子。


    “對方的鐵達尼亞,雖為鐵達尼亞一族之中的異類,仍然是鐵達尼亞沒錯。為了報仇你寧願與全鐵達尼亞為敵嗎?”


    “我管他什麽鐵達尼亞還是宙斯的!”


    宙斯是誰呀?雖然聽過,但印象模糊,大概是政治家或是宇宙海盜之類的人吧。現在的方修利的目標隻有鐵達尼亞而已。他掃視船室裏的一夥人之後,便抓抓紅蘿卜發,踩著響亮的靴子聲走向自己的寢室。華倫柯夫與巴傑斯麵麵相覷,兢兢業業地緊追舊司令官身後而去,麥佛迪中尉咕噥一聲,整個人癱在椅子上。


    “為了一個連睡都沒睡過的女人就要向鐵達尼亞報仇,我看他八成是瘋了。”


    “我們不必管這麽多。”


    李博士隻手撐起下顎沉思著,旁人無法從表情判讀他內心的想法,也許他正在檢視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很快地,雙眼恢複了表情,他環顧身旁的男女開始解說。


    “鐵達尼亞擁有十萬艘艦隊,必須聚集相同數量的戰力,並搭配完善的指揮體係才能消滅敵方,也許得花上好幾年吧。”


    李博士說完便靜靜起身,命令他的小型船團航向惑星艾曼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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