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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疼死了。好像有一根滿是倒刺的鐵絲纏住內髒,用力絞緊一樣。大山秋惠跪在地板上,按著疼痛難忍的側腹蜷縮了身子。嗚咽聲不由自主地從嘴角漏出,冰冷的室內,她的額頭上竟滲出了汗滴。


    爬到客廳的桌邊,秋惠伸手抓起散亂在桌上鋁箔包裝的藥物。那是從附近的診所購買的鎮痛藥。這幾天,她服用的藥量遠超醫囑,然而腹中刀絞似的疼痛依然不見止停。從鋁箔中按出片劑丟入嘴中,打開瓶裝的礦泉水吞服後,秋惠再次按住側腹,像球潮蟲一樣把身子蜷成一團,無助地等待著疼痛平靜。她已輾轉求助於各大醫療機構,然而沒有一個醫生能幫她緩解這份痛苦。於是她認為,這或許不是醫生能治好的。


    ……這是“詛咒”,是我背負的“罪惡”。


    痛苦中,她皺著眉,抬起頭去,看向牆上貼了數十張照片的軟木板。木板右端是一張發舊的學生時代合照。照片中的她比現在年輕大約十歲,旁邊站著一名纖瘦的青年。看著他靦腆的笑容,她感到疼痛又加劇了。


    “……是你嗎?是你……在詛咒我嗎?”


    秋惠目光空洞地眺望著照片,問向其中的青年。瞬間,她感覺青年的笑容詭異地扭曲了。


    胸中猛地湧起一陣不快,秋惠反射般伸手捂住口部,開始劇烈地咳嗽,身子像是要嘔吐般前屈。咳嗽接連不斷,她難以正常呼吸,隻能趁著咳嗽的間隙貪婪地吸入氧氣。


    持續了數十秒,咳嗽總算停住了。秋惠的肩膀上下起伏著,她用手掌拭去額頭上的汗珠,這時感到額頭處有粘膠般的阻滯。怎麽回事?看到掌心的瞬間,她隻覺心髒凍結住了。無力地攤開的手掌上,塗滿了暗紅色的粘稠物。


    血?為什麽會有血?秋惠愣愣地看向擺在房間角落的鏡子,看到的是嘴角鮮紅、一臉愕然的女子的身影。


    是我……我的血嗎?我吐出來的?消逝的距離感中,鏡中的自己仿佛在朝她猛地撲來。秋惠像是渾身抽去了骨頭一般,撲通地癱倒在地,右側的臉頰貼在冰冷的地板上。


    “求求你了……原諒我,放我一條生路吧……恭介。”


    她趴在地上,朝著從照片裏盯著自己不放的男子,一個勁兒地懇求著原諒。


    1


    “呃,主要症狀是右側腹疼痛,胸口不適,劇烈咳嗽和咯血,是這樣吧。以前沒有得過重病,也沒有長期服用的藥物。”


    斜眼看著屏幕上的電子病曆,我向坐在患者用椅上的女子問道。這裏是天醫會綜合醫院,東久留米市地方醫療中的要塞。本人小鳥遊優正坐在醫院十樓綜合診斷部門診室裏,處理著門診業務。


    “是的……以前吃過緩解痛經的藥。”


    女子略低著頭,小聲回答。她的名字是大山秋惠,今年三十二歲。沒有化妝的臉上是陰暗的表情,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更老些。約三星期前,秋惠在家裏感到腹部劇痛,伴有咯血,被緊急送往天醫會綜合醫院的呼吸循環內科入院接受治療。但經檢,未查明咯血的原因,亦未見全身狀態明顯異常,於數日後出院。當時的責任醫生判斷可能是劇烈咳嗽時支氣管粘膜受損破裂而出血。但出院後她的腹痛依舊,且原因不明,便被轉診至我綜合診斷部。


    方才起,秋惠便時不時地瞟向我的後方。我也跟著回頭,看向縛背靈一樣站在我身後的女子。穿著草綠色手術服的嬌小身軀上,披著大了一圈的蓬鬆白大褂,黑色的長發如波浪般卷曲,不知是自來卷還是睡覺壓到了頭發。雙眼皮下貓一般滾圓的眼瞳,鑲嵌在稚嫩的臉龐上顯得格外地大。乍一看去像極了高中生的她,實際上是芳齡二十七的成年女性。


    天久鷹央——綜合診斷部部長,是比我年紀小的上司。


    綜合診斷部的門診通常接診來自其它科室未能確定病因的患者。原則上,每個患者有長達四十分鍾的麵診時間,部長鷹央憑借自己超人的智慧和龐大的知識診斷患者的病因。然而這隻是“原則上”,實際被送到我部的大多數並非“難以診斷”而是“難以處理”的患者。若遇到在門診時不說自己得的病、隻是一個勁兒地吐槽抱怨的患者,各科的醫生經常會說“您如果要講的很多,可以去這兒的門診,他們有的是時間聽您講”然後甩鍋到我們這邊來。結果便是,我在門診中的主要工作成了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地聽患者山重水複柳暗花明連綿不斷的訴苦和抱怨和碎碎念。訴苦不僅僅是因為身體的病痛或對醫院的不滿,還包括養老問題、婆媳不和,甚至還有還債資金周轉不開想借點錢的。最近感覺自己無念無想的技術有所提升,差不多快要入定開悟了。


    若來診患者隻是沒完沒了地扯閑淡,鷹央就會藏身門診室內部屏風的後麵專心讀書,將一切事務丟給我解決。隻有當真正出現了疑難患者,才會從屏風後鑽出來診察。但,在極少數情況下(比如像今天),她也會非常積極地主動聽取患者的敘述——這僅限於患者具有足以激起鷹央無限好奇心的“謎題”的時候。


    我再次側眼看向電子病曆的畫麵。看到其中讓鷹央高度著迷的單詞,我隱隱歎了口氣,說道。


    “那個,我看呼吸循環內科的轉診單上,寫的是什麽……詛咒?”


    沒錯——麵前女子的轉診單的結尾,加了這麽一句。


    “本人認為上述症狀均因詛咒導致。望高人明診。”


    明你妹的診啊,不甩枕頭改甩鍋了。


    這類主張離奇的患者,在綜合診斷部的門診並不少見。他們一旦遇到有人施以哪怕一點點的關心,就會立刻抓住機會,開始講述冗長而難以理解的理論。不出意外的話,這位女性恐怕也是……但,出乎我的預料,秋惠忍痛般皺起眉頭,露出自虐的笑容。


    “其實我心裏也明白,詛咒這種東西,太不講科學……”


    “沒那回事!”


    唐突地,鷹央將我推到一旁,探出身子叫道。


    “目前已有研究表明,人類的意誌可能具有極為強大的力量。哪怕是從字麵角度上,也可以理解為意誌中包含著能量。換句話說,所謂詛咒就是這類能量作用在現實事物上……”


    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獨創的“詛咒理論”。秋惠隻是半張著嘴,愣愣地看著鷹央。我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鷹央的話,一邊伺機準備打斷她的演講。強行讓她閉嘴勢必會壞了她的心情,但放著不管的話,她會講上幾個小時不停歇。略揚著下顎講得舒服的鷹央忽然睜開眼,猛地湊到秋惠的跟前,驚得她向後仰去。


    “然後呢,你是被誰咒了什麽?詛咒也有很多種,主流的有巫毒咒或者稻草人偶……”


    鷹央前傾著身子,顯得甚是開心。她對患者的語氣雖然值得商榷,但鷹央幾乎不用敬語,或者說不知道該怎麽用。有些患者的確會被此激怒,所幸秋惠似乎並不在意。


    “……是以前的男朋友。”秋惠的聲音細若遊絲。


    “呃,您是說被前男友糾纏,精神上受到壓力導致身體不適嗎?”


    我皺起眉頭。若真是這樣,她應該直接去找警察。然而,秋惠隻是悲傷地搖了搖頭。


    “不,不是的。他已經……在八年前去世了。”


    我的眉頭進一步緊皺。故事開始逐漸帶上靈異的色彩了,而這正是鷹央最為喜歡的。直覺告訴我,麻煩要來了。


    “你為什麽覺得,你身上出現的症狀是因為那個男人的詛咒?”


    鷹央開心地問道。


    “我現在正與公司的同事交往,已經有差不多一年半了。……上個月,男朋友向我求婚。”


    秋惠自言自語般小聲回答。


    “……是嗎。呃,這跟您的病症有什麽關係嗎?”我不明就裏地問。


    “就是在接到求婚之後才出現了症狀。這幾年來,我肚子從來沒像這樣疼過,可自從準備結婚之後,肚子就開始疼得厲害……”


    “會不會是腹痛的時間碰巧和婚事撞在一塊兒了?”


    若隻是因為這個就說成“前男友的詛咒”,未免太過草率。


    “不隻是這次!”秋惠探出身子,迫切地叫道。


    “不隻是這次?”


    “是的。這七年來,我相親過好幾個對象,其中有三次進展還算不錯。但每當提到結婚的事,就像這次一樣肚子疼得厲害。因為我實在是太難受了,和對方的交往也變得不順利,結果就分手了……”


    “那個……這說不定是因為結婚煩惱的壓力導致自律神經紊亂,而引起的腸胃運動障礙。正式的名字叫‘功能性腸胃病’,症狀嚴重時可出現胃腸痙攣導致的劇烈腹痛。”


    功能性腸胃病多由心理壓力引發。結婚畢竟是人生中頭等的大事,想必會造成相當大的精神負擔。然而,聽了我的說明,秋惠的臉上明顯露出失望的神色。


    “之前找的大夫們也都是這麽說的,可能是精神壓力導致腸胃運動不正常。我一開始也沒多想,因為隻要結婚的事兒一過去,肚子立馬就不疼了,好像從來沒得過病似的。可這次不一樣,我咳嗽的時候連血都一塊兒出來了。腸胃再不正常,也不至於會吐血吧?”


    “呃……這個吧,可能是精神壓力導致胃潰瘍,而造成的內出血……”


    “不對。”


    我試圖給出一個解釋,卻被鷹央輕易否定了。


    “我剛才看了病曆,這個女的做過內視鏡,胃裏麵幹淨得很,沒有足以造成咯血的潰瘍。”


    這至少說明不是胃潰瘍。但,也不能說就是詛咒吧……


    “不光是內視鏡,ct和超聲也都做過了,但沒有發現異常。她咯血的原因尚不明,目前無法排除是‘詛咒’導致的。”


    看著電子病曆的屏幕,鷹央唱歌般輕快地說道。平素語調鮮有抑揚的她會用這種語氣說話,說明她的心情相當之好。看來,這次的“詛咒之謎”很是入她的法眼。


    “抱歉,我家的笨蛋亂插嘴了。你繼續講。”鷹央催促秋惠。


    “那個……講起來就有些長了,沒關係嗎?”


    “沒關係,我們有的是時間。”


    鷹央輕輕搖擺著身子,等不及要聽故事。秋惠舔了舔沒有血色的嘴唇,開了口。


    “……我曾與名叫川內恭介的男性交往。我們是大學同學,同一屆,上學的時候開始交往,直到八年前,持續了將近四年。當時他在證券公司上班,特別忙,我也剛剛入職,那一陣見麵的機會很少。”


    學生時交往的戀人在就職後因忙碌而逐漸疏遠。這類事情並不少見。


    “入職大約一年後,我跟他抽出時間,時隔一個月總算是見了次麵。那天他的臉色很不好,見到我馬上就提出‘我想和你結婚,然後辭掉工作,專心輔佐你,怎麽樣’。”


    “他是要當全職丈夫嗎?”


    我問道。秋惠無力地點點頭,緊抿著嘴。


    “對,說是暫時想讓我一個人賺錢,等穩定下來他再去找工作……”


    “那,您是則麽回答的?”


    “我當時……很生氣,問他‘到底是怎麽想的’。我不是不願意和他結婚,但隻憑我當時的工資,很難養活兩個人。而且,我希望結婚後盡快生子,可有了孩子之後,不敢說還能不能繼續穩定地工作。當時就覺得他太沒有責任感了,就跟他說‘我們先分開一陣比較好’。結果……”


    秋惠放在膝蓋上的兩手揪緊了裙子。我依稀猜到了之後的故事。


    “那天晚上,他……上吊自殺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因為工作太忙陷入了嚴重的抑鬱,向我求婚實際上是求救的信號。但我沒有及時察覺,反而把他丟棄……”


    她再也忍不住,雙手掩麵,肩膀開始不住地顫抖。


    “原來如此。因為你拒絕了求婚,那個男的死了,所以你認為,你要和別的男人結婚的時候,他就讓你的身體產生異常。”


    鷹央抱著雙臂,誇張地點頭。


    “……是的。每次因為提到婚事而肚子疼的時候,我就隱約猜想會不會是這麽回事。這次連血都咳出來了,可還是不知道什麽原因,我實在沒辦法,就找朋友商量。然後,有人就給我介紹了一位非常優秀的專家……那個專家給我檢查之後,說我百分之百是被詛咒了……”


    “您、您等一下。專家?”我急忙打斷秋惠的話。


    “對,說是專解死人的詛咒或怨恨之類的,有點像是……靈媒師。”


    腦殼開始疼了起來。先是“詛咒”,然後又是“靈媒師”。


    “我明白的,我也知道靈媒師什麽的聽起來太假了。在見到那個人之前,我也是這麽想的。可是,那個靈媒師是真的有靈力!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人家就一下子說出來好多隻有我自己才知道的事情……”


    一改方才柔弱的語氣,秋惠的聲音帶上了熱度。


    “那個人很肯定地說,我的症狀就是因為詛咒,還說要幫我除咒。所以我想要拜托那個人,相信一定能治好我,還我一個自由之身!”


    “那個,不好意思打斷一下。”


    懾於秋惠的氣勢,我小心翼翼地打斷了她。


    “您是認為自己身上出現的症狀是因為……詛咒,所以想找那個叫靈媒師的人除咒,是吧?請容我失禮,可如果是這樣的話,您為什麽今天到我們這兒來看病?”


    呼吸循環內科的轉診單上寫了“本人希望進一步詳查”。


    “……因為要花錢。”秋惠恢複了軟弱的語氣。


    “花錢?”


    “是的,那個人說能幫我除咒,但需要三百萬日元……”


    “三百萬!?”


    我不由自主地大叫。秋惠的身子猛地一顫,仿佛遭到訓斥的小孩子。


    “對、對不起,不小心嚇到您了。不過,三百萬是不是,有點太……還是稍微慎重一點比較……”


    我字斟句酌地試圖說服秋惠。眼前的女子顯然是遇到了詐騙。


    “不是的。大夫您見一麵也能明白,那個人是貨真價實的。我隻是……想要更確信一點罷了。”


    “確信……?”


    “是的,我想確信自己的症狀用一般的醫學沒法解釋,也治不好。然後我就敢說這確實是詛咒導致,再去交那三百萬日元……”


    說到這兒,秋惠頓了一頓,筆直地看向我。


    “那,您能查出來我為什麽會有這些症狀嗎?”


    我一時語塞。秋惠所說的靈媒師一定是個騙子,但同時,眼下我確實無法解釋秋惠身上出現症狀的原因。我能做的隻有很丟臉地回頭求助於上司。站在後麵的鷹央抱著雙臂,不知何時閉上了眼睛,這說明她在集中注意力聽對方的話。隻見她的雙眼緩緩睜開。


    “隻憑剛才說的那些,沒法完全確定原因。數據太少了。”


    “……這樣啊。”


    秋惠顯得有些悲傷。鷹央衝她咧嘴一笑。


    “所以,我們需要收集更多的情報,包括那個靈媒師的。你下次什麽時候去見那個人?”


    2


    “為什麽我也要陪著去啊?”


    坐在愛車rx-8的駕駛席上,我一邊不滿地嘟囔著,一邊斜眼看向副駕駛席。坐在那兒的,是穿了大好幾號的鬆垮針織衫和牛仔褲、打扮稚嫩的鷹央。


    在大山秋惠來綜合診斷部就診後過了兩天,我下班後被鷹央揪著前往秋惠的公寓,準備與那個自稱靈媒師的人會麵。


    “囉嗦什麽,煩死了。沒你我怎麽去那兒啊。”


    “我又不是老師您的私人司機。您不要整天窩在醫院裏,平時應該多到外麵走走才行。”


    “……最近偶爾會在醫院周圍散步的。”鷹央嘟起嘴,像是鬧了別扭的孩童。利用醫院理事長女兒的身份,鷹央在醫院樓頂用紅磚瓦搭建了自己的“家”,平時隻在十樓的綜合診斷部門診室和“家”之間兩點一線地活動,幾乎不會離開醫院。然而,一旦發現有“謎題”出現在眼前,她便會一反家裏蹲的性格,變得高度活潑。去年七月來到綜合診斷部就任的我,則是每當鷹央被“謎題”釣著出門時,都會被當成代步車使喚。


    唉,也罷。好在秋惠的公寓距離醫院並不遠,開車十五分鍾左右就到了。趕緊和那個自稱的靈媒師見了麵就回去吧。八成又是個二流騙子,用不了幾分鍾就會被鷹央駁倒,露出馬腳。


    “您真的相信那個人是靈媒師嗎?”我打著方向盤問道。


    “不,估計百分之九十九是假的。”


    “咦,老師您也這麽想嗎?”


    聽到與“常識”相距最遠的人說出如此符合常識的話,我略微驚訝。鷹央眯起貓一般圓滾的碩大眼瞳,朝我瞪來。


    “我確實喜歡超自然的現象,但不至於到盲目相信一切的程度。隻是說,在科學、邏輯地否定之前,不能斷言那種事物一定不存在,萬一真的有,我會很高興。”


    “如果覺得那人是假的,您幹嘛還特地跑去見一麵?”


    “說什麽呢,不是還剩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嗎。如果是真的,那就了不起了!超能力啊!當然,如果是假的,揭穿騙局也挺有意思。”


    她揚起一邊的嘴角。


    “好好好,不過您別忘了,我們真正的目的不是那個靈媒師,而是診斷出秋惠小姐的病因。”


    “我當然沒忘。不過,如果那個靈媒師是假的,我們首先需要揭穿騙局。不然,大山秋惠不僅會白白被騙三百萬日元,還有可能拒絕接受醫學治療。”


    “……確實。”


    患者篤信毫無根據的民間療法,拒絕科學的診療,結果導致病症惡化到無可挽回的地步——這種故事絕不少見。


    一座十層樓的公寓出現在前方,看樣子那兒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了。我將rx-8停到公寓前麵的投幣停車位上。待車停好,鷹央解開安全帶,開心地說道。


    “好,那我們就去會會那個自稱靈媒師吧。”


    我和鷹央下了車,來到位於公寓七樓的秋惠的房間前。按下門鈴,門很快便打開了。


    “久等了,感謝二位今天抽空前來。快請進吧。”


    開門的秋惠朝我們低下頭。她的臉色比起兩天前來門診時顯然更差了。


    “那個,您身子還好嗎?看上去好像很不舒服……”


    跟著秋惠步入玄關後,我衝她的後背問道。


    “好像……不是太好。昨天開始肚子又疼了,剛才吃了止痛藥,現在沒那麽疼了……”


    穿過走廊,帶我們來到客廳後,秋惠回過頭,強作笑顏。


    “然後呢,那個靈媒師在哪兒?”


    鷹央回望著客廳問道,聲音中是藏不住的期待。


    “剛才聯係過,說是有點忙,要晚半個小時左右。實在是很抱歉。”秋惠麵露歉意回答。


    兩天前,鷹央提出“想見那個靈媒師一麵”時,秋惠非但沒有拒絕,反而很是痛快地表示同意,並安排了今天的會麵。看來,她雖然嘴上說著相信靈媒師,但心中還是有一絲懷疑。


    “是嗎,那我就等一會兒。”


    平素對時間病態地苛刻、哪怕晚了一秒都會極端不快的鷹央,今天卻一反常態地表現出了寬容,似乎是相當期待與靈媒師的會麵。如果那個人是真貨(當然我打死也不信),她的好奇心會得到滿足;如果是贗品,就會操起手中用龐大知識鍛造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將對方批得體無完膚。


    鷹央邁著小碎步走到沙發邊,不顧主人的同意與否,一屁股坐上去,然後開始悠然打量起室內。大約十五平米的房間,被紅色的雙人沙發、化妝台、電視、低靠背椅等占據。


    “真是對不起。”我縮起頭,為上司的無禮道歉。


    “請不必在意。大夫您也請坐吧,我去為二位泡茶。”


    秋惠步履緩慢地進入了廚房。我坐到鷹央的旁邊。


    “您這麽關心別人的房間嗎?”


    我壓低聲音,問向來回窺視的鷹央。


    “說啥呢,沒看見我在收集情報嗎。”


    “情報?這不就是個普通的房間嗎,哪裏有什麽情報……”


    “你眼珠子是拿玻璃球做的嗎?這麽多情報堆積如山,還看不到。”


    鷹央突然猛地張開雙臂,導致右手的手背狠狠抽在我的臉上。“哦哦,抱歉”她輕描淡寫地嘟囔一聲,又繼續開心地說了起來。


    “首先是這個公寓本身。雖然不在二十三區內,但仍然屬東京都管轄,距離最近車站隻有五分鍾,還是比一般稍大些的一室一廳精裝房,月租至少十萬日元起。一個人住這種地方,說明生活水平相當不錯。”


    “……應該是吧。”


    確實,這個公寓比我住的地方寬敞很多,結構設計也顯得高級。


    “家具也是簡約風格的高檔貨,而且……”


    鷹央指了指位於房間角落的書架。


    “你看看那上麵的書。”


    書架上塞滿了厚厚的專業參考書。仔細看書脊上的標題,大部分是與建築相關的書。


    “看了那個,就算你再怎麽笨,也能猜到那個女的是幹什麽的了。”


    “我腦子笨真是對不住您了啊。應該是建築設計師之類的吧。”


    “嗯,沒錯。有那麽多專業書籍,很有可能已經考取了一級建築師的資格證。像這樣,隻要利用一點觀察力,就能得到有關居民的很多信息,尤其是像那種掛在牆上的。”


    鷹央揚起下巴,示意牆上的軟木板。木板上貼了數十張照片。


    “我猜,接下來要見的靈媒師,就是猜中了一些關於那個女人的事情,讓她相信自己有著超自然的能力……”說著,她露出無畏的笑容。


    “您是說,那個靈媒師也是從這個屋裏推測出信息,猜中了關於秋惠小姐個人的情報嗎?”


    “有這個可能性。”


    “二位久等了。”


    仿佛在等鷹央話音落下一般,秋惠從廚房裏走出來,手中端的盤子裏放了三個馬克杯。


    “你的職業是建築設計師,對吧?”


    接過馬克杯後,鷹央沒頭沒腦地發問。


    “咦?啊、是的,沒錯。我之前提過嗎?”


    “沒事,請不要在意。對了,那個叫……靈媒師的人,知道我們要來嗎?”


    我強行轉移話題,避免提及根據觀察房間猜測職業一事。


    “知道。我說有幾個人想介紹一下認識,對方很痛快地答應了。”


    一般而言,騙子不願意在第三方在場時與目標接觸。難道說,這次的人很有自信嗎?


    “話說,我們是醫生這件事……”


    “我沒有講,隻是說有朋友想見一麵而已。”


    在確定了與靈媒師見麵時,鷹央曾再三叮囑秋惠“不要告訴對方我們是醫生”。大概是想試一下那個人到底是不是真貨。


    “真是不好意思,勞煩二位百忙之中這樣趕過來。您們是住在這附近嗎?我怕太晚了會耽誤事兒……”


    “我住得稍微遠一點,不過是開車來的,問題不大。鷹央老師是住在醫院的樓頂。”


    “醫院的……樓頂?”


    “是的。樓頂的中央有個磚瓦房,她就住在那裏。房子從外麵看起來還挺可愛的,像是童話故事裏麵的小洋房,但裏麵跟鬼屋一樣,地板上到處亂堆著書……”


    “哪裏是亂堆了,那都是我精心布置,有規律的。”鷹央撅起嘴反駁。


    “是嗎,這還真是……了不起。……!”


    突然,秋惠發出尖銳地呻吟,同時按住右側腹蹲在地上。我和鷹央急忙從沙發上起身。


    “您怎麽了!?”


    “沒事,肚子又疼了……馬上就好。”秋惠勉強擠出一絲聲音。然而,看到她額頭浮現的汗珠,很難相信她沒有事。皺著眉頭按著肚子痛苦了數分鍾後,秋惠隻是說了一句“抱歉讓二位受驚了”便緩緩直起身子。這時,輕快的門鈴聲響起,秋惠反射般抬起了蒼白的臉。


    “一定是那位靈媒師!”


    她欣喜地快步穿過走廊,約一分鍾後,便帶著一名女性回到了客廳。


    “這邊的二位是天久老師和小鳥遊老師。這位是佐山老師。”


    秋惠一邊揉著側腹,一邊精神十足地介紹。


    “初次見麵,我是佐山香織。”


    “靈媒師”優雅地低頭致意。她的個頭很高,差不多有一米七,年齡大概和我差不多。齊耳的黑發下是高挺的鼻梁,雙眼皮下的眼瞳炯炯有神,乍一看有點像職業女性(career woman),與我想象中可疑的靈媒師形象相去甚遠。


    正當我目不轉睛地觀察眼前名喚香織的女子時,站在一旁的鷹央冷不丁地用手肘猛擊我的側腹,我一下子倒吸了口氣。


    “眼睛又直了,瞅哪兒呢。分清場合行不行。”


    她輕蔑地朝我一瞪,撂下想要反駁的我,徑自走到香織麵前。身高不到一米五的鷹央,要用力仰起頭才能迎上香織的目光。


    “你就是靈媒師嗎?”


    “靈媒師……確實,也有人這樣叫我。”香織露出柔和的微笑。


    “不是你自己叫的嗎?”


    “不,我隻是能和別人的靈魂同步,去感知他們的心靈。”


    “和靈魂同步?那是什麽意思?”鷹央不解地歪頭。


    “每個人的心中都蘊含著強大的能量,並隨著個人的意誌和經驗時刻發生變化。為了便於理解,我把這份能量叫做‘靈魂’。隻要能接觸到靈魂,就能深入了解那個人,甚至比本人還要清楚……”


    “原來如此。你可以和任何人的靈魂同步嗎?”


    “可以,靈魂的同步並不是很難。如果您希望的話,我可以當場演示。”


    香織依舊微笑著點點頭。


    “真的嗎!?那就快點和這家夥的靈魂同步看看。”


    鷹央立刻伸手指向我。“哎?我嗎?”我愣愣地眨了眨眼。


    “沒錯,你看看他的靈魂,找出他的秘密來,不管多讓人臉紅的都好。”


    官大一級壓死人啊。


    “好的,沒問題。”


    香織二話不說就同意了鷹央的要求。她來到我的麵前,莞爾一笑,筆直地看向我的雙眼。麵對美女近距離的凝視,我不由得移開了目光。


    “請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來,慢慢地。對,很好,就這樣。放鬆心情,摒棄雜念,什麽都不要去想……”


    香織舉起右手,張開五指,遮在我的額前,然後閉上眼睛。我不知所措,隻好呆呆立在原地。她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地過了數十秒。在格外清脆的鍾表滴答聲中,香織閉著眼睛,緩緩張開了塗著口紅的雙唇。


    “白色的衣服……是白大褂呢。我看到了你穿著白大褂。您是研究人員……不,是醫生吧?”


    香織猜中了我的職業。但我並沒有很驚訝,因為方才秋惠介紹我們時,稱呼我們為“老師”,再加上她身體不適,不難猜到我是醫生。何況,秋惠可能在之前就不小心說漏嘴,告知了香織有關我們的情況。


    “您……喜歡車呢。尤其是跑車。……長得有點扁平。是進口車嗎?不,是國產的,不過形狀很獨特。是黑色的……”


    我的心髒猛地一跳。我開的rx-8的確是國產的黑色跑車,可她是怎麽知道的?秋惠應該也沒見過。


    “而且,您練過體育。……或者應該說是格鬥技?我隱約能看到你滿頭大汗地和對手互毆的景象。這是拳擊……不,空手道吧?不好意思,我對格鬥技不太懂。”


    香織睜開眼,有些抱歉似地縮起頭。我用沙啞的聲音回答“是空手道”。的確,我在大學時隸屬於空手道部,積極訓練,現在也會抽時間回學校陪隊員練習。


    “好厲害!香織小姐果然是高人!”


    秋惠欣喜地叫道。許是因興奮,蒼白的臉頰竟帶上了一絲紅潤。


    “這下您相信我的能力了嗎?”


    香織用柔和的語調問向鷹央。


    “了不起,的確是了不起的能力。”


    說到這兒,鷹央頓了一頓,然後露出有些悲哀的笑容。


    “不過很遺憾……你是個騙子。”


    聞此,秋惠的反應甚至激烈於香織。


    “為什麽說香織小姐是騙子!?她不是明明……”


    “這個女人趁小鳥移開視線,若無其事地觀察了小鳥的全身,然後據此說出了一些不難想到的猜測。這叫做冷讀術(cold reading),通過觀察外表和無關緊要的對話獲取對方的情報並猜中的技巧。”


    “可是,我也不知道小鳥遊大夫練過空手道啊……”


    秋惠不服地嘟囔。鷹央很是隨便地朝我一指。


    “你看他塊頭這麽大,很容易想到他練過體育吧。而且,他雙手的手背很有特征。”


    聽著鷹央的話,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背。食指、中指和無名指靠近根部的皮膚格外厚實,與周圍比起來略高一些。這是拳繭,上學練空手道時朝稻草卷無數次揮出直拳而形成的、獨屬於空手道人的勳章。當了醫生後,練習的次數減少,繭子也薄了許多,但因仍在定期進行的拳式俯臥撐(譯注:指雙手握拳、以指背撐地做的俯臥撐,又稱拳頭/握拳/拳麵/拳撐地俯臥撐、拳臥撐等)等體能訓練,痕跡並沒有完全消失。


    “那個繭子是使用拳頭的格鬥技特有的痕跡,看到那個之後,她就明白了小鳥練過拳擊或者空手道。剛才看到手背的時候,那個女人的瞳孔略微擴張,這是她無意識中興奮的表現。”


    連這個都看到了嗎……我更加驚訝於鷹央的觀察力。


    “那,開著黑色跑車是……”


    秋惠繼續發問,她的聲音有些尖銳。


    “她聽說了我們要來這兒,所以大概是提前來到附近,監視房間裏的人。我們把車停在旁邊的停車場後過來,結果被她看到,她就假裝自己有超能力,演了猜測百發百中的戲。故意遲到了半個小時,也是為了更充分地觀察我們。”


    鷹央的說明清晰明白,不見反駁的餘地。然而,香織不顯動搖,微笑著開了口。


    “很遺憾您沒能相信我。不過沒關係,做這一行的經常會被懷疑,我也沒指望自己從一開始就得到信任。”


    “你無論如何都堅持說自己有超能力嗎?”


    鷹央誇張地聳了聳肩。


    “當然,因為這是事實。我不強求別人一定要相信,隻不過這樣下去,秋惠小姐可能會對我產生懷疑,從而影響除咒的治療。”


    香織點點頭,朝鷹央投去挑釁般的視線。


    “方便的話,可不可以讓我讀取您的靈魂,來證明我的能力呢?”


    “我的嗎?”鷹央眨了眨眼,繼而揚起嘴角。“沒問題,當然可以!”


    “那就失禮了。”聞言,香織走到鷹央跟前,同樣在她的額前舉起手掌,然後閉上了眼睛。令人壓抑的數十秒後,香織打破了沉默,依舊閉著眼睛。


    “我看到了你住的房子。不好意思,裏麵好像……很散亂。這是……書本嗎……?這麽多……”


    鷹央碩大的眼睛睜得更圓了。


    “這兒是……樓頂?醫院的樓頂……磚瓦房?……這是你的家?”


    說到這兒,香織搖了搖頭,長呼出一口氣,睜開眼睛。


    “不好意思,我狀態有點差。好像……看到了醫院樓頂上有一座很可愛的家,不過這不太可能吧。大概是您的家和工作崗位的景象重疊在一起了。”


    她有些不甘心地咬著嘴唇,呼吸也略微急促。


    “不,你說的沒錯。我的家就建在醫院的樓頂。”


    “哎呀,是嗎?嗯?樓頂?”香織歪起頭,顯得不解。


    “好厲害啊,你怎麽知道的?剛才的對話裏沒有提過這件事,從外麵也不可能看出來。”


    “所以說是接觸到了您的靈魂啊。”香織露出一絲苦笑。


    “原來如此,靈魂啊……。然後,你說你能解除那個女人身上的詛咒。‘靈魂’和‘詛咒’之間是什麽樣的關係?”


    鷹央勢頭不減,興奮地問道。


    “靈魂的能量不會隨著人的死去而完全消失,仍然會在世上駐留,包含強烈感情的能量更是如此。”


    香織瞟了秋惠一眼。


    “秋惠小姐曾經的戀人在離世之際,心中充滿了強烈的負能量。在殞命的刹那,其中一部分就流向秋惠小姐,混雜在她的靈魂之中。負能量平時會老實地藏在靈魂深處,但‘考慮到結婚’一事成為導火索,讓負能量顯露出來,導致秋惠小姐受苦。我準備直接幹涉那個負能量,將它消除掉。”


    香織略挺起胸膛。她的語氣是那麽不容置疑,連絲毫不願相信“詛咒”的我都險些被說服。


    “你是說,隻要給你足夠多的錢,你就能把她治好嗎?”


    鷹央問道。立刻,香織的表情變得有些陰沉。


    “這不是錢多少的問題,但我畢竟也要掙錢吃飯啊。而且,這次要消除的負能量很強,危險性也更大,如果失敗的話,負能量就會流入我的內心,最終受苦的就是我了。”


    “沒關係的,香織小姐!”突然,秋惠叫了起來。“三百萬日元確實是一筆大錢,但隻要能治好我的病,能讓我擺脫詛咒得到幸福的話,這點錢根本……”


    說到這兒,她突然開始了咳嗽。一開始隻是幾聲清嗓,但逐漸加劇,直至她不得不用雙手捂住嘴,身體也跟著前屈。


    “您還好吧?”


    我急忙靠上前。就在這時,秋惠的咳嗽突然變得極為劇烈,像是嘔吐一樣,同時從口中飛濺出某些東西落到我的臉上。我反射性地用手背去抹,立刻發現上麵塗滿了暗紅色的液體。


    “……血?……怎麽又……”


    看著掌心裏鮮紅的印記,秋惠愣愣地嘟囔。下一瞬,她猛地扼住自己的喉嚨,身體變得僵硬,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從她的嘴裏發出汽笛一般的尖銳聲音。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慌忙跪下來,打量秋惠的臉龐,隻見她的嘴唇變得青紫。這是發紺,提示她血液裏的氧氣不足。可為什麽?


    “失禮了!”我提醒了一聲,然後直接將耳朵抵在秋惠的胸口。從她的右胸完全聽不到呼吸音。這是……


    “鷹央老師,快叫救護車!她出現氣胸了,要快點送到醫院!”


    我啞著嗓子大叫。秋惠的肺部出現孔洞,肺中空氣由此泄露至胸腔,導致胸腔壓力增大,擠壓並抑製了肺的正常擴張。


    “呃、氣……呃,咦?救護車?哎?”


    瞬間,鷹央變得手足無措。哦對,想起來了,她看上去沉著冷靜,可一遇到這類突發情況,就會陷入慌亂。


    “救護車是吧,我馬上叫。”


    代替變成廢人的鷹央,香織掏出了手機回答。


    “救護車馬上就到,您不要著急,深吸氣,慢點……”


    我不停地對秋惠說道。雖然知道了情況,但眼下沒有任何醫療器具,無法進行救助,完全是束手無策。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原諒我吧,……恭介……”


    秋惠痛苦地呼吸著,斷斷續續地不住呻吟。


    3


    在外出許可證上簽了字後,我將其遞給站在旁邊的年輕護士。


    “謝謝您,小鳥遊大夫。”


    負責十樓西住院區的護士相馬若菜接過許可證,朝我莞爾一笑。纖長的眼睛,高聳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端正的麵容加上削瘦的身材,容易給人冷漠的印象。看到這樣的她麵露柔和的表情,我也不由得跟著微笑。


    “抱歉拖得這麽晚。本來應該在兩個小時以前就寫好的。”


    “您不必在意的。您昨晚是在急救部值了夜班吧,沒忘記要寫就已經很難得了。”


    “忘倒不至於,我總不能那麽給你添麻煩。”


    “您要是忘了直接下班,我是打算打電話把您叫出來呢。”


    若菜打趣般說道。


    “如果是你叫我,我隨時都樂意來哦。”


    “真的嗎?那我下次就挑您值夜班正忙的時候打電話咯。”


    她像個少女一樣,朝我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那個樣子甚是迷人,我的內心不由得加速鼓動。


    成為護士第四個年頭的若菜最近經常會負責護理綜合診斷部的入院患者。緣此,我們交流的機會自然增多,已經熟悉到可以互相開些小玩笑的地步了。


    “那我就去告訴患者有關外出的事了,人家一直等著呢。今天也辛苦您了,小鳥遊大夫。”


    留下一個風情萬種的微笑後,若菜轉身離開了。我目送著她俏麗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走廊另一端,這時忽然從背後伸出兩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幹~什~麽呢~,小鳥大夫?”


    耳邊響起精神抖擻的聲音,將方才美妙溫馨的氣氛破壞殆盡。不必回頭,我也知道來者是誰。“幹什麽,鴻之池?”拍掉肩膀上的雙手,我回過頭問道。淡茶色短發和小麥色肌膚的新人實習醫生、同時也是我的死對頭的鴻之池舞一臉壞笑。明明是和若菜同樣的表情,看到她的這張臉,心裏就總會湧出風起雲湧般的不安。


    從這個月開始,鴻之池被分配到消化內科實習,因工作區域和綜合診斷部一樣都是在十樓西住院區,最近我們經常在樓內碰麵。


    “哎呀~就是,看到小鳥大夫用色迷迷的眼神看著若菜,就想稍微捉弄一下。”鴻之池大言不慚。


    “看給你膽兒肥的……再說了,我什麽時候用色迷迷的眼神了。”


    “哎~小鳥大夫,這點自覺你還沒有嗎?瞧你剛才那樣兒,眼角下垂,鼻梁上翹,下一步該哈喇子淌一地了。”


    見她一臉正經,我慌忙掩住自己的嘴角。鴻之池聳聳肩,長歎了一口氣。


    “話說回來,你這次是想泡若菜嗎?我看你眼睛又直了。”


    “我、我才沒想泡……”聲音又細又尖,聽著連自己都難為情。


    “你想騙我也沒用哦。看你這幾個月套近乎的護士和藥劑師,我已經完全清楚你喜歡的類型了。小鳥大夫比較喜歡瘦而高挑的,臉不要太可愛,而是比較成熟漂亮的類型對吧。說白了就是像真鶴事務長那樣的。”


    鴻之池咧嘴露出嘲諷的笑容。聽她提起我赴任伊始便對鷹央的姐姐天久真鶴一見鍾情的往事,我的臉頰便不由自主地抽動。


    “相馬護士給人的感覺和真鶴事務長很像呢。是不是正中大夫你的靶心啊?”


    鴻之池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側腹。她說的太對了,我無言以對。但旋即,她又搖了搖頭。


    “不過,你再怎麽瞄著若菜,估計也是沒戲了。上次和她去喝酒的時候,她說大夫你‘是個好人’。”


    “哎,你和相馬護士一塊兒吃飯了嗎?她還說我‘是個好人’!?”


    我急切地向前探出身子。“籲籲籲”鴻之池抓著我的肩膀,將我重新按回椅子上。


    “小鳥大夫,你聽好了。女人對於有意向的人,是不會說成‘好人’的。至少現在,若菜應該還沒有把你當作戀愛的對象看。”


    聽到她頗具說服力的解釋,我頹然垂下雙肩。或許的確是這樣。


    “哎,你別那麽失望嘛。小鳥大夫的名聲其實挺不錯的。溫柔善良,身材高大,長得也不賴,業務能力一流,而且玩不膩。”


    ……玩不膩?


    “那我為什麽到現在還沒對象啊?”


    “應該是因為你過分溫柔了吧?你很容易給人八麵玲瓏優柔寡斷的感覺。”


    鴻之池將食指抵在嘴唇上,視線投向虛空嘟囔著。她的話戳中了我多個要害,令我的心情進一步沉重。


    “哦對了,最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咱醫院裏有好多人以為你在和鷹央老師交往吧。”


    “散布這種謠言的不就是你嗎!”


    看到雙手在胸前啪地合十的鴻之池,我反射般吐槽。“哎嘿嘿”她輕輕一吐舌。


    “反正,我接下來幾年是沒指望了……”


    無力地呻吟著,我垂下了頭。鴻之池慌忙補充。


    “哎呀,我都說了你別那麽失望嘛。別人看到還以為是我在欺負你呢。”


    你明明就是在欺負我啊……


    “哦對了,過幾天要不要來參加聯誼?憑我的人脈,可以找來好多可愛的女孩子哦。”


    “求你了!”我猛地抬起頭。


    “嗚哇,這人是來真的……哎,反正就是搞一場聯誼會,也不算麻煩,但隻是去喝酒開心的哦。你可是已經有鷹央老師了。”


    “我都說了,我跟鷹央老師不是那種關係。”


    這回答不知已說過多少次了,我甚至有些疲憊。鴻之池哼哼哼地壓低聲音笑道。


    “你能說這種話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我早晚會化身愛的丘比特,用盡一切手段把二位湊成一對兒。哦,患者點滴快打完了,我去看一眼。小鳥大夫,我先走咯~”


    留下一句很不吉祥的台詞後,鴻之池快步離開了護士站。哎,每次和她聊天都要累死人……一邊輕輕揉著自己的肩膀,我一邊重新打起精神。跟鴻之池扯鹹淡渙散了我的心情,但接下來我還有重大的任務。站起身走出護士站,沿著空蕩蕩的走廊,我走向大山秋惠所在的病房。


    約兩個星期前,秋惠在自家暈倒,隨即被送往我院急救部。在進行胸腔插管排出其中積聚的空氣後,我們安排她入院。胸腔減壓後,她的呼吸狀態恢複正常,四天前已經拔掉了插管。自入院以來,她再沒有咯血,腹痛也在數日內自行消失,以目前的狀況看已經可以出院了。但,不論我們如何檢查,也仍未清楚造成她所有病症的原因。


    來到目的地的病房前,我低頭看了一樣左手腕上的手表。馬上就要到晚八點,麵會時間所剩無幾了。剛要敲門進去時,從裏麵走出一名穿著西裝的男子。他顯得溫和善良,衝我略一致意後離開了。目送他遠去後,我進入病房內。


    隔著床簾問候“晚上好”後,從裏麵很快傳來“請進”的回答。拉開簾子,看到躺在床上的秋惠緩緩轉過頭朝我看來。床頭桌上的熒光燈,將她的臉打上濃重的陰影。


    “謝謝您批準外出。剛才相馬護士給我講了外出時的注意事項。”


    秋惠的語調平靜而刻板。她明天將外出回到自家,與香織見麵,解開自己身上的詛咒。顯然是在住院期間,她找了機會聯係香織,決定了上述事宜。


    “剛才離開的那位先生……”


    “是我現在的戀人。”秋惠陰沉的臉色帶上了一絲柔和。


    “這樣啊。他看上去很溫柔呢。”


    “是的,沒錯。上次我說‘等我的身體好了再結婚’,他二話沒說答應了。自那以來,我肚子就沒疼過,也沒有咯血。”


    也就是說,一旦結婚被推到一邊,症狀就消失了。腦子裏浮現了“詛咒”一詞,我皺起麵孔。難道說,秋惠能夠依靠的,真的隻有那個靈媒師了嗎。


    “大夫您還在懷疑香織小姐,對吧。”


    許是看透了我的表情,秋惠有些悲傷地說道。


    “呃、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老實說,我……不希望您們跟著我一起來。”


    她的麵孔變得有些僵硬。鷹央同意秋惠外出的條件是,我和鷹央要全程陪同。秋惠辦理入院時,主診是在綜合診斷部,副診在呼吸循環內科,所以她的主治醫是綜合診斷部部長鷹央。一開始,秋惠不願我們陪同,但身為主治醫的鷹央無論如何不肯讓步。沒有主治醫的許可就不能離開醫院,最後秋惠隻得不情不願地同意。


    “我們擔心您可能還會出現其它奇怪的症狀。”


    “我明白的。但……我已經不願迷茫了。”秋惠的聲音像蚊子般細弱。


    “迷茫……嗎?”


    “是的。我其實也不是百分之百相信詛咒,現在心裏也還是不踏實,覺得是不是被香織小姐騙了,自己是不是要做很愚蠢的事情。可是……可是,我已經沒別的選擇了。”


    看著她閉上眼睛,眉間出現深深的皺紋,我無言以對。


    “如果能知道病因,接受正規的治療,肯定是最理想的。可不管怎麽檢查,都沒查出個明確的原因來。所以我隻能去拜托香織小姐,為了和他結婚成一家人,我沒有其它辦法了!”


    秋惠大叫著,似是要藉此消除心中的迷茫,但立刻又“不好意思吵到您了”地小聲道歉。她的模樣令我心痛。


    “……總之,希望您早日康複。”


    真是丟臉。身為醫生,我能對她說的卻隻有這句。向無力地微笑的秋惠道了一聲“晚安”後,我離開了病房,走向樓頂。登上樓梯,推開厚重的鐵門,夜晚的風撲麵而來。我整理了被吹亂的白大褂的衣襟,朝著位於鷹央的“家”後麵、作為自己辦公室的板房走去。


    不經意間,我瞥了一眼“家”,從窗戶隱約透出一絲光亮。眼下,鷹央恐怕正躺在沙發上看書吧。秋惠入院後的兩個星期內,鷹央幾乎沒有提起任何有關佐山香織的超能力或秋惠身體出現的病症的事。但,在鷹央手下學習了八個月的現在,我明白那並非意味著她對事件失去了興趣。正相反,她保持如此的沉默,是因為她全心全意投入到“謎題”中,隻在自己的大腦中思考而已。


    明天,鷹央究竟打算做什麽?她真的能將秋惠從“詛咒”中解放出來嗎?


    夜風拂過屋頂,將我的後頸吹得發涼。


    擰動鑰匙,秋惠打開了家門。星期六下午,我和鷹央陪同臨時外出的秋惠,回到了她的公寓。


    “請進……”


    “打擾了。”


    我們進入室內。房間內的氛圍與兩周前時相比別無二致。秋惠解釋是老家的母親來過一趟,簡單拾掇了以下。


    “那個靈媒師還沒來吧?”


    鷹央開心地說道。她肩膀上背著小巧的背包,不知道裏麵裝了什麽鬼東西……


    “是的,我跟她說了中午稍晚一點,應該馬上就到了。”


    “是嗎。你是打算今天在這兒讓她給你除咒,對吧?”


    “沒錯。那個……不好意思,天久大夫,可以的話請您不要再試探香織小姐了。我已經決定了要在她身上賭一把。”


    秋惠的語調不同以往地堅定。鷹央笑著點了點頭。


    “嗯,知道了。不過,其實我也有件事想找那個女的商量一下。在給你除咒之前,讓她聽聽我的情況也沒關係吧。”


    聞此,秋惠略皺起眉頭。這不奇怪,因為顯然地,鷹央的目的並非找香織商談,而是進一步試探。


    “……那您保證,您商量完了,就不再打擾我們了嗎?”


    “沒問題。”鷹央痛快地答應了。


    “老師,您是要找她商量什麽事?”


    我問道。鷹央縮起頭,難得一見地欲言又止。


    “其實……是和一個男的有關。”


    “男的!?”聽到超乎想象的單詞,我瞪大了雙眼。


    “那是指……類似情感谘詢那樣的嗎?”


    秋惠皺著眉問道。


    “情感谘詢啊。可以這麽說吧。”


    平素公開宣稱“我不要男生,我要可愛的妹紙!”的鷹央,竟然要谘詢和男人有關的情感問題?不顧張開嘴愣著的我,鷹央麵露羞赧地開始了講述。


    “我是在醫院附近認識他的。說來不好意思,我對他一見鍾情。對方已經是中年,但可愛得完全看不出年齡。可惜他有家室,我們很難見上一麵。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也搞不清楚自己內心的想法……”


    對方竟然是已婚的中年男子!?


    “我很期待她會給我怎樣的建議。”


    一邊是被衝擊得暈頭轉向的我,一邊是將背包放在客廳茶桌、毫不客氣地坐到沙發上的鷹央。秋惠同樣驚訝不語,但還是和上次一樣為我們泡了茶。三人一邊啜飲,一邊等待著香織。


    過了約二十分鍾,輕快的門鈴聲響了起來。秋惠立刻抬起頭,快步走向玄關。很快,“靈媒師”便出現在了客廳。


    “我要找你商量個事!”顧不上寒暄,鷹央從沙發上跳起來,跑到了香織跟前。


    “商、商量什麽?”麵對鷹央的勢頭,香織有些手足無措。


    “沒錯,我有些煩惱的事情。麻煩你像上次那樣,觸碰我的靈魂,告訴我怎麽做才好。你很擅長這種事,對吧?”


    “呃、嗯,這沒關係。您是有怎樣的煩惱呢?”


    “機會難得,你就來猜一猜我的煩惱吧。做得到嗎?”


    鷹央揚起嘴角。她果然是在試探香織。


    “這太過分了!香織小姐再如何……”


    “不,沒問題。我來試試看。”


    香織打斷了試圖鳴不平的秋惠,和兩星期前一樣,將右手遮在鷹央的額頭前,緩緩閉上了眼睛。數十秒後,她語調柔和地開了口。


    “您是……有情感上的煩惱吧。想找我商量的也是情感問題。對方……大概是年長的男性吧。臉看得不是太清楚……不過好像很幹練瀟灑,看上去不錯呢。而且,我也能感覺到您對他的傾慕。”


    聽到香織幾乎是分毫不差地猜出鷹央心中的煩惱,我倒吸了一口氣。


    “不過……您在迷茫。為什麽?……哦哦,原來他已經有家室了啊。您很想見他……但心裏明白,這樣做是不正確的。……這就是您的煩惱。”


    說到這兒,香織放下手,睜開眼睛,看向鷹央的雙眼。


    “其實您內心深處是知道自己該怎樣做的。首先請去見他一麵,充分地交流商談,確定對方的想法,這是第一步。”


    “充分地交流啊。……這,有點難辦。”鷹央垂下視線,無力地嘟囔。


    “不要氣餒,請拿出勇氣來。”


    在香織的鼓勵下,鷹央的手伸入牛仔褲的口袋裏。下一瞬,她猛地抬頭,從口袋中抽出一張照片,遞到香織的麵前。看到照片,後者瞪大了雙眼。


    “這就是我單相思的男的……”


    說到這兒,鷹央頓了一頓,咧嘴一笑,轉身將照片舉給我們看。


    “哎喲,瞧我說成什麽了。不是男的,而是‘公的’才對。”


    照片中是一隻眼睛圓溜溜的吉娃娃,正貪婪地垂涎三尺。鷹央湊到驚愕無語的香織跟前。


    “這是住在醫院旁邊的一戶人家養的,經常在庭院裏玩耍。它已經六歲了,算是中年,還有孩子,不過第一眼看上去簡直就像隻小狗一樣可愛,我很想與它交好。話說回來,你說你能觸碰我的靈魂,看到我的體驗,可為什麽誤會成我是暗戀著中年的人類男性呢?我可是對男人完全沒有興趣啊。”


    麵對鷹央的追問,香織的臉頰略微抽動。


    “好了,既然這個自稱的靈媒師閉嘴了,現在輪到我來表演一些超能力了。”


    “超能力?”


    我問道。鷹央朝我拋出令人尷尬的媚眼後,便在客廳茶桌上的背包裏翻找起來。她到底打算做什麽?


    “這叫探礦(dowsign)遊戲。”


    隻見她拿出了一個帶有天線的黑色長方體,乍一看去像是對講機。


    “老師,您那個是……”


    “少廢話,閉嘴看著。”


    鷹央唱歌般回答後,按下了長方體側麵的按鈕。瞬間,尖銳的嘯叫聲充斥了房間,我不由得捂上了耳朵。許是聲音刺耳,鷹央略皺著眉頭,將天線指向客廳的各個角落。隨著她轉動天線,聲音時而變大,時而變小。逐漸地,鷹央將天線對準客廳深處,一點點前進,嘯叫聲也隨之增大。


    “看來就是這兒了”鷹央嘟囔著,來到沙發前停下了腳步。嘯叫聲已經大到鼓膜發痛了。切斷儀器電源、停下聲音後,鷹央攀在沙發底部,咬緊牙關,大概是想要挪開沙發吧。然而,個頭嬌小的她再如何用力,沙發也是紋絲不動。


    “傻站著幹嘛呢,快點過來幫把手啊。”


    剛才不是你讓我“閉嘴看著”嗎。我一邊無聲地吐槽,一邊代替鷹央,抓住沙發向一邊移開。很快,“就是那個!”鷹央叫著,指向沙發下方的白色小物體。那是個再平常不過的電源插排,從一個電源接口擴展出數個以滿足配電需求的日用品。它的接口插在了牆上被沙發蓋住的插座上。


    “那東西怎麽了?不就是個普通的插排嗎?”


    “沒錯,它確實是插排,但一點也不‘普通’。對吧?”


    鷹央衝香織說道,後者表情僵硬,一言不發。將插頭從牆上拔出來後,鷹央又掏出瑞士軍刀,笨拙地開始拆解。


    “看這個。”


    花了不少時間拆開後,鷹央向我們展示插排的內部。除了必要的電氣回路外,裏麵裝有水瓶蓋大小的黑色圓柱體,圓柱體的中央覆蓋著編織網,像是一個話筒。


    “這是什麽?”我眯起眼睛,打量陌生的物品。


    “看了還不明白嗎?”


    “就是因為不明白所以才問您啊……”


    “怎麽看都是竊聽器啊。”


    “竊聽器!?”我不由得大叫。“為什麽會有竊聽器?”


    “我說你啊,能不能動動自己的腦袋。裏麵裝的都是豆腐腦嗎?顯然是那個女的裝在這兒的。”


    鷹央指向香織。後者的臉龐抽搐得更加厲害了。


    “她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趁著家主泡茶,把竊聽器裝在了沙發下麵。”


    “怎麽會……是香織小姐?為什麽……”秋惠喃喃道,愣愣地半張著嘴。


    “當然是騙你相信她是靈媒師了。她靠竊聽得到關於你的事情,然後假裝自己用了超能力讀取你的靈魂。加上過人的冷讀術,恐怕很容易讓人信以為真。”


    鷹央啪地豎起食指,像是節拍器一樣左右擺動。


    “天啊……”


    秋惠像是渾身抽去了力氣一般,軟綿綿地癱坐在地上。對她而言,香織曾經是解救她於詛咒中的救世主,然而救世主的狼皮正逐漸被扒下,露出騙子的真麵目。


    “……你有證據能證明那是我安裝的嗎?”


    香織的臉上勉強露出一絲僵硬的笑容。


    “不,沒有。包括你來之前聽到我們的對話,誤以為我在暗戀著中年男子,也算不上是直接證據。你是想說自己沒有安裝竊聽器,靠了超能力猜到我的心思嗎?”


    “如果是呢?”香織反問。


    “你的手法很漂亮。雖然不是靈媒師,但冷讀術的能力確實非常強。”


    鷹央靠近香織,抬頭看向她的麵孔。


    “看你業務這麽熟練,這次想必不是初犯吧。以前是不是在別的地方幹了好幾票啊?我跟警方關係還算不錯,要不要我給熟人打個電話,叫他過來?就算不能把你當場逮捕,應該也能請你去局裏坐坐喝杯茶吧。總之不會簡單收場就是了。”


    鷹央挑釁般哼了一聲。沉默了數秒後,香織呼地長舒了一口氣,舉起雙手。


    “好好好,是我輸了,我投降,請你不要報警。”


    她的語氣一改之前的沉穩,變得隨性而挑逗。


    “你承認自己是騙子了?”


    鷹央問道。香織演戲似地聳了聳肩。


    “騙子?不,我是如假包換的靈媒師。隻是這世上有些人嫉妒我的才能,故意誹謗中傷我罷了。”


    “你還是堅持說自己有超能力嗎?”鷹央皺起眉頭。


    “那當然了。本來我是可以改善秋惠小姐的病症的,可都怪你,計劃全泡湯了。”


    “你什麽意思?”


    鷹央訝異道。香織用食指揉了揉太陽穴。


    “在你多嘴之前,秋惠小姐是相信我的。在那個狀態下,隻要我說一句‘你的詛咒被我解開了’,她就算沒有徹底治愈,也會有明顯好轉。”


    “原來如此,是安慰劑(cebo)效應啊。”


    安慰劑效應,又稱偽藥效應。哪怕是不包含任何有效成分的假藥,隻要患者相信它是真藥而服用,便會在一定程度上改善症狀的效果。人的身體與精神狀態密切相關,精神上受到壓力會導致血壓增高、糖代謝異常、胃潰瘍、免疫力下降等等多種症狀。秋惠的病情除了咯血以外,腹痛很有可能是精神壓力引起功能性腸胃炎所致。在她全心全意相信香織的情況下,隻要後者說一聲“你已經好了”,病症便極有可能大幅緩解。


    “不,那就是我的超能力。但為了使用這個能力,我必須要讓對方全心全意地相信我。很遺憾,因為你,秋惠小姐對我產生了懷疑,我的能力已經治不好她的病了。”


    低頭看著癱坐在地板上的秋惠,香織十分做作地歎了口氣。


    “要不是你多此一舉,秋惠小姐的病症會改善,我會得到相應的報酬,這是雙贏的結局。可都怪你,秋惠小姐還會繼續痛苦下去。你滿意了嗎?還是說,你能治好她的病?”


    “我的專業是診斷學,對治療懂的不多。”


    聽到鷹央的回答,香織無奈似地搖了搖頭。但,鷹央立刻挺起胸膛,接著說道。


    “不過,你可不要把診斷學看扁了。隻要有必要的數據,憑借我的知識和才智,任何謎題都可以解開。和你的冷讀術比起來,我的診斷更能洞察患者的真實情況。”


    “……我說過了我的不是什麽冷讀術。還有,既然你的‘診斷’這麽厲害,為什麽到現在都沒有治好秋惠小姐的病?”許是被傷到了自尊心,香織的目光變得銳利。


    “她對你堅信不疑的情況下,就算我給出了正確的診斷結果,她也有可能相信你的話語而拒絕治療。所以,我一直在等這個機會,揭穿你的騙局,揭露你真正的麵目。”


    說完,鷹央向右轉身,來到坐著的秋惠麵前,盯著她的麵孔。


    “你的症狀隻出現在你和男友提到結婚之後。你曾經在經期服用鎮痛藥,但現在沒有在服藥。而且,你希望結婚之後盡早生子。對吧?”


    “啊、呃……”


    “對不對?”


    麵對鷹央突然而來的語速極快的提問,秋惠一時張口結舌。鷹央不管不顧,進一步湊近。


    “呃,對,是這樣的。”


    “很好,那麽回答就簡單了……”


    鷹央吊胃口般頓了一拍,方才開口。


    “你服用的鎮痛藥,是低劑量的避孕藥,對不對?”


    低劑量避孕藥?我不明就裏,兀自陷入混亂。鷹央繼續說道。


    “服用低劑量的避孕藥,就不會出現月經。通常它用於避孕,但對於痛經嚴重、服用消炎鎮痛類藥物也不見效果的患者,也可以處方開具此藥,直接阻斷月經。”


    “是、是的,我確實吃了避孕藥。”秋惠猶猶豫豫地點了頭。


    “你在服用避孕藥,但在相了親、奔著結婚開始交往後,或者在接到求婚後,你就停止了服用,因為你希望結婚後盡早生子。”


    “是、是的。可您怎麽……?”


    秋惠半張著嘴,愣愣地回答。鷹央接連爆出事實的樣子,讓人聯想起兩個星期前猜中我和鷹央身份的香織。


    “這你先別管。你認為是詛咒導致的症狀,通常出現在經期或經期前後,對不對?”


    聽著鷹央宛如審訊的語氣,秋惠麵露些微的膽怯,但還是“沒錯……是這樣的”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辦了。你肚子疼是痛經。”


    聽到解答,我不解地歪頭。痛經?這不對吧?她不是……


    “不是!那肯定不是什麽痛經!確實是有點像,不過疼的地方不是下腹是側腹,差得太多了!而且不光是疼,我還咯血,還有什麽氣胸……”


    秋惠喊出了我心中的疑問。隻見鷹央舉起左手,豎起了食指。


    “那是子宮內膜症。”


    “子宮……內膜症?”秋惠遲疑地重複她聽來陌生的單詞。


    “沒錯,子宮內膜症。它是構成子宮內膜的組織遊離到子宮內壁以外的地方生長而造成的疾病。特別地,如果是生長在子宮或卵巢以外的地方,就被稱為‘子宮內膜異位症’。但,不論長在哪兒,它終究還是子宮內膜組織,會不斷繁殖,在經期脫落,產生類似於痛經的疼痛。”


    “啊!”聽了鷹央的說明,我不由得叫出了聲。如果說腹痛是子宮內膜異位症的症狀,那麽氣胸和咯血也……


    “你才明白嗎。”


    鷹央衝我瞟了一眼,很是做作地歎了口氣。


    “沒錯,是月經性氣胸。如果子宮內膜組織附著在橫膈膜或肺的表麵生長,到了經期,組織脫落時,就會在相應的表麵產生空穴,空氣從中泄露,導致氣胸,常伴隨有咯血。有些時候,附著的位置通過影像學檢查很難發現,尤其是生長在腹膜、胸膜或肺等地方,你的情況正好符合。”


    秋惠半張著嘴,愣愣地聽著。鷹央迎向她的目光。


    “子宮內膜症和月經性氣胸的一種治療方法,就是服用低劑量避孕藥的激素治療,通過停止月經本身來避免症狀出現。你本來就有劇烈的痛經,碰巧服用避孕藥來解消了症狀。但遇到準備結婚的男性之後,你就停止服用藥物,結果痛經複現,你卻誤以為這是曾經去世的戀人在阻撓你結婚。你身上出現的症狀不是‘詛咒’,而是可以治療的‘疾病’。”


    “可以……治療嗎?”聞此,秋惠睜大了眼睛。


    “當然。可以通過外科手術剝離子宮內膜組織來徹底根治,也可以用你碰巧服用的避孕藥來維持。你既然希望生孩子,還是做個手術比較好。等回到醫院,我給你開外科和婦科的轉診單,你去和他們討論具體的治療方案吧。”


    等到鷹央說完,秋惠依舊愣在原地,像是沒有聽到鷹央的話一樣。大概是詛咒的真相太過輕易地被揭開,大腦一時沒能完全理解吧。


    “哦?一不留神,就讓她溜了啊。”


    鷹央看向我的身後。轉頭一看,隻見方才站在那兒的香織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蹤影。下一瞬,傳來大門輕輕關閉的聲音。應該是趁著鷹央說明詛咒的真相、我和秋惠集中注意力的時候逃到了玄關。剛要衝出去追捕,但立刻放棄了。香織沒有騙到錢,追上了也沒用。


    重新轉過身來,隻見秋惠兩眼噙著淚,搖搖晃晃地走到牆上的軟木板前,伸手輕撫貼在上麵的一張發舊的照片,斷斷續續地嗚咽。


    “對不起,我竟然懷疑你……真的對不起……”


    “你已經足夠痛苦了,他的在天之靈應該也原諒你了吧。不要再糾結於過去,大膽迎接屬於你的未來吧。”


    聽著鷹央的話,秋惠緩緩點頭,一行熱淚沿著她的臉頰滑落。


    ※


    “聽說秋惠小姐的手術很成功呢。”


    眺望著電子病曆的畫麵,我向坐在房間深處的鷹央說道。距離開診還有十五分鍾,坐在綜合診斷部的門診室裏,我將今天預定接診患者的轉診單調出來放到屏幕上。


    約兩個星期前,秋惠被鷹央診斷為子宮內膜異位症,接受了腹腔內和肺表麵子宮內膜組織的移除手術。手術順利完成,再過幾天她就可以出院了。


    “昨天我去她的病房查看,她說等出院了就準備和現在的男朋友結婚。她非常感謝您,還說出院前要來向您道謝呢。”


    我看著畫麵繼續說道,卻遲遲沒有聽到回答。不解地回頭看去,隻見鷹央抱著膝蓋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成一條細縫,盯著手邊的東西看。我的大腦中立刻響起警報——她顯現出這種態度,通常意味著她的心情非常不好。


    “嗯?幹嘛?”過了一會兒,鷹央才抬起頭,惡狠狠地朝我瞪來。


    “啊不,沒什麽……。那個,您在看什麽?”


    “……信。今天早上,有封寫給我的信被送到了醫院前台。”


    她將手中的紙放到桌上。


    “信?是誰寫的?”我拿起桌上的信紙。看到紙上文字的瞬間,我不由得皺起眉頭。


    “前略 沒想到您的心上人還愛花心呢 現在正為我神魂顛倒 祝好”


    寥寥數行字的下麵,是用流暢的運筆簽署的“佐山香織”。


    “這是那個騙子寫給您的?這個‘心上人’指的是什麽?”


    我問道。鷹央嘟著嘴,從白大褂的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賭氣似地塞給了我。我盯著照片,眨了眨眼,不由得撲哧一笑。


    “看來她還是有一手的嘛。”


    鷹央不滿地“哼”了一聲,扭過頭去。照片上是抱著一隻吉娃娃的香織,正與大概是狗主人的中年女性站在一起。吉娃娃很是開心地舔舐著香織的臉龐。這隻狗我依稀記得,正是鷹央找香織“戀愛谘詢”的那隻吉娃娃。


    “花心的家夥,我可不喜歡。”


    鷹央尖著櫻色的嘴唇,將厚厚的外文醫學書放在膝蓋上,打開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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