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氣與熱氣,會讓人誤以為剛睡醒的身軀蒙上一層看不見的重膜。剛開不久的冷氣,吹出的吝嗇涼風帶不走身上倦意。我將這股倦意丟給慣性和惰性,以宛如成了機器人般的精神,擦著帶有美麗木紋的白色餐桌。


    今天早上,家裏依舊看不見雙親的身影。


    從廚房拿來兩人份碗盤的綾瀨同學,將早餐擺在我剛擦完的餐桌上。


    盤子裏不是平常的白飯,而是軟嫩的吐司。


    「……涼拌麵包?」


    「法式吐司。」


    綾瀨同學以平淡口吻說出名稱,依然搞不清楚怎麽回事的我,隻能輕聲回答「原來如此」。


    我當然知道法式吐司這個名字。就算沒吃過,偶爾也會在小說裏看到。然而小說讀者常碰上的悲劇之一,就是知道這個詞卻不認識實物,所以在現實中往往無法立刻反應過來。


    「聽起來應該是法國菜?」


    「據說名字來自美國。」


    「你還真清楚耶,綾瀨同學。」


    「印象中,好像在家庭餐廳的菜單上看過。」


    推出季節限定菜色之類時會寫在旁邊的小知識嗎?


    呃,詞出自哪裏不重要。


    「這個要怎麽吃啊?」


    「我放在旁邊了吧?」


    「用刀叉?」


    「對。要直接拿著吃或用筷子也沒關係就是了,畢竟是在家裏。」


    綾瀨同學說得輕鬆,但我實在不太願意再次展露自己丟臉的一麵,畢竟我還沒完全將她當成家人。外人,同年級的女生,還是個美女。要將自己的醜態暴露在她麵前,這門檻有點高。


    「要把麵包像牛排那樣切塊,總覺得有點怪。」


    「會嗎?當成切蛋糕那樣,應該就不會覺得突兀了。」


    「確實。」


    同一件事從不同角度看,觀感會有很大的差異。


    我將這種派不上用場的哲學連同麵包一並切開,專心吃早餐。用舌頭品嚐蛋與糖有多香甜的同時,我也思考起該怎麽把對於味道的感想說出口,於是瞄向綾瀨同學。


    眼睛所見令我有些疑惑。


    坐在對麵的綾瀨同學,乍看下和平常一樣麵無表情,但是操作刀叉的手少了點優雅。可能有什麽事讓她分心吧,她顯得坐立難安。


    「怎麽了嗎?」


    「咦?」


    「總覺得,好像有什麽事讓你很在意。」


    「……真敏銳啊。」


    被看穿了嗎──綾瀨同學苦笑著這麽說,並且看向牆上的月曆。


    那份以小貓玩耍照強行治愈人心的月曆,是她們搬過來時,亞季子小姐帶的。似乎是保險業務員去她工作那間酒吧拜訪時送的。這年頭靠智慧型手機的日曆程式就綽綽有餘,所以我和老爸以前沒在家裏掛過月曆,不過亞季子小姐說牆麵顯得很冷清,因此從上個月起它掛上了餐桌旁那麵牆。


    綾瀨同學看著那個讓我感受到多了女性家人的玩意兒,開口說道:


    「我想,大概是今天吧。」


    「什麽是今天?」


    「期末考結果全部出爐的日子。我們班大概是今天。」


    「啊,原來你們還沒公布完啊。」


    「嗯。說是這麽說,不過也隻剩一科就是了。」


    都立水星高中才不會管學生是多了沒血緣的家人還是被新生活搞得焦頭爛額,依舊循往年慣例在七月初舉行期末考。


    我和綾瀨同學既沒有討論也沒有合作,各自做準備應考。


    別多管閑事,保持適當的距離感。做了這種約定而成為兄妹的我們,當然不知道彼此的考試結果,也沒有主動探聽。


    直到今天的此刻為止。


    「淺村同學,可以問個有點下流的問題嗎?」


    「行啊。反正那種真正下流到會讓人想摀住耳朵的話題,綾瀨同學再怎麽樣都不會提。」


    會說出口就代表還在常識的範圍內。我對於綾瀨同學的良知,已經信任到能夠如此肯定。


    「考試的結果,怎麽樣?」


    是個比想像中還要普通的話題。


    話雖如此,不過對某些人來說這很敏感,所以綾瀨同學選擇先知會一聲,她還真是個多禮的人啊。


    「呃……日本史81分,數學292分,數學b是88,物理70,化學85,英語表達90分,英語溝通是79分。現代文96分,古文是77……合計應該758分吧。」


    「真厲害。淺村同學你成績很好嘛。」


    「聽到你這麽說雖然令人高興,不過以我個人的角度看來,還有很多需要努力的地方。像是物理啦古文啦,偏弱的部分得加強才行。」


    「我覺得現代文拿到96分已經夠誇張就是了。真好。」


    「綾瀨同學呢?」


    「日本史100分,數學280分,數學b是86,物理89分,化學81分,英語表達84分,英語溝通是80分。古文90分。」


    「居然全部都有80。成績根本就比我好嘛。」


    「那是『到目前為止』。」


    「什麽『到目前為止』,隻剩一科了吧?就算現代文考得不好,總成績應該還是你比較高。」


    「這就難說了。畢竟我對現代文真的沒什麽自信。」


    說話向來乾脆的綾瀨同學,難得有這種曖昧的不安反應。她輕輕歎了口氣。


    「我原本想暑假開始打工就是了……要是現代文的分數太差,念書時間恐怕沒辦法縮短。」


    「抱歉,都怪我沒找到高薪打工。」


    「慢著,這不是你的錯吧?」


    「呃,因為是交換條件嘛。」


    雙親都要上班的我們家,平常的早餐和晚餐是由小孩──我和綾瀨同學負責,也隻有我們吃。


    義母亞季子小姐偶爾有空有餘力的時候會做,不過基本上我們要自己搞定。


    為了將來能一個人堅強地活下去,不會因為是女性就被瞧不起,綾瀨同學努力用功想考進一流大學。


    另一方麵,她也為了避免讓家裏負擔學費而想找高薪打工,所以拿早晚做飯當交換條件,拜托我搜集情報。


    不過說來丟臉,這一個月,我沒有帶回任何成果。


    可能是不想讓我心懷愧疚吧,綾瀨同學沒有半句責備,隻是麵露苦笑。


    「把事情想得太美好這點,我也有在反省。我會先腳踏實地從普通的工作開始嚐試。」


    「那麽,我也幫忙做飯吧。」


    「咦?嗯……」


    做飯是交換條件,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我是這麽想的。不過綾瀨同學沉吟了一會兒,似乎是覺得哪裏不對勁。


    「這就免了。」


    「咦,可是──」


    「做飯很開心,而且可以讓我放鬆呀。」


    「這樣確實幫了個大忙。不過,這麽一來就變成我單方麵受惠啦。」


    有個詞叫「互惠原理」。


    人一旦受惠,就會覺得非得回報對方不可。受惠就要回報,若對方也回報就要再度報答。有此一說,人與人之間就是透過一再重複這種行為,才會建立起圓滑的關係。


    我不認為自己有魅力到能夠讓他人投注無償的愛情,要是人家沒有半點好處卻親切以待則會懷疑是詐欺。就算不是詐欺而是發自心底的奉獻,這種親切也會讓我覺得很惡心。


    理應和我是同一類人的綾瀨同學,可能也明白我這種心情吧,嘀咕著「也對,這樣就算不上互相幫助了呢」,認真地思索起來。


    「那麽,提議。」


    想了一會兒之後,她半開玩笑地舉手。


    「既然找了一個月還是沒有結果,高薪打工多半是找不到了。關於這點,我們的看法應該一致吧?」


    「嗯。很抱歉,如果不仰賴非法手段,大概就是這樣了。」


    「要存夠上大學的錢,再怎麽晚都得在暑假開始打工。這麽一來,多半得縮短睡眠時間,想辦法擠出時間念書。」


    「睡眠不足不是會導致學習效率低落嗎?」


    「沒錯。所以,我有個提議。淺村同學,幫我想些提高學習效率的主意吧。」


    「提高學習效率,是嗎?像是找優質參考書、安排能集中精神的環境?」


    「方法就交給你。可以嗎?」


    雖說世界很大,不過天底下有離私利私欲這麽遠的「妹妹的請求」嗎?


    盡管和一般那些被任性妹妹耍得團團轉的哥哥們相去甚遠,不過身為哥哥隻能點頭這部分倒是一致。


    「我知道了。雖然要找到配得上這份法式吐司的方法好像很難,不過我會盡力而為。」


    「謝謝,我很期待喔。」


    綾瀨同學說出這句話時的理性口吻和冷靜表情,讓「期待」這個詞顯得一點也不可信。真想讓那張就算沒成果多半還是不會責備我的臉,有些好的變化。


    提高學習效率的主意。好啦,有什麽方法呢?我一邊思考,一邊用舌頭盡情享受事前報酬法式吐司的香甜。


    就這樣度過早晨時光的我們,和「兄妹感情很好地一起上學」這種輕小說及漫畫裏常有的事件無緣,各走各的。我和義妹的關係就隻是現實,沒有對這點感到疑問或悲哀的餘地。


    無論是我還是綾瀨同學,都沒有公開成了義兄妹的事實,在學校維持陌生人的距離。


    綾瀨同學的好友奈良阪真綾是唯一的例外,我就連自己的朋友丸友和都沒說。我並不是不相信丸,但是他參加的棒球社裏,似乎有些損及綾瀨同學風評的謠言流傳,特地講些有可能讓他操心、引起風波的情報,未免也太蠢。


    「喂,淺村。在學校上色情網站要適可而止喔。」


    這個丸友和呢,就在此時出聲調侃我。


    教室裏彌漫著班會前的鬆懈。已經做好上課準備的我,正獨自把玩著手機。


    「丸,你知道嗎?說別人壞話就是反映自己的內心喔。」


    「這話是什麽鬼啊?」


    「人家一定是在做壞事……之所以會這麽想,是因為自己先有了這種念頭。」


    「真有趣的說法。」


    「換句話說,平常就在看色情網站的是丸你自己。你證明了這點呢。」


    「喂,你這家夥也太武斷了吧。」


    「你沒在看嗎?」


    「……有。」


    證明完畢。


    明明不需要老實招認卻沒有裝傻,可見丸真的是個好家夥。


    「我的膽子沒有大到敢在學校看那種東西啦。有些東西想調查一下。」


    「喔,找動畫的感想嗎?昨晚可是大豐收呢。『dj麥克計畫』也是神回。」


    「啊,這麽說來,我記得你迷上那玩意兒了對吧。」


    「選曲有眼光嘛。有很多90年代電玩音樂這類內行人才知道的名曲喔。」


    「90年代……相當久耶。」


    「雖然久,但不能因為老就小看它們喔。當時是用有限音色琢磨出充滿魅力的樂曲;另外,將作曲家內在的藝術性擺到後麵,以配合遊戲演出為優先,這點也是革命性的改變。」


    丸愈說愈亢奮。我對展現禦宅族特有快嘴的好友投以溫暖的眼神,同時懷著沒那麽激動但還不至於引人反感的關心附和。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用上了能刺激你那顆宅心的樂曲。」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漂亮地改編成現代風格,卻保留了fm音源的韻味。而且電玩音樂沒有日語歌詞,所以不會被語言隔閡綁住。它能越過海洋,得到全世界的喜愛。我認為啊,策劃『d麥』的人應該很有一套。」


    「真意外呢。」


    「意外什麽?」


    「你談起音樂居然會這麽亢奮。我知道你懂很多,不過涉獵的範圍也未免太廣了吧?」


    「會有這種感覺,是因為我隻聊自己熟悉的領域啦。」


    「啊~確實。」


    「要掌握對話的主導權啊。在我的談話空間裏,我就是全知全能的神。」


    「這是詐欺的伎倆嗎?」


    「本質應該一樣吧。至於是不是犯罪,就要看怎麽利用這套手法。」


    「你會怎麽用?」


    「用來讓我自己享受對話。」


    「還真是和平啊。」


    丸嘴角一揚,臉不紅氣不喘地吐出這種宛如提倡及時行樂的台詞,於是我回應時帶了點諷刺。


    其實連這套聽似謙虛的說法,也像是在吹噓自己腦袋很好,所以我原本想針對這部分追究。不過這樣吐槽人家未免太惡劣,所以還是算了。


    「不過嘛,雖然沒到全知全能,但丸你很聰明也是事實。反正期末考你又是輕描淡寫就拿下好成績了吧。」


    「穿幫啦?抱歉一直瞞著你,我啊,其實是個天才。」


    「早就知道啦。」


    那麽,成績究竟如何呢?我試著問還有餘力搞笑的丸,結果他回了一堆和常人相差有夠多的數字。


    現代文90分,古文92分,日本史94分,數學296分,數學b92分,物理90分,化學82分,英語表達90分,英語溝通94分──合計820分。


    這種鶴立雞群的成績,讓我不禁「喔喔」地讚歎。


    「再怎麽說也太誇張了吧?平均90以上耶。」


    「隻是抓到訣竅而已啦。」


    「我可不覺得隻是這樣。更何況我們是升學高中,考試偏難。在棒球社活躍,又有動畫這項嗜好,連念書都是頂尖。怎麽想都是用了外掛。」


    「沒用啦。」


    實際上,他應該沒有半點心虛吧,吐槽得毫不遲疑。


    先不講外掛,我倒是希望他有什麽秘訣。


    提高學習效率的方法──如果丸能夠傳授我個中奧妙,就能當成送給綾瀨同學的伴手禮了……不過嘛,世事向來不會這麽美好。


    可能看透我在想什麽了吧,丸鏡片下那對犀利的眼睛,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


    他就像個人們追求真理時回答得心不甘情不願的賢者,長歎一聲。


    「不過,有幾個決定因素。」


    「咦?」


    「首先有個大前提,我是短眠者。」


    「睡眠時間少也不會影響健康的體質,是嗎?原來丸你有這種體質啊。」


    「嗯。不過呢,這是與生俱來的,由基因決定的可能性很大,所以不建議別人有樣學樣。」


    「看樣子也學不來呢……話又說回來,建議是指──」


    「你想知道吧?我提升學習效率的訣竅。」


    「你猜得太準了,感覺很恐怖耶。」


    「哈哈哈。很好猜呀。」


    我可不覺得若無其事地讀心值得恭維。


    所以才說棒球隊捕手這種生物令人頭痛……雖然是偏見。


    「唉,隱瞞也沒什麽意義,就老實告訴你吧。我確實在找高效率的學習方法。不過,既然不是人人都管用,就沒辦法當參考啦。」


    「別急別急,淺村少年。接下來才是重點。」


    丸吊盡別人胃口之後,拿出自己的手機,啟動音樂app。


    「音樂?」


    「沒錯。我集中精神的秘訣。華麗地回收了剛剛那個話題的伏筆。」


    「感覺你把兩件事硬扯到一起耶。」


    「不過,的確有效喔?人類啊,會按照習慣動作。隻要把『聽到這個音樂就給我去用功』的印象烙印在腦裏,拿筆的手就不會停下來啦,反而會覺得摸魚很麻煩。」


    「原來如此。算是某種自我暗示、生活小秘訣。用治愈係的音樂或環境音會比較好嗎?」


    「這部分就要看人。我是古典樂和重金屬特別合胃口,聽了能集中精神。」


    「看來不是人人都能用這招呢……」


    「拿怎樣的曲子當作業用背景音樂能集中精神,這點因人而異。淺村你不妨多找一下,看看有沒有適合自己的。」


    「咦……啊,嗯,也對。我會找些音樂試試看。」


    盡管當場愣了一下,我依舊盡可能回應得自然。


    即使是直覺敏銳的棒球隊正捕手,應該也猜不到我尋找增進用功效率的手段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綾瀨同學。


    不過,如果隻是放音樂,綾瀨同學本人應該也想得到,感覺不需要我特地告訴她。


    這是個可以著手之處。


    我暗自決定要為了綾瀨同學再加把勁搜集情報,同時心不在焉地敷衍身旁這位興高采烈聊著「dj麥克計畫」的朋友。


    話說回來,綾瀨同學的現代文成績怎麽樣啊?


    放學之後,抵達自家門前將手放到門把上的那一刻,這個疑問突然出現在腦海正中央。


    但是我馬上就搖搖頭,打算甩開這種和看熱鬧沒兩樣的疑問。


    要說不在意結果是騙人的,然而因為好奇而單方麵追問未免太沒禮貌。


    可以說出來。想說出來。如果綾瀨同學這麽判斷,她應該會自己告訴我。


    「我回來了。」


    打開門,瞄了一眼一個月來每天都會在玄關看見的女鞋,確定同居人待在家裏之後,我出聲示意並踏上走道。


    今天我沒打工也沒繞去別處,所以到家相當早,不過看來綾瀨同學更早。


    不知道是放學後的班會結束得快,還是她腳步快。綾瀨同學快步行走的模樣輕而易舉地在腦中浮現,令我不禁在內心輕笑。


    我回到房間,正想著該拿沒打工的自由時間尋找作業用背景音樂時,背後傳來轉動門把的聲音。


    回頭一看,離開自己房間的義妹快步接近。


    「淺村同學。」


    「啊,我回來了……呃,綾瀨同學?」


    即使快要撞上她也沒慢下腳步的意思,於是我困惑地問道。


    麵無表情的美女近在咫尺。感覺就像在看一張凝聚了藝術精華的麵具,讓人手足無措。


    「教我現代文。」


    「騙人的吧?」


    聽到她用一如往常的冷靜表情與聲音提出異常請求,我不禁這麽嘀咕。


    不是懷疑她說謊。而是因為我瞬間明白她的意思,猜到背後出乎意料的事實,導致驚愕的感情搶先一步脫口而出。


    (插圖008)


    我以這項猜測為前提發問。由於拐彎抹角反而失禮,所以我直接開口。


    「你幾分?」


    「38分。」


    「這還真是極端……」


    「我隱約有這種感覺。畢竟我本來就不擅長,所以這次大概也不行。」


    「明明其他科目分數那麽高……當然人都有擅長與不擅長的領域啦。」


    「故事裏登場人物的心情,我完全不懂。」


    她略微別開目光,輕聲說道。


    聽到這句話,我連連眨眼。


    「現代文以解讀文意的問題為主,應該不需要理解這些。」


    「倘若是小說,文章就等於登場人物的心情吧……不過,心思被不需要想的部分拉走,這點我也有自覺就是了。」


    「如果是這樣,你會苦戰到這種地步就讓我不太明白。你明明是會體諒別人的那種人。」


    「看起來像嗎?」


    「嗯。至少對我來說,你會弄清楚我的立場試著磨合。」


    「相反喔,淺村同學。」


    「相反?」


    「正因為不明白他人的心情,才需要磨合。」


    「這……確實沒錯。」


    我很怕碰上「突然就發起脾氣,要別人了解他的感受」的那種人。


    因為我親眼看著老爸被這種人耍得團團轉。


    以不可靠的方式揣測對方心思,持續做些不確實的溝通,相當於每次對話都要擲個破滅機率有百分之十的骰子。


    未免太靠運氣了。


    所以在她提議「別對彼此有所期待,一邊磨合一邊過日子吧」的時候,我鬆了口氣。


    自己的真心話和對方的真心話──隻要兩邊都攤開手牌,比對適合的那一張,就能在不傷害彼此的情況下,讓牌局持續到永遠。


    不過,盡管這麽做是種顧慮對方的溫柔,但是反過來說,也能看成放棄透過隻字片語解讀人心。


    「說實話,這次的結果可能很糟。我雖然已經有了考差的心理準備,不過這樣實在有點慘。」


    「38……按照我們學校的標準,現代文未滿40是不是不及格啊?」


    「對。在暑假前夕──21號要補考。如果沒辦法在補考拿到80分以上,就得暑修。」


    「要為了不在入學考範圍的內容補課啊?真不想碰上這種事呢。」


    「嗯。所以,我希望至少補考要確實過關。淺村同學,現代文是你最擅長的科目對吧。」


    「多虧了閱讀這個嗜好嘍……原來如此,所以才想找我教你現代文。」


    「可以嗎?」


    「行啊。而且現在是我虧欠你比較多,我想趁有還債機會的時候還。」


    「太好了。」


    綾瀨同學露出微笑,似乎鬆了口氣。


    顯得沒那麽緊繃的她,說「那麽我在起居室等你」,隨即離開房間。


    話又說回來,即使是在這種時候,綾瀨同學行事依舊很符合她的風格呢。


    考試拿了紅字,就算驚慌失措或生悶氣也沒人會有意見,她卻積極思考要怎麽改善,並且付諸實行。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讓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為什麽理性、懂得反省,能夠持續自我改善的她,過去一直丟著現代文這個弱點不管呢?


    雖然有疑問,不過光在腦袋裏想也隻是亂猜,於是我把從學校帶回來的東西擺在書桌上,隻拿著文具和智慧型手機走出房間。


    一走進起居室,就看見左手拿著筆的綾瀨同學將教科書和筆記本擺在餐桌上,以認真眼神盯著剛發回的答案卷。順帶一提,我先前問過綾瀨同學本人,她好像原本是左撇子。盡管父母親教育的結果讓她吃飯時會用右手拿筷子,不過筆通常以慣用的左手拿。


    若是漫畫大概會被叫進寢室來段誘人的發展,不過很遺憾這是現實。


    隻會看見「認真麵對眼前課題」這種非常平凡的情景。


    稍微想了一下之後,我坐到綾瀨同學正麵,餐桌的另一邊。


    「不坐我旁邊嗎?」


    「那種距離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義父和媽媽在家時都是坐旁邊吧?」


    「我認為他們在不在有很大的差異就是了。」


    「是嗎?」


    一秒之前我還能肯定地說「沒錯」,不過看見綾瀨同學的理性表情之後,讓我覺得把她當成同齡女生保持距離的體貼行為,說不定反而失禮。


    能完全不把她當成異性淡然處之是最好,然而若要這麽做,她的魅力卻又高了一點。


    當然,這與我的喜好無關,而是客觀事實。在學校即使有負麵謠言流傳、令人懼而遠之,卻還是有很多男生向她告白,可以說統計上已經證明了她的魅力也不為過吧。


    ……我還記得上個月的事件。


    理性思考靠自己賺錢的方法之後,她得出一個異常的結論。她隻穿著內衣逼近的模樣,如今偶爾還是會閃過我的腦海。


    平常生活自然是不會意識到這些(如果三不五時便想到那個畫麵,就變成性欲旺盛的猴子了),不過像這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物理性距離相當接近的時刻,記憶複蘇也是難免吧。


    「喂,明明已經約好絕對要忘掉,為什麽到現在還記得一清二楚?」


    「咦?有約定過這種事嗎?」


    聽到這個宛如讀心的質疑,我疑惑地反問。


    應該沒約定過才對。


    我隻有在心裏發誓要忘記,沒和綾瀨同學談過任何有關那件事的話題。


    感到不可思議的我看向綾瀨同學的臉,發現她相當吃驚,似乎比我還要意外。


    「有啊。不過嘛,也隻有開頭提到一點而已,可能不太容易留下印象。」


    「抱歉,綾瀨同學。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講什麽。」


    「振作一點啦。現代文是你擅長的科目吧?淺村老師。」


    聽到她這句話,加上注意到她指著題目卷某處,我才總算弄清楚怎麽回事。


    「……原來如此。不知不覺間換了個話題啊。」


    「沒換啊,我一直在解這個問題。」


    「抱歉,我似乎誤會了。我們開始吧。」


    看樣子,教學已經開始了。


    她不是責備我想歪,隻是向我請教現代文不懂的地方。


    「謝謝。那麽,剛剛的問題……」


    「啊,等一下。我想從『怎麽念現代文』這部分開始給建議,行嗎?」


    「當然。隻要能讓成績進步,什麽建議都歡迎。」


    「首先我想先弄清楚你是拿現代文的哪裏沒轍。答案卷和題目卷借我一下。」


    「嗯。來,這裏。」


    綾瀨同學聽話地交出考卷。和金發戴耳環這種像不良少女的外表相反,她是個很乖巧的好學生。


    以紅字寫上的殘酷分數38,實在和她不相稱。


    看來不像是理解不足、能力不足、努力不足之類的問題。


    應該有什麽根深蒂固的原因讓她難以拿分才對。為了找出答案,我徹徹底底地觀察綾瀨同學的考試結果。


    然後,找到了。


    「論說文閱讀測驗與漢字接近完美。扣分幾乎都是小說的閱讀測驗部分。」


    「……是啊。那是我不擅長的領域。」


    「我想你應該是第一次不及格,因為這次小說的配分比過去的考試來得多。」


    「正解。到這邊為止,我自己也分析得出來。」


    可是找不到解決方法──她顯得很沮喪。


    「前麵的論說文題目正解率明明很高,但是隔了兩道小說題的另一個論說文題就有顯眼的空格。這應該是在小說部分苦戰導致時間不夠,對嗎?」


    「講得就像親眼看見一樣呢。」


    「猜錯了嗎?」


    「正中紅心。所以有種被戳到痛處的感覺,讓人不太舒服。」


    麵無表情裏混了點不悅的氣息。


    「抱歉,我太直接了。」


    「原諒你。還有對不起,你明明是因為要認真教我才會踩到痛處,我卻忍不住感到不爽。」


    「嗯,彼此彼此。」


    我和綾瀨同學遵守剛成為一家人時的約定。


    不把話悶在心裏、不做奇怪的試探,有錯誤立刻討論磨合,互相妥協。


    不讓情緒變化停留在表情,而是將不悅的情緒直接訴諸言語,說真的這樣相處起來輕鬆多了。


    「然後呢,特別讓你感到頭痛的則是這個,夏目漱石的《三四郎》。不但連一題都沒對,而且空格也從這部分之後開始變多。」


    「真的耶……」


    「沒自覺嗎?」


    「因為我隻想著解題。雖然我也覺得這些題目比其他部分難處理。」


    「也就是說,沒注意到致命傷在這裏。」


    考試答題有所謂的節奏。


    人工作業的情況下,精神狀態會對結果造成很大的影響。如果覺得解答順暢就能從中得到快感,會帶著手擅自下筆般的氣勢一口氣往下寫。


    反過來說,卡住動不了就會讓腦感受到停滯,停滯會引來壓力,壓力則會導致智能低落。


    因此若要考出最好的成績,就該讓自己的情緒安定,保持答題節奏……我在某本書上看過這種論點。容易受到影響的我,自從讀了那本書之後,就老實地試著用書上介紹的方法。


    能夠立刻回答的問題、稍微想一下就能解答的問題、需要花時間深思才解得出來的問題。將眾多題目像這樣分類,按照自己喜歡的節奏回答,自然而然就能填滿答案卷。


    「像綾瀨同學你這種邏輯思考能力強的人,可能沒把問題完全弄清楚就會覺得不舒服。能夠迅速理解的問題大概可以立刻回答,一旦卡住就會身陷泥沼。」


    若是這樣,我大概能明白她一直拿現代文沒轍的理由。


    大腦判斷「自己應該已經采用正確的作法了」,所以想改善也找不到施力點。


    解釋到這裏之後,綾瀨同學點點頭表示「原來如此」。


    「確實,其他科目好像都能下意識地迅速答題。」


    「換句話說,看來隻有現代文的小說部分,有讓你無法這麽應對的理由。」


    「理由……」


    「隻要明白理由,便能找出應對方法。就先從這篇《三四郎》著手,試著思考是什麽妨礙你理解小說吧。」


    我大略掃了一下那段拿來出題的文章。如果是整本書恐怕有點難,不過考卷上隻有《三四郎》的一部分。


    從明治橫跨大正的知名文豪夏目漱石,在他的著作裏,這部《三四郎》的純愛小說色彩特別明顯,一般認為就連現代高中生看了也不難弄懂。


    或許有不少人聽到文學便心生警惕,不過這部作品是以當年平民的現實為底,放入了許多能夠令人向往、共鳴的情節,說穿了就類似當時的偶像劇。


    本質上來說,和現代的戀愛小說差異不大。


    要說有什麽不同之處,頂多就是作者擷取時代要素的部分相當忠實,具有當成曆史資料的價值,因此像這樣被當成教科書題材長年流傳吧。不過在文學的世界裏,這一個「頂多」的差距就會嚴重影響作品的價值,該對這部作品保持敬意自然不在話下。


    「老實說,我覺得相當難。不過看班上其他人的反應,好像都能輕易解答。」


    「《三四郎》是以描述在政治婚姻理所當然的社會裏,人麵對自由戀愛這種先進觀念所產生的糾葛而聞名。可能就是因為這種在當年相當新穎的戀愛觀,所以有許多現代人比較好懂的部分。」


    「是嗎……?哪邊好懂啊?」


    可能是下意識的動作吧,綾瀨同學輕咬自己的指腹,並且疑惑地歪頭。


    「我想,綾瀨同學你將哪邊無法理解說出來應該比較快。試著條列看看?」


    「主角三四郎在想什麽、看似主要人物的美禰子在想什麽。還有,不止思考,我連他們的行動有何意義也完全不明白。」


    「呃……三四郎為美禰子著迷,這點有看出來嗎?」


    「是嗎?」


    綾瀨同學眨了眨眼。


    她一副打從心底感到意外的樣子,不過想露出這種表情的人是我。


    就算沒有特別累積閱讀經驗也無妨,照理說那段心理描寫隻要有一定程度的閱讀測驗能力就看得懂。其他科目都能拿到高分的她,無法理解未免太不自然。


    「居然從這裏就有問題,這還真難處理。嗯……該怎麽解釋呢?」


    「著迷……換句話說,是戀愛那種『喜歡』對吧。」


    「沒錯。描寫感覺格外用心,還有些誇張表現。特別是其他男性接近女主角時的嫉妒心等,不是很簡單易懂嗎?」


    「嫉妒……他不希望美禰子和其他男性交談嗎?」


    「至少我看起來是如此。」


    「可是,他沒對當事人說不要這樣吧?既然不高興,說出來不就好了。」


    「唉,因為他就是笨拙到做不出這種事嘛。還有,和喜歡的對象交流,心理上的門檻應該很高。」


    「那些真心話不說出口而是藏起來的人,說真的我不太明白他們的感受……因為我不會這麽做。」


    「試著想像一下無法啟齒的場麵如何?像是遇上初戀對象時的感受等。你沒有因為喜歡人家而亂了方寸,沒辦法做出正確選擇的經驗嗎?」


    「沒有。而且我根本沒有什麽戀愛經驗。」


    「這樣啊……」


    「淺村同學你有嗎?」


    「……聽你這麽一說,好像也沒有。」


    正確說來,在懂事之前,我似乎對幼稚園老師求婚過。


    不過那也隻是老爸轉述,真相如何很難講。不算。


    上了小學之後,在我還記得清楚的範圍之內,隻剩下雙親失和的印象,沒有那種能想像幸福戀愛或結婚生活的純真。


    「喔……沒有啊。」


    「……不行嗎?」


    「沒有。隻不過我在想,既然同樣沒有戀愛經驗,應該能認定和現代文的分數無關。」


    「的確,分歧出在哪裏倒是令人很有興趣。」


    說不定,是我的禦宅族興趣。


    盡管不曾夢想過和現實的女生交往,但我倒是常覺得小說、漫畫、動畫作品中的女主角很有魅力,換言之,我是在創作中體驗所謂的虛擬戀愛。


    這些學習的累積,造成對於戀愛感情描寫的理解能力有所差距──這個假設似乎很有說服力。


    話雖如此,不過這樣子隻能得出「幾乎不可能在補考前學會」的絕望性結論,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實在沒資格當家庭教師。


    必須提個有建設性的解決方案才行。


    「那麽,放棄投入感情解題這個方法吧。既然無法解讀,那就乾脆放棄。」


    「自暴自棄作戰?」


    「不對。把上麵的內容當成情報吸收,機械性地回答。隻要切換認知就好。」


    「切換……認知。」


    「對。就是因為認定『必須解讀人心』才會陷入困境。隻要像數學那樣,用代入算式的感覺去解題就好。綾瀨同學,你曆史分數相當高,應該很拿手吧?」


    「嗯,算是吧。畢竟隻要背下來就好。而且,曆史令人感興趣的部分很多。」


    「其實,現代文隻要將作品名稱和書寫的時代背景連結起來並記住,意外地就很容易了解作者寫什麽。既然曆史很拿手,那麽隻要將連結知識的思考方法安裝進自己腦裏,應該就能順利弄懂了吧?」


    我想,這就是「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的典型案例。


    不過考慮到她的基礎素質,要做到應該是綽綽有餘。


    「確實,我可能比較擅長這麽做。」


    「總而言之,先試著拿《三四郎》練習吧。雖然補考會不會又拿《三四郎》是個未知數,不過會拿來出題的材料就隻有那幾種,隻要記住解法,我想應該來得及。」


    「補考……過得了關嗎?」


    綾瀨同學以平淡語氣說出這個單純的疑問。


    盡管我是因為已經漸漸了解她這個人才講得出口,不過既然會這麽問,就代表她內心應該相當不安。


    這也難免。畢竟她一直認定這是自己不拿手的領域。


    不過也正因為有這種反應,讓我肯定一切都會順利。


    綾瀨同學是一個沒有「隻要掌握訣竅,馬上就能做到」這種天真想法的人,代表她就算繞了點遠路,終究有一天能達到目的。


    「是綾瀨同學你的話就過得了。」


    「嗯。那麽我就相信淺村同學,試著努力看看。」


    幾乎沒有根據。但是她既沒有懷疑也沒有埋怨,而是打從心底這麽說,並且拿起智慧型手機開始查《三四郎》的時代背景與解說。


    方針已定,隻剩下老實地執行。


    之後她非常專注,把《三四郎》的解說網站從頭看到尾,像機器一樣連眼睛也不眨……這麽說可能太過誇張,但是一動也不動的她甚至讓我產生了這種錯覺。


    即使突然我起身拿飲料、用手機查別的東西,她的目光依舊沒偏離半點,一心一意麵對自己該做的事。


    說起教妹妹念書的事件,一般來說應該是拿不得要領的妹妹女主角沒轍,或是被無法忍耐沉默的妹妹惡作劇之類的服務性質橋段。不過現實中的義妹,就隻是專心一致地用功。


    不過,即使沒有那種誘人的發展,這段隻能偶爾聽到振筆疾書聲的時間,依舊讓我感到非常愜意。


    結論──


    這種念書方法,發揮了很大的效果。


    將《三四郎》大致安裝完畢之後,我拿起題目卷,一題又一題地問出和實際考試一樣的題目,綾瀨同學答得十分順利,每一題都是正解。


    她的腦袋果然很好。隻要知道解法,馬上就有效果。


    「恭喜。這麽一來隻要精通所有可能成為考題的小說,就不用怕現代文了。」


    「謝謝。你真會教。」


    「……!啊,不,沒這回事。」


    在謙遜之前,我停頓了一下。


    因為我看見,老實道謝的她,嘴角有些許上揚。


    「該不會,你剛剛在笑?」


    「天知道嘍,我不太清楚。」


    她立刻聳了聳肩,蒙混過去。


    這種無法解讀真意的神秘態度,很諷刺地非常接近綾瀨同學評為「無法理解」的《三四郎》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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