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修的語聲雖淺,卻極為篤定,讓蕭煜一時無言,直覺得有刹那恍惚,彷佛一直以來與沈墨瞳素小相識,長大相知的,從來都是葉修,而不是他自己。


    他對墨瞳兒都已然不確定,葉修,憑什麽便這麽篤定?


    葉修道:「在下已經入局,即便沈姑娘不小心說了不該說的話,王爺也無須憂懼,在下定竭盡全力,證明王爺清白!」


    月入雲中,夜深風起。


    葉修在黯淡的夜色中,低眉淡目,白蓮般清淨不染塵埃,他的語聲輕淺,可每一個字,落在人心頭上,都十分強悍。


    言必信,行必果,已諾必誠。葉修這一諾既出,蕭煜的心忽而定了。


    來自蕭煜內心最深的恐懼,目前還不是父皇的疑心、兄弟的陷害,也不是南越的栽贓、墨瞳兒的被利用。他怕的,是葉修因為一個女人,在這最關鍵的時刻對他落井下石,反戈一擊。


    聖旨催促,葉修起身恭敬地行禮送蕭煜,蕭煜忙還禮,懇切道:「一切有勞先生了。」


    蕭煜進殿剛一跪下,便被暴怒的武和帝一腳踹翻在地,喝罵道:「你這個孽障!竟敢做出這等事來!」


    蕭煜一骨碌又跪起,武和帝又一腳將他踹翻。


    「父皇!」蕭煜一把抱住武和帝的腿,伏地道:「父皇息怒,兒臣冤枉!」


    「你還冤枉!」武和帝切齒道:「弄個假死的人,偷梁換柱瞞天過海,那沈家的丫頭是不是接到了你府上!」


    「父皇!」蕭煜連忙道:「今夜之事,兒臣當真不知!一見到墨瞳兒,兒臣也嚇了一跳,馬上就去告知葉修了!」


    武和帝一腳將蕭煜踹出去,氣道:「你還狡辯!那我問你,帶著沈家丫頭出入你府上的,是不是拿著你的令牌?那丫頭打扮一新要嫁的人,是不是你?」


    蕭煜煞白著臉,不知如何作答,武和帝厲聲道:「你和沈家那丫頭有沒有私情?那丫頭手上價值千金的鐲子是誰送的?神機妙手張無雙,耗資白銀上萬兩的鐲子,是誰送的?」


    「父皇!」蕭煜一把抱住武和帝的腿,唇角的血,觸目驚心地滴染在武和帝的下袍上,哀聲道:「兒臣與墨瞳兒,確實有情。但兒臣即便再荒唐,也做不出殺人放火的事來!即便是要墨瞳兒死遁,但愛屋及烏,更不是深仇大恨,怎麽會滅門縱火雞犬不留!父皇,兒臣當真是冤枉,父皇!」


    武和帝怒氣稍霽,一時擰眉怔愣在當地。


    蕭煜抱緊他的腿仰麵道:「何況兒臣與葉修相交,沈大將軍既將墨瞳兒許給葉修,朋友妻不可欺,兒臣萬沒有道理再去染指,今夜若是兒臣所為,那兒臣當在燕王府裏沉醉溫柔鄉,跑到葉修麵前,難道是要把自己殺人放火搶來的女人送回去?父皇,兒臣冤枉!求父皇給兒臣做主!」


    大殿通明的燭火,照著武和帝的神色,一時陰晴不定變幻莫測。


    蕭煜駭然地看著武和帝生硬地從自己麵前抽出腿,不由哀聲喚道:「父皇……」


    武和帝背轉身,很是疲憊地揮了揮手,正聲道:「來人!先將燕王押入大獄,沈將軍府事,天子腳下,竟然敢滅門縱火屠戮元勳,速交與刑部,連夜辦案,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小轎晃晃悠悠地在幽暗而死寂的夜裏,彎彎繞繞了良久才停下,還不待沈墨瞳有所動作,轎簾猛地被打開,三間黑漆漆的小房子,空蕩蕩地出現在她的麵前。


    「沈二小姐,請吧。」外麵那個老太監的聲音,帶著股藏著冷笑的悠揚。


    沈墨瞳剛走出轎子,那個老太監已揮手讓眾人退下,沈墨瞳躬身對他一禮,那老太監瞥了她一眼,微微一昂頭,冷哼一聲。


    沈墨瞳隻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那老太監與她明潤清冷的眼神一接觸,頓覺有一種空徹而尖銳的東西,飛快地劃過心尖,初未覺痛,卻在轉身走了兩三步後,打了個哆嗦。


    老太監停住腳,想回頭,卻沒敢,雖然他怎麽也沒想清楚,一個家破人亡的啞女,還有什麽好怕的。


    藉著淡淡的月光,沈墨瞳漸漸看清了那是個還算整齊的小院子,院子的東南角,兩棵茂美高大的梔子樹,開滿了花,一人高的牆,也擋不住它的枝椏。


    走近前,幽香徹骨,那滿樹的白,直讓人暈眩。


    梔子樹不遠處有一口井。


    沈墨瞳定住神,彎腰打水,洗去紅妝,脫掉華服,然後坐倚在樹下,絕望地閉上眼。


    被滅門了,爹爹死了,多病獨居吃齋念佛的嫡母也死了,全家三十二口,都死了。


    斬草必除根,遠在邊疆的哥哥,能活嗎?


    自己,能活嗎?


    沈墨瞳強迫自己睜開眼睛。


    對麵的房間正開著窗,雪白的長紗幔,正撩亂地在夜風裏招搖亂擺。


    她一定不能死。


    死了,親者已不能痛,仇者卻可以快。她死了,沈家會很快被淹埋,今日荒墳,明日歌舞場。


    而她,縱使也是個夜奔私逃,為沈家帶來滅頂之災的罪魁禍首,她怎麽能讓仇人在一朝得手,殺她滿門之後,便再肆無忌憚,遂心逍遙?


    明亮的晨曦斜照半院,雪貴妃帶人前來的時候,沈墨瞳剛洗完臉,正拿著個杯子,在梔子花樹下喝水。


    久得盛寵的雪貴妃,姿儀高貴,她化著精致的妝,環佩隨著她的步履,叮叮當當。


    沈墨瞳倚樹望著她,這雪貴妃,聊算故人,宿怨已久。


    昨夜送沈墨瞳來的那個老太監,正跟在雪貴妃的身後,用他尖利的嗓音喝斥沈墨瞳:「大膽罪女,還不快來見過貴妃娘娘!」


    沈墨瞳便歪著頭笑了,一時間青眸熠熠,麵容如身後的梔子花般柔美嬌嫩。


    「孫公公,算了!」雪貴妃一揮手,娉娉嫋嫋地走過來,在離沈墨瞳十步遠的地方站定,打量著沈墨瞳笑言道:「這要真論容貌,京城裏文武百官家的小姐,還真是誰也不如這沈家的墨瞳兒!單說這一雙眼睛,便是誰也比不上!」她說完,竟伸手抬起了沈墨瞳的臉,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睥睨而輕佻地,津津有味地玩賞。


    她硬而長的指甲,在沈墨瞳的下頷與臉頰遊移,沈墨瞳目不斜視,靜靜地拿開雪貴妃的手,恭敬地低下頭後退一步,臉上習慣性地泛起甜美的笑渦。


    那個姓孫的老太監又在一旁厲聲喝斥:「大膽!真是不識抬舉!」


    沈墨瞳唇邊的笑意越深,隻低頭輕抿了一口水,她捧著隻普通的青瓷杯,杯水清可見底。


    雪貴妃瞟了一眼不遠處井台上打上來的水,悠悠然柔聲道:「沈姑娘,你知道這是誰的院子嗎?這裏不久以前,住著陛下最寵愛的一個才人,陛下最愛她跳的舞,最喜歡她院子裏這兩棵梔子樹。」


    沈墨瞳捧著杯子低頭喝水。


    雪貴妃歎道:「隻可惜啊,那賤人竟勾引野男人,被陛下發現了,女的吊死在這梔子樹上。」雪貴妃頓了頓,笑望著沈墨瞳拿杯子的手,「那男的,就在這裏,被活活杖斃填了井。」


    沈墨瞳握杯的手指陡然用力,姓孫的老太監頓時在一旁陰陽怪氣地奸笑出來,「沈二姑娘,這大樹可不是能隨便靠的,這水,也不是隨便就能喝的。」


    沈墨瞳斜睨了一眼孫老太監,隻低著頭看手中的杯子,在她的身後,晨曦閃爍,枝上的繁花欺霜賽雪,幽香漫透。


    雪貴妃便在一旁笑出了聲,她伸手捋了把花扔到地上踐踏,繞著沈墨瞳踱步道:「隻可憐了這沈家的墨瞳兒!一個隻會傻笑的啞巴,卻天生狐媚,勾到了位高權重的燕王,如今,我卻是有兩個不大好的消息要告訴你。」


    雪貴妃頓了頓,「這第一嘛,你當做大靠山的燕王,因被你迷惑,色令智昏,殺人放火進了大獄!這第二嘛……」雪貴妃的目光漸漸盯在沈墨瞳的臉上,說道:「飛馬剛剛來報,遠在邊疆的沈小將軍,已於半月前,與五百壯士被敵圍殲,戰死沙場,為國捐軀了!」


    沈墨瞳麵色一白,手裏的杯子「喀當」落地,碎裂開。


    雪貴妃突然看著一旁的孫老太監,大笑出來。


    孫老太監在一旁諂媚地,皮笑肉不笑地陪著,雪貴妃道:「孫公公,你說好玩吧,她這個傻子,也知道摔了杯子!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那姓孫的老太監都覺得有點心虛,瞟了沈墨瞳一眼,輕聲道:「娘娘。」


    沈墨瞳扭過頭,忍住淚,唇邊的笑影剛剛做出,雪貴妃已斂笑湊近前,語聲陰冷,「你這個啞巴!縱然心裏苦,也是不能喊一喊,你還隻會笑,便全家都死光了,也不能哭一哭。」


    「哼哼哼!」雪貴妃仰麵笑著走開幾步,回望著梔子樹下的白色身影,「你毀了皇上最寵愛的燕王,皇上焉能容你再置身事外去嫁給葉修!把你放在這個院子,就是讓你見識一下奸夫淫婦的好下場!你還想著活,當真是癡心妄想!」


    雪貴妃說完這話,轉身拂袖而去,她說這話時的眼神和言語,有一種如蛇飲血般的陰毒與歡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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