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崖垂目瞟了一眼桌上的飯菜,康三元自覺除了碗差了一點,菜其實還是不錯的。宋崖吃飯也很奇怪,他絕不會先動筷子,隻冷眼看著康三元將每一樣菜都吃了幾口之後,這才懶懶地挑幾口他認為乾淨的,彷若吃貓食。康三元覺得,他之所以要求每餐必有肉,定是因為他吃得少,怕沒營養養病。


    飯也一樣,要吃康三元吃過幾口的那一碗。康三元觀察過,她沒有動過的菜,他是絕不會動的。一起吃了十幾天的飯,康三元已經對他這個怪癖習以為常了,當下虛讓了一讓,便率先開吃。


    康三元飛快地將自己碗中的飯吃了幾口,然後端起碗遞到宋崖手中,自己則端過他跟前那碗未動的,繼續吃。


    康三元一天沒吃飯,餓得很了,埋頭飯碗之中,頭也不抬地吃,這陳豆熬的粥有股淡淡的黴味兒,不過還能入口。吃著吃著,她忽然覺得身上一冷,抬頭一看,隻見宋崖並未動筷,而是微眯著雙眼在打量她,那眼神很冷、很鋒利,又帶著些別的東西。


    康三元緩緩放下碗,擦了擦嘴角,疑惑地道:「宋公子怎麽不吃飯?」不做給鄰居看的時候,她一般叫他宋公子。


    宋崖垂下薄薄的眼皮,並不看她,而是看著那碗南瓜道:「我不餓。」又眯了眼看她道:「你今天到底幹什麽去了?老實說吧,別教我費事。」


    康三元心裏一涼。宋崖雖然看起來病歪歪的,但是一直氣勢過人,如今不言不笑的,便教人生出幾分膽寒。


    宋崖平日也許是為養病之故,也許是不屑於同康三元講話,總之,他一向冷冰冰的,不大開口。如今既然不吃不喝地問她話,定然是他生了極大的疑心。


    呃……康三元在心裏組織了一下語言,方開口道:「那個……我不是有意晚回家,今日有隊官兵經過,說是押解罪臣的家屬,要流放到番禺煙瘴之地,路過渝州,許多百姓都去看,我也去瞧了瞧,看得久了些,這方耽誤了賣雞蛋。」


    宋崖的額角似乎有青筋跳了跳。康三元見他的一張臉似乎漸漸青白,便疑惑地道:「宋公子,你這是……難道……」


    宋崖隻冷冷地看她一眼。


    康三元忽想起那晚他警告她不要亂打聽他的事的話,於是索性閉口不再問了。沉默了一會兒,看他的那般神色,她又忍不住發了善心,安慰他道:「咳,我打聽了,流放的是京城禦史的家眷,姓劉……」


    宋崖似是沒忍住,大咳起來,咳完了,那手絹上便赫然多了一塊血跡。康三元慌了神,她沒有照顧重病號的經驗,宋崖動不動咳血,她實在很怕他突然死在她麵前。


    康三元忙起身跑到院子裏,用井水淨了一隻碗,又盛了半碗水端回來,給他漱口。宋崖抬起頭來,眼中倒稍有了一絲溫度。


    康三元見宋崖漱了口,神昏力竭地歪在椅背上,不勝孱弱的模樣,便忍不住問:「宋公子,你這到底是什麽病?我見你每次教我抓的藥都不同,對症嗎?要不請個大夫來瞧瞧?」


    宋崖卻忽然睜開了眼睛,目光銳利地在她臉上轉了一圈,又閉上,冷冷地道:「不必。」


    康三元懷疑他又動了疑心,便不再管他,獨自將桌子收拾了,將他剩的那大半碗飯倒給小黑屋裏的母雞。


    那碗南瓜幾乎未動,康三元找了個碗扣起來,浸在冰涼的井水裏。宋崖今天隻早上吃了點稀粥,晚上怕是要餓,康三元雖然恨他給自己喂毒藥,但是卻不忍心眼睜睜地看他一個病人餓肚子。她在家時是老大,從小容讓人、照顧人慣了。


    康三元果斷地決定以後不買肉了,剩下的錢都買紅薯。紅薯比大米便宜,管飽,可以撐一段日子。


    外麵起了風,漸漸有淅淅瀝瀝的小雨點落下來,康三元無暇它顧,連忙將院子外麵曬著的一小垛乾柴分幾次抱到小灶房裏,又將怕雨淋的幾個竹簍子、兩隻木凳子也拿進小灶房。盛夏的天氣,小灶房裏有幾隻避雨的蒼蠅嗡嗡地飛著。


    井水太涼,康三元每夜都要燒一鍋熱水摻著洗澡,所以她先將鐵鍋洗淨,倒上半桶井水燒著,再拿出一隻小陶罐。這是她從犄角旮旯裏尋出來的,洗淨放上新的藥,吊在小爐子上熬著,又去關嚴大門,這才回堂屋。


    這個院子加上小灶房,本來有四間屋子,東南西北各一間,呈四合院的模式,隻可惜西屋已經舊得塌掉了半個屋頂,所以現在能住人的隻有堂屋和東屋,堂屋較寬敞,所以從中間隔開,裏麵一間是宋崖的臥處,外間吃飯。而她自己住東屋。


    康三元來到堂屋,見宋崖還在椅子上坐著,隻是臉色已經不像剛剛那般嚇人,便給他倒了一小碗熱水,自己則找出針線籮筐。康三元的衣服都是舊衣,腳上這雙鞋算好的,今天她穿著往回趕,趕得急了些,將鞋幫上的線掙開了,現在趁著藥和洗澡水還沒有燒開,她忙裏偷閑地坐下來補鞋子。


    康三元的手腳都很秀氣,又薄又長,很靈活。小時候家裏孩子多,爸媽忙裏忙外的,照顧不過來,弟弟、妹妹們的衣服破了,她也常幫著縫補的,因此還算熟練,隻是縫完後覺得比起以前康三元的針腳來,粗糙得多了,但也顧不了這些。她將鞋子重新套上腳,站起來走了兩步,沒什麽紕漏了,便收起籮筐去灶房。


    服侍宋崖喝了藥,又替他提了一木桶溫水放在他房裏,康三元已經累得快要散架了,自己找了個盆也兌了滿滿一盆溫水,端到東屋,關上門,痛快地洗了個澡,換上乾爽衣裳。


    外麵的雨已經下大了,雷聲隆隆的,康三元摸了摸自己床上的褥子,有些潮濕,便想著待天晴該曬曬了。


    縮進毯子裏,她又遙想了一下現在自己的爸媽、弟弟、妹妹都在幹什麽呢?繼而又想到董清譚,她歎了一口氣。兩人從高中就開始談戀愛,接近十年的感情啊,人一死,什麽都沒了,他好歹等她墳頭的土乾了再找別人,她心裏也好受些。


    半夜時分,康三元被雨激醒了,她現在作夢還是一直夢見上一世裏的生活場景,因此當她醒過來的時候,十分的迷茫,反應了大半天才意識到,自己是在清乾國邊城的一間小破屋裏,而屋子漏了雨,正一滴一滴地滴到她的臉上。


    康三元很無奈地爬起來,摸黑摸到床頭的火石,很不熟練地打了幾十下才打著,點上了小油燈,果見褥子上潤濕了碗大的一片。她無法,將褥子掀起一個角來,將衣服裹成的枕頭挪到床的另一頭。


    康三元剛要再睡下,忽又聽外麵轟隆隆響了一個炸雷,床似乎晃了晃,窗欞也轟隆隆地響了一下,康三元一陣心驚,連忙翻身下地,跑到門邊站著。油燈映照下,隻見屋子裏多處有漏雨,雷聲息了,她將澡盆放在漏水最厲害的那一處接著,不敢再回床上睡,頭上頂著褥子,在門口坐了一夜。


    第二天雨停了,康三元一早便起來,狠狠心去劉老漢的包子鋪買了四個包子,銅錢又少了六文。回來推開堂屋的門,見地上也有多處漏水的跡象,她也來不及打掃,將四個包子放在碗裏,又拿碗扣了,對著裏間的門喊了一聲:「官人,我上工去了,飯在桌子上啊。」然後便將昨夜的剩南瓜塊抓了一把在手裏,邊吃邊小跑著去上工。


    從康三元家往東走二十幾步,也有一個小破四合院,比康三元家的稍強些,裏麵住著一個五口之家,是銀姐兩口子和她公婆並一個小子,銀姐和她丈夫俱是錢家旺的佃戶,銀姐也是浣紗女,每天去上工,月底領錢,和康三元一樣。


    康三元走過銀姐家門首時,便隔著院牆,衝著院子裏喊了聲:「銀姐,走不走?」


    裏麵傳出一聲清脆的應答,不一會兒,隔著柴門便看到銀姐一邊係扣子,一邊出來了。


    銀姐二十出頭的年紀,皮膚白淨,很乾淨、俏麗,笑著快步走過來打開柴門,和康三元並肩走,一邊道:「叫福小子卻又鬧了半天,好容易哄他睡下了。欸,你今兒怎麽起這樣早?」


    康三元毫不隱瞞自己家窮困的實情,將昨夜房子漏雨,自己怕屋塌,在門口蹲了一夜的事實說了一遍,邊打了個嗬欠,總結道:「這樣下去不行,得想法子掙點錢啊。」


    銀姐聽了,很同情地拍拍她的手臂道:「你家這房子自打到了你爹手裏就沒修過,是有些危險了。可憐你的官人身子又不好,靠你一個人想攢下錢也難。要不這樣,明兒晚上教我家官人早些下工,先大略地補一補,現在可是雨季,當心點好。」


    康三元聽了,也有些害怕,這事倒不是鬧著玩的,隻是……自家身上隻有三十幾文錢了,連頓飯也招待不起,怎麽好意思麻煩銀姐家。


    銀姐見她遲疑著不說話,麵帶憂慮之色,便明白她是不好意思白承自家的情,便道:「你和我就不要見外了,鄰裏鄰居的,誰還有用不到誰的時候啊?」


    十幾天的相處下來,康三元已經知道這銀姐是個熱心、爽快的人了,便不再推辭,感激地道:「謝謝銀姐。」


    一時兩人來到錢家旺家。錢家旺除了擁有大片的田地之外,還經營著一處染坊、一個糧油鋪子,外帶還放高利貸。


    康三元和銀姐在染坊工作,主要職責是將在清水中浸泡好的苧麻洗淨、洗白。這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浸了水的苧麻非常的沉重,一捆苧麻要兩個人才能抬起來,一天下來,腰酸背痛不說,手指頭也在水裏磨泡得開裂了。


    但是康三元不得不繼續幹這份工作,她沒什麽特長,暫時沒有更好的選擇。


    紡織就比浣紗要輕鬆一些,價錢也高一些,但是康三元不會紡織。銀姐倒會,但染坊現在做紡織的工已經招滿了,不要新人,銀姐隻能先浣紗。康三元打算有空和銀姐學學紡織,這樣還可以省下一筆買布的錢。


    既然來到了這個世界,不管怎樣艱難,康三元都決定好好地活下去,打拚出一份好生活來,像她爸爸常說的那樣,天下沒有過不去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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