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他們從小到大遇到的事,鬱青總覺得潤生很像武俠裏常常會寫到的那種狀況看起來好好的,其實一身全是暗傷。鬱青怕他有一天會突然壞掉事實上,他覺得潤生已經是處在一個壞掉的邊緣了。 他不清楚自己的努力有沒有效果,不過潤生的狀況確實沒有繼續壞下去了他其實遠比鬱青想象的要強韌得多。 他一絲不苟地完成了所有的課業任務,甚至還以本科生的身份加入了院裏一位老師的科研項目,據說是那位秦教授推薦的。到了新一個盛夏的時候,潤生基本已經恢複了從前的精神狀態。 中間唯一一次反複,大概是因為搬鋼琴的事和傅工發生了爭執。 傅工希望西樓201能保持原來的樣子,可潤生偏要把琴帶走。琴值多少錢倒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台琴是徐晶晶買的。 傅工認為這琴是徐晶晶買給他的。潤生說這琴是自己從小就在彈的。 兩個人冷靜地辨駁了一番,最後傅工質問他是不是忘了徐晶晶臨走前說過的話。 潤生說她說什麽是她的事,我答不答應是我的事,你怎麽想是你的事。 大概礙於有工人在場,傅工沒有和他繼續爭執下去。隻是最後工人帶著琴出門,傅工問潤生是不是不再把這裏當家了。潤生沒說是也沒說不是,而是反問道:您覺得我有家麽? 這話一出,似乎擊中了傅工的命門。他頹然坐倒,而潤生帶著勝利者的姿態離開了。 可當他和鬱青一起回到家,調律師也調好了琴離開,他卻碰都沒碰一下,隻是回到臥室裏,默默蜷縮了起來。鬱青趴在他身邊溫柔地問他怎麽了,好半天,他才開口,說後悔把琴搬回來,該買台新的才是。 鬱青耐心地給潤生出主意,說要麽就再抬回去。或者在屋頂加個滑道,弄個簾子擋起來。新鋼琴有點兒困難,要等上好幾年了,眼下市麵上最便宜的琴也要一萬多,兩個人手裏的錢顯然不夠。但他向潤生保證,以後攢夠了錢,一定給潤生買台新的。 這樣細細地哄了好半天,潤生才鬱鬱道:“也就是你了,不嫌我煩。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討人厭。” 鬱青趕忙去親他,說怎麽會呢。要是換了以前,潤生大概會得寸進尺地撲住鬱青胡鬧。可如今他隻是伸出手抱住了鬱青。 鬱青撫摸著他的背,吻了吻他。 潤生不說話。鬱青又吻了吻他。吻過了,就安靜地看著他。 潤生似乎有點兒抱怨:“誒,你怎麽像小狗一樣。” “汪。”鬱青理直氣壯地叫了一聲。 潤生的嘴角終於翹了翹。他扯下鬱青的襯衣領子,一口咬了過來。 最初是玩鬧的意思,可後來就越咬越用力,直到鬱青小聲叫痛,潤生才鬆開嘴,唇上紅豔豔的他把鬱青的肩膀咬出了血。 鬱青絲絲哈哈地吸氣:“到底誰是狗啊。” “汪汪。”潤生叫了兩聲。 鬱青無奈地看著他,最後還是忍不住笑了:“好疼,我要生你的氣了。” 潤生趕忙湊過來,舔了舔那個滲血的牙印。舔著舔著,呼吸不知道怎麽就急促起來,他幾乎是抖著手去掀鬱青的襯衣。 大半年來頭一回,某些沉睡許久的東西突如其來地蘇醒了。 陽光很好,鳴鳥啁啾,風又輕又暖。 他們在陽光的縫隙裏親吻,潤生急不可耐地拉過了鬱青的手。春潮來得洶湧,一次遠遠不夠。他在滿足的間隙去摸索床頭的抽屜,卻隻摸到了空蕩蕩的一片。 潤生懊惱地呻吟了一聲:“東西呢……” “過期了,讓我扔了……”鬱青氣喘籲籲。 潤生惱火地頂了頂他,在那隱秘的樂園入口逡巡許久,終於還是退開了。他氣鼓鼓地捉住了小鬱青:“你就是仗著我心疼你……” “反正這回也沒洗澡,下回吧……”鬱青臉紅道:“要麽……拿別的補償你?” “不要。”潤生哼哼唧唧道:“這是欠債,下回得連本帶利……” 他的話沒說完。因為小二毛被捉了個正著,來不及說更多了。 兩個人胡天胡地鬧了一通,總算是平息下去。 潤生不太甘心地住抓著鬱青的手亂咬一氣。咬完了又很像吃糖那樣含著,心滿意足的樣子。 兩個人膩歪了一會兒。潤生摟住鬱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從那些隱秘的情緒,一直說到課業的事:“……昨天老秦頭請了幾個學生到他家去吃飯,裏頭隻有我一個本科生。他問我要不要做他那邊的項目。” 鬱青暈乎乎的,不太清醒道:“你現在的項目沒結束吧……” “嗯。”潤生舔了舔他,把鬱青的手按在他自己臉側,蹭了蹭:“不過也快了。老頭兒保證有錢拿,將來寫履曆也好看……那個項目我也挺感興趣的……”他語氣遲疑了下來:“就是好像要出差。” 鬱青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將來想讀秦老師的研究生嗎?” 潤生猶豫道:“倒也不一定……就是想想……” “那不是很好麽。”鬱青知道他在擔心什麽:“你不用考慮工作啊什麽的,工作又不著急。書能往上念就往上念,沒壞處的,或許我也會讀研究生呢……”他說著說著,卻慢慢沉默下去。 潤生看著他,不安道:“倒也還沒有決定什麽……” 鬱青搖了搖頭:“不是。我就是想起了……”他抬起頭:“那你答應我一件事。要是中途覺得做不下去,不想做了,要及時轉身,不要一條路走到黑。總還有很多別的路可以走。” 潤生喃喃道:“豆豆。” “你想做什麽都可以,但一定要好好的,首先保重好自己。”鬱青衝他微笑:“其他的都不用考慮。你自己不是也說過的麽,想太多會瘋掉的。” 潤生的唇微微發抖,鬱青有一瞬間以為他要哭,沒想到他卻笑了:“你才是要少亂想,不過是去做個項目而已。”第70章 除卻忙碌這件事,他們的大學生活一直過得還算平靜。傅工終於退了休,高建平被槍斃了。塵埃落定,許多事的真相也就不再重要。 鬱芬在鬱青大三那年秋末結了婚,對象是係統裏上級單位的一個技術人員,和鬱芬是大學校友。以尋常的眼光看,各方麵條件都挺好,又是年輕有為。但這個不是重點。鬱芬肯嫁他,一來是他確實對鬱芬很好,二來是他懂音樂,同鬱芬也聊得來。 鬱青挑不出姐夫什麽毛病,隻是覺得從戀愛到結婚有點兒太快了。一年多,能足夠了解一個要共同生活一輩子的人麽?周蕙也說快,在商量婚事時,明明白白地露出了遲疑。 李淑敏提醒她,她和丁康在結婚前也沒談多久戀愛,半年都不到就領證了,不是也很恩愛的麽。 周蕙就說不出話來,有點兒不好意思的樣子:我和康哥……在那之前早就認識了啊。 說什麽認識,也不過就是知道廠裏有這麽個人。鬱芬倒是喜氣洋洋的:要這麽算,我和弘文也早就認識了啊……大學那會兒聯誼會上見過嘛。 周蕙聞言,立刻轉變了路線,說幹嘛那麽著急呢,馬上天就冷了,等明年春天再談婚事不好的麽?真心想在一塊兒,也不差這半年了。 李淑敏也附和:說對啊,大冷天結婚不吉利,挑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多好。 鬱芬歎氣,說我本來也不想這麽急的,但是他們單位馬上要分房子,得有結婚證才能過審拿房子啊。 李淑敏立刻就流露出了不滿來:不是之前說有房子的麽。 是有房子,但房子在他媽媽名下。鬱芬解釋道。雖說講好了那房子就是給我們的,但總歸還是兩個人有屬於自己的房子才安心不是?末了又有點兒抱怨:我們單位也真是的,什麽時候才給分房子。 李淑敏安心下來:你結了婚,兩個人就是一家,他的就是你的。男方有房子就行了。 鬱青卻覺得這事兒不對:我姐也應該有房子啊……要是萬一吵架了,總得有個能獨自呆著的地方吧。 李淑敏呸他烏鴉嘴:你怎麽不懂事呢,證還沒領就咒人家小兩口吵架……她吵架了,回娘家不就行了麽。 鬱青也說不清楚,隻能辯解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啊…… 再說房子是隨便就能有的麽?也不是誰都能像他們老傅家那麽有錢,還是學生呢,隨隨便便就自己出錢買了個房子。李淑敏嘟囔著,忽然像是想起來了什麽:他真是自己一個人住麽? 鬱青心虛道:是吧,他一直挺忙的。暑假都沒怎麽休息。 想起潤生連暑假都見不到人影,忍不住悄悄在心裏歎了口氣。 當初兩個人都以為潤生要參與的不過是個普通的項目,沒想潤生到後來會變得那麽忙。出差一開始隻是零星的情況,而且很短,幾天就回來了;後來卻越來越長,寒暑假幾乎相當於沒有。 學校從大二開始暑假多了個小學期,本來就是要留在學校裏上課和參加實踐勞動的,真正的假期因此被壓縮得很短。學生們對此頗有微詞,然而還是要老老實實地留在學校裏上課的因為涉及到成績的問題。 鬱青對潤生的擔心也在這裏。忙項目占據了潤生太多時間,他開始頻繁地缺課。雖說以潤生的聰明,臨時抱佛腳也能混個及格,可成績畢竟是受了影響的。 大學學業生涯進入了後半程,不少人已經開始在考慮出路的問題了。按說畢業包分配,可怎樣分配,分配到哪裏,要涉及到很多問題。早些年是統一分配的,基本上畢業被安排去哪裏就是去哪裏,沒什麽選擇的餘地。這些年說是要改革,有用人單位會在畢業季來學校要人,也鼓勵學生自主擇業。但不管是怎麽選,成績都在其中占了相當重要的位置。 如果潤生要讀研究生,本科的成績就更重要了。 兩個人偶爾聊天的時候,潤生也自嘲說有上了賊船的感覺。鬱青問他不能退出麽,潤生搖頭,說已經簽了保密,沒有辦法。 他們學校是軍工院校,航院又地位特殊,實驗樓掛的大標語全是保密相關。鬱青理解有些事的無可奈何。 不過潤生本人的精神狀態倒是還不錯,說是和秦教授在一起工作,學到了很多普通本科生接觸不到的東西。 有些事徹底畫上一個句號後,潤生的精神狀態明顯就恢複了。鬱青替他高興,可有時候,又有一點說不出的寂寞。 聚少離多,讓他覺得潤生在不知不覺間離自己遠了。他的專業大多都是鬱青不了解的東西,他也幾乎不再向鬱青提起任何學業和工作相關的事。有很多次鬱青在學校裏看見潤生和其他人並肩而行,熱烈地討論著什麽,根本沒有留意到自己。 鬱青沒有走上前去,隻是默默地順著自己的路離開了。 各自都有事要忙,很正常,鬱青這樣安慰自己。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還是感到一種深刻的不安。 他們大三的時候,那個曾經對潤生表達過好感的學長重新出現在校園裏,身邊多了個女孩子。鬱青知道這件事,因為那個女生恰好是外院某位老師的女兒。據說那位學長已經在某機關單位謀到了不錯的職位,和女生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隻等對方一畢業就會結婚。 現實其實一直在那裏,隻是鬱青刻意視而不見。他一直都是這樣,不喜歡的,不想麵對的,就假裝它不存在,不去理會。而如今,他終於開始考慮這些他從前並不理會的事。 他和潤生會一輩子在一起麽?鬱青覺得會。可他也同樣清楚地意識到,他們甚至連畢業後的去向都確定不了。這讓他感到說不出的茫然。第71章 茫然歸茫然,鬱青還是會認真地把手上的事盡力做好。人專注於什麽的時候,似乎可以找回對生活的掌控力。那讓鬱青覺得心裏踏實。 大四仿佛一眨眼就來了。他和夏老師聊過未來出路的問題。他們學校的性質決定了外院學生的培養方向更多是為了實際工作應用而非教學與研究。單從專業精進的角度看,如果能夠在研究生階段獲得公派留學的資格,那麽讀研就是值得的,否則可能還不如直接進一個有公派留學機會的好單位。夏老師很誠懇地和他說過:學外語類的專業,如果想走得更高更遠,有機會還是要盡力爭取出去看看得好。 學校最近幾年剛開始有推免的政策。鬱青成績一直很好,但校內推免並不是隻看成績的。這就讓能否免試讀研究生成了未知數。他當然也可以選擇考試,可是一旦參加了研究生考試,不管考不考得上,都等於是自動放棄了畢業分配。 並沒有什麽十全十美的選擇。得到一樣,就必須要放棄另一樣。何況這其中還有許多的不確定。要考研麽?考研要考本校麽?考研考得上麽?萬一考不上怎麽辦? 他始終不確定自己真正想要什麽。從小到大,生活一直是按部就班,順順當當的,需要他作出選擇的時候並不多。哪怕是高考那會兒,擺在他眼前的路也是很清晰的。 而如今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他猶豫了。 不光是對自己的不確定。想到家裏,想到潤生,鬱青遲遲無法作出最終的決定。 同學們什麽情況都有,每個人都不太一樣。小地方的學生畢業不想回原籍,糾結程度與鬱青不相上下。大城市的學生似乎麵對選擇就輕鬆一些不少人根本不需要做什麽選擇,反正最後總會有一份體麵的工作。 對那時候的許多城市出身的大學生來說,隻要大學順利畢業,人生基本等於徹底進了保險箱,並不需要考慮太多。 班上將近五十個學生,有讀研意願的隻有不到十個人。鬱青的室友開玩笑,說他們真是太有上進心了。 鬱青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上進心,隻是很多事思考也焦慮,不思考還是焦慮。沒有得到最後的結果,他恐怕就會一直這樣為難下去。 他很想和潤生好好聊聊這件事,可是總也找不到合適的機會。潤生很多時候都見不到人影,哪怕見到了也是匆匆忙忙。直到這時候鬱青才突然意識到,潤生從來沒有問過自己對未來的想法,一次都沒有。他後來也沒有再和鬱青講過自身畢業後的打算。 鬱青原本已經決定好不管潤生選擇什麽,他都會支持,都會接受。可當他發現潤生如今已經不再那樣依賴和需要自己時,這個決定就變得令人痛苦了。 有些事無法深想,因為越想越令人難過。鬱青隻能假裝什麽都沒發生,把所有的問題暫時擱置。 周蕙倒是讓他不必想太多,順其自然就好。一次選擇,其實並不能從根本上決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