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馬間,蘇妤一聲驚叫,從前未有過這樣的經曆,目下雖是被他護著,仍是怕極了。強自定神,隻覺身子一起一落間,眼前景物走得飛快,什麽也看不清,一顆心便愈發怕了,不自覺地抬手緊攥了他的衣襟,半點也不敢鬆開。


    「哈,別怕……」察覺出她的緊張,皇帝低頭笑勸了一句,無比輕鬆地說,「摔不著你。」


    這馬是難得一見的好馬,城門處的守衛還沒來得及看清,二人已馳出了門。又行出好一段,半點也不見慢,弄得蘇妤牙關緊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籲」的一呼,皇帝驀地勒了馬,馬兒有一聲輕輕的嘶叫,穩穩地停住了。蘇妤半天沒緩過神來,皇帝便任由她驚魂未定地緩著,過了須臾,才在她肩頭點了點,又向前指了一指,輕道:「你看。」


    蘇妤覺得這一路顛過來,神思已全然不受自己控製似的,他說什麽便是什麽。木訥地抬起頭,身子很有些發僵,循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一時更有些怔了。


    近處、他們的腳下是綿綿草原,草長得很高,風一吹便起了波浪,半黑的天色中望過去,不像草原,更似波濤不斷的大海。而在大海的那一端,是無盡的山川與戈壁。夕陽西斜,看不清楚細節,隻能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沉沉地聳立在這天地之間。戈壁之上,托著那一輪夕陽,很紅,紅極了,如同一塊血玉般擱在天邊。餘暉淡淡地散落著,在那血玉的邊緣處,鑲出了一道金色。


    蘇妤見慣了宮殿的金碧輝煌,卻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像一幅畫,美到不真實。


    「漂亮麽?」皇帝笑問,蘇妤仍有些發木地點頭,答說:「美極了……」


    「嗯,喜歡就好。」賀蘭子珩對她這懵神到緩不過來的反應很是滿意。其實他也未來過祁川,眼前美景他也是頭一次見——這便要多謝他的祖父了。天下皆知,他的祖父在禪位後帶著太皇太後一起,花了數年時間遊遍大燕各處,看遍天下奇景。


    是以給太上太皇會信解釋徹查蘇家一事的時候,他這個做孫兒的,沒臉沒皮地央祖父告知他一些奇景,目的說得更是無比明確:想來阿妤喜歡。


    半個月後,他收到了煜都舊宮的一封急信。可見近來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後都閑得發慌,竟用半個月的時間給他寫了近百頁的東西。每一處景觀的地點均有不說,還有什麽時候去看最好、附近還有什麽好地方。


    他一邊看著,一邊暗道……民間那些個文人所書的遊記相較之下都可直接棄之了。


    然則那些地方遍布大燕各處,太上太皇這已禪位的皇帝可帶妻子悠閑地去逛,他這尚且在位的皇帝是決計做不到的。所幸尚有這麽一處就在祁川行宮附近,具體的介紹是太上太皇寫的,旁邊卻有一行批注字跡娟秀,顯是出自太皇太後之手:阿珩切記,逢晴好天氣,入夜後星空美極,與戈壁相映,斷不可錯失!


    後有加一句:離此處最近一城門,行百步有一酒館,酒美菜佳。


    彼時,賀蘭子珩免不了抬頭看看麵前堆積成山的奏折,暗歎一句同樣是皇帝,這太上太皇忒逍遙……


    徑自下了馬,皇帝將手遞給了仍在發愣的蘇妤,笑言道:「下來走走。」


    「哦……」蘇妤將手伸過去,被他扶著下了馬。本就受了驚嚇、一路又顛得厲害,腳一落地,軟綿綿的草地更讓她全身無力。不由自主地癱坐了下去,感覺手上先是被皇帝一提,之後,皇帝卻再沒拉她,任由她坐到了地上。


    繼而他也坐了下來,默了一會兒,又雙手往腦後一擱,便躺了下去。


    「……」蘇妤微訝,坐著看著他。他抬了抬眼皮,閑閑道:「累了就躺會兒,等天黑。」


    ……等天黑?雖不知原因,但看這天色可見還要再等一陣子。在馬車中顛簸了大半日本就勞累得緊,又被他騎馬「折騰」了這樣一段不近的距離,蘇妤覺得全身都要散架似的。聽他這麽說了,便依言躺了下去,與他隔了一臂遠的距離。


    賀蘭子珩翻了個身,手支著頭側躺著看她。看來她確是不適應這樣的顛簸,目下明明已停下來有一會兒了,她的氣息仍有些不穩。


    看了她半天,見她有些忐忑地回視著他,賀蘭子珩忽地笑了。


    「……怎麽了?」蘇妤問。然後聽到皇帝平躺回去,笑歎了一句:「命啊……」


    想了一想,蘇妤不知他這番感慨從何而來,隻笑說:「陛下不是說不信命麽?」


    「是,是不信。」皇帝扭過頭,複又看向她,眼底笑意深深地說:「但此‘命’非彼‘命’。」


    蘇妤仍是一副不明白的樣子,其實他亦有些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感慨什麽。一時隻覺重活一世當真奇妙,本隻是想補償她、繼而心裏當真裝了她,再後來……沒想到對她好的同時,他也見了這些上輩子從沒見過的奇景。


    天幕終於全黑,星星點點的亮光逐漸顯現。一點點地墜在天邊,連成一片璀璨。


    能清晰地看見那道銀河與兩爬的分界,賀蘭子珩見蘇妤凝視著那道銀河看得專注,笑問她說:「看得這麽認真,莫不是在找織女?」


    「不是。」蘇妤一笑道,「臣妾是在好奇,這些個星辰看上去明明都差不多,欽天監是如何從中看出凶吉的。」


    不隻有凶吉,還有人的命數。如若可以再重活一次、如若老天肯讓她帶著完整的記憶再重活一次,她一定早早地就去學星象之事,非要把自己和蘇家的命運看個明明白白,萬不再過這般忐忑的日子。


    「那個不準的。」皇帝無所謂到近乎藐視的態度讓她一滯,黛眉淺蹙說:「古往今來,這也算是個大學問,陛下怎的覺得不準?」


    「唔……學問確是學問。」賀蘭子珩仰望著星空有些乏意,打了個哈欠又道,「朕不是說天象之事不準,是說欽天監不準。」遂有一笑,看向她解釋道,「淨揀好聽的說。」


    「……」蘇妤倒沒想到皇帝會說出這樣的話。誠然,欽天監自是喜歡挑好聽的說,多有奉承之意,往往稟得不痛不癢。


    「原來陛下知道……」蘇妤啞笑問他,「那還由著他們如此‘欺君’?」


    「這就看怎麽說了。那些吉相倒也不是假的,他們隻是時常報喜不報憂罷了,有欺瞞無欺騙,朕心裏有數便是。」他說著有一聲淡笑,「再說……許多時候,欽天監還是有用得上的地方。」


    是以那般較真地查辦了未必是好事,再換一批官員上來也未必有甚大改觀。故而帝王心中有數便是了,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更要緊的,是在有用之時能拿來用。


    蘇妤聞之默然,靜了許久,才道:「那如是不再有用得上的地方了呢?」


    「又是擔心誰?」皇帝笑而輕問。


    蘇妤一滯未言,聽得他如同自言自語般道:「如是現在正用著的……便是蘇澈了?嗬,莫說他忠心,便當真是有異心也還是個沒及冠的孩子,朕沒必要跟他計較。」


    他說得輕鬆而坦誠,本應是能讓蘇妤放下心的話,蘇妤卻止不住地在想,上一世的今年,蘇澈亦是個還沒及冠的孩子,他還是殺了他。


    「嗯……」輕輕地應了一聲,蘇妤沒有再多追問。皇帝坐起身,靜了一會兒又站起來,笑說道:「起來,找個地方吃東西去。」


    晚膳還未用,太皇太後力薦的那地方自是要去嚐一嚐才好。蘇妤淺笑著將手在他手中一搭,借著他的力站起身來。


    仍是他先上了馬,繼而遞了手過來要拉她上去。蘇妤的腳踩上鐙子,他一使力,卻覺她並未借著這力上馬,反倒身子驀地向下一墜,跌回了地上。


    「阿妤?!」賀蘭子珩大驚,手未鬆開她便翻身下了馬,托出她的身子一看,雙眼緊閉著,竟是昏了過去。


    好端端的,突然出了這樣的事,賀蘭子珩很有些慌,本是在暗中護著的護衛不得不起個宮人的作用,合力急送蘇妤回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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