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日這次不同於以往,渝州城裏的人走後,景年沒有變得高興起來,反而化成了陰鬱的一座冰山。


    侍從們每逢渝州城來人,便都在門外遠遠地候著,並不知道裏麵的消息。隻是這次渝州城的人一走,前來服侍的侍從一進書房,便覺周身寒毛一緊。憑空裏,這房間似乎冷了三分。


    剛剛還精神振奮的自家侯爺此刻冰冷地站在桌案前,對著那盞鎏金美人兒燈下死勁兒地盯,鼻子、眼睛裏都是寒氣,小張推小王,小王推小李,這下大家都不敢近前來了,遠遠地貓在門口。


    景年冰冷到三更天,在書房裏踱了一個更次的步,這才自我緩釋了一些,命人進來服侍他安歇。後來據在侯爺床前打地鋪的小李說,侯爺半夜又起來踱步過,還在床上翻了半夜的身,敢情是一夜沒怎麽睡。


    到了第二天,景年出門忙了一天,第三天,他便帶著親隨去京都的別院小住怡情去了。林氏病體康健,不好阻攔,隻得放他去了。


    而明月自那夜找了景年一回之後,第二日便回了宮。不幸,太後又在元旦前夕沒了,舉國齊哀。按照清乾國的祖製,國母喪,皇子女三年不得行婚嫁。明澤率領重臣辦喪事,各地州的親王們紛紛回京奔喪。


    明澤繼承大統,本就頗遭人非議,如今因與母家決裂,這一根支柱便倒了,又因他為人過於多疑,讓人不好親近,因此連一手將他推上帝位的景年,也並不與他怎樣親厚、交心。明澤見太後死,眾位來奔喪的明玳、明褚等人皆有虎視眈眈之意,不由得又流了一身冷汗,更加百般籠絡景年,怕景年生疑心、起反意,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明澤也知道,當初景年在眾皇子之爭中之所以獨支持他,一半是因為景家和林家是姻親,本就是利害息息相通的,另一半是因為明月。那時候景年不常回宮,對明月之情亦如當年小時候,與其說是男女相悅,不如說是類似於手足之情,畢竟明月在景府住的那些日子不是白住的。


    如果再深究其他,明玳、明褚等人雖然與景年相熟,但景年並未將他們歸入帝王類的人選。明玳粗放、明褚散漫、明夜貪懦、明曦過於年幼,皆不若他,張弛有度、行事內斂,且又年長。但是,景年雖然助他,卻並不是他可以隨意左右的。


    明月與太後所造的景劉謀逆之事,已經教景年寒了心,此事,明澤雖不是主謀,卻有一個放任的責任。景年若不是為報此仇,又怎會再回來,替他扳倒林家?如此想來,景年一定是將他當成坐收漁翁之利之人了。


    如今他大位未穩,景年兵權在握,景家門生故吏滿天下,不可撼動。若沒有景年,明玳、明褚等人他又如何鎮壓得住?這樣想著,自太後亡故後,明澤對景年之寬厚恩榮更比前些時候更甚。


    明玳等人頗知其意,俱按兵不動,隻看景年是什麽態度。


    景年也按兵不動。他的心裏並沒有爭皇位的野心,也並不把換皇帝當兒戲。一般老皇帝死時,隻要皇子多,必要分成幾派爭奪皇位的,而朝中諸臣幾乎沒有選擇的餘地,必是要被歸入一方勢力之內。普通官員尚如此,更何況是當是兵部尚書當家的景家。


    太皇太後英明,未死之時,便先將自己娘家的女兒指給了自己兒子做皇後,隨後看到景家根基雄厚,又將林氏配給了景尚書景權。這就造成了景家和當時的皇後及明澤這一支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的既定事實,景家除了支持明澤,沒有第二個選擇。


    奈何林皇後一生不得寵,皇上迫於母威,勉強和林皇後生了兩個孩子,明月、明澤,便再也不進林皇後的寢宮了。太皇太後見明澤生了出來,便覺大功告成,也就不管自己的兒子寵哪個女人了。


    可惜,太皇太後一死,先皇立即變了卦,揚眉吐氣地將林皇後降為淑妃,而另立了自己深寵的明夜之母玉貴妃為後,明夜為太子。其他幾個皇子雖不服,也無可奈何,因為先皇當時尚年富力強。


    玉貴妃的母家,當時的戶部尚書左弼慈左尚書,也因此而恩寵越加。左尚書的幾個兒子漸漸的,文的封了文官,武的選了武將,都曾是景年當年在軍中的同僚。左尚書的幾個弟弟也漸漸接替了原本由林家掌管的一些軍政雜務。


    先皇選的繼承人,大家雖然都不服,但先皇給繼承人鋪路的手段,朝中眾臣卻都挑不出毛病來。


    可惜的是,先皇壽命不長,鋪路的工程還沒全部完善,竟在一個風雨之夜忽然撒手去了,如此,本就蠢蠢欲動的眾皇子哪裏還壓服得住。先皇仙逝的晚上,月黑風高,殺機四伏,太子明夜當夜暴卒。景年千裏帶兵回京,匡扶明澤繼承了大統,登上了帝位,廢了的林皇後也複位,成了當今太後。


    腥風血雨都過去,塵埃落定之後,敗落的諸位皇子氣憤不過,紛紛在外散布謠言,說先皇與明夜之死,皆是當今皇上與太後所為,如此等等,種種誹謗不一。


    太後在明澤登基之後,見景家勢大,頗覺景年之類的礙眼,心中唯願天下隻有皇上和林家,這才稱心如意,便與明月商議,將景年等人騙至武安殿,進行誅殺,並順水推舟,昭告天下,就說明夜暴卒等事,實是景劉等亂臣賊子所為。


    景年雖微覺其意,然並沒有防備到位,幸虧當時人多手亂,他才趁機逃出,又被帶人來追殺的明月攔住,並被帶毒的劍刺中。明月見他被刺,便帶人走了,他當時還以為明月是放他一條生路的意思,後來才知道,那劍上是有劇毒的。


    當夜景年幸虧遇見了尚雲摩,這才救得一條性命。可毒未除盡,又聽到皇上昭告天下景劉謀逆等等,為了不連累尚雲摩,隻能連夜南下,尋找妥善的地方安身。總之,景年上次落難,多虧了尚雲摩鼎力相救,這才蒙混過關,讓天下人以為景年已死。


    如今,景年扳倒了林家,逼死了林尚坤,氣死了林太後,林家所有能成旗號的,不用他動手,現在皇上便替他殺光了,唯有一個明月,恐怕其滋味也是生不如死。


    隻是,既知今日,當初又何必那樣短見,不能相容於他,殺他部族親信,致使景林兩家兩敗俱傷,這就叫咎由自取。


    景年並沒有憤世嫉俗的心,他眼中的道理是,在我無錯的前提下,你若犯我,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太後之喪,使得京都冠蓋如雲,眾臣在元月份的時間便都耗在了這件事上。景年先還例行去宮裏走動,後來便指了一事,請旨要出京幾日。皇上當此時,雖然心裏不免又動了猜疑,但回頭一想,他若真想反,就算把他困在宮裏又能如何?還是一樣的。既然自己此時不能少了他,不如信任他。於是便準奏,還說了許多關愛、體貼之言,這才放行。


    景年便將諸事安排妥貼,隻帶了幾個親隨,便往渝州地麵而去。從京都到渝州,快馬加鞭的話,早上吃了飯開始走,到準備吃中午飯的時候也就到了。


    正月中,積雪開始消融,官道乾淨、堅硬,景年一會兒快騎,一會兒慢乘,將將到渝州地麵時,竟停下來猶豫不前了。


    渝州。康三元在正月十六這天,在興陽街的鋪子門前放了一地的炮竹皮,康大家俱鋪便又恢複了營業。而對麵的景氏兵器行也在十六的這天清早大放爆竹,大宴來賓地舉行開業典禮。


    康三元冷眼觀察周圍,發現鄰居們也都和她是一樣的心思,對這家突然出現,鶴立雞群地傲立在興陽街上的兵器行有些摸不著頭腦。所以大家都在殘冬初春清冷的晨風裏,袖著手,眯著眼觀望這家人家如何行事。


    這家人家果然不負厚望,行事果然蹊蹺得詭異。首先是裏麵主事兒的、打雜的都是清一色的小青年,這也罷了,兵器行嘛。


    難得的是,連這家人家前來祝賀的親朋也是清一色的男人。這些男人大多是騎著馬來的,年紀大都在二十歲出頭、三十歲開外,俱是形容慓悍的。偶爾夾雜著幾個年紀大些的,卻讓人一望而更生畏懼之心,那眉毛、那目光、那胳膊腿、那身板,好威嚴啊。


    康三元和吳小山兩人站在自家門首觀望半晌,便一起回屋交流感受。


    康三元喝了一口熱茶,歎氣對吳小山說:「你看,幹特殊行業的人就是不一樣啊。」


    吳小山進了屋子,依然用警惕的目光打量著對麵的鋪子,聞言便道:「師父說得對。」打量了康三元的頭頂一會兒,又說:「那朵珠花師父怎麽不戴?」


    康三元摸摸自己依舊光禿禿的頭,笑道:「為師天天搬盤子、弄碗的,哪有時間戴那些,等閑了再戴。」


    吳小山便想了一想,也道:「也是,師父還是在家時戴吧,在這裏,就算了。」說著又望了對麵一眼。


    對麵雖然人多,卻井然有序,連敬賀之類的也不像康三元鋪子開時的感受,亂哄哄一片。而是十分有序的,大家你拱拱手,我抱抱拳,互相承讓著,都進了店裏麵。康三元留意到站在門首接待眾人的,也是前幾天來盯著裝修的那名大漢,那大漢還越過人群打量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對她頗為好奇。


    康三元沒怎麽理會,隻是想,以後有樂子了,我倒要見識見識這家店的本事。不過,她很快就見識到了……


    景年到了渝州城內,反而駐足不前,猶豫不決了。他此次出京本是一時衝動,也並沒有想好與康三元故人相見會是個怎樣的場麵。他越往前走,心裏越忐忑沒底,到了金鵲橋大街,還是掉轉馬頭先去了一家客店……吃個午飯,整理一下心情。


    康三元在這天傍晚的時候,便看到對麵門首來了一乘青布小轎,那時節她正和吳小山對坐在鋪子裏吃晚飯。她隻隨意地掃了一眼,隔著沉沉暮靄,見轎內走下一個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三步並作兩步進了對麵鋪子,她也沒怎麽在意,隻是想,這個顧客有點怪,買個兵器還坐著轎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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