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沉重,很是異樣,含章隻聽了前半截便察覺不對,腦中一亂,一把抓住他的手,急道:「二哥,你這話什麽意思,什麽叫隻剩下我了?」她緊緊抓著袁信的手不放,語氣惶急,神情充滿不安,與方才沉著冷靜判若兩人。


    袁信知道她被盧愚山的事嚇到,有如驚弓之鳥,再受不得失去手足的痛楚,他眼中閃過一道不忍,卻也隻得狠心道:「老三,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怨不得別人。」不再解釋,便要掙開含章的手。


    含章哪裏不明白這意思,可是小六分明說他是被監視脅迫的,她之前雖擔心二哥,但也深信以袁信之武藝能耐,想脫身應是有驚無險,甚至還曾設想或許他是潛伏其中另有深意,說到底,哪怕有一千、一萬條理由,但要說袁信參與叛亂謀逆,含章是絕對不信的。


    在她心中,保家衛國,戰死沙場才是為將者該有的死法,怎能甘心命喪於內亂?


    但袁信眉目深凝,意誌已定,含章知道自己改不了他的想法,又勢單力薄,幫不了對方,便從腰帶上取下明月胡亂往他手裏塞,「那你拿著這個,無論如何,要留下命來,你的孩子,你還沒有看到他出生呢!」言語間,不自覺已有淚水滾滾而落。


    提到兒子,袁信眉目柔和了些,他看著含章咬牙忍淚的樣子,低低道:「他有你這個叔叔,我不擔心,我知道你不喜歡薛家,不喜歡定琰,但是看在我分上,你絕不會不管你侄子。」頓了頓,他又道:「老三,別怨我。」


    時間緊迫,已容不得多說,於是他狠下心,拂開含章雙手,三步並作兩步邁出了屋。


    含章站在一片狼籍中,眼睜睜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隻覺得背後滿是涼意,想要抬步去追,手腳已僵硬難動,想要張口呼喊,卻發不出聲音來,隻能不甘心地睜大雙眼,看著那抹鎖子甲的幽深光澤消失在夜色裏。


    不知過了多久時候,屋內火盆散落的炭火在地上忽閃了許久,漸漸熄滅,再沒有一絲暖意,風從敞開的門吹進來,冰寒徹骨,吹得一地炭灰撲騰亂飛。


    對麵一牆之隔的平王別院裏也安靜下來,火光已滅,呐喊聲也小了,隻不時被風吹來些斷斷續續的呻吟。


    小六扶著含章立在屋中央,眼見自家小姐臉上淚痕猶在,卻血色全無、麵無表情的樣子,他不免有些害怕,囁嚅著道:「小姐……」


    含章冰涼的手指動了動,慢慢抬起胳膊將明月插回腰帶上,一把抹去臉上濕痕,發啞的嗓子低聲道:「把桌椅都扶起來吧。」


    小六忙應了,聲音極輕,像是怕嚇到她一般。


    兩人關好門窗,把桌椅扶正,小六從小藥爐裏掏出燃著的炭重新生炭火,含章便坐在床前腳踏上,收拾地上的衣物,許多都被踩踏得不成樣子,她一樣樣撿起來,仔細疊好放置,行為並不反常,隻眼神有些發木,手也是機械地動著。


    小六把地上藥渣和藥罐碎片掃起,憂心含章還沒有服藥,猶豫片刻,匆匆出門去太醫局藥房尋藥。


    屋內含章手上動作越發遲緩,最後徹底停了下來,整個人靜得像尊石像,當年盧愚山在眼前陣亡時,她腦中滿是瘋狂恨意與鬥誌,恨不得立刻化為烈火與狄人同歸於盡,而此刻卻是腦中一片空白,不知所以。


    含章至今摸不透袁信或者袁家到底在這些事中是怎樣的角色,回京後兩人寥寥幾次會麵都來去匆匆,言談間也甚多保留,但經曆了這些事,了解了那些內情,含章再不如以前心思單純。


    戰場之人,原本是朝不保夕,不知何時就會馬革裹屍,早於生死之間看淡,但若真是死於敵手,忠心殉國,死得其所,也隻會豪情壯烈,慷慨滿懷,不會有絲毫怨憤。


    可盧愚山身首異處,死得慘烈,雖是為國戰死沙場,卻實是被己方奸細所害,這一個血染就的忠字,不知已被汙了多少可笑色彩。


    昔日的袁信,何嚐不是一個胸襟壯闊不下盧愚山的驍勇之將,廝殺征伐間每每身先士卒,何曾畏懼過生死,但他今日之所為,協助反王謀逆,乃十惡不赦之首罪,徹底與忠字無緣,隻落得逆賊一流。


    忠與不忠,都是同樣下場,做了別人棋盤上的棋子,鼓掌間的塵埃,可悲之極。


    含章看著自己未癒的腿,突然深感茫然無措,她不知道存了這些心思的自己,腿傷癒後回到邊城,又該以怎樣的心態來守衛國土。


    為民?在位者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爭權奪位下又何嚐不是無數百姓死傷,君若不愛民,將又有何用。


    為君?君王之威,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位高者如祖父也隻能如履薄冰,正麵對敵要殫精竭慮,背麵對君亦要戰戰兢兢,位低者如盧愚山及眾軍士,不過是命如草芥。


    為國?什麽是國?不過百姓與君爾。奈何百姓如此,君如此,為國或是毀國,又有何不同?


    含章腦中陷入一個怪圈,無論怎麽想都是死結,她心裏隱隱有著恐懼,一直以來的從不曾動搖的純忠之心,終於經受不住長期的疑問和惶惑,滿是細碎裂紋的表麵又綻開了一道深深的裂口。


    沉思中的她警惕性降低,沒有發現牆後的密室門不知何時又開了,趙昱從中緩緩走出,看了看屋內淩亂,皺起了眉頭,抬步走到含章身邊。


    含章察覺到異樣,忙收斂心神,把手中疊好的衣服放在一旁,低聲問道:「今晚之事,王爺事先知道多少?」


    趙昱在密室中也能察覺敵人已走,定是有機關可以探聽外麵動靜,方才那番混亂必然已知曉,既然之前他已經承諾過會知無不言,含章此刻正有滿腹疑問不得紓解。


    趙昱有些意外,原以為她此刻傷感不安需要有人寬慰,卻不料她這麽快調整思緒,已經用心思猜到一二,他略一猶豫,道:「今日在城外遇見有官兵盤查,察覺不對勁,便帶著小十二繞路回了城。」


    「哦?」含章往後微靠在床沿,淡淡道:「王爺沒有趁亂避走,而是趕回了城,看來已是胸有成竹,這場叛逆必不會成功。」


    他們兄弟從郊外皇陵回來,遇上這事,有兩條選擇,或是進城,或是趕緊避開逃走。


    若以常理,逃難定是遠離是非之地才好,而趙昱卻反其道而行,偏往危險處去,實在是太過冒險,須知若是對方謀逆成功,一朝封城,那便是甕中捉鼈,任他插翅也難逃;但若是寧王注定事敗,那麽隻有身在京中,才能在隨即的清算中得到好處。


    趙昱思量片刻,他與含章雖是相識,但彼此立場截然不同,若要實話實說,未免有交淺言深之慮,但他無意隱瞞含章,直言道:「此事已走漏不少風聲,相關人等並非沒有準備,隻沒提防到竟是提前發難了。」


    聽得言外之意,這叛亂早不是秘密,含章縱然事先有過懷疑,也不免一驚,「皇上可知曉?」


    皇子揣測聖意乃是大忌,趙昱不便直接回答,隻低歎一聲,道:「父皇雖身體略有不適,但也還耳聰目明。」


    如此說來,怕是這叛亂最後隻會成為有心人眼中一場可笑鬧劇。


    含章聽得舌頭發苦,她周圍之人幾乎都參與其中,似乎人人都清楚明白,唯獨隻有她事到臨頭才得知。


    「既然知道寧王有異心,為何不早些將他拿下,非要等到他做下這些惡事,連累這麽多人死傷?」自古謀逆乃大罪,今夜的事,已斷送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而事情平定後,受牽連者更不知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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