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不能擠壓的時間是午睡。午飯過後大家都會午睡,這頓覺比夜裏的都重要,決定了那晚熬夜的質量。杜夏洗完碗筷後會在畫室裏鋪上兩大張涼席,所以人都找個位置躺上一覺,方便一睜眼就能繼續畫畫,也比各回各家開空調涼風扇省電。 都是男人,除了杜夏,其他人都嫌熱得把上衣脫掉,光著膀子睡覺。莊毅的睡姿最大大咧咧,占的地方最大,杜夏永遠縮著身子側躺在涼席的最角落。莊毅翻身時無意識摟到他,他為了避開莊毅的手,又不想把人弄醒,寧肯把身子挪到水泥地麵上。 “我們真應該把空調安上。”杜夏喃喃。 “沒必要,浪費錢。”莊毅搖頭。以前或許還有這個必要,但現在生意這麽差,別說夜班,連白天都閑得慌。 不然楊博春也不會去送外賣。 莊毅的動靜鬧這麽大,另外兩個畫工不可能聽不到,他們從始至終都在自己房間裏,沒出來說一句話。” “別錢不錢的了,大家在一起這麽多年了,開心最重要。”杜夏終於知道該煽情一把了,打定主意道,“你留下來吧,我也把畫室裏的空調裝上。” 莊毅看著杜夏,欲言又止,杜夏說,他早把莊毅當家人了。 他是被莊毅帶入行的。沒有遇到莊毅,他就不會在大衛村裏畫畫,一畫就是七年,整個青春在這裏安放。 他不是個有野心的人,也沒有才華天賦,他隻是喜歡畫畫。比起原創,他甚至更喜歡機械地複刻別人的畫。有畫商跟他們是老生意,交流間話題越來越深入,好奇他們做了這麽多年複刻,會不會覺得無聊沒意義。杜夏說不會,他們不信,莊毅就幫他上價值,說他們讓世界各地的人用更便宜的價格在家裏掛上觀賞畫,他們的工作很有意義。 總之,杜夏就是很享受畫畫這個過程本身,大衛村裏的生活讓他心安,也很充實。 這些心安和充實都緣起於莊毅。莊毅是他一段人生的見證者,這樣的人要是走了,一部分的杜夏也要沒了,跟著漂泊,最後消散在時間的長河之中。 時間會撫平所有的陣痛和意難平,杜夏懂這個道理,但他並不擁有這麽狠絕的心性。 他瞬即的回歸和短暫的人生的第二次出走一樣發生於無聲處,表麵上看起來漫不經心。他不能接受莊毅的離開,他也離不開這個畫室。 “你還欠我錢呢,”杜夏笑了一下,正色道,“而且這兩個月的訂單都是我拉來的,你什麽忙都沒幫上,就這麽走了,不內疚嗎?” 莊毅喝醉了也能聽出,杜夏是在用激將法。杜夏又說,舊的生意走不動,他們就想辦法另謀生路,他那位老同學門道多著呢。 “等你睡醒了,我就帶你去見陸廣發,他說不定能幫你辦畫展。”畫展是陸廣發給杜夏的承諾,杜夏借口說自己作品不夠,先前一直推脫。他這會兒想起這茬,動了把莊毅引薦給陸廣發的心思。莊毅的原創作品不止一幅《哪吒自刎》,數量夠辦畫展,杜夏這些年來隻會複刻,偶爾的幾次創作成果要麽被他自己擦掉,要麽就是黃金牛子之流,拿不出手地藏在抽屜裏。 陸廣發也不是什麽大人物,一場展覽所需動用的關係和資金他未必能搞定,所以這個承諾更像是酒桌上的胡話,有很大吹噓暢想的成分,不能全信。 但如果真的有那麽一絲可能性,杜夏更希望獲得這個機會的人是莊毅。 莊毅愣住,欲要起身。杜夏將他按住,要他睡覺。 “都鬧到淩晨四五點了,你不困,我困。”杜夏讓莊毅有什麽話醒了之後再說,莊毅乖乖閉眼,像是一沾枕頭就能睡,他又突然睜開,問杜夏這些天都去了哪兒。 杜夏搓了搓膝蓋,沒想到莊毅會突然這麽問,原本堅定的眼神閃爍起來,胯下那個多出來卻被杜夏全程忽略的器官又重獲存在感,無聲地叫囂,對衣物的遮蔽表示不滿。 而在接到老四的電話之前,被內褲掩蓋的肉逼是他全身上下最灼熱濕軟的地方。 “沒去哪兒……反正、反正我現在回來了。”杜夏趕緊站起身,微分開腿,防止那兩塊軟肉閉合纏綿,不受控製地隨時隨地傳遞輕微地觸電感,哪怕麵對的人不是何箏。 杜夏扭過頭去看何箏,何箏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那床薄被放在地上。 杜夏把薄被拿過來披莊毅身上,然後下樓,何箏剛從畫室出來,手裏拿著拖把和水桶。 何箏的麵色很差,雙唇緊閉。杜夏二話不說將他手裏的東西全都奪過去,何箏壓抑住惡心和嘔吐欲想給杜夏幫忙,杜夏用雙手把拖把放水桶裏擰幹,擰出吸附的酸臭的嘔吐物後再次拖洗。 杜夏手腳明顯更麻利,他讓何箏別過來,“這不是你能幹的活。” 杜夏光說這一句話,喉嚨口都下意識幹嘔,他還要把水桶倒掉,把拖把放水槽裏洗幹淨後回畫室再拖一遍。 莊毅沒吐到畫上,但畫架上濺了不少酸水。實木材質的支架上留有淡紫色的漬跡,比水泥地麵更難清洗。 杜夏不可能把好好的畫架扔掉,硬著頭皮用毛巾清洗。何箏開了風扇,把窗戶也打開,房間裏難聞的氣味很快散開,杜夏從廁所裏拿來空氣清新劑,用這種味道掩蓋已經醃入味的畫架。 杜夏盡力了,他去廁所洗手,洗了好幾分鍾,還是出於心理作用地覺得自己身上也有股酸味。他應該回出租屋裏洗個澡,換身衣服,他重回畫室後站到莊毅的工位前,拿起筆,要幫莊毅把這幅畫完工掉。 “他肯定要睡到明天晚上,我留下來把這幅畫畫完,不然會耽誤出貨。” 杜夏邊說邊調顏料,那意思是要何箏自己先回去。何箏明明聽出了他的畫外音,偏偏還要去老四的工位前翻看貨單,告訴杜夏,他們跟阿姆斯特丹的畫商約在一個星期後交貨。 根本不需要趕。 “你也回家睡一覺吧,休息好了再回來畫。” 何箏主要還是不想看到杜夏熬夜,語氣也很溫和,沒有半點強迫杜夏的意思,杜夏卻像是受了什麽大刺激:“家?回什麽家?” 杜夏之前對喝醉酒的莊毅有多大度寬容,現在對何箏就有多刻薄尖銳,像是故意要讓何箏不高興,把他膈應到對自己失去好感和興趣。 “我不可能和你走的,”杜夏盯著莊毅的畫,一字一頓很篤定地對何箏說,“這裏就是我的家。”第50章 杜夏說完就在畫布上給梵高的上衣添和原作裏相似的綠色,以表決心,他調的顏色暗淡如他蕪雜的心緒,一落筆就突兀刺眼到無法欲蓋彌彰的程度。 杜夏牙關緊閉,強裝淡定,放下筆擠白顏料。何箏沒有離去,閉上眼睛後用兩指揉捏鼻梁,像是也很頭疼,他舒了一口氣,睜開眼看著杜夏,還是一如既往的隨和冷靜。 “其實用這個色調也行,”何箏指著畫布上那抹綠,跟杜夏說梵高割耳後的自畫像有好幾副,用什麽色調的綠其實都可以。 杜夏默不作聲,並不理會何箏的建議。何箏像是妥協退讓了,不再提回家,就這麽陪著杜夏。 “我剛剛都聽見了,莊毅說他很喜歡哪吒。”何箏盡說些杜夏感興趣的話題,想聽杜夏開口。杜夏調好顏色後會用畫筆繼續攪動,用這種方式拖延時間,再把畫筆拿起來,手腕在落筆前總會控製不住地抖一下。 他滿腦子都是雜念,做不到像過去那樣一氣嗬成。 他試圖忽視何箏的聲音,集中注意力,他控製不住自己,出於本能地對何箏發散的思維和清晰的言語著迷,就連哪吒和梵高都能聯係到一起。 何箏也從不牽強附會,什麽都可以信手拈來,從杜夏熟悉的事物以起點,娓娓道來循序漸進。杜夏和莊毅看過《至愛梵高》的電影,他就從電影說起,裏麵暗示梵高很有可能不是自殺,而是被人誤傷,但梵高認為自己的離開對所有人都好,所以選擇不接受治療,也不說出誤傷自己的人是誰,放任自己的生命流逝。 他鬱鬱寡歡,他依舊善良,他在這一點上竟和哪吒相像,為了不連累陳塘關的百姓,哪吒也主動獻出自己的生命。 “這很神奇吧,兩個出現在不同時空不同國家種族不同文本裏的人物,居然也能相通……”何箏將那本被畫工們糟蹋差不多的梵高傳記放在手心,翻到割耳自畫像的那一頁,他又說,這種共通其實是有跡可循的。比如這幅畫的背景裏有幅浮世繪的畫中畫,可見梵高當時深受東方美學的影響,割耳之前也嚐試繪製和風畫作。 如果是在以前,杜夏會對何箏說的這些異常感興趣,放下手裏的活仔細聽講,眼眸裏閃爍著渴求知識的光亮。杜夏今天興致缺缺地說了聲“夠了”,隻想畫畫,但手法異常生疏。 有什麽在平靜表麵下洶湧波濤,難耐又滂渤地掙紮。 何箏隻不過推波助瀾一把。 何箏將那本版本老舊的傳記草草翻閱,裏麵對梵高割耳的緣由還停留在梵高和好友高更為妓女爭風吃醋的稗官野史。他不免笑了一下,勾起的嘴角很是不屑,杜夏敏感地捕捉到何箏的嘲諷,終於肯側臉看向他。 杜夏的語氣裏也有挑刺的尖銳:“又是從短視頻裏看來的?” 何箏還是那麽溫和,並不覺得被冒犯。他說,梵高將當時和自己同居的高更視為知己,高山流水的靈魂伴侶,但高更對梵高沒有那麽深刻的情感,想要離開去大溪地。梵高不能接受,所以拿著一把刀威脅高更,寧肯把高更殺了,也不願看著好友離去。 這是杜夏沒想到的。有些被故事的走向嚇到。他明明是警惕的,他還是聽入迷了,何箏的敘述永遠有勾起他求助好奇的能力,他迫切地想知道後續,在何箏長久的停頓後小心謹慎地詢問,“然、然後呢?” 何箏的目光落在梵高的那幅自畫像上,那意思是,然後梵高就變成了這幅模樣。 梵高用自殘的方式對抗知己離去的傷痛,他陷入更深層次的抑鬱,在割耳的第二年離開人世。 杜夏在六月熱夏倒吸一口冷氣,也陷入了何箏渲染營造的故事氛圍裏。窗外夜色依舊濃鬱,但黎明終將來臨,沒有開風扇的悄無聲息的畫室裏,何箏對杜夏輕聲說,“有些人被逼到絕路,是寧肯自毀的。” 何箏說這話的時候,身影明明高大,卻有著佝僂的幻影,好像一下子老了幾十歲,孤獨寂寞,整個人都黑夜融為一體。 這樣的何箏孤苦伶仃,若是再沒了杜夏,他留著這條命也毫無意義。 杜夏的心莫名跟著揪起。 就是在那一瞬間,確實有那麽一瞬間,杜夏差點義無反顧地撲進那片無邊無際的黑夜,就算無法將何箏拽出到光明地,兩個人至少能永遠在一起。 但杜夏下一瞬就清醒。 命運之神將他推到了這般境地,他那一瞬間的勇氣在長久的現實羈絆麵前不堪一擊。他有一間畫室,有一家店鋪,有莊毅等一幫兄弟,他還有個親弟弟。他欠杜浪的一輩子都還不清。 不是所有人都寧肯自毀。 在動物本能的求生欲的驅使下,那把刀未必會扭轉鋒尖,而是開啟弑父娶母的輪回宿命。 “……可你在國外念書啊,”杜夏幽幽地對何箏說,“你不應該更像俄狄浦斯嗎?” 何箏的雙目也在杜夏的話音落下後清明,淡漠得好像之前的深情都是裝的,隻為博得杜夏的同情。 “此話怎講?”何箏也不惱,反而饒有興趣。 杜夏也不跟他繞來繞去,“你肯定是犯了什麽事,才來我這兒隱姓埋名。” 何箏特意搬了張椅子過來,正對著椅背,大張開腿而坐。他稍稍有那麽點失落,原本以為兩人不會再提過去的事,杜夏和他還是不夠默契。 但很快,何箏落在杜夏身上的眼神又是那種觀察感極強的凝視,眼神中並沒有夾雜太多意外。 他並非毫無預感。杜夏老實歸老實,腦子不傻。 何箏問:“你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 杜夏答:“你的身份證是從火車站旁邊的人才市場買的。” 杜夏用陳述的語氣,何箏沒有辯解。這一點杜夏早就跟他提過,算是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杜夏今天是要把那層模糊的隔閡捅破,但意圖並不是為了拉近兩人的距離。 “繼續說。”何箏點了根煙,像是在聽戲,抑或是看一場表演,主角是杜夏自己杜夏說的明明是他,他卻悠然自在地置身事外,像個平和謙虛的考官,即將檢驗學生的年終大戲。 杜夏頓時提不起勁。 他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想被何箏審判。他不認為何箏有這個資格,他雙手叉腰,焦躁不安地在畫架邊上回走動,他的身前,何箏從容到把手肘抵在椅背上,托著腮幫子,興致勃勃又極有耐心,等待好戲開演。 “你很擅長用小恩小惠收買人心,給莊毅他們煙酒,還有一次送了整箱白蘭瓜,說是從西北老家寄過來的水果,但遇上藥店的小護士,你又說跟她是老鄉,從她嘴裏套話。”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何箏很會用這一套跟其他外地人打成一片,讓杜夏不好意思將他辭退,再用同樣地套路輕從小護士那裏知道杜夏去店裏買的是避孕藥。 百試不爽。 “你剛來的時候總會刻意避著街道上的攝像頭,很謹慎地用現鈔。” 杜夏說這話的時候加上了不少肢體動作,用這種方式挖掘自己的記憶。他又提及何箏的言談舉止,比起中產階級,何箏更像電視劇裏演的old money,世家出身的少爺公子。就算成天和他們這些打工人同吃同住,杜夏也能從細節習慣上窺探出他過去的講究,衣食住行細致到吹毛求疵的程度。 “你還對蓉城很好奇。” 杜夏還記得第一次帶何箏去市中心買衣服的場景。他們坐在公交車上,何箏欣喜到差點把頭都探出去。 何箏一笑,覺得驚喜,“這算什麽證據?你不會從那時候就開始懷疑了吧。” 杜夏搖搖頭,又點點頭。他說真正第一次來大城市的人是不會這麽開朗歡喜的,在杜夏不願意回溯的記憶裏,第一次來到蓉城的自己局促不安,無依無靠,從踏入這個城市的第一天起,這個城市的美好和繁榮離他是那麽遙遠,他是螻蟻一般無關緊要的存在。 何箏漸漸收笑,凝視著杜夏,眼神裏有不加評判的悲憫。明明是沒有惡意的,這種眼神卻讓杜夏心生悲涼,他和何箏就像悖論裏的烏龜和阿喀琉斯,起跑時間的差異注定他們隻能將彼此追逐,終究無法在一起。 “就不說法語了,反正我又聽不懂……” 杜夏又開始來回踱步,暫停組織語言。何箏那時候以為杜夏打定主意跟自己走,基本上不裝了,攤牌了,哪能想到杜夏這麽快就跟自己清算,還新賬舊賬一起算。 “……就說那些神話和人名,什麽烏龜,達厄那,俄狄浦斯和哪吒!”杜夏緊抓自己的頭發,與其說是控訴何箏,他更像是在唾棄自己。 “你肯定不止19歲,你、你畫得比我們任何人都專業,也比任何人都懂得多!” 杜夏篤定何箏所受的教育是那種精英式的係統培養,從小耳濡目染到大,才能這麽漫不經心,毫不賣弄。 “但你卻跟我們說,你隻是喜歡刷短視頻……” 杜夏憤懣到衝至何箏眼跟前,生氣的原因並不隻是受了欺騙。何箏抬頭,純良的眸眼裏有絲絲困惑,不明白杜夏為何表現出被欺淩和侮辱的模樣,杜夏紅著眼眶,又羞又臊,“你就是好日子過厭了,想找點樂子消遣,來我這兒玩過家家。” 何箏眼神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