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現在正在進行的第十七次擊沉起源方舟號計劃,可以認定為fs與其協助者,身為人本主義者殘黨的尤裏·阿爾文的陰謀。計劃成立之初保安局的搜查官曾經清除了隱藏在有機身體製造機構的病毒,但是卻也直接導致該機構到現在也無法複工——我認為這就是尤裏·阿爾文藉由無法生產新的有機身體而讓自己當選babel修複工作的計謀。」


    安潔拉混雜著雜音的聲音通過加密通信在中央保安局回蕩著。


    就像是幾個方塊堆起來的虛擬體在莊重的神明麵前拚死闡述的模樣,悲哀中透露著一絲滑稽。


    「fs的目的,是通過babel的激光通信將人本主義者成員尤裏·阿爾文傳送至起源方舟號上。野生ai和過去與樂園對立的恐怖組織殘黨一同逃往外宇宙。這樣的威脅樂園絕對不能坐視不理。但是,在信息提供者的協助下,我們已經有了奪回設施的眉目。——現在fs的本體就在火龍戰艦的中樞計算機裏,據他所說,fs為了自我維護須要進行定期休眠。非常幸運的是,fs現在正處於休眠——」


    「失態了,安潔拉搜查官。」


    執金剛神蓋過了她的聲音。


    「哈?」麵對她的疑惑,救眾象神開口道。


    「如果——」信息窗口出現。「如果沒有這名希爾文·布朗實習生從內部得來的情報,你就完全無法察覺月麵作業班內通fs,並且特意幫助上個時代的恐怖分子乘上外宇宙探查船。在他們身邊活動了一周以上就搞成這個樣子。讓我們不得不懷疑你作為搜查官的資質啊。」


    「那是——」安潔拉的話堵住了。


    說到底所謂的用babel擊沉起源方舟號的計劃——實際上是fs的移居計劃——本來就是眼前的這三個高官定下的。任命包含人本主義者殘黨的三名作業員也是。


    到現在為止安潔拉一直在構築啟動激光炮所需的動力源。實際上別說是調查這三個人了,連稍微休息一會的時間都沒有。再說了,自己的任務是對包含作業員在內的月麵設施進行防衛,而自己根本就沒有接到搜查和監視他們的任務。


    ——但是,如果抗議說自己沒接到這樣的命令的話,當場就會被刻上無能的烙印,這就是中央保安局搜查官。坑何況安潔拉還被懷疑是叛徒,連市民權都被剝奪了。


    「非常抱歉,是我太小看fs的威脅了。」


    除了像這樣低頭別無他法。


    現場陷入了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對他們來說以此為由把自己凍結起來也是輕而易舉。說不定在下一個瞬間自己的意識就永久停止,而留在月麵的有機身體就變成了一具冰冷的人偶。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安潔拉現在能做到的就隻能是寄希望於支配者的慈悲。在失去了市民權的現在,他們的一個念頭就可以將自己抹殺。


    不——並不限於自己,安潔拉想到。說到底,這就是所有市民和保安局關係的縮影。因為隻要中央保安局有那個意思,停止個人市民權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


    擺脫了物理學和生物學的限製,說起來好聽但電子信息化的人類到頭來全都是依附於樂園這個基本盤上的存在——再往下深究的話,不過是依附於管理者的脆弱存在。不論市民手上有多少儲存量,在手握生殺予奪之大權的管理者麵前也隻能跪服。借「保安」之名而掌握著樂園基盤的保安局,就等於掌握著所有樂園市民的性命。


    但是——樂園市民到底是在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給了他們這個權力。


    在沉默之中,安潔拉第一次發現了自己身處的組織的扭曲。


    「但是現如今,有機身體製造機構還沒有修複。很遺憾現在還是隻能將babel交給你。姑且保留處分,讓我們見證你的忠誠吧。」


    「是,是!感謝您寬大的處理!」


    壓下心頭的疑慮,安潔拉還是像一名奴隸一般對王下跪俯首。


    但是——對接下來的話語,這次,她實在是無法坐視不理。


    「那麽安潔拉搜查官——在fs的活動休止期間鎮壓月麵炮台。根據報告,嫌犯似乎是能夠指揮人本主義者的生物兵器,那麽將對人自律機器調整到殲滅模式突進的話應該就能夠鎮壓了。」


    「但,但是,那樣的話,將會卷入三名市民」


    「現在,對尤裏·阿爾文,希爾文·布朗,萊卡·阿裏斯特拉三人的電腦人格處以永久凍結之刑。立刻執行。」


    全宇主宣告。


    「——哈——?」


    「請等一下。他們三人的電腦人格現在正儲存在第128號普遍性人格集成群中,在凍結之前需要將整個係統進行備份。一般凍結其中的用戶都是在係統維護的時候進行,所以想要立刻凍結的話就要先暫停整個係統——」


    「沒那個必要,我們沒有那個時間。」


    「那麽凍結將會不可逆,但是現在沒有達到無期限凍結的條件。」


    「那就依照之前的緊急保安事態宣言將這三人消除。去執行吧。」


    「請,請等一下!!」


    安潔拉不由得喊出了聲。三人?為什麽?


    「我應該已經說明過了!主使是尤裏·阿爾文,這一個人而已。另外兩人都是因為有機身體的生命維持裝置被嫌疑人和fs所掌握,被迫協助他們而已!這兩名市民希望能夠回歸樂園,所以情報提供者——希爾巴·布朗才會在重重監視之下與我聯係——,所以我們才應該將fs真正的目的——」


    「你憑什麽相信,這些都是真的?」


    安潔拉的質疑聲被執金剛神轟鳴的話語衝散。


    「你如何確定我們得到消息不是fs計劃的一部分。安潔拉搜查官——你講自己本體背叛樂園的行為,推測為開拓者的洗腦吧。那麽,你憑什麽認定聯係你的信息提供者沒有受到同樣的汙染。如果說尤裏·阿爾文是陷阱,他們真正的目的是在樂園內部安插進兩名間諜呢。」


    你在說什麽?安潔拉想。對手——fs可是能夠單槍匹馬入侵樂園的主服務器並奪走凍結狀態下的電腦人格的存在。坐擁這種級別的電腦戰能力為什麽要用這麽麻煩的手段?再說將本體洗腦的可能?這不是被高官們自己否定了嗎。我是依照我自己的意誌背叛的——


    當然,眾神沒有管安潔拉的這些思緒繼續道。


    「就算他們是真的希望能夠回歸樂園——在這個時間點告發也已經太遲了。」救眾象神道。「第二情報科的心理分析官也提出了內訌的可能。例如——他們三人本來是作為共謀參加了一係列的計劃,但是因為某種爭議,二人背叛了首謀。這是非常有可能的。」


    「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應當先將三人控製起來進行審問,單方麵的將其抹除——」


    「已經沒有那種時間了。那隻會陷入fs拖延時間的陷阱。」


    「你完全沒有理解現在事態有多緊急。根據報告現在babel已經可以與起源方舟號建立通信。萬一人本主義者的殘黨和外宇宙探索船裏的野生ai合流的話,其危險性將會倍增。阻止他們已經是刻不容緩。」


    「且不說作為主謀的尤裏·阿爾文,其餘兩人也不過是公益指數極低的勞動型市民。基本不用期待他們未來可以對樂園做出什麽貢獻。你是主張為了這樣的市民將整個樂園置於危險之地嗎。這樣的發言既缺少保安局職員的大局觀,也不符合搜查官的身份。」


    眾神接連道。


    「——這,」


    令人瞠目的想法。無關於儲存量的多寡,給與每一個樂園市民平等的權力。這是市民憲章的基本原則。然而這原則卻被他們輕易地踩在腳下。


    「但是,我——我和他們約定好了!我向布朗實習生發過誓了!!作為保安員一定會將他和萊卡·阿裏斯特拉二人救出來。守護樂園的治安和市民的安全是中央保安局的使命,也是我們搜查官的榮譽。他們兩人——不,哪怕是尤裏·阿爾文,現階段也隻是嫌疑人。他們三人不都是我們應該守護的市民嗎!?」


    這是她——發自內心深處的提問。


    但是俯視她的眾神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道。


    「安潔拉搜查官。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對你同樣也有懷疑。而你一係列的言行都證明了我們的懷疑。」


    全宇主道。


    「懷疑?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在月麵的工作中你是不是又接觸到fs了呢?然後你作為野生ai的喉舌,引導兩名間諜入侵樂園。這樣的懷疑。就算無法達成目的,也像這樣,借著三名市民人權的大旗妨礙中央保安局的計劃。」救眾象神道。


    「那是不可能的,我的機動外骨骼應該一直都處於管理員的監視下才對!如果有那種事情馬上就會被感知到!!」


    「那你應該會同意抹除三名危險分子。」


    執金剛神對安潔拉道。


    「市民憲章上記載的樂園市民人權,那是在沒有違反公共秩序以及沒有危及公眾利益的情況下才會得到認可。在和公眾的敵人fs接觸的那一瞬間,他們的人權就已經被剝奪了。這並不違反市民憲章。」


    隨著全宇主的宣言,三人的電腦人格當著她的麵被抹除了。


    對於樂園市民來說的存在,生命。就這樣瞬間被奪走了。僅僅是因為懷疑,保安局的上層就單方麵奪走了三個年輕人的生命。


    沒有傳票也沒有審判。甚至連像樣的證據都沒有,僅僅因為「懷疑」就執行了。究竟是誰給了他們這樣的權力。奪去了三名u-18市民生命的高官,雖說擁有海量的儲存量,但不也是樂園市民嗎。究竟是誰給與他們肆意剝奪市民生命的權力。


    他們難道真的想成為神嗎。


    她心中升起了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


    在這個時候第一次,安潔拉感覺自己可以想象到本體背叛的理由了。


    如果——本體和開拓者在某種共識的情況下探索可以共存的未來的話——會不會對於單方麵的排除命令提出反論呢?


    「還是說,果然你也要和你的本體一樣背叛嗎?」


    但是,即便如此。


    「不!我宣誓對樂園忠誠,我會服從中央保安局的命令!」


    ——即便如此安潔拉還是這樣回答了,因為除此以外她已經沒有任何殘留下來的根據了。她要證明自己和本體不一樣。證明自己不是叛徒。這是她現在行動的唯一動力——。


    「那就執行任務吧,安潔拉。」全宇主道。


    「這並不是讓你親手抹殺那三個人。他們的電腦人格已經被抹除了,所以現在留在有機身體裏的不過是一個空殼。你隻要啟動自律機器,將它們處理掉就可以了。」


    「鎮壓babel之後,如果證實尤裏·阿爾文以外的兩人是清白的話,就以為任務犧牲的名義來彰顯他們的名譽。」


    執金剛神和救眾象神以一種恩賜般的口吻補充道。


    ——他們,他們真的想要成為神明嗎!


    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被安潔拉拚命抑製下去了。


    #


    babel——中央控製室。


    就像是電源被斷掉了一樣,尤裏和萊卡相繼失去了意識。


    咖啡從倒下的杯子中流出,在桌子上擴散開來。


    人體是多麽不合理的存在。布朗臉上掛著扭曲的笑容這樣想到。


    隻用醫療機器合成的一片藥就昏睡過去了。有機身體的舌頭雖然能分辨出咖啡的味道,但是卻識別不出混在其中的藥品。


    這是多麽沒用的器官。


    ——然後現在,這個設施內還醒著的就隻有自己了。


    開拓者因為進行自我解碼正在休眠。


    三頭誇爾也進入了冬眠。「想要道歉」「為此想說些掏心窩子的話」「但是在誇爾們麵前就老是會在意人本主義者,有些話就——他們估計很討厭我」——雖然在自己看來是非常拙劣的借口,但是尤裏相信了。真是個老好人。明明被說了那樣的話,還能夠和我交談,還相信我是同伴吧。真是,好過頭的家夥。


    如果說不後悔的話,那是騙人的。


    ——沒有其他的辦法了,這種話連自己都騙不了。


    我出賣了同伴。


    出賣尤裏,獲得儲存量,和萊卡一起回到樂園。


    萊卡一定不會原諒我吧。那也沒關係。即便是憎恨,但隻要她能想著我,那也比守望者尤裏和萊卡的二人世界要好的多。


    自己已經瘋了嗎。應該是瘋了吧。那又如何。


    舍棄了百多年記憶選擇轉生的人怎麽可能正常。


    接下來,把這個小弟交給安潔拉搜查官就可以了。


    那麽,永別了尤裏。


    ——秘密取得聯係的時候,搜查官展現出了令布朗感到意外的同情。


    自己被尤裏威脅協助移居起源方舟號的計劃。


    首謀僅僅是尤裏一人,自己和萊卡都隻是被脅迫而已。


    布朗這胡編亂造的證詞,這個名叫安潔拉的搜查官卻完全相信了。


    安潔拉。被複製出來的,搜查官。


    作為她本體的安潔拉·巴爾紮克原三等官,和開拓者相遇,並為了保護他而與樂園戰鬥。憑借自身的能力成功躋身保安局三等官的人,為什麽會決定讓自己長久以來的努力白費,布朗無法理解。安潔拉搜查官也是一樣的吧。她為什麽不是和我們一樣渴求起源方舟號上的儲存量,而是保留著有機身體在地球上——選擇了充滿衰老死亡疾病的生活。完全超乎了布朗的想象。


    正因如此,安潔拉搜查官——背負上背叛者汙名的她,才會強行將本體的行為解釋為受到某種脅迫,被迫背叛樂園。而根據開拓者的話,根本就沒有那樣的事情,她完全是依據「仁義」而協助他的——這種話信了才有鬼。


    正是因為如此吧。


    自己「被開拓者逼迫背叛樂園」這樣的自白,就暗合了她的願望——自己並不是根據自己的意識背叛吧。所以馬上就相信了。因為這是她最想相信的話語。


    ——背叛了同伴,僅僅是等待的時間感覺無比漫長。


    趴在桌子上酣睡的麵龐,更加刺痛了布朗的內心。


    所以布朗像是要逃離一般陷入了沒有任何益處的思考。


    ——安潔拉。


    仔細想想她也是個可悲的人。她的目的是洗清背叛的汙名,將自己的名譽和儲存量奪回來。她堅信想要達成這個目的除了驅除開拓者並擊沉起源方舟號以外別無他法。但是——即便成功了樂園中央保安局——那個不知信任為何物的組織,恐怕也不會解除對她的懷疑。


    到頭來,能夠拯救她的,隻有被她認定為敵人的開拓者。如果她希望的話,那個ai應該會非常開心地為安潔拉搜查官送上起源方舟號的船票吧。那樣的話,就能夠得到比本體要多得多的儲存量。


    開拓者是奪走了自己名譽和儲存量的敵人。


    就是這種狹隘的視野,切段了她的可能性。


    ——也沒資格說別人啊——布朗自嘲道。


    出賣朋友獲得的三十枚銀幣又能買多少儲存量呢。和移居起源方舟號能獲得的量比起來就是九牛一毛。但是——即便如此,自己也絕對不可能前往尤裏和萊卡永遠幸福的方舟。人類說到底就是這種不合理的存在。就像自己認為失去萊卡的話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一樣,安潔拉搜查官想必也將敵對開拓者視為唯一的目的了吧——


    打斷這一團漿糊一般的思考的是——


    《希爾巴·布朗,緊急事態。請緊急從哪個設施中脫離》


    合成音響起。但是,那是。


    「開,開拓者,你不是——」


    《是的。我是為了監視中央保安局動向而潛入樂園本體的輔助係統。布朗,非常遺憾,中央保安局並沒有遵守和你的約定的意願》


    ——什麽?


    《非常遺憾憑借我現在的電子戰能力,能夠像現在這樣通信的時間非常有限。所以關於現在的情況我就長話短說了》


    alf隨著聲音升起。


    ——中央保安局跳過相關法製規定,將包含希爾巴·布朗在內的三名電腦人格,連同備份一起在樂園全領域抹除。


    ——為了奪還babel,命令安潔拉搜查官殲滅以上三人的有機身體及其指揮下的人本主義者生物兵器——


    ——推測地方戰力如下


    ·室內對人無人戰鬥機器*48台


    ·指揮機*6台


    ·——


    ·——


    《和中央保安局以及安潔拉搜查官的交涉幾乎不可能。所以希爾巴·布朗,請你從本設施脫離後前往以下地點。向月麵運送發動機的無人運輸船還有幾台能用——其中有一台,裝備著可以進入地球大氣圈的降落倉——當然,設計之初並沒有考慮載人的情況,根據計算如果著裝動力裝甲的話有70%以上的概率——》


    「等,等等,開拓者,你們怎麽辦——不,不對,不是這個。你在說什麽?你知道嗎,我可是——我可是背叛了尤裏他們,那——為什麽——」


    《現在,工作已經完成了百分之八十七。本來進度最慢的就是電源模塊,但即便是現在的輸出功率也足以與起源方舟號建立通信。因此隨著搭載在火神號上的本體重啟,開始傳輸尤裏·阿爾文與萊卡·阿裏斯特拉。布朗——很遺憾無法迎接你前往起源方舟號。你為什麽,會下這樣的決斷,這種心理我無法推測,對於人類的理解不足令我非常痛悔。但是,現在,我沒有時間對其進行補足。布朗,很不幸我們要分道揚鑣了,祝你安全——》


    通信,在這裏切斷了。


    非常不可思議的,沒有感到衝擊。


    電腦人格。對於樂園市民來說,那才是自己存在的基本盤,有機身體不過是虛假的形象。所以電腦人格被抹除就等於宣告自己的死亡。不惜告發自己朋友也想要保留的樂園儲存量全都被消滅,連自己這個存在都消失了。所有的東西,都回歸虛無。


    ——但是很不可思議,並沒有任何動搖。


    就好像是獲得了應得的結局一般,很奇異的滿足感。


    啊啊——布朗這樣想到。


    到最後,我,隻是把所有東西都攪得一團糟嗎——不應該想要什麽儲存量的。如果自己得不到的話,那就把全部都破壞掉吧。這就是自己想要的,嗎。


    ——alf上麵標注著開拓者送來的逃脫路線。


    確實——事到如今能去的地方也隻剩下地球了。然後,按照這個指示走的話,自己應該的確能平安到達地表吧。那家夥,開拓者是真心想要幫助身為背叛者的我。這讓他再次感到脊背發寒。


    擁有自我意識的ai——這並不隻是意味著頭腦運轉的比我們快。


    麵對背叛的失望與絕望,或是名為憤怒的感情,以及想要報複的邏輯,在開拓者心中根本就不存在。自己的背叛對他來說,僅僅是一個突發事件,僅僅是一個需要應對的「事件」而已。如果說自己並不希望移居起源方舟號,且不希望和尤裏共存的話,那就針對這個希望計算出最妥當的對策。自己怎樣想開拓者,那家夥根本就不在意。自己不論是背叛也好敵對也好,在那家夥尊重人命的原則麵前根本就無關緊要。


    但是假如——該這麽說嗎。


    正因為如此——還是該這麽說呢。


    想到這裏,令布朗感到不解的,是開拓者說無法理解自己的動機。


    滿口愛和仁義的人工智能卻無法理解嫉妒這種感情嗎——到頭來,還是對於本質上的東西一無所知嗎。


    新的alf升起。


    毫無感情的文字排列。


    ——這恐怕是——,這準是開拓者在切段通信的時候發送過來的。破損的很嚴重,隻有一小部分能看懂。


    ——巴·布朗——我判斷你對於萊卡的愛情是麵向#+*的、/。你寄予萊卡·阿裏斯特拉的感情,是你在轉生前,還叫做苅部一矢的時候眼睜睜地失去——


    但是。


    這已經足夠推翻布朗的想法了。


    他能理解。沒有理解的是自己。開拓者是完全理解的。隻有一點,那就是自己沒有理解。


    就連自己的想法是從什麽地方滋生出來的——那家夥都理解地非常正確。搞錯的是自己。


    ——真的,真的,自己就是個無可救藥的小醜。


    #


    誇爾的信號須,與其說是一個器官不如說是寄生在身上的一種寄生物。


    即便本體處於休眠狀態也不會停止活動。感知到警告的話,馬上就會讓整座設施轉移到緊急應急模式並給本體發送信號。


    這時誇爾就會在腦內分泌覺醒物質,馬上解除冬眠。


    三頭他組成的他將思考連接起來,開始分析現狀。


    多數通道出現入侵者——現在是三十六——增加到四十二。判定為小型戰鬥無人機。將中央控製區域進行封鎖。


    誇爾將一頭自己派遣到中央控製區域,剩下的兩頭前去迎擊。


    設置防衛的優先順序吧——自己這樣說到。現在的優先度如下所述。


    一, 主


    二, 設施的中央控製部


    三, 設施職員甲一號


    四, ——


    誇爾馬上將二和三進行替換。設施職員甲一號,萊卡·阿裏斯特拉是主尤裏·阿爾文的伴侶,不允許失去這個人。


    接下來確認最優先防衛目標的狀況。自己在設施內檢測到的生命反應有三個,全都在中央控製室——其中兩名處於昏睡狀態。對於警報聲也毫無反應。推測為藥物作用下的昏睡狀態。誇爾明白自己所擔心的事情成為了現實。


    ——設施職員丙一號,希爾巴·布朗的通敵與背叛。無疑是將主和甲一號無力化之後,將敵人——在地表工作的敵對工作人員誘導進設施。


    ——最糟糕的預想發生了。


    誇爾的感官比人類要敏銳很多。能夠感受到說謊時的惡臭。即使能夠偽裝表情和聲音,但唯獨氣味是無法偽裝的。這是背叛者展現出的非常危險的征兆。這是做了某種決定,並畏懼於這個決定,佯裝平靜的跡象。從此人告發主,尤裏·阿爾文這一事實來看,其敵意非常明確。誇爾曾向主請示提前抹殺掉這個威脅。


    ——現在想來那是最大的失誤。


    善良並對人毫無戒心的主,不僅僅拒絕了誇爾的提案,還動用最高級權限將不準攻擊設施職員丙一號寫入誇爾的戰鬥中樞大腦,命令他們進入冬眠。


    那個背叛者,還在中央控製室裏。如果沒有被寫入這樣的命令,誇爾一定會最先把他抹殺掉吧。《警告。吾等定會守護吾主安全。汝等即刻退下。雖然吾等被禁止向你攻擊,但戰場上處處充滿不幸。滾吧卑鄙小人。然後在後悔中度過終生吧。》


    但是——現在誇爾能做到的,也隻有傳送這些與認輸無異的文字了。


    就在那之後痛覺在全身遊走。針對戰鬥高速化的培養腦將設施電腦領域的入侵轉化為觸覺感知。本應閉鎖的隔壁再次被打開。本應是自己觸須尾巴的設施控製權正在被一一奪取。兩頭誇爾前去迎擊入侵設施的無人機,剩下的一頭則試圖重新奪回中樞的控製權。


    『很遺憾這我做不到』


    ——背叛者的回信在那之後傳到了。


    『開拓者打算跳過試射步驟,在本體啟動之後就與起源方舟號建立通信。兩個人的電腦人格雖然已經拿到了但是還沒有更新。這幾天發生了很多事。發生了太多事。如果失去這份記憶的話就太可悲了。直到這兩個人愛的記憶傳輸到起源方舟號為止。在那之前撐住,誇爾。』


    為什麽?他在說什麽?


    《說明。》


    已經開始電腦戰的他隻能發送這樣的文字了。


    『樂園已經下達命令抹除包括告密者在內的所有人。也就是說叛徒被背叛了。想必這是相當符合卑鄙小人的結局,但我也有自己的倔強的。也就是所謂的狗急跳牆。而且事到如今也很難從這裏逃出去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一起戰鬥吧。』


    誇爾猶豫。商議。兩頭擱置提案,一頭明確前提應允。


    背叛者再次發來信息。


    『剛才那隻是俗語。狗不是說你們。』


    ——這我們知道。


    再次商議,一頭擱置甜,兩頭明確前提應允。


    時間緊迫就這樣決定了。


    《同意你的提案。接下來我們迎擊電子戰的一頭會前往中央控製設施兼職護衛。但你聽好。我們保護的隻有尤裏·阿爾文和萊卡·阿裏斯特拉兩人。任何意欲加害這二位的人都會被當場抹殺。你也不例外。》


    『足夠。趕緊過來。信不過我的話把我大卸八塊也無妨』


    布朗滿不在乎地答道。


    #


    ——第七台。


    無人機在高速振動的鈦合金爪下炸裂。


    月麵的低重力和誇爾的強化肌肉纖維,再加上從貓科生物上繼承下來的空間辨識能力,可以說在這個地方上下的概念幾乎不存在。天花板,牆壁,地板都沒有任何區別,誇爾就像是在鏡麵中進行亂反射的光線一般,在漆黑的設施中奔跑,跳躍,殺戮。


    關於本場戰鬥的勝利條件如下所示。


    防守方:在與起源方舟號的通信完成前守住設施。


    進攻方:阻止與起源方舟號的通信並奪取設施。


    防守方為了與起源方舟號通信,進攻方為了將其擊沉,都必須盡可能保全月麵設施中樞的同時將對手殲滅。


    雖說條件相似,但也說不好哪一方的優先順序會不會有微妙的不同。


    進攻方——樂園方麵的火力無疑是遭到極大限製的。樂園方麵投入的都是特化近距離戰鬥的室內對人兵器。是裝備了懸浮裝置直徑大概一米的圓盤,邊緣處的單分子鏈刃是唯一的武裝。


    另一方麵,這個條件也限死了誇爾這邊的戰術行動範圍。


    最大的影響就是壓箱底的emp不能用了。設施內原本的電子器械大部分為了不在誇爾的戰鬥中出故障都有非常強大的emp耐性,但是現在那些都被替換成樂園製造的脆弱設備,emp攻擊就會給設施帶來相當嚴重的損害。


    但是,就算是這樣——。


    誇爾鋒利的爪子與牙齒可以輕易撕裂複合裝甲,它的體毛更是連電磁槍都可以彈開的流體纖維裝甲。對人兵器的假想敵是人——頂多就是穿著動力裝甲的重裝步兵級別。事實上這些兵器的fcs根本就跟不上誇爾這種級別的機動。


    說到底隻是用來殺人的機器。是無法殺死漆黑的殺戮者的。


    黑色身影從牆壁跳到地板,又從地板上跳起朝著毫無防備的下部進攻,擊落到天花板。


    用尾巴當做鞭子一鞭擊飛一台試圖從背後偷襲的無人機。當它還在穩定自己的時候誇爾已經來到麵前。在空中扭轉身體,同時鋒利的牙齒已經釘進無人機的裝甲。牙尖的粘液狀納米機械群侵入敵機的計算中樞。中樞被汙染的無人機開始暴走不分敵我開始攻擊,當這份滑稽的自相殘殺結束時漆黑的殺戮者也早已不見了蹤影。


    麵對比己方多得多的敵人,誇爾采取了麻雀戰的戰法。


    但是就在誇爾如同閃電般在道路中飛奔時,他麵前的牆壁突然毫無征兆地倒塌了下來。即使是能夠頂住高爆炸藥的誇爾被這數十噸的牆壁砸下也不會安然無恙,但他馬上反應過來踩著倒下的牆壁躲開了。


    退路被封住的他麵前是十幾台無人機。在他背後也是倒下的牆壁。


    電子戰是敵人占上風。看樣子敵人的目的是削弱我方的機動力。


    ——暢快,他這樣想。


    毫無疑問他現在是歡愉的。當然,這是他作為生物兵器被製造出來卻沉睡百年之後的第一次實戰。


    而且保護的還是「原始人類」。被刻進本能的使命感讓誇爾無比亢奮。


    ——有本事就來攔住我啊,廢銅爛鐵們——


    飛身而起,瞬間幹掉三台無人機的巨大黑豹這樣想著。


    但是其他無人機就好像完全沒有發現一般任由他擺布,


    ——警覺。


    這條通道被厚實的防爆牆隔離開來。


    換句話說不需要限製火力。


    誇爾立刻將身體趴伏在地麵上,而幾乎在同一時間所有的無人機啟動了自爆係統。


    #


    機動外骨骼並不僅僅隻是單純的人形兵器,對於在現實世界中行動的搜查官提供各種輔助也是其功能之一,當然,指揮戰鬥和電腦戰也在其中。


    披著光學迷彩的機動外骨骼駕駛艙內,用於戰鬥指揮的信息窗口——突入設施的無人機已經有三成被擊毀了。而作為敵人的生物兵器卻隻有三頭——不,正在與無人機交戰的隻是其中的兩頭——卻還是這幅慘狀。戰術計算機對敵人個體的威脅程度進行了第四次修正——一開始被認為是裝甲動力服級別的戰鬥力,現在已經變成視情況可以匹敵舊式機動外骨骼的戰鬥力。簡直荒唐。被這區區兩三隻貓打成這個樣子成何體統。在一片混亂中安潔拉用剛剛掌握的設施外部控製權將其中一隻貓關了起來。並立刻下達了自爆指令。用無人機總量的四成終於解決了一隻。


    不——剩下的其中一隻停止行動了,或者說被視為進行電腦戰防禦的那一隻的抵抗減弱了。是因為某種信息鏈接波及到剩下的兩隻了嗎。安潔拉認為這是勝利的機會。命令剩餘的所有無人機去攻擊停下來的那一隻貓,另外讓身邊的作業用器械群也突入設施內部。溶解機和挖掘機等,雖然完全無法與貓匹敵,但是破壞有機身體卻是完全足夠的。讓他們去攻擊中央控製設施的話,那些貓就不得不去應對了。


    然後這個計劃,也隻是個陷阱。


    安潔拉真正的目的是——趁這個機會奪取設施的中樞控製權。


    「——完全潛行!」


    隨著這一句指令,安潔拉的視覺,不,不隻是視覺所有的感覺都被替換了。電腦空間——在一個圓盤形狀的構造前,一個身影慢慢浮現。


    用視覺來辨識信息構成,吹拂的風代表通信速度,鼻子聞到的焦臭味是放大的噪音——不僅僅是視覺,用聽覺,味覺,觸覺,嗅覺來把控電腦空間的完全潛行模式可以將搜查官的電子戰能力發揮到最大。


    纏在圓盤上的黑蛇是安潔拉放上去的自律電腦蟲。正在啃食設施內部。在電腦空間中的貓似乎也隻是一邊倒地被捕食。被區區程序逼得不斷收縮防線。雖然現在還在防守者中樞,但被攻下也隻是時間的問題。這就給你個痛快。就讓你這個人本主義者創造出來的老古董見識見識樂園搜查官的電腦戰能力。安潔拉的身體突然分裂成四個,伴隨著絢麗的光芒一起向圓盤發起攻擊。雖然防禦的免疫機構很快跟了上來,但那全都是陷阱。通過接觸起爆的數字炸彈蹂躪著圓盤,而模擬成壓縮包的安潔拉趁機拿下了保護中樞的最後一道防火牆。並進行解析。就在這個時候,


    『回答我,安潔拉搜查官。我是希爾巴·布朗實習生。請求暫停攻擊。我想提一個提案。』


    安潔拉聽到了這句話。


    實際上這是傳給安潔拉機動外骨骼的文字信息,但阿羅漢將這條信息解析為她的聽覺信號,總之她聽到的是布朗的「聲音」。


    『我是安潔拉搜查官。中央保安局已經將包含你在內的三人判定為開拓者的同謀,決定以通敵罪緊急處分。完畢。』


    通過思考輸入的文字回信。


    根本就沒有回信的必要。而回複的內容,也是根本就不給辯解機會的單方麵宣言。正式的決定,命令的實行——如果要懷疑的話,將三名年輕市民單方麵抹殺是哪門子的道理。沒能遵守和他的約定,背叛,不由分說就要抹殺。這些話語不過是為了糊弄這份罪惡感罷了。


    但是,接下來布朗的聲音——文字上,卻異常輕鬆。


    『關於這個我倒是不恨你。實際上,我也是共謀。這我要向你道歉。一直以來我都在騙你。不僅是這次的報告。當初你攻擊月球軌道武裝據點的時候我們救了你對吧。那時候的主謀是我。如果我們救助了將要被開拓者幹掉的你的話,肯定會給中央保安局留下一個好印象,說不定還會將修理babel的任務交給我們。實際上也確實如此。但是關於這件事隻要憎恨我就可以了。不管是尤裏還是開拓者都不想欺騙你一直到最後都在反對。』


    『那麽,為什麽——自己又要去告密,』


    『這件事就讓我帶進墳墓吧。不過是無聊的誤會罷了。重點在你,安潔拉搜查官——不,叛徒安潔拉·巴爾紮克的複製體。』


    『我,不是什麽叛徒!』


    『或許你自己這麽認為。但是中央保安局如何呢。那群家夥僅憑懷疑就不容置疑地跳過裁斷直接抹除我們三個。不是嗎?很難想象他們會信任你。不是嗎?』


    『不對!中央保安局一定會公正地,評判我的忠誠』


    『我還是,很難這麽想。我說,安潔拉搜查官。你要不要去起源方舟號呢?』


    『——什麽』


    ——安潔拉有些動搖,防火牆的解析也停了下來。


    『雖然我已經不能去那邊了,但隻有那兩個人的話還是有些擔心啊。如果能有一個保衛者的話就令人放心了。冷靜地考慮一下。起源方舟號能夠提供行政府幹部級別的儲存量。不僅僅如此——你,其實是我們的前輩吧。和我們一樣沒有親人,僅憑實力躋身中央保安局的搜查官。尤裏和萊卡一定非常敬佩你。作為老師,作為母親。終有一天尤裏和萊卡會有子孫。那樣起源方舟號上也會產生社會——就需要有人對其進行正確的引導。安潔拉搜查官——能讓你來擔任這個角色嗎』


    『你在說什麽。我——我可是你的敵人』


    『尤裏,萊卡和開拓者都沒有將你視為敵人。我就不一樣了。我確實是想給保安局的大人物們帶來一些麻煩。樂園,真的值得你的忠誠嗎。這位被複原出來的安潔拉,樂園有回應過你什麽嗎?』


    無言以對。無從反駁。懷疑。疑惑。僅此而已。但是,即便如此,


    『閉嘴!我和你們不一樣!也和安潔拉·巴爾紮克不一樣!我不是叛徒!!』


    『叛徒啊。這群人真的是叛徒嗎?』


    『你在說什麽,現在不就把babel——』


    『那個啊,那難道不是因為你們保安局禁止一般市民和開拓者解除導致的嗎。隻要和那家夥好好交涉,公布起源方舟號的正確信息,從市民中招募移居者不就行了。你們上級市民來說或許不太一樣,但是互相爭奪有限的儲存量,在樂園苟延殘喘的家夥,我周圍可是要多少有多少。尤裏和萊卡並沒有攻擊樂園的想法,也沒有爭奪你們儲存量的意思。隻是想要去往宇宙深處。就這樣。這為什麽,就成了背叛了呢?』


    『開拓者是暴走的ai,未知的恐怖不是嗎!?就算他的目的真的是探查外宇宙,百年,千年後,會變成什麽樣的東西——如何確定他將來不會與樂園為敵!?』


    『所以樂園才會停滯不前。維持現狀比什麽都重要,變化就是惡,其他人全都是排除對象。放心吧,在那個ai得出向樂園複仇這個腦子有病的結論前,樂園,早就自我毀滅了。』


    『你說什麽?』


    『安潔拉搜查官,你現在麵對的敵人,開拓者也好,誇爾——人本主義者製造的生物兵器也好,可都是上百年前造出來的老古董。然而你們麵對這些卻陷入苦戰,在某些方麵還被打敗了。我們樂園市民,在這百年間到底在做些什麽事情?』


    『——那是因為,樂園早就脫離了現實世界這個——』


    『不對。不要誤會。我不打算稱讚現實世界的舊人類。畢竟,他們在納米危機中把地球弄得滿目瘡痍。不管是什麽社會都一樣。老年人討厭變化,否定新世代。共同體討厭異端,經常排除被稱為天才的人。但是——就算這樣舊時代的人類社會還是會接受變化,接受天才。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們都是肉體凡胎。再怎麽討厭變化老人總是會死去,將位置讓給新世代。所以不管受到怎麽樣的迫害新世代的天才終究會達成自己的信念。但是樂園不一樣。不死的老人們絕對不會退位,在樂園的頂點盤踞百年。這之後千年萬年都會如此吧。這樣的一群家夥害怕各種異端,摧毀所有可能性的萌芽,不斷地剝奪有可能引起變革的年輕人的儲存量。然後生下來的,就全都是隻會看老人臉色的小鬼。像我這樣為了那麽丁點儲存量就能出賣朋友的家夥在樂園可是優等生。一百年啊,一百年。現實世界的人類,從第一次讓飛機起飛,僅僅半個世紀就把人類送上太空,七十年就在月球上印下足跡。我們呢。舍棄了肉身,進化成更加優秀存在的樂園市民大人在這一百年,到底創造了什麽東西。大一統理論,控製重力到現在還是在做夢。隻不過是利用各種借口互相爭奪儲存量來浪費時間罷了。』


    像是噴湧而出的叫喊,將安潔拉壓倒。


    她這是第一次聽聞一個根正苗紅的樂園市民如此明確地否定樂園。


    即便有著儲存量多寡的區別,也可以獲得永生的世界才是樂園。有人生活在這裏卻如此的痛苦。安潔拉並不知曉。


    麵對無從開口的安潔拉——問出了一個有些唐突的問題。


    『簡易食品的咖啡,你喝了嗎?』


    『那是,什麽』


    『回答我就是了』


    『喝了』


    『味道怎麽樣』


    『再垃圾不過的泥水。那種東西根本就不是咖啡』


    『這樣啊。說的也是啊——但是,我們啊,還是第一次喝到這麽好喝的東西。不隻是咖啡。熱乎的食物也是好東西。我最喜歡的就是叫咖喱的東西。不管累成什麽樣,隻要聞到那些香料的味道肚子就會響起來。吃飯的時候氣味還真是意外地重要啊——畢竟我們下級市民的嗅覺基本上都是被省略的嘛。啊,咖喱烏冬也不錯。真想讓你也嚐嚐。』


    ——不經意間,想起了在克莉絲汀和咖啡的事情。


    味覺和嗅覺都被限製,能嚐到的隻有苦澀。能感覺到的隻有滾燙。


    但是——恐怕在他們的感覺中,那才是正常的。


    對於安潔拉來說,有機身體的感覺無比愚鈍呆滯。但是,他們卻能在這肉身中感覺到解放。


    他們就是如此的,一無所有。


    這真的能說他們怠惰嗎。為了獲得儲存量的最低限度的儲存量都沒有被賦予,他們到底有什麽罪呢。


    沒有被賦予能夠享受樂園文化的最低級別的儲存量,卻連離開樂園都不被允許——


    『年輕人看不到夢想。對將來不抱有任何希望。這種世界算哪門子的樂園。選擇逃離這樣的世界,到底有什麽錯。尤裏和萊卡,是希望。是人類的夢想。應該死的是我。是像我這樣隻知道諂媚當權者的家夥。所以——』


    所以?


    稍稍過了一會,一個響亮的聲音響起。


    『如果要妨礙那兩個人的話,就算是世界我也會與之戰鬥!』


    伴隨著這樣的回信,安潔拉的五感被警告充滿,她被拉回了現實世界。阿羅漢的駕駛艙內警報瘋狂作響。攻擊。是什麽,從哪裏。


    全景視野的後方發生爆炸,能源模塊的一部分被吹飛。


    ——糟了。安潔拉想。


    樂園方麵,為了擊沉起源方舟號——,


    開拓者方麵,為了和起源方舟號建立通信——,


    不能夠破壞babel。


    這應該是共同的條件。


    但是其中也有例外。也就是,設施在周圍的能源模塊。


    ——「通信」所需要的電力和「擊沉」所需要的電力完全不一樣。


    如果電力不足的話就有可能無法擊沉起源方舟號——但可以隻建立通信。


    『剛才隻是打個招呼,安潔拉搜查官』


    布朗發來的通信。這次傳來的是聲音。


    搜索信號源。在後方越十公裏的環形山附近。


    和爆炸的方向相反。還有特別行動隊?移動雷達感知到了別的熱源。大型四足獸。看樣子是本應該解決掉的兩頭中有一頭活下來了。


    『我方要求休戰。現在立刻中止攻擊。不中止攻擊的話就對能源模塊進行無差別攻擊。就算幹掉我和誇爾也沒用。我們隻要有一個死亡,布置在地下的戰略級er彈頭就會起爆,那樣對於起源方舟號的攻擊就成為不可能。撤下迷彩從阿羅漢裏下來。隻給你五秒鍾。四,三,二——』


    安潔拉認為他在虛張聲勢。布置炸彈?他哪來的時間。不用理會。fcs瞄準布朗。用腕部激光炮的話一發就能消滅掉。但是——活生生的人類——要毫不留情地向剛剛還在交流的人射擊還是不可避免地猶豫了起來。這份猶豫帶來了不安。


    例如。


    例如——與起源方舟號的通信結束後,fs理應是要破壞掉babel的。如果事先布置了某種機關。


    探測儀再次掃描布朗。攜帶的武器隻有腰上的一把手槍。沒有爆炸物和其他東西的痕跡。決定。無人機群暫時退避。設施中樞的進攻中止。


    光學迷彩,解除。安潔拉解除了所有的隱蔽手段。布朗被眼前突然出現的鋼鐵巨人嚇了一跳。


    「你可不要有什麽奇怪的想法。就算我下來了阿羅漢也會自動保護駕駛員。你用槍口對準我的瞬間就會觸發自動迎擊裝置。不想被激光蒸發的話,就老實一點」


    一邊說著,安潔拉站到布朗麵前。


    「那麽討厭樂園的話——可以,就放過你們。你們三個——不,那些小貓們也可以帶著現在馬上去地球吧。這裏有能夠突破大氣層的運送船。就在那裏——被變異生物啃食,盡情掙紮吧。」


    這番話,是最大的讓步了。


    被發現的話恐怕免不了處罰。但是——我——我不是為了殺死追隨夢想的u-18少年少女而成為搜查官的。安潔拉這樣想。


    『不,那不行。他們必須得去宇宙。代替在樂園隱居的老人們,由他們和開拓者來創造人類的新曆史。建立大一統理論,解開時間和空間的秘密,發現人類的第二故鄉,在恒星上漫步,在星河上擴張人類的版圖,和別的星球上的生物握手。這份未來,決不能讓你摧毀』


    這是在說什麽夢話。瘋了嗎。


    『所以安潔拉搜查官。你也一起去吧』


    「開什麽玩笑!」


    安潔拉舉槍對準布朗。但布朗卻沒有按下右手上的開關。


    「我現在就能殺了你。」


    『是啊』


    「但你卻沒有按下那個。你一開始就沒打算按下去。對吧」


    『是什麽樣呢?』


    「不錯。破壞掉能源模塊的話,樂園就無法擊沉起源方舟號。但是那樣的話第17次計劃就宣告失敗。樂園也就沒有保留babel的理由了。馬上就會用軌道炮轟擊。你已經無計可施了」


    『——你果然,是個好人啊。都注意到這種程度了,我還以為你會直接幹掉我,——真是太好了』


    「也就是說,你——是來自殺的嗎?」


    『嗯』對方頷首。『其實就是這樣』


    頭盔中突然傳來布朗的笑聲。


    那是和現在的場景完全不相符的,爽朗過頭的笑聲。


    安潔拉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真的,不和他們一起去起源方舟號嗎』


    「囉嗦!」


    『我知道了』


    布朗點點頭,幹脆地將手上的開關扔掉了。


    然後抽出了腰間的手槍。


    「住手,阿羅漢正瞄準著你呢!!」


    安潔拉發出了警告。但是布朗的槍口瞄準的是自己的太陽穴。


    『誇爾,代我向開拓者道歉』


    說完。


    砰。


    ——就好像關掉點燈一般,對著自己的額頭扣動了扳機。


    在月球表麵的真空中,激射出的子彈連聲音都沒有。頭盔被鮮血染紅,身體倒在地麵上。麵對這實在是過於突然,過於沒有條理的事態,安潔拉有一瞬間停止了思考,但是馬上又被阿羅漢的警報聲拉回現實。


    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撤退。這幾乎是下意識的行為。


    阿羅漢的手抓住自己的身體急速後退。瞬間,世界被紅色的光芒充斥。巨大的反射鏡熠熠生輝。babel炮口放出的光芒被裝甲巡洋艦上的反射鏡往目標引導。目標。也就是說——


    龐大的熱量瞬間蒸發了希爾巴·布朗的屍體。


    然後,安潔拉也——


    #


    連試射都沒有,直接就是正式的一擊。


    babel的控製係統經過開拓者的更新,變得隻有他能夠驅動,所以要瞄準地表的——一個人這樣小的目標是非常困難的。畢竟是戰略級的激光炮。即使是最小的輸出功率,狙擊移動目標萬一打歪了,無疑會破壞掉周圍的機構或蓄電裝置。


    所以,布朗的工作,是誘餌,是帶著發信器的靶子。


    將敵方阿羅漢的位置標注出來,拖住對方,成為一個活生生的靶子。


    誇爾被禁止攻擊布朗。


    所以把布朗和安潔拉一起轟擊是不被允許的。


    正因為了解這一點,希爾巴·布朗才會向自己射擊。


    誇爾要保護的,是希爾巴·布朗,而不是他的屍體。


    隻剩下一根的信號須向月麵炮台發出指令。


    沉睡了百年的槍支重新綻放出光芒。


    滿身瘡痍的他看著貫徹天地的光柱,倒在了月麵上。


    #


    到最後,還是無法原諒自己。


    這是希爾巴·布朗想到的最後一件事。


    在最後的一瞬間,走馬燈一般閃過的,果然還是那段記憶。


    破碎的柏油馬路,爬滿藤蔓的大樓,顏色褪去的廣告牌,被隨意丟棄的布偶。


    在被放棄的廢墟中被放棄的少年們互相殺戮的被舍棄的戰場。


    發狂的納米機械群在夏日的天空中勾勒出極光。夏蟬們發出的刺耳尖叫聲。


    那個狙擊手,一定也是被原部隊舍棄的棄子,和我們一樣可悲的少年。從生下來開始就隻知道狙擊人類,除此以外的活法連想都沒有想過,所以這一天也是,和往常一樣朝著進入瞄準鏡的人開槍。


    首先是腳。然後是手。絕對不會殺死。接下來,就是慢慢地把跑出來救人的家夥一個個幹掉,日常工作。


    就這樣,倒在自己血液構成的積水中的來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來救自己的朋友一個接一個地被擊斃。


    就這樣,我隻能想到一個方法來把她從恐懼和哭泣中解放出來。但是,我,沒用的我卻被淚水模糊視線,不斷顫抖的手連瞄準都做不到,一發,兩發,三發——打出去的子彈都飛到了別的地方。


    她看向我的方向。拚命地在毫無血色的臉上勾勒出笑容。


    用來複槍口對準自己的喉嚨,手搭在扳機上。


    「不要」這樣的話語終究還是沒能傳達到。


    她顫抖的嘴唇微動。現在的布朗,看懂了她的話語。


    「——,——謝謝你,哥哥」


    這就是來夏,最後的話語。


    苅部來夏的,曾名為苅部一矢的布朗的最愛之人的——最愛的妹妹的。


    然後來夏/布朗扣動了扳機。


    在死亡的間隙中布朗的思考變快了,頂在頭上的槍口中激射而出的子彈擊穿強化塑料製成的頭盔,破壞掉頭蓋骨,將腦細胞攪拌成一團,在他的意識消失之前的時間——被無限的微分了下去。


    原來是妹妹啊。


    夢中的來夏。


    既不是戀人,也不是伴侶。


    布朗終於了解了開拓者最後傳輸過來的信息。


    然後,潛藏在其中的真相也。


    為什麽萊卡會和那記憶中的少女擁有一樣的名字,為什麽會和記憶中的少女長相如此相似。這些巧合得過分的事情都是有理由的。


    並沒什麽大不了的。


    萊卡這個名字,就是我自己取的。


    準確的說,是名為苅部一矢的,轉生前的我。


    攜帶著我的遺傳信息出生的女兒,當然會像我的妹妹。


    「前世」的我身為下級市民,用稀少的儲存量生產兒童的話,要麽就永遠變成bot,要麽就隻能轉生從零開始。


    但是我覺得這就好。到頭來,妹妹死了以後自己也沒有了苟且偷生的想法。就這樣懷抱著痛苦被囚禁了百年之後,選擇了從自己這個存在逃離出來。製造出了持有和死去的妹妹同名的女兒,將自己連同記憶一起消除。這是多麽不負責任的父親。將萊卡孤身一人放置在樂園之中,到底是在想些什麽東西。然後我成為了希爾巴·布朗——,然後和萊卡·阿裏斯特拉——和自己的女兒再會,並愛上了她。


    這是何等的滑稽。把對於妹妹的記憶誤解成命運的愛戀,愛上自己的女兒,嫉妒自己女兒戀人的父親。


    怎麽能不令人發笑。


    結果,把一切都搞的亂七八糟。


    但是現在,布朗確實笑著的。


    並不是自嘲。


    百年之後,終於能夠彌補了。


    在那片被忘卻的廢墟上,破碎的柏油馬路上,將自己的腦袋轟飛的,不應該是來夏。應該是自己。由自己來代替她,讓來夏前往樂園。


    到頭來,還是無法原諒自己。


    儲存量根本就無所謂。在沒有來夏的世界中向上爬沒有任何意義。


    早就想抹除掉對來夏見死不救還在樂園苟且偷生的自己了。


    所以,代替苅部來夏的萊卡出生,苅部一矢被消除了。


    但是,這還遠遠不夠。


    所以——就成了這樣。


    不過是自作自受罷了。


    自己捅出來的簍子自己來解決。


    即便如此,


    ——就算是這樣,那一天,沒能做到的事情——


    ——代替來夏轟飛自己的腦袋,做到了。


    這樣就好。


    已經沒有什麽遺憾了。


    滿足了。


    我已經沒有夢想。


    失去的東西太多了,就算失去了記憶也隻是一個蒼老的靈魂。


    但是——,還可以托付夢想。


    永別了,萊卡。


    萊卡就拜托了,尤裏,開拓者


    然後,


    將宇宙


    阿喀琉斯追上烏龜之前的,無限微分的時間結束了。


    進入頭蓋骨的子彈的動能轉化為壓力,將布朗的腦袋從內部轟飛。頭盔變成了血袋,然後下一個瞬間,從空中奔湧而來的光柱,將他的身體徹底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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