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宮女子大學在山手線內側。


    從澀穀站搭山手線往北(用山手線的說法就是外圈),在池袋站下車。接著轉乘民營鐵路兩站,然後徒步。


    在最近的車站下車之後,沿著街道走就能抵達正門。


    「好大……」


    最先令我驚歎之處,就是校地的廣大。


    不知道牆內究竟有多少建築?這間學校明明位於都心,究竟是怎麽確保如此廣闊的土地?不愧是曆史悠久的國立大學。


    從正門筆直延伸出去的道路,左右兩側種有高大的樹木,方形建築則像是要和樹木競爭似的蓋了一棟又一棟。根據手機螢幕顯示的導覽圖,兩側建築似乎是附設的小學與高中,稍遠處好像還有中學。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沒想到同一道圍牆之內,居然從小學到大學都有。


    我跟著湧向正門的人潮移動,踏入大學校地。


    話又說回來,今天是周六,學校應該沒有上課。代表這麽多人都是來參加校園開放日的……嗎?


    一進門,就有個身穿原色t恤的大姊姊遞來時間表,似乎是工作人員。對喔,會來大學的不止學生嘛。


    仔細一看,路人之中也有些明顯年紀比我大的女性,甚至還有更年長的。我這才想到,她們應該是大學生或職員。


    遠處,疑似運動社團的宏亮聲音乘風傳來,還能看見校舍窗戶另一邊有人影。大學沒有假日嗎?大家都這麽認真,假日也來學校?雖然我覺得不可能有這種事。


    我沿著石板路往校內走。


    目的地──人文學院安排的課,似乎是在比較靠內側的建築進行,必須繞過正麵那棟很大的建築。


    我繞到方形建築的另一側,右手邊是個有點熱鬧的中庭。


    草地很漂亮。


    ……有人在睡覺。


    難以置信,居然有個穿白袍的女性躺在草地上。不不不,騙人的吧?啊,有人來了……她挨罵了。這是理所當然的吧,陽光再怎麽暖和、氣候再怎麽舒適,也不該這麽做。


    恐怕隻是認真上課還不夠,也需要適度放鬆一下。


    不過嘛,剛剛那人應該是放鬆過頭了。


    大學裏有好多種人呢。


    我確認一下立於建築入口處的看板。嗯,就是這裏。


    就在準備進去時,突然好像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不,怎麽可能?何況我也不覺得會在這種地方碰到熟人。


    「沙季!咦~!你來我們學校參觀?」


    咦?


    「讀賣小姐?」


    結果是打工地方的前輩,讀賣栞小姐。而且,她還坐在看似接待處的椅子上。


    換句話說,難不成──


    「你讀的是這所大學?」


    「嗯,或許就是這樣嘍~」


    都坐在關係者席了,沒什麽「或許」吧。


    仔細一看,每個學院的接待地點不同。她坐的位置,看來屬於偏人文的學院。


    「要是你事先告訴我一聲,我就會好好招待你了。」


    「因為是突然決定的。」


    真要說起來,我根本不曉得這位前輩是哪間大學的學生,也無從說起吧?


    「這樣啊~呃,所以說,你是來參加這裏的體驗課程對吧。」


    「……對,大致上沒錯。」


    為了避免妨礙其他來參觀的學生,我在回答的同時把路讓開。


    其實我沒有以特定學院為目標,隻是想挑個感覺還不錯的地方聽聽人家講課,這點應該不用特地說出來吧。


    況且既然是聰慧的讀賣小姐所就讀的學院,聽聽看理應也沒什麽損失。


    「那麽,反正還有時間,我帶你到處參觀吧。」


    「這……可以嗎?」


    我回頭看向接待席。


    已經有其他人坐到讀賣小姐原先坐的位置,將看似傳單的東西遞給訪客。她發現我沒領到,於是拿了一張給我。我一看,上麵好像是今天課程的概要。


    「小栞~你在那邊很礙眼,不做事就閃邊啦、閃邊。」


    「嘿!感謝。好啦,我來當你的向導。」


    「可是……」


    「喔,讀賣同學。熟人啊?」


    聽到另一個聲音,我轉過頭去。


    看見一位顯然不是學生的女性。


    可能是這所大學的老師吧。年紀應該在三十前後。如果是老師,實際年齡或許還要更大一點,不過至少外表看來隻有這樣。這人身穿淡藤色套裝,散發成熟的氣息,不過可能是睡眠不足吧,有淺淺的黑眼圈,讓難得的美貌打了折扣。怪了,我好像在什麽地方看過這個人。


    我試著在腦中為那身套裝加上一件白袍。


    「啊。」


    (插圖012)


    就是躺在草地上結果挨罵的人。


    「嗯?」


    「喔?沙季,你認識我們家老師?」


    「不、不是啦。那個……剛剛草地上……」


    那個躺著的人對吧──這種話我實在說不出口。不過,讀賣小姐好像已經從我的隻字片語猜到真相了。


    「工藤老師……你又來啦?今天有外麵的訪客,所以你特地穿了名牌套裝對吧?套裝會哭喔……」


    「我有在外麵披件白袍。」


    「問題不在這裏……」


    「將什麽東西定義為問題,這點因人而異。至於隨便對待一件隻是標價高了點的衣服是對是錯,人生苦短,我認為討論這種話題隻是在浪費時間。話說回來,讀賣同學,我想認識一下這位美麗的女性。」


    讀賣小姐原本還想說些什麽,但最後還是露出認命的表情,將我介紹給對方。


    「……她是綾瀨沙季。打工地方的後輩。」


    「我是綾瀨。那個……幸會。」


    我點頭致意,那位穿著藤色套裝的女性隨即嘀咕了句:「嗯,正好。」正好?


    「幸會,沙季。我是工藤英葉,在這所大學以副教授的身分進行倫理學領域的研究。話說回來,你看起來好像是高中生?」


    「是的……不過還是高二。」


    「嗯,正好。真是太棒了,你來得正是時候。老實說,我有些事想請教。」


    她講話十分流暢。


    光是這樣,就能讓人明白她很聰明。不愧是在大學任教的老師。


    「好的,要問什麽?」


    「截至目前為止,你和多少人做過?」


    「啊?」


    我當下聽不懂她在講什麽……做過、「做」過……咦,該不會,是那個意思?


    「呃,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雖然明白,但是我不想明白。


    「老師!怎麽能問初次見麵的未成年少女這種事啊?」


    讀賣前輩就像要護著我一樣,擋在我前麵向工藤副教授抗議。


    「咦?」


    「不該在這種地方問啦。」


    「嗯?不,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才特地用隱喻啊。嗯,不過仔細一想,這或許也沒有隱諱到哪裏去。畢竟這對人類來說是很普遍的現象嘛。我經常在想……『隱瞞』這種行為,搞不好比坦白更容易強調事物的存在感、更容易讓人對事物留下印象呢……喔,換句話說呢,就是問你到目前為止曾經和多少男人性交過──啊不,當然女人也可以算在內──有嗎?」


    「老師。」


    「嗯?為什麽露出那種恐怖的表情啊?讀賣同學,人家不會把你和我這種萬年睡眠不足的吸血鬼混為一談,所以你可要好好維持自己的美麗喔。聽好,對我來說呢,這是個能夠直接聆聽現役高中生說法的寶貴機會,是研究的一環。」


    「找人家當實驗對象需要先征求同意,這點應該不用我特地向您這位做學問的人解釋吧?」


    工藤副教授瞬間瞪大眼睛,然後露出奸笑。


    「喔,你的腦袋今天很靈光嘛,讀賣同學。吐槽得好。」


    「多謝誇獎。」


    「有道理。呃,沙季。啊,是不是稱呼你綾瀨同學比較好?」


    「啊,兩種都……」


    「那麽,沙季。就這麽決定了。這樣比較可愛。」


    她說這句話時一臉認真,實在令人難以捉摸。在大學任教的老師,每個人都這麽怪嗎?


    「我呢,主要進行男女關係與家庭關係方麵的倫理研究。」


    「家庭關係……」


    「嗯。所謂倫理,以辭典上的意思來講,是指道德以及人類生活的秩序……換言之相當於社會規範。然後呢,我就是在研究這種東西。」


    「這種東西也能研究嗎?」


    「當然可以。聽好喔,『社會』這種東西裏,訂出了各式各樣的倫理對吧?像是『希望人們做這種事』,以及『不可以做這種事』──也就是所謂的禁忌。不過,說穿了這些東西並非亙古不變。舉例來說……對了,像是『兄妹之類的近親不能相愛』等。」


    盡管根本不該對這種話有所反應,我卻感覺到自己的表情變得有點僵硬。


    「所謂的倫理並非科學。至少,它不是以科學為基礎而建立的。」


    「建立的理由或許是這樣,但是研究需要科學。」


    「這個嘛,這部分不是主題,所以我們之後再討論吧,讀賣同學。這裏的重點在於,盡管倫理源自需求,需求卻隨時都在變化。但從社會的角度來看,需求的變化和認知的變化之間有所差異,因此我們的社會……」


    說到這裏,工藤副教授環顧四周,似乎終於發現自己是在哪裏高談闊論了。


    「嗯。我說你……沙季。既然還有時間,要不要來我的研究室一趟?」


    「又~在搭訕了。」


    讀賣前輩輕聲嘀咕。


    工藤副教授假裝沒聽到這句諷刺,繼續說道。


    「沙季。你現在很煩惱對吧?」


    我頓時全身緊繃。


    「說不定,我可以為你的煩惱提供解答喔?」


    「咦,這……」


    老實說,我對於和這個人的問答很感興趣。既然頭腦好到能擔任知名大學的副教授,或許她能提供我某種答案。


    「如果不會太久就可以。」


    「好,那就說定了。跟我來。」


    「工藤老師想要帶壞未成年少女!」


    讀賣小姐嚷嚷著想跟過來,工藤副教授則是一句「喂喂喂,校園開放日不能擅離崗位喔」要把她趕回去。


    「原本是我要為沙季介紹學校的。而且我已經得到大家的許──」


    「研討會報告交期延長三天。」


    「嗚!」


    「你還沒寫好對吧?」


    「嗚嗚……」


    「放心,會準時歸還的。那麽,我就把她借走啦。這裏,沙季,跟我來。你也想見識一下大學的研究室是怎樣的地方吧?」


    說完,倫理學副教授──工藤英葉便邁開步伐,我則是緊跟在後。


    「咖啡和紅茶,你喜歡哪個?」


    「啊,請給我紅茶。」


    我在回答的同時環顧四周,打量自己身處的這個房間。


    雖說應該有個四坪左右,不過體感上恐怕隻比兩坪多一點。因為,這裏的書多到別說一麵牆,根本到處都擺滿了書。不止牆邊鐵架,桌上也有不少書平放,就連地板上也堆著書。如果不鑽縫隙,根本無法抵達房間深處的桌子。


    隻有最深處的大桌子周圍空出來。


    大桌前方,有一組隔著小茶幾相對的沙發。換句話說,那裏應該就是給訪客坐的地方了。


    工藤老師要我在其中一張沙發上坐下,然後打開快煮壺的電源,又從櫃子裏拿出茶壺與兩個茶杯。接著打開茶葉罐。


    「尼爾吉裏行嗎?」


    「啊,好的。都可──尼爾吉裏嗎?居然用這麽高級的茶葉。」


    「喔,你知道啊?」


    「……知道一點。」


    「試著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吧。」


    口氣完全就是學校的老師,我心想。不過,到高中為止的老師,好像都不會用這種方式問呢。


    我所認識的老師,幾乎都希望人家回答「正解」。


    此刻工藤副教授要問的,並不是正解。她要問的,是我能不能用自己的話語把自己的知識表達出來。


    「這是南印度一帶所采茶葉的通稱對吧。俗稱『藍山紅茶』。」


    「喔,真是博學。」


    「隻要在網路上搜尋一下就會知道了。」


    「喝過嗎?」


    「沒有。」


    正如藍山咖啡是高級品一樣,藍山紅茶也是高價商品。


    和媽媽兩個人生活時,就算是五十袋五百圓(換言之一杯十圓)的茶包我也喝得很開心,所以對於這種茶僅止於有知識,沒有實際喝過。


    「那麽,這就是『初體驗』了。」


    說到特定詞語時,她特地加重語氣。


    喀嘰一聲響起,快煮壺的開關跳了。工藤副教授倒了少許煮開的沸水,將茶壺燙一下。


    接著再度按下開關,讓水沸騰。


    她將壺裏的熱水全部倒進杯裏,然後在茶壺放茶葉,倒入沸水並蓋上。最後將桌上的沙漏翻過來。


    「根據書上講的,為了不讓沸水冷卻,將水倒進茶壺裏時,最好別讓水壺離開爐火。不過很遺憾,這個房間還沒到連瓦斯爐都有的地步。水溫或許多少會降一點,你就包涵一下吧。」


    「不要緊。」


    話又說回來,如果房間裏有瓦斯爐,難道這人連開水壺都要拿進來?


    「這些紅茶,是某位去過印度的友人送的。」


    「旅行嗎?」


    「田野調查。」


    「工作嗎?」


    「不,研究。那位友人是研究員。」


    我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既然職業是研究員,那麽研究不就是工作嗎?


    「喔,原來如此。嗯,原來在世人眼裏是這樣啊?我也和他一樣,不太會意識到自己正在工作。」


    「是這樣嗎?呃,那麽,你現在在做什麽?」


    「活著。」


    啊?


    「至少能確定我活著。畢竟研究員也是生物嘛。」


    「……不懂。」


    「我想也是。聽得懂的人不多,說明起來相當累。」


    茶蒸好之後,工藤副教授倒掉茶杯裏的水,注入紅茶。


    香氣從白茶杯中冒出,飄至鼻尖。


    「很遺憾,今天沒有茶點。平常我會準備些東西,不過都吃完──」


    「沒關係。謝謝您的招待。」


    「算啦,反正離體驗課程開始也沒剩多少時間了。」


    我們在沙發上相對而坐,靜靜地喝著紅茶。


    我捧著茶杯,讓紅色液體流入咽喉深處,一股暖意滲進在冷氣吹拂下有些失溫的身軀。我感受著胃部的溫暖,籲了一口氣。


    「其實,我聽讀賣同學講過你的事。」


    「我的事?」


    「正確說來,應該是你們。呃……他叫什麽名字啊?」


    「淺村同學嗎?」


    「喔,是叫淺村啊。」


    「……你原本不知道是吧?」


    「你猜對了。」


    她這句話講得臉不紅氣不喘。


    換句話說,剛剛那種遺忘口吻是裝出來的,目的是問出淺村同學的名字。


    完全上了她的當。


    「名字我不知道。以前我就聽她說過,打工的地方有個很有趣的孩子。大概是夏天的時候吧,她告訴我增加成兩個了。但是她不肯把名字說出來。別看讀賣同學那樣,她對於個資保護可是很囉唆的。」


    「別看她那樣……我覺得讀賣前輩是個品行端正的人耶。」


    「喔,自認是她後輩啦。居然已經認定能考進我們大學,真是不簡單。」


    「……讀賣小姐。」


    我不太高興地改口。她明明知道我是在講打工,還故意這麽說。


    「哈哈,不用勉強啦,我隻是開個小玩笑而已。唉呀,你們比我預期的還要有趣呢。」


    「你見過淺村同學了?」


    「當然沒有。不過,一來有讀賣同學做保證,二來你這個搭檔又這麽有意思,另外一個自然不可能不有趣了吧?真想和那位淺村同學也聊聊呢。」


    我嘟起嘴,嚐試做些幾乎看不出來的抵抗。不知為何,我不太想讓這個人接近淺村同學。


    「那麽切入正題吧。」


    「正題……?」


    工藤副教授裝出驚訝的表情。


    「你在說什麽啊?我講了說不定可以為你的煩惱提供解答吧?」


    「對喔。」


    這麽說來的確有這回事。


    「我就開門見山地問了,你喜歡上那位淺村同學了對吧?而且,按照世間一般的倫理觀念,他是你不能喜歡上的對象。」


    「為什麽會這麽想?」


    「你會這麽問,代表我果然沒猜錯。」


    「……我實在不怎麽喜歡你這個人。」


    「哈哈哈,我喜歡誠實的孩子。」


    工藤副教授笑了笑,接著說道。


    「唉呀,你們在打工地點的模樣引人遐想呢。明顯在意彼此卻試圖保持距離,為什麽?這麽一來,就會想到是因為抵觸禁忌。舉例來說,像是沒有血緣的兄妹之類的。」


    她說話真的很直,球速太快讓人很難接。


    「連沒有血緣都能肯定啊。」


    「在我看來,要是有血緣就不用煩惱了……所以,你喜歡那位淺村同學對吧?」


    「……這個嘛,我覺得他是個好哥哥。」


    「不是那種喜歡。是包含戀愛感情那種。」


    「……他是我哥哥喔?」


    「但是你們沒有血緣。」


    「就算沒血緣,一樣是我哥哥。」


    「他是三個月前才成為你哥哥的。」


    連時間都抓出來了。居然隻拿少少情報拚湊一下就能得出正解,這人真難纏。


    「然而,我們是家人,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他願意依賴媽媽,讓媽媽好開心。因為媽媽深愛繼父。而他是繼父的寶貝兒子。」


    「其他人不重要。沙季,你怎麽想?」


    「我……」


    我迷惘了。這位教授如此可疑,我能把一切都告訴她嗎?更何況,這人是讀賣小姐的老師。如果說溜嘴,說不定會讓讀賣小姐知道──


    我明明是這麽想的。


    「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是,我好像意識到了什麽……」


    回過神時,我已經談起自己這三個月來的變化。


    大致說完以後,我喝了口剩下的尼爾吉裏。冷掉的紅茶似乎多了些苦澀。


    「這樣子,算是愛情嗎……」


    「嗯,原來如此。」


    工藤副教授背靠沙發,閉著眼睛,略微抬起頭。


    她抱胸沉思。隻有右手食指不停敲著左臂。


    「嗯。」


    她睜開眼睛,望向窗外。


    「可能是錯覺。」


    然後冒出這麽一句。


    ……咦?


    「這是……什麽意思?」


    「如果這不是什麽愛情呢?」


    「這……」


    ──這種事,有可能嗎?內心的煎熬,都是我的錯覺?


    「唉呀,別急。試著一步步厘清吧。」


    工藤副教授說著,在我眼前豎起右手食指。


    然後,她開始針對我分析。


    工藤副教授首先提到我的外表與內在。


    「你今天是穿製服過來。」


    「因為學校交代我們這麽做。」


    水星的校風以寬鬆聞名,但是參加校園開放日、就業相關活動時,學校會要求我們遵守服儀規定。


    簡單來說,就是穿正式的套裝或製服,套裝基本上沒什麽人有,所以都是穿製服參加。


    「我聽讀賣同學講過你平常的穿著打扮。該怎麽說呢……你好像都是穿戰鬥力比較高的衣服對吧?」


    「嗯,對。」


    這個人聽得懂「時尚=戰鬥力」這種說法啊。我對真綾說這些,她始終沒辦法理解耶。


    她似乎比較喜歡幫弟弟們換裝。


    「雖然不曉得能不能二連擊或全體攻擊。」


    「這個笑話很流行嗎?」


    淺村同學好像也講過類似的。


    「唉呀,別那麽凶嘛。我想,多數人隻會覺得你在趕流行吧。」


    工藤副教授這番話,讓我想起昨天佐藤老師說的那些。她說她很擔心我打扮得太招搖。確實,周圍的人好像都以為我在澀穀玩很大。


    我嫌麻煩所以沒有一一反駁就是了。


    「不過,你這身打扮是種表演對吧?」


    「表演……」


    「『你是在向周圍的人強調自己跟得上流行吧?』的意思。」


    「喔……」


    聽她這麽一說,或許真是這樣。至少我沒有隱瞞的意思。


    隻顧念書而不會打扮──


    雖然漂亮卻毫無內涵──


    不想讓人家拿這些來批評我。兩邊我都不想認輸。


    之前我也對淺村同學講過這些。我尊敬養育我的媽媽,但是很多人隻看媽媽的外表和學曆就貼她標簽,認為她不值得尊敬。


    我想讓這種人閉嘴。


    「你的外表,是刻意打造的。」


    「的確。」


    「至於你的內在……明明才二年級,卻來參加前段國立大學的校園開放日,就能看出你相當認真。」


    「三方麵談時人家建議的。」


    「不不不,我要講的不是這個。如果你是那種與外在形象相符的人,就算學校的老師給了建議,你也不會來到這裏喔。」


    是這樣嗎?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


    「那就錯了。」


    我一反駁,工藤副教授便「喔?」了一聲,露出很感興趣的表情。


    「試著反駁我吧。」


    「我並不想扮演『會玩的女生』,也沒有要強調自己很會玩。我隻是要告訴周遭的人,我能夠做到適合自己的『可愛』或『漂亮』。」


    就像媽媽一樣。


    「喔,然後呢?」


    「之所以來到這裏,也不是因為認真,而是展現自身『聰明』的一環。」


    「意思是,你會將自己來參加校園開放日這件事昭告天下?」


    「不,我不會做這種事。然而,我認為來到這裏,可以讓自己的人生更美好。我要對我自己證明這一點。偷溜去玩或許沒人會發現,但是就算別人沒注意,我的行為我自己也會看在眼裏。」


    我以堅定的口氣說完,工藤副教授盯著我的眼睛。


    總覺得別開目光就輸了,所以我瞪回去。


    對瞪了一段時間後,雙方不約而同地轉頭。工藤副教授喝光剩下的紅茶,接著站起身來。


    「原來如此,你想表達的意思是,看似矛盾的外表與內在,其實都是你基於自身意誌建立的。不過,也可以換一種說法喔?」


    「什麽說法?」


    「你是『堅決不對他人示弱的那種人』。」


    我吃了一驚。


    「聽好嘍。你剛剛講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對外界的宣示、對內在的行動,都是基於相同原理。關鍵字則是『不想輸』。」


    我什麽也沒說,默默地等她說下去。


    「你隨時隨地都在戰鬥,而且是孤軍奮戰。外出是戰鬥、待在家裏也是戰鬥。不示弱、不言敗。然而,這種人最容易渴望愛情與認同,隻要得到一點支持就會被馴化。」


    「你說馴化……」


    我的腦袋裏,反覆播放小狗搖著尾巴撲向飼主的影片。


    我是小狗啊?


    至於飼主長得和淺村同學一樣這點,就先不管吧。


    「我做這些研究時,見過這種案例。」


    「怎樣的案例?」


    「『沒有血緣的兄妹或父女』這類突然必須和陌生人同居的案例。一直渴望得到異性認同的人,一旦與異性接觸的機會增加,容易產生近似於戀愛的感情。」


    ……意思是,我就是這種案例?


    當下我的腦袋差點沸騰,我趕緊深呼吸要自己平靜下來。


    「我要反駁。」


    「請。」


    「按照這個理論,來自異性的認同在成長途中不可或缺,一旦有所欠缺,就會因為一點小事,對異性抱有超出自然欲求之上的特殊感情──你剛剛的說法,聽起來是這樣。」


    「有什麽問題嗎?」


    我將這句話解讀為「試著繼續說下去」。


    「追根究柢,這個前提正確嗎?如果尚未證實,那麽我認為這個論點不適用於現代,因為這等於否定了同性婚姻與單親家庭的存在。另外,從曆史的觀點來看,人類成長途中身邊也不見得必定有異性。」


    「舉例來說?」


    「有句話說,男女七歲不同席。」


    「嗯,的確有。雖然我覺得這句話已經過時了。」


    「不過,古人是這麽想的吧?所以才會有某些機關存在,像是全住宿製的女子高中……還有女子大學等。」


    「唉呀。」


    應該成功反擊了吧。


    「按照你方才提出的理論,在這種環境下成長的人,隻要與異性接觸的機會稍微增加,就會對該異性抱持戀愛感情,對不對?」


    「嗯,然後呢然後呢?」


    她好像很開心。


    「方才已經說過了,請提出能夠佐證這論述的研究結果。要不然恐怕連思考這個問題都沒意義。真要說起來,這種論點等於否定了我的成長環境。」


    被單親媽媽帶大所以成了好騙的女人──聽到這種話,我不可能默不作聲。


    「生物的本能不見得會遵循理性行動呀?」


    「我反倒認為理性就是為了讓本能服從社會而存在。」


    「原來如此,也可以這麽看呢。然後呢?」


    「『成長中沒有得到適當的異性認同就會導致戀愛感情失控』,這個說法如果沒有論據,也就隻是一種主張。這種主張,說穿了就是把『孩子需要父母』這種過時的社會規範換個說法而已。我無法讚同。」


    「你認為這和現代的社會規範不一樣?」


    「我相信兩者不同。」


    「隻靠相信解決不了問題喔。」


    「不過,即使生物所需的環境有什麽萬一,一旦隻重視順從本能的結果,就等於理性與智慧的敗北。為了達成目標,應該重新建立社會規範,如果直接沿用已經成為習慣的道德倫理,等於……呃,換句話說就是──沒先想清楚就講出『你的孩子需要個父親』這種話,實在很愚蠢。」


    我挑釁似的講完之後,站在沙發後方雙手撐在椅背上的工藤副教授大大點頭,開口說道:


    「簡單來說,倫理學就是在思考這些事。」


    ──!


    我頓時泄了氣。


    原來是這麽回事嗎?


    「證據、論據。要引用多少都做得到。隻要引用生物學和心理學的論文,支持方才那個假說的研究要多少有多少──不過,終究隻是一種廣範圍的……對,隻是傾向,而且沒有提出能夠讓你接受的答案。畢竟你內心的問題,隻適用於你的情況。」


    「……我有種被耍著玩的感覺。」


    我就像水母和海參那樣癱在沙發上。然後我仰望天花板,歎了口氣。


    「讀賣前輩每天都在做這種事嗎……」


    工藤副教授走回沙發前,一屁股坐下──名牌套裝都要弄皺了,令人在意──然後她說「倒也不是」。


    「頂多每周兩三次吧。」


    「……已經夠多了。」


    我累了。真的好累。我想讓腦袋放空一星期。


    「老師你不累嗎……」


    「累不累?這我就不清楚了。畢竟,我不擅長『不思考』。我一直在想這些事,除了睡覺時間以外……嗯,偶爾在夢中也會就是了。」


    「你不休息嗎?」


    「沒辦法休息。我試過很多次,但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要我停止思考,大概要等到我死吧。」


    就像不遊泳就會死的魚一樣。


    原來如此,「隻是以倫理學者的身分活著」這句話,我大概明白是什麽意思了。


    「不過嘛,基於前述的討論,我還是有句老人言要給你就是了。」


    「這樣啊。」


    「你說你喜歡那個淺村某某,但是追根究柢,你也沒有試過去深入了解其他男生對吧?」


    「唔……嗯。」


    除了淺村同學以外我對男性的認識,頂多就是小時候對生父的模糊記憶,還有這三個月和繼父的相處吧。


    「因為偶然地隻有一個距離較近的異性,才會喜歡上他──你能肯定不是這樣嗎?抱歉啦,這句話問得有點壞心眼。」


    方才一連串互動下來,讓我對於這人居然會道歉感到十分意外。


    「要問能不能肯定……當然沒辦法肯定就是了。」


    「既然如此,趁著你還年輕,試著多和各式各樣的人交流吧。這麽一來,或許會發現其他有吸引力的男生,讓你可以不用這麽煩惱,對吧?」


    「其他人嗎?」


    「我沒有要你另外交男朋友喔。我是說『交流』對吧?不管從哪個層麵來看,視野狹隘都是理性與智慧的敵人。」


    「這倒是沒錯……我同意。」


    「你也可以聽過就算了。這句話我不是以倫理學老師的身分說的,而是以人生前輩的立場給你個建議。」


    緊接著她又補充。


    「隻不過,如果和其他有吸引力的男生交流之後,自己的感情還是沒變,到時候你就要好好珍惜這份真正的感情。」


    說著,工藤副教授站起身,向已經癱成水母的我伸出手。我瞄向牆上的時鍾,體驗課程差不多要開始了。


    我抓住那隻手,站起身來。


    「沒錯沒錯。就像這樣,表現得坦誠一點也很重要喔,沙季。」


    「……可以請你還是稱呼我綾瀨就好嗎?」


    她露出非常遺憾的表情。


    可能我的疲倦都寫在臉上了吧,迎接我的讀賣小姐顯得非常擔心,之後一直對我很溫柔,沒像平常那樣玩弄後輩。


    校園開放日的倫理課很有趣。


    因為主題是兄妹戀愛。


    講師劈頭就告訴大家,倫理會隨時代改變。


    她斬釘截鐵地表示,人們之所以沒辦法接受無血緣兄妹之間的戀情,不過是因為碰巧目前整個社會的倫理如此,與個人價值觀沒有關係。


    她還說,社會倫理總是會在個人自由意誌打破倫理之後,才隨之更新。


    就是這樣的內容。


    講課的人當然就是工藤副教授。


    站在教室前方的她左右來回,在白板上寫下一個個關鍵字,講得口沫橫飛。


    最後十分鍾是問答時間,但是沒人舉手。


    工藤副教授帶著遺憾的神情離開。


    其實如果還有力氣,我會想問幾個問題,但實在是太累了。


    總有一天──我要在不遠的將來問她。


    我覺得有這個機會。


    先好好觀察淺村同學以外的人吧。


    視野狹隘是理性與智慧的敵人──回家路上,我細細品味工藤副教授說的話。


    我走向車站,清風則在背後推上一把。


    這是一陣能感受到涼意的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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