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陶府有三女,大春、二春和三春,大春嫁給富商胡耀祖,二春嫁了地主黃萬財,三春是陶員外和夫人的老來女。


    十五年前陶夫人年近四十,眼看二春都要出嫁了,肚子再也沒有動靜,和陶員外燒香拜佛,積德行善,別無他求,但求一子,二春出嫁那夜,夫妻二人一時感慨,床笫間恩愛了一回,不想就懷上了。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又是個丫頭,陶夫人哭得痛斷肝腸,悔恨自己嫉妒成性,沒有早些為夫君納妾,出了月子就著手張羅。


    陶員外得知後擺手阻止,「女兒就女兒吧,命裏無子莫強求,想我幼年行乞,年少時因緣際會經商發家,已是超出所求,此生有夫人和三個女兒足矣,莫要再提納妾之事。」


    隻是萬貫家產無人能繼,打小將三春做兒子來養,去店鋪裏牽著她小手,三春耳朵裏聽的都是生意經,過了十二歲就坐陣府中幫父親理帳,算盤撥得叮當響,帳本裏任何蛛絲馬跡休想逃過她的眼睛,各個鋪上掌櫃莫不怕她,全心打理生意,不敢有絲毫怠慢藏奸。


    今年三春過了十五歲生辰,隔三差五有媒人上門提親,陶員外夫婦知道女兒性子,也不敢拍板作主,中意的就記下,回頭跟三春商量,誰料三春這個也不行,那個也搖頭,過了幾個月,都知道陶府三小姐挑剔,上門的人就少了。


    陶夫人一著急,把三春堵在書房裏苦口婆心,「三兒啊,這幾個月來,別說是太康縣,就是青州裏,殷實些的人家都來遍了,這名聲一出去,怕是沒有媒人再敢上門,你這終身可就難了,三兒啊……」


    三春埋頭在帳本中,蔥管一般的手指撥打著算盤珠子,對陶夫人的話充耳不聞,陶夫人隻得上前摁住她手,三春抬起頭來,修長的細眉微微蹙著,一雙水靈靈的杏眼撲閃著,輕歎一口氣,娘親還真是會挑時候,不知自己看帳時最厭有人打擾嗎?為了盡快打發她走,也隻能給個痛快話,深吸一口氣臉上掛了笑容,「娘親要說什麽?長話短說可好?」


    陶夫人額角的筋跳了幾跳,合著剛剛說的話她壓根沒聽見,一咬牙說道:「好,就一句話,三兒到底想要個怎樣的夫婿?」


    三春埋下頭去,長長的睫毛微顫,一貫清脆響亮的聲音低到幾不可聞:「識文斷字腹有經綸的,有功名最好。」


    陶夫人額角的筋跳得急了些,「識文斷字是好事,可這有功名的,哪能看上我們這樣的商賈人家。」


    三春兩手的手指絞在一起,「沒有功名,至少也得是個秀才。」


    陶夫人額角就覺有些疼,「人都說酸秀才酸秀才,三兒啊,常言道物以類聚,成親要門當戶對才好,嫁個家境殷實的,一輩子衣食無憂,爹娘也好放心。」


    三春又埋頭到帳本中,不再說話,陶夫人扶著額角急急去找陶員外,陶員外正在廊上逗著那隻心愛的畫眉鳥,鳥兒在籠子裏蹦跳著唧唧啾啾的,似在跟他對話,陶員外樂得哈哈大笑,陶夫人過來一扯他袖子,「出大事了,還有心思逗鳥,三兒出嫁後,看你還能這麽自在。」


    陶員外隨夫人坐在回廊木墩上,「有三兒在,能有什麽大事,再說了,就算三兒出嫁了,也準能把府中的事務交待好,自從前年冬天犯了一次嗽疾,三兒就再不肯讓我操半分心。」


    陶夫人揉揉額頭,「你不知道三兒的心事,唉……」


    陶員外聽夫人一說,撚著胡子說道:「三個女兒裏,三兒是最有主意的,她既這麽說,想讓她順利嫁出去,隻能順著她,這些年因在地方上募捐較多,鄉親們都叫我一聲員外,可是商賈依然是商賈,有功名的自不用說,就是富庶人家的秀才都不會跟我們結親,隻能嫁個窮秀才了,反正我們不缺銀錢,到時候多資助些就是了。」


    陶夫人沉吟著眼睛一亮,「要不找個無父無母的,或者家裏兄弟多的,入贅到我們家來,這樣也不愁無人繼承家產。」


    陶員外搖頭,「三兒那樣要強的性子,哪能忍得自家夫婿久居人下,算了算了,家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若是我們沒了,由著女兒們處置就是,入贅這話萬不可跟三兒提起。」


    陶夫人一聲歎,帶了厚禮,坐了轎,到了媒婆花二姐家中,拜托她為女兒尋親,花二姐看太康縣首富陶夫人登門,自然受寵若驚,隻是聽到她的話也犯了難,這門不當戶不對的姻緣可不好找,就算成了,日後也難免夫妻有隙,親家不合,見陶夫人堅持,帶來的禮物又厚重,隻能點頭說試試看。


    陶夫人的花轎出了花二姐家巷子,迎麵來了一位衣衫破舊的漢子,急惶惶的差點與轎夫撞上,轎夫急忙停住腳步,陶夫人在轎子裏被顛了一下,掀開轎簾往外看,貼身仆婦翠姑一叉腰,橫眉冷對著那漢子擋住他的去路,陶夫人溫言說道:「一看就是有急事,趕緊讓人家過去就是。」翠姑這才讓開。


    那漢子躬身一揖,賠了不是,快步往裏走去,到了花二姐家門口,壓下心頭急火,輕叩門環。


    花二姐剛送走貴客,看著一盒子珠寶眉開眼笑,聽見門響忙收到櫃子裏鎖好,出來拉開門閂,一看那漢子臉就有些沉,那漢子陪著笑臉叫了聲表姑,花二姐側了側身子說了聲:「進來吧。」


    漢子進了堂屋,站著搓著手,局促的說了來意,漢子叫裴延慶,是花二姐快出五服的表侄,因裴家老爹死得早,兩家甚少來往,此次因裴家老娘腸胃中了風毒,瀉血不止,裴延慶求了縣裏有名的郎中去為母親診脈,說是服食何首烏即可,裴家是佃農,能吃飽飯已是萬幸,哪有銀子去買貴重的何首烏,裴延慶是個孝子,眼看娘親臥病在床,痛苦呻吟,擰眉想來想去,想到還有一個做媒婆的表姑,隻能來求求她,碰碰運氣。


    花二姐喝著茶轉了轉眼眸,常言說得好,救急不救窮,這何首烏吃個一、兩日是治不好病的,少說也要月餘,就算一日二兩何首烏,一月下來也要上百兩銀子,他們家別說這輩子,就是下輩子也還不起,笑了笑說道:「延慶啊,不是表姑不幫忙,表姑這一家老小,隻是勉強能吃飽穿暖,也沒有多餘的銀子能借給你。」


    裴延慶忙跪下磕頭,「表姑有多少就借給侄兒多少,哪怕幾兩也行,回頭侄兒連本帶利一並還上,表姑家有什麽活兒要侄兒做的,一定隨叫隨到,延暉從小喜愛詩文,前年過了童子試進了縣學,若是明年鄉試能中個舉人,他的俸祿全給表姑。」


    花二姐一聽睜大了雙眼,裴家出了秀才,她倒是聽娘家人提過此事,不想就是家族裏最窮的這家,好像表哥出殯時,還抱過那個虎頭虎腦、眉目俊秀的孩子,就是他嗎?不過這中舉人嘛,花二姐想笑,能得秀才已是祖宗積德,中舉隻怕是癡人說夢。


    她搖著頭打開櫃子,拿出一個五兩的銀錠子遞給延慶,「既是表嫂有病,這算是我一番心意,就不用還了。」


    延慶千恩萬謝說一定還,花二姐打發走他,心想知道你們也還不起,家裏本來就窮,再養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酸秀才,這日子……鎖櫃門時,瞧見陶夫人送來的那個珠寶匣,心中一跳,追出門去。


    第二日一早,陶夫人聽見窗外枝頭喜鵲在叫,抬頭看時,翠姑帶了花二姐進來。


    花二姐坐下笑說:「夫人,我這是報喜訊來了。」


    陶夫人一喜,聽見她說:「是一個佃農家的孩子,今年十六,如今在縣學中苦讀,爹爹早喪,家裏還有娘親和兄嫂侄子、侄女,昨日他家兄長親口應了親事,願意與陶府結親。」


    陶夫人忙讓翠姑請了陶員外過來,陶員外沉吟問道:「家境貧寒倒沒什麽,隻是這家人性情如何?」


    花二姐笑道:「出了名的老實人,我這表嫂性子軟弱,一輩子沒跟人有過口舌是非,老大的媳婦吃苦耐勞、孝順和善,延暉更是不錯了,家裏這麽窮苦還胸懷大誌……」


    陶員外笑笑,可能是胸懷大誌,也有可能是好逸惡勞,心裏打定主意,讓翠姑拿了二百兩銀子給花二姐,說親事成了另有重謝,花二姐樂滋滋走了,昨日她追上延慶好說歹說,延慶都不肯答應,說是要問問延暉願不願意與商賈結親,花二姐拿出五十兩銀子,延慶依然搖頭,她一狠心加到一百兩,延慶看著白花花的銀子遲疑著答應了親事,如今陶府給了二百兩,加上昨日的珠寶,若是親事成了,這三、五年都不用動嘴跑腿了。


    午後陶員外坐轎去了縣衙,答應縣令為縣學資助一年廩膳,縣令一高興,招教諭過來陪著陶員外,陶員外隔著窗戶順著教諭所指方向看過去,一位溫和端方的少年書生正在寫字,身量高瘦,衣衫雖舊卻一塵不染,看了半晌,隨教諭去了廳堂坐下,細問裴延暉人品學識,教諭豎起大拇指連聲稱讚,陶員外才放下心來回府和三春細說。


    三春紅著臉,搓著衣帶說:「一切由爹娘作主就是。」


    鄰居吳大娘進城探望親戚,給裴延暉捎來口信,說裴老娘病重,裴延暉忙向訓導告了假,到了大門外聽到晚飯的鍾聲,又折回去盛飯,拿了蔥油餅就走,廚子追著喊說既是不要清粥小菜,蔥油餅可多給兩塊,他欣喜笑著拿在手中,到無人處用紙包了,揣在懷裏,蔥油餅的熱氣隔著幾層紙,燙著他的心口,因惦記娘親的病,心突突跳著走得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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