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井喘著氣奔跑。


    盡管肺難受得快要炸開,立井仍沒停下腳步。隻要慢上一分、一秒,高木健介可能就會消失在無法挽回的場所。焦躁驅策他的身體。


    腦海中隻有與高木一同度過的那些日子──


    ???


    那應該是冬季的某一天。


    「你臉色不太好看呢。」


    立井從大學回家後,高木如是對他說。高木似乎察覺了些什麽,約立井出去散步。時間已經快到晚上十一點,與其說是散步,更像是深夜在外遊蕩的時間。


    「怎麽了嗎?」


    反正都要出門了,於是乾脆去新年參拜的兩人前往神社途中,高木如是問道。他穿著黑色長大衣,兩手插在口袋裏。


    「沒什麽大不了的。」立井呼出白煙。「大學學長去上了啟發自我講座。」


    那個學長參加了跨校的全方位活動社團。雖然立井連這種社團的存在都一無所知,但就是無聊沒事做的年輕人湊在一起喝酒或者滑雪的集團。雖說光這樣聽起來還算正派,但實際上都是些老鼠會之流的溫床。


    「而且還不是參加那種有聽過名稱的大型講座。透過二手app販賣限定商品,從海外網站隨意擷取並剪輯影片刊登以賺取廣告收入,稍微賺了點錢就假裝成暴發戶,發行『大學中輟的我之所以能月入百萬的理由』之類的免費刊物,並且兜售個人著作。而這講座的參加費要價五萬日圓喔?笑死人了。」


    雖然立井說得輕佻,但高木始終一臉嚴肅。他一對漆黑的眸子看著前方並用一句「然後呢?」催促立井。「你阻止他了嗎?」


    「當然啊,我說當你會花大錢購買沒用情報的時候,就表示你沒賺大錢的才能。」


    「以你的作風而言這講得真嚴厲。」


    「不過他沒聽進去。」


    立井仰天歎息。


    學長到最後都沒有改變想法,因為找工作不順而煩悶的他似乎被講座講師盯上了。正當他為了高額助學貸款與無法進入一流企業而煩惱的時候,被對方以黑心企業及年金相關說詞騙了進去。對方煽動學長的不安,甚至洗腦他沒有其他選項。立井的勸說也以失敗告終。


    當然,學長最後走上怎樣的人生,終究是他自己的責任──


    但心頭上彷佛一直有根刺。


    ──立井想起父親消失的那一天。


    即使說破嘴也無法理解彼此,甚至將父親逼到失蹤的過錯。


    這時高木開口。


    「立井你還是該來寫小說。」


    「小說……?」


    「很多時候,事情沒辦法靠自己收拾,必須有其他人加以協助。無論用對話、演講、影像作品,什麽方法都好。而對我來說,最好的方法就是寫小說,你呢?你要怎麽處理煎熬你內心的情感呢?」


    高木鬆開嘴角。


    「如果你真的想麵對,我也會協助你。」


    這句話消除了立井的猶豫之情。


    他一口氣說出自己的構想。大學課堂上覺得有興趣的研究、父親失蹤時衝擊內心的寂寥、在免費廉價住宿處看到的寂靜朝陽,以及想要把這些托付給什麽樣經曆的登場人物。


    彷佛拚圖那般,高木把立井吐露的衝動化為故事。立井盡管佩服他高竿的能力,但若他修改了絕對無法退讓的部分仍會出言反駁。雖然他們議論過很多次潮海晴的作品,卻是第一次討論立井潤貴寫下的故事。


    那是在他們開始分身生活後一年八個月。


    高木健介失蹤前四個月的事。


    ???


    一股櫻花香氣撲鼻而來。


    甜美、溫柔、有些懷念,讓人心安的香氣。


    年幼時如此主張的立井常被人取笑,說櫻花沒有氣味。立井因此覺得寂寞,無論他怎麽說,都被笑說是錯覺。班上同學一起去聞中庭綻放的櫻花,並且確認沒有氣味。


    立井下了令他想起這過去一幕的計程車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有股甜美香氣。


    是日本山櫻的氣味。


    這個品種與染井吉野櫻不同,帶著微微香氣。


    立井造訪了關東郊區的山麓地,那裏種植了約兩百株日本山櫻。即使夕陽西下,櫻花樹下也鋪著藍色塑膠布。攤販一字排開,醬汁的燒焦氣味與櫻花香氣混雜一起。


    燈光隻照亮了攤販附近一角。


    立井抬頭仰望山巔,但實在太暗,看起來隻像一個黑色團塊鎮座於那兒。如果是白天,應該可以在萬綠叢中找出點點桃色的日本山櫻。


    立井背對照明前行,進入山中。周遭為黑暗包圍,甚至看不清腳邊,隻能依賴從山麓傳來的些許照明與月光。立井內心無比冰冷,並不覺得恐懼。


    他告訴自己,高木應該會來這裏。


    即使今天沒來,幾天內也一定會造訪。他想不到其他地方。


    立井無法推論高木會出現在這賞花區的哪裏。


    他隻能相信與高木健介所度過的那些時光。為了讓議論小說內容後疲勞的頭腦休息而散步時,兩人總是漫無目的地走著。在一起生活一年之後,立井多少能夠推測高木前行的方向,於是他能在沒經過高木確認的狀況下轉彎。最後能夠依賴的,隻有作為高木健介「分身」的直覺了。


    上山之後,眼前是一座景色壯麗、視野開闊的懸崖。城鎮燈光像是淺灘附近的海螢那樣閃閃發光,甜美的香氣再次撲鼻而來。


    那個人站在日本山櫻底下。


    「──高木。」


    「立井?」高木轉過來,歪了歪頭。


    立井內心有些遺憾,原本以為他會顯得更驚訝一點。


    高木的打扮一如平常。連袖口都熨燙平整的白襯衫、黑色西裝褲,右手背著藍色背包。雖然因為天色漆黑而看不清楚,但他一定正以那對深邃眼眸凝視著立井吧。


    「你真厲害,居然找得到這裏。」


    高木的態度與這句話相反,聲音中並沒有太驚訝的情緒。


    「我花了很大功夫。」


    「我想也是。」


    立井有種很神奇的感覺,明明想要立刻逼問他,話語卻卡在喉嚨出不來。立井花了一點時間,才導出自己想優先問他什麽的答案。


    「吉田真衣──還活著嗎?」


    即使這麽問,高木也沒有太大反應。


    「你要親眼看看嗎?」


    他戴著手套,橡膠手套。或許才剛派上用場。


    「分身,來這邊。」


    殺人魔戴著手套,露出淡淡笑容。


    高木健介深入山林。


    月光與山麓的氣球型照明帶來了微微光亮,但高木前進之處連月光都被樹林遮掩,完全是一片黑暗。


    立井下定決心,踏出腳步往傳來高木聲音的方向去。這條路並不險峻,甚至車輛都還能夠開到這座山的半山腰上。隻要小心走在鋪設好的水泥路上,應該不至於摔下山。


    立井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但高木令他關掉。


    簡直像在逃命。


    悄悄進入深山裏,不被任何人發現。


    立井持續朝傳來高木腳步聲的方位前進。


    旁邊好像有岩壁讓空氣突然變冷,立井戰戰兢兢地伸手,就摸到了僵硬的石壁摩擦著手指。在看不見東西的狀況下,其他感官變得敏銳許多。


    「我有很多事情該跟你說,也想問你。」


    先打開話題的是高木。


    在黑暗之中,隻聽得見高木的腳步聲。


    「我可以先問你嗎?你是怎麽追查到這裏的?」


    立井於是說明自己申請了高木的戶籍謄本追蹤他的過去,與高木哲也、峰壯一和伊佐木誌野見麵並收集情報的相關狀況。


    「我也查到你犯下的殺人案,全都是為了妹妹吉田真衣對吧?」


    高木沒有反應,隻是默默地走在山路上。


    立井至今仍無法舍棄高木否認所有殺人行為的渺小期望。無論哪一樁殺人案都是證據確鑿,但立井希望隻是自己弄錯,希望高木親口說出不一樣的真相。


    但到了這一步,似乎無法期望會有這麽剛好的真相出現。


    「第一次殺人是為了取得自己的戶籍──但應該還有更關鍵的理由吧?」


    立井對著默默不語的高木說道:


    「因為你母親又生產了對吧?你為了不要讓妹妹變成無戶籍而殺了父親。」


    在躲避家暴前夫途中,即使產下第二胎也無法申報戶口。若沒有戶口,吉田真衣就會跟高木健介一樣無法上小學。


    立井繼續推理。


    「第二次殺人更不用說了,是為了從母親手中拯救妹妹。」


    高木健介取得戶籍之後得以順利上小學,但無法與母親同住,成了高木哲也的養子。這時,他與妹妹分開了。


    當高木再次見到妹妹,究竟承受多大的打擊呢?


    之後經過許多曲折離奇的狀況,兩人開始在小小的公寓同居──


    「為什麽沒有在這個階段停止殺人?」


    立井當然察覺了,但他還是想訴說。並不是針對高木,而是想咒罵某種更龐大的,彷佛命運的安排結果。


    希望高木健介與吉田真衣兩人一起獲得幸福──


    這是立井最直率的願望。


    他直直瞪著高木。


    高木那頭墨一般的黑發幾乎融入了黑夜。


    「應該是純潔的靈魂吧。」


    聲音冰冷得有如結凍,感覺不出任何情感。


    立井覺得自己背脊發涼。


    「你的推理大致上正確。若要補充,就是再怎麽說,七歲的我是不懂法律的。」


    即使如此,他仍掌握到隻要父親活著,妹妹又會陷入不幸。


    「我覺得他是病原菌。」


    高木緩緩說道。


    「父親散播的病原菌逐一感染他人。因為父親施暴,所以我的母親必須逃命而陷入貧困狀態;母親因為在乎錢,所以犧牲女兒榨取榮田重道的錢財;付不出錢的榮田重道因此犯下了恐嚇罪。父親的病原菌感染並影響了他人,一旦被感染了就無法逃脫,想抵抗也沒有餘力。個人的力量無法對抗,隻會持續一輩子呻吟、痛苦、歎息、悲傷,時而傷害他人的人生。」


    聲音之中夾雜著苦澀。


    「即使誕生時美麗的靈魂,最終仍被玷汙、消失,並遭到遺忘。」


    高木的背影染上了哀愁。


    他或許想起了母親吧。即使是被高木殺害了的她,也有許多人前來奔喪。她應該也有過與朋友一起談論未來的日子。


    立井也想起了榮田重道。其實他也有父母疼愛。不知他在故鄉過了什麽樣的童年呢?


    ──他們究竟是在哪裏走上錯路?


    立井忍住愈來愈心痛的衝動,繼續提問:


    「你為什麽選了我當分身?」


    「既然都已經追查到這裏,你應該察覺到部分原因了吧?」


    「我想聽你說。」


    「爭取時間吧,我不能在殺了榮田重道後立刻被捕。」


    「除此之外呢?」


    這個問題讓高木停下腳步,取出手電筒照亮森林深處。習慣黑暗的立井突然覺得眼界一片白,但也漸漸適應了。


    高木跨出鋪設好的水泥地,踏進森林內。略略傾斜的下坡路上堆滿樹葉,要是腳下一滑恐怕就會一路滾到山穀去。


    高木似乎有什麽想讓立井看看。


    立井做好了覺悟。立井之所以能找到高木,是因為看出了他殺人的邏輯。雖然他用感染比喻,但受害者們之間有一定的關聯性存在。


    高木放慢腳步。


    「立井,你利用我的身分證收集了我的過去情報,偶爾甚至會假扮成我。」


    「嗯……沒錯。」


    「你不覺得我也可以做一樣的事嗎?」


    高木平靜地說道。


    「你舍棄自己身分證的這兩年,我可以盡情使用立井潤貴的身分證。我大可以自稱立井潤貴,追查過去,並且透過從你口中得知的情報化身為你,約到他人。」


    第一次與高木見麵時,立井潤貴把身分證交給了高木。相對他也取得了高木的身分證,因此沒有太在意這點。


    高木健介在一棵大樹前停下腳步,以手電筒照亮了它。


    一位男性倒在樹木陰暗處。


    「我殺了你父親。」


    立井凝視著父親的遺體。


    第一次看到的遺體──而且是親生父親的遺體帶給立井的衝擊沒有想像中那樣大。立井沒有慌亂,冷靜地看著父親最後的下場。看起來離死亡時間沒過多久,像是斷了線的木偶那般癱著四肢倚在大樹上。喉頭滴著鮮紅血液,是一具失血不多的漂亮遺體。


    立井有預料到自己的父親──立井敏郎是高木健介的下一個目標。


    立井曾對高木說過這賞花會場是充滿他們家族回憶的場所。如果高木健介想利用立井的名字殺害立井敏郎,應該會約在這裏吧。


    以及,父親或許──


    立井敏郎喉頭插著一根棒狀物,應該是用來犯案的凶器──高木愛用的鋼珠筆。


    是吉田真衣送給高木的禮物。


    「我回答你的問題。」高木說道。「真衣死了。」


    立井隻是輕輕頷首,這也是他預測到的結果之一。


    「死因是自殺嗎?」


    高木顯得有些意外地說「你竟然知道」。


    立井表示因為看到了破舊公寓裏的威脅信,高木不禁感歎。


    這一切都是寫在「《樁子》原案」的內容。


    高木健介因生活窮困而憔悴──吉田真衣為了哥哥著想,開始尋找自己也可以賺到錢的方法。


    「吉田真衣跟立井敏郎見麵了吧?」


    實在太不巧了。因為立井敏郎開辦了強調「無論學生或主婦,任誰都能做到」的網路商務講座,且第一次可以免費上課。沒錢又無法打工的吉田真衣看到傳單之後,被吸引過去了吧。


    「不,應該用重逢形容比較正確。」立井訂正。


    「看來是如此。」高木表示同意。「立井敏郎跟榮田重道發生交通事故糾紛的時候,吉田真衣就坐在榮田重道車上後座。」


    立井想起過去立井敏郎受到的恐嚇。榮田重道要求父親支付「害女兒受傷的醫藥費」,但警察表示榮田重道單身。案發當時在車上的不可能是他女兒,榮田謊稱吉田真衣是女兒並要求立井敏郎支付醫藥費。


    如果真是這樣,這次重逢真是糟透了。


    立井敏郎看見導致自己家庭毀滅的少女,會有什麽盤算──


    「立井敏郎誤以為榮田重道與吉田真衣是父女,於是從我們身上榨取金錢。」


    高木對遺體投射冰冷目光。


    立井想起塞在公寓信箱內的威脅信,以及各種毀謗中傷。


    「正好是我得以出道的時候。」


    高木關掉手電筒,周遭再度覆上一層黑暗。


    「從世間的角度來看,我的行為是誘拐未成年少女。如果立井敏郎去報案,我甚至有可能被逮捕。真衣是個善良的孩子,她知道怎麽做最不會給我添麻煩。」


    高木說道:


    「身分不明的少女遺體被發現之後,一切就結束了。」


    高木沒有繼續說下去,立井也沒再追問。


    潮海晴的第三部作品《樁子》裏,始終牽著手的主角與女主角最終放開了手,迎來結局。


    「我必須摘除。」


    那是令人感到悲痛的聲音。


    「都是我沒能消除父親散播的病原菌造成的。如果我早點殺了榮田重道,立井敏郎就不會變成壞人;若能殺掉立井敏郎,真衣就不會死。我必須在榮田重道和立井敏郎催生更多惡,產生更多犧牲者,世上的靈魂遭到汙染之前,消除父親散播的所有病原菌才行。」


    「那也不代表你可以殺害──」


    「法律救不了我們。」


    被強力的眼光注視,立井說不出話。


    「你應該明白吧?我在七歲以前是幽靈人口,被世界遺忘的我們無法得救。」


    他詭異的雙眸在黑暗中反射月光。


    悲哀的殺人魔就在那裏──


    立井想不到其他形容。


    他什麽也沒說,接著聽見高木呼氣的聲音。


    「不過,我也到此為止了。」


    在立井反問什麽意思之前,便聽見腳步聲從斜坡上傳來。抬起頭的瞬間,被炫目的光芒包圍而感到一陣暈眩。兩人遭到強光照射。


    立井用手遮住光線確認來者,雖然因為逆光而無法看清模樣,但應該有不隻一人正俯視著這邊。


    高木以平坦的聲音嘀咕:


    「看來是被警察找到了。」


    立井心髒猛跳。


    如同高木所說,那些人是警察。仔細一看可以發現審訊立井的刑警身影,看上去大概有六個人。警察們站在前方約三十公尺處。


    立井一驚轉過身去。


    他們用手電筒照亮的地方有著立井敏郎的遺體,喉嚨正淌著血,是死亡後還沒開始僵硬的屍體。


    刑警雖然大聲喊叫,但立井沒有認真聽。他腦海裏隻有為何露餡了的疑問。


    「你被跟蹤了吧。」高木嘀咕。「沒關係,遲早會迎接這樣的結局。我已經完成了目的,真是太好了。」


    立井想起在破爛公寓感覺到的視線。今天白天離開警察署之後,可能就一直被跟蹤著吧。現在想想,高木就是警戒著這點,才發出「不要追查」的訊息給立井。


    高木一臉平靜,像是悟了一切。


    「我們要在這裏道別了。我會騙警察說『立井潤貴是父親被抓了當人質才這樣』,事後律師會給你一筆錢。」


    「這筆錢是要做什麽的?」


    「安撫費。你隻是個受害者,應該會被輕判。之後可以用那筆錢租一間房。你的腰傷治好了,也努力學習到可以考取證照的程度。雖然算不上富裕,但也不至於悲慘到想要尋死了吧?」


    高木朝向警察踏出一步。


    他的背影看起來他期望被逮捕。


    「還沒。」立井急忙叫住。「你還沒告訴我,我們的分身生活究竟有什麽意義?因為你想殺掉我爸隻是理由之一,對吧?」


    高木停下腳步轉過身。


    「我想拯救你。」


    「我?」


    「我想與父親散播的邪惡與貧困病毒搏鬥。父親迫害母親、母親迫害榮田、榮田迫害了立井敏郎。我想要拯救這個循環盡頭的受害者,想在引發更多負麵循環之前終結它,想拯救被遺忘的靈魂。」


    好不容易找到的你竟然正打算自殺,還真讓我慌了。高木自嘲般嘀咕。


    「我很滿足。若殺了四個人的殺人魔最後可以拯救某個人,便是夠充分的好結局了。」


    立井啞口無言地回視高木。


    尋找否定話語。


    緊緊握拳心想,隻有自己獲救算什麽好結局。


    高木似乎已經覺悟這個結果,也許他在兩人相遇之前便已預測這般結局。


    「再見了。」高木說完踏出腳步,舉高雙手表示沒有抵抗意圖,往手電筒燈光的方向過去。警方似乎也因為高木順從的態度而放鬆下來。


    立井有種胸口被緊緊揪住的感覺。


    明明有話想說卻發不出聲音,彷佛喉嚨被鎖死。


    他看了看身後的父親遺體,怒氣爆發,想到往高木毫無防備的後腦狠狠揍下去的選項;同時想到對離去的背影訴說感謝的選項,腦中浮現好幾種惜別話語。鳥兒在某處啼鳴,無數未來在啼聲停止之前滿盈而出。立井怨恨著隻能從中擇一的殘酷,像戳破泡沫那樣甩開好幾個虛幻的將來,下定決心。


    往前大跨一步,用力握住高木手臂。「我們逃。」


    「為什麽?」高木睜大了眼。


    「之後再說!總之快跑!」


    立井強行扯住高木手臂,高木的身體輕易地搖晃。


    警察看到立井的暴行大喝,但立井沒管警察,拉著高木奔入深山中。警察急忙滑下斜坡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手電筒的亮光追著立井等人,立井沒有仰賴這些光芒,隻是奔在沒有道路的地麵上。比起沒有光線的恐怖,警察的恫嚇更是可怕。


    高木沒有表現反抗立井的態度,但臉上浮現著困惑。


    「夠了,我會去自首,這樣一切就結束了。」


    聲音裏麵混雜了無奈心情。現在他也很有可能甩開立井的手,回身投案去。


    立井就是不滿他這樣,於是加重了手上力道。


    「你可是有雙重殺人嫌疑喔。」


    「不是嫌疑,是事實啊。」


    「要是被判了死刑該怎麽辦!」


    立井大聲說道。


    他學過,在日本判處死刑的判斷基準之一是殺害的人數。當然因為同時要考量計畫性與殘忍程度,所以不能一概而論,但基本上有著殺害超過兩人的犯人,比較容易被判處死刑的傾向。


    這也是立井尋找高木健介的理由之一。


    如果高木又犯下殺人案,他就──


    這時,立井腳下一滑,與高木一起滾落斜坡。因為天色昏黑的關係,他沒有發現前方是一片懸崖。雖說幸好這是一段不算太陡的懸崖,但兩人仍往下滾了將近十公尺,途中被生長出來的樹枝劃破臉頰,閃過陣陣刺痛。


    立井落地之後捧著臉頰,指尖確實地感受到黏呼呼的血液觸感,臉頰應該被割傷了。


    兩人因此與警方拉開距離,警察在懸崖上不斷揮舞手電筒尋找立井兩人的下落,必須趁現在快點離開。


    他再次拉起高木的手臂。


    這回高木抵抗了,他並不打算離開這裏。


    「說現實的。」高木冷靜的聲音響起。「我不認為逃得過警方追捕。」


    這判斷非常合理,持續走在一片漆黑的山路等於是一種自殺行為。即使運氣好能逃過警察,也永遠會被當成罪犯追捕吧。


    即使如此,立井仍不得不反抗。


    「你的小說要怎麽辦?」


    說服不為所動的高木。


    「你不是一路寫了過來嗎?即使世界對自己沒興趣、忘了自己,也想表示『我們在這裏』,想至少在他人心中留下印象,想拯救他人!」


    「這隻是願望,妹妹離世之後我多少察覺了,我做不到。無論花費多長時間,我都無法達到理想中的小說。我的故事隻是隔岸觀火,無法留在他人心中,無法改變什麽。在你協助之下完成的第三作,也隻會被評為可憐少年的故事──終究有一天被遺忘。」


    高木的眼眸滿溢著死心。


    「我也想選擇不同手段,想寫出能拯救他們靈魂的故事,但我隻會殺人。我會在判處我死刑的法庭上述說我和真衣的回憶。」


    立井想起每天關在家裏麵對電腦的高木身影。即使扯出小說,或許仍無法動搖現在的他。


    他一直在摸索殺人之外的選項嗎?


    這時候,警察手電筒的亮光再次掌握立井等人,同時可以聽到繞過去之類的指示。


    沒時間了。


    「你知道!」立井說道。「你知道吉田真衣寄信給伊佐木誌野嗎?」


    這下高木總算表現出像是反應的反應了。


    「真衣寄信給伊佐木……?」


    「對,沒錯。」立井逼過去抓住高木肩膀。「從時間來推斷,她應該是自殺之前,寄了一封信給摯友當作遺書。裏麵說『我過著快樂的每一天,與高木在一起很幸福』啊!直到最後的最後,她都很感謝你!她難道不是希望你幸福嗎?」


    高木低聲嘀咕:


    「信件內容隻有這樣……?」


    「我不知道全文是什麽,但隻要活著就有機會讀到。」


    所以你必須繼續逃命。


    立井雖然在手臂加諸力量,但高木仍動也不動。


    高木煩惱著,簡直像是麵對人生最重要的決定那樣,滿臉困惑地輕輕張口,又垂下目光。


    立井是第一次看到高木這樣的反應,可能不太妙。


    一位刑警奔來。


    正當被追到隻差幾公尺的時候──高木總算動了。


    能夠逃跑的方向隻有一個,就是朝黑暗的山崖跳下去。將注意力集中在雙腳,持續於地麵滑行。樹枝打在大腿上,但沒有餘力感覺痛。


    停止墜落之後,立井與高木小聲地確認目前所在地,並伸手摸到同一個地方。從地麵的觸感判斷,應該是滑到了山路上,警察還在山崖上手忙腳亂。


    山路為粗木鋪設成的樓梯,隻要謹慎地踏著這些粗木前進,應能避免摔落山穀。如果再從山崖上摔下去,這回可能真的會沒命。


    「你打算怎麽辦?」高木挑釁似地說道。「你該不會說服我了,卻一點計畫也沒有吧?」


    立井咬唇,呼了一口氣。


    「我去自首,並做偽證表示是『立井潤貴』殺害了榮田重道和立井敏郎。」


    立井聽見高木抽了一口氣的聲音。


    「等一下,為什麽你要這樣?」高木壓低聲音。「你該不會還──」


    「不,我已經不想死了,但是『立井潤貴』有明確的殺人動機。榮田毀了自己的家,父親舍棄了家人,比起狀況複雜的『高木健介』更容易爭取酌情緩刑。現在跟以前不一樣,即使殺害父母也不會被加重判刑對吧?隻要我做好吃牢飯的覺悟,就可以避免死刑。」


    立井沒有對警察透露高木健介的生活狀況。他們掌握到的情報並不多,確實有可能騙過去。


    高木臉上浮現困惑神色。


    「我以為你已經把我們之間的秘密全告訴警察了。」


    「怎麽可能。」


    「但我不懂。無論多少次我都想問,為什麽你要做到這種程度?」高木強調。「我可是殺了你父親啊。」


    「我沒有原諒你。盡管是禍根,但老爸就是老爸。你的行為是錯的,手段太激進。但問題不在這裏,無論正確與否,你都是我的恩人,我必須想辦法讓恩人活下去。」


    高木花了一點時間才回應。


    些許呼吸聲與腳步聲混在蟲鳴之中。


    立井持續等待,他已經把想傳達的情緒都吐露出去了。


    剩下的就是聽取高木的決定。


    後來,高木忽然放鬆表情。


    並低聲說,今天老是被你嚇到呢。


    這聲音聽起來像是覺得懊悔,又覺得開心。


    「你要去自首會有個很大的問題。」高木停止前進,當場坐下。「我們必須串通好所有細節,隻要有破綻就會被發現,一直辯解無法爭取酌情緩刑。」


    「也就是?」


    「我們得創造一篇很棒的故事出來。」


    求之不得。


    觀察四周,沒有看到手電筒光線。有可能是因為拉開了充分距離,也可能是警方覺得漫無目標在晚上的山中搜索太危險而放棄。


    立井也停下腳步,在高木身邊坐下。兩人並排著倚靠樹木。


    然後兩人一起編織說給警方聽的虛構故事。


    早已習慣累積謊言的工作了。


    創造立井潤貴和高木健介彼此共鳴、吸引對方的動機,混雜謊言與真實打造故事。要賺人熱淚,同時不能太露骨。


    高木思考故事內容,立井負責看出故事中的不自然之處,並提出對策。若高木因此瞪著他反駁,立井也會強調自身主張為何。當兩人同時保持沉默,卻不知為何會同時想出優秀的點子。


    「真懷念。」立井笑了。「雖然覺得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我們常常這樣議論呢。」


    「立井很嚴格,隻要登場人物的行動有一點點奇怪,就會立刻點出。」


    這感覺很不可思議。


    充分感受到麵對審訊的困難之處。


    如果不是連細節都顧慮到的謊言,一定會輕易被刑警看穿吧。


    但完全感受不到一抹不安。


    如果是與高木共同創作的故事,想必甚至能欺暪世界。


    大致上完成之後,高木說著「休息一下吧」並從背包取出寶特瓶。是他平常愛用的礦泉水。


    他打開瓶蓋,先遞出了瓶子。


    立井說其實我也準備了這個,並從包包拿出兩個保溫杯。他一直隨身攜帶著自己準備的兩周年禮物,手邊還有為了當作晚餐而在車站便利商店購買的飯團。高木將水倒入保溫杯,立井則讓高木先選了喜歡的飯團口味。


    兩人乾杯。


    因為一路爬上山來所以口很渴,立井於是一口氣喝乾杯中水。高木也說出已經好幾年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這般難以置信的話,咬下了飯團。


    立井深吸山中空氣,日本山櫻的香氣混在土壤與腐朽樹木的氣味之中,看來花就開在附近。


    高木指了指正上方,以手機的微弱背光照過去。


    立井也「嗯」了一聲,兩人倚靠著的就是一株日本山櫻。雖然因為天色太暗而看不清顏色,但這氣味不會錯。立井在空中抓住散落的花瓣,以手指捏碎後,散發出水果般的甘甜香氣。


    「變成賞花了呢。」高木悠哉地說。「欸,在我們重新開始慶功宴之前,可以聽我說些回憶嗎?」


    真難得,高木竟然主動想開口。


    高木像是把原本封鎖著的那些全排放出來般說著。


    身為無戶籍兒童關在家裏時,隔著窗戶看見的煙火有多麽美。


    第一次握住剛出生的吉田真衣小手時的感受有多麽虛幻。


    與峰一起從小學蹺課,在自動販賣機購買的可可有多麽甘甜。


    與長大後的吉田真衣一起前往的海邊海水有多麽冰冷。


    與她一起生活後首度撰寫的小說有多麽粗糙、投注了多麽強大的熱情。


    高木像是把每一件、每一樣當成寶物那般述說著。


    立井心想,我一定不會忘記這段對話吧。


    但聊到一半,他察覺了一些異樣。


    「我說高木啊。」立井平靜地說道。「──我有點困了。」


    「嗯,我想時間差不多了。」


    高木拿起寶特瓶。


    「立井,你真的很厲害。如果是我,就不會喝殺人魔給我的水。」


    ──安眠藥。


    記得警察說過。


    高木事前便已購買的。本來是打算用來殺人嗎?


    「為什麽……?」立井話都說不好了。


    腦袋與意誌相反,愈來愈沉重,全身變得無力。


    眼睛睜不開,視野模糊不清。


    「其實我為了釣出你父親,把你寫的小說寄給他看了。」


    高木唐突地開始說明。


    立井敏郎似乎遲遲不肯回應自稱為兒子的人邀約,猶豫著要不要與兒子相見。但高木寄出立井所寫的小說之後,反應突然變得很好,似乎在想好好跟兒子致歉的情緒驅使下,來到了這賞花會場。


    「你很厲害,能夠寫出打動人心的小說。」


    立井沒有心情指責這樣的結果最終引發了悲劇,現況也容不得他因自己的話語能打動父親而喜悅。


    在漸漸淡去的思考之中,隻有一個問題非常鮮明。


    高木究竟在盤算什麽──


    「──別了,我。」


    他簡短說道,以中指輕彈了立井額頭一下。


    無論怎樣強烈地希望,身體都無法自由活動。立井無法抵抗推倒自己的力量而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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