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開始下雨了。


    很強,很強的雨。那無機質的雨仿佛要抹去一切,將架見崎沉入雨聲,將血和呼吸都衝刷幹淨。


    隔著餐廳的窗戶,香屋步聽著雨聲。是port和平穩之國交界處的餐廳。


    在鋪著白色桌布的大桌前就坐的,除了香屋外隻有兩個人。


    對麵,是代表port的尤裏。身旁,是莉莉的代理者toma。老實說香屋真不想坐在這個位置,交給秋穗之類的人自己逃走也行吧,但猶豫再三,他還是決定親自結束這場戰爭。


    尤裏是個體格健壯的男人,一頭金發近似於白色。他全身布滿肌肉,眼神帶著理性,讓人感覺不到惡意。高鼻梁長得筆挺,嘴角優雅地露出微笑。他的肉體很理想,如果要造出最完美的男性人體就會是這樣吧。所以,香屋感到無趣,連大衛像都比他多幾分人味。


    尤裏那個完美的形象現在有點垮,下巴上貼著白紗布。他輕輕摸著那兒,開口說:


    “我輸了呀,徹底輸了。如果不介意,這之後讓我為你們的勝利幹一杯。”


    香屋一如既往在緊張,雖然這算不上原因,但他沒配合尤裏的閑聊。為了能盡快起身離開,他直奔主題。


    “現在,月生先生在電影俱樂部手裏。”


    和kido一起跑到電影俱樂部後,月生就昏了過去。


    電影院有名成員有療傷的能力,但還不夠。那個人的點數太低,無法讓失去的血和體力也恢複。月生隻是勉強保住了命,還沒恢複意識,呼吸微弱。在架見崎——至少在電影俱樂部沒有輸血的設備。


    尤裏輕輕點頭,說道:


    “那,開始最後一個回合吧。”


    port和平穩聯手進攻月生的最後一回合。香屋用指甲敲了敲桌子。


    “就在這兒,在這張桌子上解決吧。”


    “你來解決?”


    “是你來。隻要port點頭,一切都會結束。”


    “你是讓我們收手?隻因為我一個人被打敗?”


    尤裏這句話似乎出自本心,他毫不在意地接受了身為port會長的自己的敗北。這想法的確是一個正確答案。月生已經不能再戰,保護他的電影俱樂部又很弱。而port仍然是架見崎的王者,隻要重整旗鼓,想解決月生並不難。


    香屋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眼睛。


    “點數會給你們。我這邊想要的是徹底了結這次戰鬥。當然,電影院的人闖進port的事也請不要追究。”


    “如果我沒記錯,我應該是被平穩的匕首君捅了吧。”


    toma輕輕歪頭納悶。


    “有什麽問題嗎?先背叛的是你們吧,想獨吞月生先生的點數。我派nick過去是想問個明白,結果被你們攻擊了。”


    “有這回事?”


    “有啊。nick單純是在port的公園打開無害的護盾,直到你們那兒的tallyho拔出刀來。”


    “我們兩邊的認識好像不太一樣啊。”


    “戰場不就是這麽回事嗎,各自不講道理地主張自己正確。”


    嗬,尤裏吐出一口氣,像是在笑。


    朝port的會長捅刀子這個事實應該沒那麽容易被放過。香屋本以為是這樣,但尤裏本身好像沒太放在心上。他回到主題。


    “算了,行吧。和平穩的協定對port也有好處。讓我們和平穩,還有電影院之間的戰鬥不留遺恨地結束,你們要的是這個對吧?”


    香屋輕輕點頭,然後補充說:


    “然後,還有一點。請為電影俱樂部的會長,還有你們那兒的ido先生準備安全的見麵場所。”


    “這條件真奇怪,見麵?”


    “電影院會說服月生先生,讓他拿出點數,那多少要點報酬也很正常吧。”


    “能有多少點數?”


    “port和平穩各三十萬。”


    月生的點數原本是七十萬出頭,這次的戰鬥中擊敗了兩個port的強者,點數進一步增加,但離八十萬還差一點。聽說差不多七十八萬。


    假設就按八十萬來算,打倒月生也會減半變成四十萬,後麵應該會按契約和平穩四六分成,port能拿到的隻有十六萬。三十萬幾乎是兩倍。如果隻看數字,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然而尤裏沒有輕易點頭。


    “要是我說不同意呢?”


    這次是toma回答。


    “那我們就全收下了。您知道我的能力吧?”


    toma擁有壓倒性的治愈能力,恐怕能輕鬆讓月生再生。


    香屋跟著說:


    “如果這次談判破裂,電影院就逃進平穩,當然還帶上月生先生。port的確比平穩更強,但你們贏得了平穩和月生先生的聯軍嗎?”


    怎麽可能贏。除非port手裏有天大的王牌。


    但尤裏仍遊刃有餘。


    “哎,可以說是五五開吧。”


    真的?恐怕是騙人,但香屋不敢肯定。毫無根據地否定對方的發言也沒有意義。


    “就算是那樣,port應該沒必要去挑起有五成把握的戰爭。”


    如果按正常的發展,架見崎的勝者將會是port,他們沒必要故意引起風波。指望靠五成的可能性獲勝,是弱者才會做的選擇。


    “三十萬有點便宜啊,要是我們打敗了月生,差不多能有四十萬。”


    “不,還有和平穩的契約書。”


    “那種東西,我和她都沒打算遵守啊。”


    被尤裏不帶惡意的視線看著,toma苦笑道:


    “嗯,確實有漏洞。”


    既然有漏洞就事先補上啊,雖然想這麽說,但的確在香屋聽說的範圍之內,也能想到無視那份契約書的辦法。


    “所以按四十萬成交吧。”


    聞此,香屋苦笑了。


    “明明就連有權獲得六成的平穩,也接受三十萬這個數字了?”


    當然,香屋已經事先和toma說好了。將月生手裏的七十八萬p給port和平穩各分三十萬,總計六十萬。剩下十八萬p繼續留給月生。


    尤裏盯著toma。


    “怎麽回事?你有什麽理由顧慮電影院嗎?”


    他問的這話在預想之內。


    現在這個情況,尤裏會拉攏toma。port和平穩之國聯手,這一構圖的確成立。藏住月生的電影俱樂部終究屬於弱小,一旦尤裏和toma合夥,什麽都會被搶走。


    香屋加快語速說:


    “如果你不同意,我們立刻把月生先生交給平穩。在這個條件下,平穩沒理由選擇port。”


    對平穩來說,想達到利益最大化要把月生的八十萬p全拿到手,而port要想避免這一點,隻能讚成香屋的方案。另一方麵,平穩也做不到太過分,如果隨隨便便背叛電影院,就會反過來出現port得到月生全額點數的危險。


    對port是靠平穩,對平穩又要靠port,狐假虎威來找到雙方的妥協點,便是香屋的目的。但。


    “確實各三十萬我也有點不滿意,不是嫌得到的點數少,而是給月生先生留十八萬太可怕了。感覺香屋手裏力量太大。”


    toma。這貨要變卦。


    “這和說好的不一樣。”


    “我想法變了喔,沒辦法的吧。”


    toma笑著看向香屋,眼神完全是個喜歡欺負人的孩子。所以我才不喜歡受歡迎的家夥,他們從來不怕自己被討厭。


    香屋歎了口氣。


    “我勉強再退一步,拿出七十萬,不能再多了。那樣我也沒法說服電影院。”


    “要是在這兒談判破裂,會怎麽樣?”


    “就去找類人猿之類的聯手。”


    雖然沒和類人猿談過,不知道結果會怎麽樣,但如果帶上月生這個禮物,恐怕能讓他背叛port。


    toma把身體靠在椅子靠背上,兩手插兜。


    “port四十萬,我們三十萬。按這樣也可以,對我來說沒關係。不過我姑且是站在代表平穩的立場,還想再糾纏一下。”


    尤裏點點頭。


    “我懂,站在最上頭就是不自由。所以呢?”


    “這次也用這個可以嗎?”


    她把右手拿出口袋,指尖捏著一枚硬幣。


    “可以檢查一下嗎?”


    “請隨便看。”


    尤裏接過toma遞出的硬幣,翻了一麵說:


    “你賭哪一麵?”


    “那就正麵。”


    “哦,那——”


    尤裏把硬幣背麵朝上放在桌子上,發出輕快的聲音。


    “算我贏可以吧?”


    嗬,toma出聲笑了。


    “就算出千,你至少好好演一下啊。”


    “不好意思了,這個我沒準備,剛才已經是最大程度為你著想。”


    “著想。”


    “與其說因為對方公會的實力不得已接受了條件,不如說拋硬幣輸了更好聽對吧?你回去報告說這是公平比試的結果就行了。”


    “讓我引以為傲的就是在架見崎從來沒輸過。”


    “我也一樣。直到今天輸給你們。”


    尤裏“咚”地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胸口。


    “這兒——準確說是背麵被匕首捅了,那個可真疼。要是沒有治愈能力者在場,說不定我當時就沒命了。”


    toma語氣輕鬆地回答:


    “那真是辛苦了,一定要保重身體啊。”


    “我的一敗,換不來你的一敗嗎?”


    一時間,toma一言不發開始思考。


    香屋心裏歎著氣,望著兩人的交流。被他們扔在一邊了,沒有插嘴的餘地。不過嘛,這也沒辦法。


    論實力當然port排第一,其次是平穩,電影院根本排不上號。四十萬對三十萬對八萬,這比例還不賴。電影院不僅讓port不再追究自己參戰,還能得到相當於那個龐大組織所得點數的五分之一。


    “好吧,今天我輸給你。”


    toma輕聲說道,一場戰鬥就此了結。


    *


    從餐廳回去的路,香屋讓toma送他。


    大顆雨點打在前窗玻璃上,濺起白色水花又被雨刷器撥開。香屋側眼瞄了瞄一臉淡然握著方向盤的toma。


    “你什麽時候學會開車了?”


    “來這邊之後。”


    “你學什麽都這麽快啊。”


    “隻限自動擋啦,之後想練練手動擋。”


    “這年頭還有自動擋的車嗎?”


    “有啊,比如輕型卡車。”


    感覺toma和卡車不搭,但說不定意外地適合她。她戴牛仔帽的樣子明顯別扭,但看習慣以後也覺得還不錯。


    戰鬥結束了,現在沒什麽特別該和toma說的。對她不用勉強拿閑聊填補對話的空白。


    不過香屋還是問出自己在意的事。


    “你也在尋找第零類的假象嗎?”


    toma挺直後背繼續看著前窗玻璃的前方,頭也不轉地輕聲笑了。


    “你知道那個詞的意思了?”


    “基本上。”


    “那就能想到吧——為什麽,非要活下去?”


    這是兩人深愛的動畫,《water與biscuit的冒險》中反複被人提起的問題。香屋說出男主角對這個問題不變的回答:


    “連這都還不知道,怎麽能死。”


    toma點頭。


    “那麽我就要尋找啊。”


    “不對吧。”


    香屋縮起下巴低頭,總覺得沒由來地難過。


    “water從沒說過要尋找活著的意義。每次說出那句話,他總是顯得很痛苦。”


    所以,事情不是這樣。活著的理由變成需要解答的問題,這種事本身water應該是討厭的。


    “更輕鬆地接受不好嗎?活著是幸福,死了是不幸。這種事為什麽需要理由。理所當然地相信它不好嗎?”


    toma沉默了許久。


    兩人之間隻能聽到雨聲,還有雨刷器反複撥開雨水的聲音。


    終於,她小聲引用那部動畫的台詞:


    “如果切實的愛真的存在,就不會有人詢問它的由來吧。”


    第十七集,《十字架的夜曲》。在那個故事中,負傷的water逃到一名身懷暗淡過去的修道士身邊。


    香屋點點頭,說出那句台詞的後續。


    “在這個世界上,不需要證明的東西也是存在的。”


    但toma的語氣依然寂寞。


    “我們的理解不一樣呢。在我看來,water也在不斷尋找活著的意義,無論怎麽都找不到。”


    香屋輕輕搖頭,但沒有再開口。


    ——對作品的愛,每個人各不相同。


    她有她的water,我有我的water。這不可以否定。但。


    香屋和toma,在根本的地方合不來。


    2


    月生在雨聲中睜開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反正是在床上。他想用力起身,結果沒能成功。身體莫名覺得冷。


    “不要動。”


    他聽到聲音,光是轉過臉去就相當勞累。一名戴眼鏡的小個子少女站在旁邊,那名少女說:


    “傷口用能力治療過,但流走的血還沒回來,我沒有專業的醫療知識,但情況恐怕相當危險。香屋很快就會帶治愈能力更強的人過來,在那之前不要動。”


    月生好不容易才問出話來。


    “這裏是哪兒?”


    “電影院。電影俱樂部的。不用擔心,這兒隻有心軟的人,不會對垂死的人下手。”


    電影俱樂部,月生聽說過,是哪個香屋步所屬的公會。他吐出一口氣,再次向全身用力。這次胳膊動了。他手抓床單爬起上半身。


    緊接著,“啪嘰”一聲,額頭被拍了。


    “不是告訴你別動了嗎。難道你是不聽人說話的那種人?”


    月生的意識仍然渾濁。


    但他逐漸回憶起情況——我不能待在這裏。


    “port,要過來。那個組織”


    話說到一半就斷了。但要抓緊時間,port不會對失手放過的獵物置之不理吧。電影俱樂部很弱小,如果藏起月生,轉眼間就會被那個龐大的組織踏平。所以,不能待在這裏。


    本想這麽說,可嘴不聽使喚。感覺就像打瞌睡,意識就快毫無阻礙地溜出身體。月生好不容易才忍住。


    他的話明顯不夠清楚,但眼鏡少女似乎準確理解了月生的意思。她輕輕歎了口氣,答道:


    “重傷員請不要考慮自己身體以外的事情。香屋去找port交涉,差不多該結束了吧。如果失敗那是他的不好。”


    與其說是被說服,不如說是沒了力氣,月生再次倒在床上。他感覺到少女用柔和的動作重新蓋上了被子。


    “話雖如此,還是要顧及port的臉麵,而且又不能無視平穩。所以你的點數應該有大半會被分給那兩個組織。如果說什麽都不願意的話就隨便你怎麽辦,但終端由電影院保管著,就算離開這裏也隻會用不了能力白白送死。如果不想給我們添麻煩,請老實把點數交出來。”


    腦子裏麵好疼。月生按住自己的額頭,期待能緩解痛覺。——點數。失去點數倒沒什麽,但將巨額點數交給port和平穩時,不會打破架見崎的平衡嗎?


    月生帶著如今難說算是理性的意識問:


    “運營者呢?”


    “運營者?”


    “那邊什麽也沒說嗎?”


    “不至於他們插嘴吧,單純是點數按架見崎的規則發生變動而已。”


    不對。月生所持的點數中,有大半不是“八月的架見崎”的東西。但既然他們什麽都沒說,就說明這也在他們的接受範圍。


    正當他沉思時,眼鏡少女換了個話題。


    “對了,月生先生,要不要加入電影俱樂部?”


    在架見崎擁有最多點數的月生,至今受到過多次勸誘。但不知為什麽,被邀請加入那個少年——香屋步的公會,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我還有價值嗎?”


    “價值。”


    “點數都沒了。”


    “當然有了。你又不是全靠點數拚起來的。”


    “可是,贏不了。無論port還是平穩。”


    “和他們打是要幹什麽啊。”


    少女一臉無語。


    但現在的架見崎是port和平穩之國交戰的舞台。如果沒有對抗那兩個組織的可能,要戰鬥力還有什麽意義?變強隻會被他們優先盯上。


    “有不戰鬥的辦法嗎?”


    “香屋不可能無緣無故去給強大的對手找麻煩吧。”


    “但是。”


    “其他的事情等身體恢複再考慮吧,不管怎麽說香屋想得到你,不是點數,而是你本身。”


    香屋步。他有什麽目的?


    月生認識香屋是在兩個循環前。那個時候,他說想讓port和平穩之國的戰鬥以平局收場。然後,結果的確如他所說。


    從那時起,月生就多少有疑問。


    想要讓兩大組織的戰鬥以平局告終,是為了爭取時間吧。但爭取時間有什麽用?到底經過多少個循環,電影俱樂部才能追上port或是平穩?無法想象。從現實角度考慮,架見崎這個遊戲的勝者肯定是port和平穩之一。


    月生一邊與類似強烈睡意的疲勞搏鬥,一邊問:


    “他打算怎麽戰鬥呢?”


    少女用依然淡然的語氣回答:


    “打算不戰鬥啊,他總是這樣。”


    不戰鬥。月生在心裏重複那句話。


    “在架見崎,不戰鬥還想活下去是極其困難的。”


    “在戰鬥中活下去也很困難吧。”


    “確實。”


    “或許,他不擅長活著。”


    這時,月生用朦朧的視線抬頭朝少女看去。她正有些悲傷地微笑著。指尖輕推並沒有歪的眼鏡,或許是想擋住自己的表情。少女繼續說:


    “我也不知道,也不想自認為知道,但在旁邊看著他就隱約覺得是這樣。香屋步這個生物肯定在根本上存在破綻,從出生起就不知道生命這個東西的價值,也不想去了解。”


    她所說的內容,和月生對香屋步的印象完全相反。


    在他看來,那個少年永遠忠實於生存。在這麽容易死的架見崎,唯獨他擁有不被影響的價值觀。


    盡管心中浮現疑問,月生還是默默聽著少女的話。


    少女說:


    “所以,他隻能認真地活著了。”


    *


    秋穗栞不是很明白,自己為什麽說起了那種話。


    這次的戰鬥對她來說很輕鬆,因為香屋步就在旁邊。大多數事情都交給他,自己隻需要簡單幫點忙。


    大概是有了冷靜考慮的時間,她多少知道了香屋的打算。為什麽他想得到月生。以前,被平穩之國抓住的時候,為什麽他說目的之一是“讓莉莉記住自己的名字”。更根本的問題,是他的能力——被命名為“q&a”的那個能力的真正意義。一切都連在一起,讓她想到了香屋在這個架見崎追求的目標。


    ——如果我的想象猜對了。


    那香屋步果然不正常。


    因為在實際體驗架見崎之前,他隻靠那三個提線木偶提供的僅有的一點情報,就準確獲得了契合目的的能力。異常的不是那個能力,而是哪怕唐突地被卷入架見崎這種荒唐的遊戲,他的思考仍沒有一絲動搖。


    這讓秋穗莫名悲傷,然後她笑了。


    water說過,活下去。有人問道,為了什麽?於是water回答:連這都還不知道,怎麽能死。


    為什麽,香屋步會隻優先生存呢?


    為什麽,他不像toma那樣,想找到自己活著的意義呢?


    在以前——剛和他相遇的時候,秋穗就漠然地產生了這個疑問。雖然沒想特地找到答案,但她有感覺,這個問題一定和香屋步這個少年的本質有關聯。


    在兩年前,她找到了類似答案的東西。


    toma——冬間美咲被香屋描述為從世界“消失了”的那一天。


    秋穗繼續說著,仿佛麵對牆壁低喃,仿佛聽著那聲音的回響。


    “他從一開始就放棄了,根本不相信能找到活著的具體意義。”


    所以,他不會尋找活著的意義,而是將活著本身作為目的,將其看成已經走到盡頭的終點。


    他不斷重複說,不要找什麽意義,反正找不到答案。


    月生躺在床上,用那雙似乎什麽也看不到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這邊。


    這是什麽意思?他用沙啞的聲音輕聲問道。


    盡管覺得無法解釋,秋穗還是回答:


    “因為,他隻能認真吧?畢竟是被強迫做不擅長的事情。”


    我們時常在呼吸,但不會特地在意,無論是無意識中,還是睡著的時候都能呼吸,所以不知道呼吸的價值。但,如果有種生物非常不擅長呼吸。吸氣,吐氣,就連這樣簡單的行為也要集中精神小心翼翼地重複,否則就會死,那麽那種生物對呼吸這件事應該會更拚命,也應該不會忘記能正常呼吸的價值。


    同樣,香屋步這個生物,難道不是不擅長活著嗎?


    他可是從小就是“water與biscuit的冒險”的忠實粉絲。小學二年級,從第一次遇到的時候起就是這樣。那部動畫有點難懂,也無益於精神宣泄,隻是反複告訴人們活下去。會熱衷於這種作品的小學二年級學生,到底有怎樣的價值觀?


    秋穗自身也是那部動畫的粉絲。


    但她覺得比起那部作品傳達的信息,吸引自己的是是其中成熟、不裝模作樣地俯視孩子的風格。比如帥氣的台詞,比如晦澀又合理的劇情發展。那隻不過是想踮腳的小孩子老實地踮起腳尖,明明什麽都不懂卻自以為懂了。


    而香屋還有toma不一樣。


    那兩個人從一開始就忠實地迷上了更本質的部分。也就是說,對生存的意義變得稀薄的世界找不到像樣的理由反駁,隻是一心重複讓人活下去,是這個柔弱的主題吸引了他們。


    那是不是因為,香屋和toma抱著相同的煩惱呢?


    toma的理由還容易想象,因為有緣故讓她不得不思考自己的生命,以及活著的意義。《water與biscuit的冒險》符合她的心境很自然。


    但香屋並不是這樣。到底是什麽理由讓他被那部動畫吸引?那部動畫填補了他心中怎樣的空白?


    這個問題,秋穗沒有勇氣直接問香屋。


    但對於那個語言,態度,行動以及所有的一切都極端傾向自己的生存,因此讓內側的濃鬱陰影若隱若現的少年,秋穗離不開視線。


    “香屋步是不擅長活著的怪物。”


    就算在秋穗看來也是這樣。想必,比起其他所有人,最理解香屋步怪物的一麵的人,便是秋穗自身。不是因為他腦子聰明,不是因為創意豐富,也不是因為謹慎到病態,他的精神在本質上的構造像是怪物,到達了人類的知識所不及的某種領域。


    雨還在下。


    外麵傳來車子發動機的聲音,夾雜在雨中顯得微弱。


    秋穗走近窗戶,低頭朝前麵的大街看去。在夜晚的入口、連夕陽的光都被厚重雲層擋住的架見崎街道被一對光線劃破。從車上下來的先是香屋,接著是toma。


    “人不可以成為怪物。”


    她聽到月生夢話般的低喃。


    3


    在月生戰中勝利的是平穩之國。


    在紫看來,是這樣的。


    最後談好的結果好像是port從月生的點數中拿四十萬,平穩之國拿三十萬。但port失去了兩個集中點數參戰的人員,其損失大約十五萬,折合來算幾乎沒有出現損失的平穩之國獲利更大。


    “這次是完勝啊。”


    紫出聲說。


    這裏是平穩之國,公會本部的根據地——教會的一間屋子,現在用作water的個人房間。她躺在給來客用的沙發上,一隻胳膊耷拉到地上,繼續看著天花板,提不起勁地說:


    “又不是重在勝敗的戰鬥。”


    “但現在不會再有人對你有意見了吧?”


    至少,在表麵上。water幾乎沒讓平穩之國出現損失,就把那個月生逼到絕境拿到三十萬點數,對port則是拉近了約五萬點數的差距。她毫無敗筆的戰績上又寫下了新的光輝一頁。


    ——如果是water,搞不好連port都能贏呢。


    還有這種聲音傳到耳邊。


    平穩之國在架見崎是第二大組織,但至今為止port果然還是擁有壓倒性力量的第一位,麵對他們沒有勝算,也沒法打。這一點恐怕平穩的人員感受最深,無論嘴上說得再怎麽英勇,他們還是自覺唯獨port不能招惹。


    但如今,已經是未知。


    因為這裏有water。


    把她看作英雄的聲音很大,而且越來越大。現在組織內仍有人敵視她,但那部分勢力著實在不斷萎縮。懂得計算得失的人早已舍棄了實質支配者還是simon時的那一套體製,平穩之國正急速向water的組織轉變。


    她從沙發上朝這邊看過來。


    “不管怎麽說,這樣就不會有人再反對你率領部隊了。”


    “是吧,隻要你保證支持我。”


    “騙人的,其實唯獨有一個人反對。”


    “莉莉?”


    “不,是你。”


    非要說的話,water的眼神算是寂寞,總覺得還有一點煩躁。


    “現在知道,銀緣先生還活著。而且你們隻要和kido先生聯手,就連對手是port也能抗衡,這點也得到了證明。雖說是有特殊條件限製的戰場,那場戰鬥還是打得很漂亮。”


    “所以呢?”


    “如果我是你,就會和nick一起離開這個組織,兌現諾言,在剛好十個循環時回到電影俱樂部。”


    為了笑出來,紫吐出一口氣。


    總覺得water寂寞煩躁的眼瞳太孩子氣了,簡直就和她的肉體一致,仍然像個不到十五歲的少女。


    “估計nick想願意回電影俱樂部。他太頑固所以不會輕易承認吧,但因為銀緣先生的事情,要說服他已經不難了。”


    “而且,你自己也是。”


    “是的,老實說,電影俱樂部是個舒適的公會。如果待在那裏,我大概會帶著某種滿足感死去。”


    那像是夢,又像是希望,類似於愛或是家人一類安逸的東西,除了電影院外哪裏都找不到。


    “所以,我不能回到那裏。”


    紫是專門防守的強化士,懂得如何抵住戰線,始終作為防守線在戰場上站穩,那也是拒絕安逸的方法。無論在絕望中放棄一切倒下,還是在希望中帶著滿足感倒下,在紫的戰鬥中都同樣是失敗。


    “你好堅強啊。”


    “是嗎。感覺我隻是習慣了固執己見。”


    “那,就和說好的一樣。”


    “好,我已經決定成為你的公會的一員。”


    那不是平穩之國,而是water的公會。偶爾,她會開玩笑似地把它稱作“世界和平創造部”,規則上並不存在。紫受到她的邀請,接受一個承諾,並決定加入那個公會。承諾的內容是如果在water的公會戰鬥到最後,就能得到一件獎品。


    ——任何一件想要的東西。


    真的是任何東西,能夠想到的一切。


    那和運營者承諾給架見崎這個遊戲的勝者的東西相同。當然,這話沒法相信。無論是出自運營者之口,還是water之口,都同樣覺得太扯了。


    盡管如此,如果要在架見崎這個遊戲中選一個勝者,那隻能是water。哪怕port、尤裏這些敵人再龐大,哪怕電影俱樂部重新得到銀緣,隻要是water就能輕鬆獲勝。她的姿態能讓人相信原本無法相信的事,在這個狹小的世界足以成為英雄。


    實際上,至今water對紫說過的內容中,隻有一件事沒有如她所言。


    “為什麽,電影俱樂部能存活到現在?”


    按water所說,那個公會本該在兩個循環前消失,然後由平穩之國安全、和平地將kido和藤永他們收編。


    直到剛才還一臉悶悶不樂的water忽然純真地笑了。


    “因為發生了出乎意料的事情呀,我也萬萬沒想到,步會出現在那個公會。”


    香屋步。傳聞中是water的戀人的那個少年。


    紫至今沒有見過本人,但聽過他說話。那聲音一點也不從容,也沒有特別的智慧,卻莫名讓人無法忽視。


    “因為戀人在,所以沒法下決心進攻嗎?”


    像這樣顧及私情,嗯,感覺也挺有water的風格。但紫同時感到不安,那個少年的存在會不會成為限製water的枷鎖?


    但她輕輕搖頭。


    “因為那可是香屋啊?他在的公會太危險了,我可不敢隨便動手。要先做好充分的調查和準備才行。”


    “明明和月生都打過?”


    “無論月生先生還是尤裏,都遠不如香屋可怕。”


    “為什麽?”


    香屋不可能比月生還強吧?區區三個循環前來到架見崎的少年,能做到的事情很有限。


    “這次,我們打贏了月生先生,姑且可以當成是贏了。”


    “是的。”


    “但如果對手是香屋,就怎麽都沒法相信這件事。我們乍眼一看似乎贏了,但真的是這樣嗎?對於簡直像敗者的另一方,從別的觀點來看會不會得到了巨大的利益?還有,會不會他的觀點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才更準確呢?我一直在糾結這些。”


    感覺似懂非懂。


    關於對月生的戰鬥,已經有了結果。得到四十萬點數的port算不上敗者,但平穩之國——water毫無疑問是勝者。


    然而water朝一言不發的紫看去。


    “下麵我要說的不是比喻。如果把這次的戰鬥按我們,port還有電影俱樂部三方的混戰來考慮,利益要這麽計算。”


    她開始羅列。


    port得到了四十萬點數,但另一方麵失去十五萬點數以及兩名優秀的強化士,相抵後收入二十五萬點數。


    平穩之國得到了三十萬點數,但之後要付一萬給kido做報酬,實際收入二十九萬點數。


    而電影俱樂部沒有任何支出,得到了給kido的一萬點數報酬,還有月生本身。


    “好啦,是那邊贏得最多呢?”


    這還用問,當然是平穩了。


    “月生的點數已經隻有八萬左右了。”


    二十五萬對二十九萬對九萬,勝負顯而易見。


    “看點數是這樣,不過啊,我最近一直為人才頭疼呢。真想得到隻要給點數就能越來越強的優秀人才。”


    這話聽她說過,所以她才說為了最大限度活用基礎值夠高的nick,想給紫組一支部隊。


    紫終於明白water想說什麽。


    “你是說比起點數,香屋更想要能熟練使用大量點數的人?”


    從這個觀點來看,月生無疑是架見崎最棒的玩家。除了他以外,沒人能駕馭超過七十萬的點數。從今以後,每當月生獲得點數,都會解放被凍結的能力,甚至不需要等到循環結束。


    water繼續躺在沙發上,看著頭頂的天花板笑了。


    “不知道。我也不清楚香屋的想法。不過我想想啊,如果能在單純的三十萬點數和有八萬點數的月生先生之中選一個,我會選月生先生。”


    盡管如此。


    紫輕輕縮起下巴。


    “平穩之國的總點數現在達到了一百二十萬。”


    準確來說,還差兩萬,但已經是突破常規的數字,基本和月生戰之前的port一樣。


    “由你率領一百二十萬p的組織,還能輸給誰?”


    “能贏的,我無論和誰打都肯定能贏,但問題不在這裏。不了解步的話,不知道也是沒辦法的事。”


    water依然愉快地笑著。


    她繼續用不變表情說:


    “無論我贏多少,都在步的計劃之內吧。在所有人都在用黑白棋競爭時,唯獨他玩的遊戲不在乎顏色,隻需要把所有格子都填上棋子。不是用棋盤,而是靠前提的規則戰鬥,那才是香屋步。”


    從water嘴裏說出這種話,真顯得消極。


    另一方麵,紫又信賴water,信賴她預見未來的感性。


    紫純粹是想知道water在說什麽,於是問:


    “那,你說他要怎麽贏?”


    就算現在有八萬點數的月生加入電影俱樂部,他們才總算達到中堅水平。靠這樣的公會,要怎麽在已經漸漸進入殘局的架見崎遊戲裏獲勝?


    water的回答聽起來有點抽象。


    “我讓做檢索士的朋友幫忙查了香屋的能力。名叫q&a,你知道是什麽的縮寫嗎?”


    紫靠極其普通的知識回答:


    “提問與回答(question and answer)?”


    “我也以為是這樣,但仔細查過數據後發現不對。”


    “那是什麽?”


    “提問與放棄(question and abandonment)。”


    water閉上眼睛,用不隻代表肯定,還有些毛骨悚然的表情笑了,那表情讓她顯得有幾分不祥。


    她用顫抖的聲音說:


    “這對手簡直太棒了,簡直超出想象。你能相信嗎?知道在架見崎要靠點數獲得能力這個規則後,立刻想到的竟是這個。在還沒真的來到這裏之前,單靠想象得到的竟是這個。隻要提問就能輕易放棄大量點數的能力,除了他還有誰會想要?”


    就算聽了這些,紫還是不懂她在說什麽。


    在架見崎,無論誰都想要點數,平穩之國和port也不例外。而他卻要放棄點數,有什麽用?


    “香屋步構想中的目標不是在架見崎的遊戲中獲得勝利,而是靠放棄所有戰鬥力,來實現徹底的平局。”


    紫輕輕縮起下巴。


    ——這內容她無法理解。


    但唯獨一件事她清楚地明白了。


    water醉心於香屋步。


    *


    kido的終端收到聯絡,是在八月十二日晚上十一點。


    那時kido正在電影俱樂部裏自己的房間,坐在床上嘩啦啦翻著電影的小冊子。那是法國老電影重新上映時做的東西,采訪演職員的內容占了不小的比例。——本來那一段打算在雨中拍的,然後我們就耐心等了三天,終於等到降雨雲。可是啊,剛開始拍雨就一下子停了,陽光從雲縫裏射下來。本來是要拍悲傷的場麵,可是她望著天空笑的樣子可真漂亮,結果雨過天晴的天空就這麽被采用了。


    在導演的解說之後,配上了女主角微笑的照片。就在kido一臉認真地注視女主角的笑容時,終端上收到了消息。


    ——要不要散散步?


    隻有了這一句,沒有時間,沒有說在哪裏見,也沒有寫是誰發的。


    呼,kido吐出一口氣,把美女的微笑扣在床上。


    架見崎八月十二日的夜晚沒有月亮。到了日期變換,接近天亮——早上四點的時候,東邊的天空才終於升起向新月轉變的月牙。


    kido抬頭望去,沒有月亮的天空中是無數的星星照著地上。那光極其鋒銳,過於尖利又好像隨時會折斷。細如遊絲的光在今夜莫名刺眼,kido低下頭繼續走。


    他並沒有特別考慮目的地,隨便朝一個方向悠閑地走著,來到和三色貓帝國的交界處,轉過拐角。


    在前麵站著一個剛步入老年的男人。他個子不高,身上齊整地穿著三件成套的西裝。


    ——銀緣。


    但他沒有戴那副可以說是招牌標誌的銀框眼鏡。


    看著他為難似的笑容,kido也回以相同的表情。


    “你換成隱形眼鏡了?”


    “不,原本看東西就沒那麽模糊,看字的時候還是會戴上。”


    “感覺你好像又長了點歲數。”


    “是嗎,可能是沒眼鏡,皺紋更顯眼吧。”


    “要走走嗎?”


    “走走吧。”


    kido和銀緣並肩邁開腳步。


    真是個安靜的夜晚,和以往一樣。kido低著頭,感覺要是不在鼻根用上力氣,眼睛就要濕了。銀緣走在電影俱樂部的地上,這一情景讓他莫名緊張,怎麽也想不出該說什麽好,心裏浮現的全都是無聊、愚蠢的詢問。


    kido在心裏自嘲。


    ——有什麽可裝的啊。


    麵對銀緣,想展現自己帥氣的一麵也沒意義。


    到頭來,他照直說出傻問題:


    “銀緣先生,你不打算回電影院嗎?”


    他隻用嘴角笑了。


    “不打算。回不去。”


    “為了保護電影院?”


    銀緣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換了個話題。


    “聽聽我的故事好嗎?是些無聊的話,所以我會盡可能簡短地概括。”


    “請讓我聽聽,多少我都聽。”


    直到太陽升起,再到那個太陽落下,直到他待在這裏變成理所當然,kido都想一直聽他的故事。


    “我沒法仔細解釋,而且覺得不該仔細解釋。所以在你聽來可能有些唐突,但我是憑自己的意願來到架見崎的。也就是說,我明白這裏是什麽地方,帶著明確的目的參加了架見崎的遊戲。”


    的確是唐突的話。


    這和kido的知識有出入。某天手上收到運營者發來的奇妙邀請函,幾乎一無所知就被丟到這個狹小又帶著殺氣的世界,這便是一般情況下來到架見崎的步驟。


    “銀緣先生的目的,是運營者所說的獎品嗎?”


    任何一件想要的東西。那麽他的願望就是讓那個為救人而失去生命的少年複活吧,kido感覺是這樣。


    然而銀緣搖搖頭。


    “對我來說,這個遊戲的獎品沒有價值。”


    “為什麽?”


    “因為我已經有了。”


    “想要的東西?”


    “不,是運營者授予那個東西的方法。”


    不明白。感覺今夜他說話的方式很不體貼,不像那個總是優美地處理情報的銀緣。


    對這些話,銀緣肯定瞞住了最根本的部分,繞著彎子講出可以說是真相的內容,所以話語怎麽也不夠清楚。銀緣在隱瞞什麽?kido不知道,但既然他隱瞞,就說明應該隱瞞吧。kido毫無條件地信賴他。


    “那,銀緣先生的目的是什麽呢?”


    聞此,銀緣難為情地笑了。


    “是想要確信生命這個東西的價值。”


    這算什麽意思。


    如果是那樣。


    “那我已經得到了。”


    是銀緣給的。


    在來到架見崎之前,被銀緣收留成為電影俱樂部的一員之前,kido都沒有確信自己還有人生這個概念。沒理由活著,但也沒理由去死,於是就活下來了。但,現在不一樣。在電影俱樂部和銀緣度過的記憶成了他活著的理由。


    然而銀緣搖搖頭。


    “讓你活著的理由,肯定也能成為讓你死的理由。”


    聽到這話,kido沉默不語。他無法反駁。


    如果可以,kido想為了電影俱樂部舍棄生命。如果能把微不足道卻又令人得以安息的任性硬是堅持到最後死去,那將是多麽幸福的事情呢。


    “我在尋找的不是那種東西,而是與看似美好實則扭曲的死亡極端相反的東西。它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隨處可見。我想聽隻要飽腹就能持續跳動的有力心跳。”


    kido皺起臉,感覺害臊極了。


    ——本以為銀緣先生教給了我活著的意義。


    但實際上不是吧。kido在電影俱樂部找到的,其實不是活著的理由,反而是死的理由。


    他總算開口回答:


    “但那很重要,對我來說,超過其他任何東西。”


    銀緣露出微笑,像是在慰藉kido。


    “嗯。所以我不是你的水或餅幹,不是那種最低限度讓人生存、比什麽都簡單的東西。”


    “不對。”


    否定的話幾乎是反射性脫口而出。


    因為他看到了銀緣寂寞的笑臉。因為那雙看似放棄,卻在深處藏著希望的眼瞳就在眼前。這感覺就像是全神貫注時發動的射擊,不是靠意識,也不是靠大腦,而是全身的細胞都理解瞄準的目標。


    “對我來說,銀緣先生、銀緣先生建立的電影俱樂部就是那個東西了。為了活著所需的最簡單的東西。隻不過,我錯誤地理解了它的意義。”


    kido終於徹底明白了,自己獨自闖進port時,在和銀緣的對話中想要否定的是什麽。


    銀緣搞錯了。那是因為kido搞錯了。


    自己一直很幹渴,無論來這裏之前,還是來了之後,始終在尋求一杯水般令人心滿意足的東西。而將那杯水遞給自己的,便是銀緣,還有電影俱樂部。


    所以kido拚了命也想保護電影俱樂部。這誤解太蠢了。正是那杯水保護了kido的生命,本該就此心滿意足,明明如此,自己卻要為了生命而舍棄生命。如此愚蠢的行為,為什麽沒有早點意識到?


    “我不能拿電影俱樂部當理由去死,事情就這麽簡單,對吧?”


    kido想起香屋步的事情。


    一直令他憤怒的事情的真相肯定就是這個。不能把活著的理由當成讓自己死的理由,不能靠這種不值錢的誤解來逃避。


    銀緣停下腳步,kido也停了下來,麵朝銀緣。


    他依舊微笑著,仿佛在慰藉kido,仿佛在傷害自己。


    “現在不懂也關係,但你聽我說。”


    “由於aporia(悖論)的質疑,人們不再純真地相信活著的價值。他們在某種意義上是從夢中醒來,又從某種意義上被囚禁在新的夢境。架見崎運營委員會的希望,便是想拿回原始意義上對生命價值的確信。那就叫做生命的假象。”


    kido感到,銀緣是故意讓對話的內容產生飛躍,就像大人故意對年幼的孩子說難懂的話。


    但,唯獨他在最後說出的話,kido深深地理解了。


    “如果可能,我想看到你找到生命的假象的模樣。”


    天空中無數星星的細弱光點像雨般落在地上,將架見崎微微照亮。


    “我知道了。”


    他說的話,kido肯定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但最重要的一點已經很清楚了。


    銀緣不會回到電影俱樂部。nick和紫肯定也再不會齊聚到這個公會。十個循環間的約定在這個八月的末尾戛然而止,今後也不會繼續。kido曾安逸地倚靠的理由,那個讓他拚上性命的理由已經不複存在。


    “所以,你要一直走下去。什麽時候累了就盡情休息,但早晚還要再次出發。”


    銀緣像是默誦詩或歌詞般說:


    “單單那陣腳步和心跳,便是這個無聊世界的主題。”


    然後,他伸手在鼻子上輕輕移動,像是推起如今已經不在的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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