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夏已近。


    雖然已經是午後接近傍晚的時間,陽光仍舊強烈,發出蹄聲通過村道的載貨馬車不斷揚起幹燥的塵埃。


    載貨馬車留下酸中帶甜,令人感覺夏日即將來臨的幹草味。走在回聖瑪格麗特學園的村道上,心無旁鶩拚命趕路的久城一彌,注意到這個氣味,突然停下腳步,用因為刺眼光線而眯起的雙眼,回頭看去。


    龐大老舊的載貨馬車左右激烈搖晃,沿著坑坑窪窪的道路逐漸遠去,每搖晃一次便掉落些許幹草束。村道左右是整片坡度平緩的葡萄園,風一吹過,鮮綠的藤蔓便整齊搖曳。


    久城一彌放慢腳步,再度走在村道上。因為他想到,根本不需要如此專心往前走。在學園正門關閉的門限之前,還有相當充裕的時間。


    他是位個子不高、線條纖細的少年。原本略短的黑發稍微留長,半掩漆黑的眼眸。身穿在山腳下有著廣闊校園的名校聖瑪格麗特學園的製服,循規蹈矩的他,端正地戴著帽子,一隻手抱著棕色的郵包。


    似乎是邊走邊拆封,另一隻手上握著攤開的信紙。


    一彌一邊高興讀信,一邊慢慢往前走……


    臉上一點一點浮出難為情的表情。


    <給一彌


    你好嗎?我是姐姐——喲!對了對了,告訴你,父親真的很過分耶。還有哥哥他們也很過分。他們怎麽過分……>


    一彌一邊走著,不斷翻閱信紙。


    大約到第十張為止,都是在說明他們有多過分。讀著讀著,已經沿著村道走了相當遠的距離,遠處可以看到學園正門。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載貨馬車發出巨大的聲響通過。先前注意力全被信紙吸引的一彌,被擦身而過的載貨馬車所卷起的風吹過臉頰,不禁嚇了一跳。


    ——是年長兩歲的姐姐寄來的信。十七歲的姐姐,乍看之下有如在風中搖曳的可憐野花,事實上也有強韌的一麵。雖然個性內斂,卻有著想說的話一定會說清楚的性格,曾經因此和頑固的父親及哥哥們吵架。一彌偷偷認為,比起自己,天生個性倔強的姐姐反而比較像父親。


    這樣的姐姐今年剛從女校畢業,卻沒有依照父親的建議,嫁給“方頭大耳年長十歲的帝國軍人”之類的人,而是決定要到先前就讀的女校擔任教師。最近似乎正為了這件事與父兄們連日連夜地爭論不休。


    <一彌你如果不為我撐腰,我可不依。>


    讀到第十一張信紙上這麽寫著,一彌打從心底慶幸自己現在身在蘇瓦爾。身為麽兒的一彌太過乖巧,不太可能為了袒護姐姐而與父親或兄長起衝突;至於母親,從以前到現在,一向是滿臉笑容地立刻倒向對自己有利的那一邊。雖然個性溫柔優雅,卻出乎意料地無法信賴。一彌讀著信,逐漸接近聖瑪格麗特學園的正門。抬頭可以看到高聳得令人眼花的鐵柵欄,交纏成看似藤蔓的複雜形狀,各處都有金光閃閃的裝飾。一彌就這麽讀著信,穿越正門回到聖瑪格麗特學園的校區。


    信上唐突列著一彌從沒看過的單字:


    <我想要三件棉質白襯衫……要選有可愛衣領的喲!還有,蘇格蘭格子紋衣領、皮鞋要深褐色,鞋尖還要附有裝飾,以及繡花襪子和玻璃鋼筆。當然也不能缺了墨水。呃,還有……>


    看來姐姐似乎是要請一彌在蘇瓦爾采購女校教師必備的道具,然後寄回去給她。以下還有綿延不斷的購物清單。


    一彌抱著頭停下腳步。一彌根本不知道姐姐寫在清單裏的東西究竟要去哪裏找、該怎麽買,甚至那是什麽東西。


    用力歎了口氣抬頭仰望天空,就在這時……


    “啊!就是他!他就是犯人。你看、就是那個……!”


    “犯人”這個詞讓一彌突然轉頭。


    現在的一彌即便是在無意識的狀況,隻要遇到稍微怪異的事情或神秘的犯罪,便會立刻拾起,淺顯易懂地歸納之後,衝上迷宮階梯。


    ——好無聊!真希望有謎可解啊!


    一心隻想要將它送給那個老是不停耍賴,美麗又怪異的朋友那裏。


    然而……


    大叫著“他就是犯人”的人,是位熟悉的女性——導師塞西爾老師。臉上戴著大大的圓眼鏡,令人聯想到胖嘟嘟小狗的女性,及肩的棕發被風吹亂,不斷鼓起。


    塞西爾老師不知為何指著這邊。


    “……犯人?”


    一彌轉身向後。


    風“呼……”地吹過。


    空蕩蕩沒有任何人。


    再次望向塞西爾老師。她的確指著這邊。


    一彌不可思議地盯著塞西爾老師以及指向這邊的指尖。


    然後……


    老師腳下的整片樹籬枝丫開始“喀哧喀哧”搖晃。好像巨大野獸潛伏其中的搖法,讓一彌不由地往後退了一步。


    ——啪!


    樹籬裏出現一位滿臉胡子、虎背熊腰、單手握著巨大園藝剪刀的老人。


    塞西爾老師指著一彌:


    “園丁先生!他就是犯人!踩壞三色堇、在樹籬上挖洞……”


    一彌“啊……”叫了一聲。不過在數周前,一彌為了在門限之後離開學校,便從樹籬上的狗洞鑽了出去。塞西爾老師發現這件事之後,結結實實地把一彌訓了一頓。


    園丁八成是被叫來修補樹籬上的洞。一臉久曬陽光有如熟牛皮的厚實皮膚,板起臉來瞪視一彌,口中大叫:


    “什麽?就是你這小子嗎!竟然在這個地方挖洞!你知道我花多少心血才把樹種大的嗎!給我過來!這雙狂妄的手竟敢做出這種事,我這就用它把手剪下來!”


    園丁揮動巨大的園藝剪刀,料定一彌一定會逃走而出聲威脅,沒想到一彌卻是一臉蒼白——


    “真是抱歉……!”


    不假思索地低頭道歉。或許是因為這出乎意料的反應害得園丁頓失氣勢,隻能呆呆看著一彌的後腦勺,最後終於露出微笑:


    “……算了,反正你已經被塞西爾老師罵過了吧?下次別再犯就是了。”


    說完之後,又“窸窸窣窣”地回到樹籬深處。


    塞西爾老師在一旁嗤笑。


    一彌想要走開,又突然想到什麽折返回來。隻見他對塞西爾老師說:


    “那個,老師……我有個問題……”


    “嗯,什麽問題?”


    “那個……”


    一彌指著手上的信紙,詢問塞西爾老師:


    “<藍薔薇>是什麽東西……?”


    時值一九二四年。


    歐洲小國蘇瓦爾。


    這個國家有著以貴族避暑勝地聞名的裏昂灣為豪華玄關,從海岸線往歐洲大陸內陸的阿爾卑斯山脈延伸,呈現有如秘密走廊的細長形狀。山脈深處鄰接瑞士國界,靠近海邊的熱鬧地區則是與意大利相接的國界,而宮殿所在的內陸都市則是與法國的國界。在列強環繞之下,從古至今擁有悠久莊嚴的曆史。經曆過世界大戰戰火的蘇瓦爾,人稱西歐的“小巨人”。


    位於秘密走廊前端的阿爾卑斯山脈,山腳下聳立著雖然不及王國本身,但同樣也是曆史悠久的聖瑪格麗特學園。這個學校以貴族子弟的教育機關著稱,在王國裏的名聲如雷貫耳,整齊坐落在幽雅寧靜的環境中。從空中看來コ字型的莊嚴校舍,以廣闊的庭園綴飾,周圍由高聳樹籬環繞,是個僅允許學生與教職員出入的秘密主義學校——


    然而。在第一場世界大戰結束後,聖瑪格麗特學園也開始接受部分同盟國的優秀學生到此留學。


    十五歲的久城一彌,成績優秀,品行端正。由於父親是帝國軍人、再加上有兩位優秀兄長,因此獲得推薦


    來到聖瑪格麗特學園。然而就在一彌滿心期待新生活之時,等待他的卻是貴族子弟的偏見與語言文化的障壁,再加上不知為何在學校裏蔓延的怪談風潮,以及……


    遇見了美貌卻怪異,並帶著些許冷酷的少女——維多利加.德.布洛瓦……


    到此留學數月,一彌吃了不少莫名奇妙的苦頭,總算慢慢習慣蘇瓦爾的生活。


    “<藍薔薇>……?”


    塞西爾老師偏著頭回問。一彌點點頭,與老師一起坐在庭園木椅上。


    校園裏有呈コ字型的巨大校舍以及提供學生使用的豪華宿舍、大圖書館、教堂……等設施。在連結各個設施的道路周邊,則有精心整理的迷人庭園、修剪整齊的花壇、噴水池,以及令人心曠神怡的草地。


    兩人坐在草地一角的長椅上,開始聊了起來。一彌將姐姐寄來的信拿給塞西爾老師看:


    “姐姐吩咐我在蘇瓦爾大肆采購之後寄回去給她……裏麵有洋裝、鞋子、文具等等,其中有一樣是……”


    信件最後寫著‘還要一個<藍薔薇>喲。就這樣,拜托你了。’一彌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難不成是……


    “我想一定要問女生才會知道……”


    “久城同學,你不知道嗎?”


    回過神來,才發現塞西爾老師以放棄的眼神看著自己,一彌急忙回答:


    “我、我不知道啊!咦……是那麽有名的東西嗎?”


    “男孩子還是對這些東西比較生疏。”


    “對不起……?”


    一彌與維多利加、艾薇兒說話養成的習慣,總而言之就是先道歉再說。可是怎麽都不覺得自己有錯。


    “所謂的<藍薔薇>,可是全世界屈指可數的巨大藍鑽。”


    “鑽石……?”


    “是的。有這麽大喔!因為形狀令人聯想到薔薇,所以就依蘇瓦爾王室徽章上的大朵藍色薔薇,稱為<藍薔薇>,同時也是蘇瓦爾王室之寶。對了,課本上不是有照片嗎?”


    一彌回想起在美術課本上的藍鑽照片,點點頭。可是馬上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


    “要是把這種東西寄給姐姐,不就變成國際問題了嗎!”


    “……哈哈哈,久城同學真是的,你姐姐指的是模仿<藍薔薇>製成的玻璃仿造品,也就是紙鎮。在女孩子之間非常流行,我記得……隻有在<傑丹>買得到。”


    “<傑丹>?”


    “就是一家開在蘇瓦倫的大型百貨公司。”


    一彌一臉為難。


    蘇瓦倫是蘇瓦爾王國首都的名字。距離聖瑪格麗特學園所在的村子相當遙遠,是位於法國國界附近的平地都市。來到蘇瓦爾留學時,雖然曾經經過那裏,但是之後沒有什麽重要的事,再加上距離遙遠,就再也沒去過。


    “這樣啊……那就非得到蘇瓦倫去買不可了。”


    塞西爾老師一臉詫異。


    “你就回信告訴姐姐,路途遙遠去不了,這樣不就得了?”


    “嗯……可是我想她一定很期待……”


    聽到一彌以若有所思的表情這麽說完,塞西爾老師盯著他的臉仔細端詳好一會兒,便伸手撫摸一彌的頭。


    “怎、怎麽啦!?”


    “真是個好弟弟!”


    “快、快住手!”


    一彌一邊閃躲,一邊說道:


    “不過……我剛才真的嚇了一跳。突然說要<藍薔薇>,我還以為是真的藍鑽……”


    “啊……可是本來的藍鑽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大戰期間從宮殿寶物庫中消失了。其他還有許多美術品都在那場戰爭中消失。雖然是國家的重要財產,不過我想應該已經被帶到國外,裝飾在新大陸收藏家的豪宅裏了……”


    喃喃自語的塞西爾老師臉上,帶著些許寂寥。


    “與蘇瓦爾的王室徽章一模一樣的藍鑽<藍薔薇>,一直被當成這個國家的象征,受到嚴密保護。因為它就鑲在蘇瓦爾的王座上,據說它的消失也造成王室的嚴重損失。再加上這顆鑽石還牽扯到過去某位美貌王妃的傳說。也因為如此,對於這個國家的女孩子來說,那是個充滿憧憬的寶石。色澤漂亮、形狀就像一朵花……真是遺憾。不知現在究竟流落何方呢……?”


    老師站起身,正打算走開又回過頭——


    “啊、久城同學!”


    “是!”


    “既然你要到<傑丹>去買<藍薔薇>……”


    “是的,我知道。我會申請周末的外出許可,堂堂正正地在大白天從正門……”


    “順便幫我買吧。”


    “……咦?”


    塞西爾老師高興地說道:


    “我一直都很想要呢!但是,去蘇瓦倫好麻煩……”


    “那個、老師……你是要我跑腿……”


    “拜托你嘛~還有,絕對不可以蹺課喔!”


    塞西爾老師假裝沒聽到一彌的訴苦,滿臉笑容地走開。隻剩一臉茫然的一彌喃喃自語:


    “為什麽我到蘇瓦爾之後,老是被女人……這是怎麽一回事?我被看扁了嗎?我一定要發飆一次讓她們見識一下……對、讓她們看看我身為男子漢的氣概……”


    “……久城同學,也順便幫我買喲!”


    “哇啊啊啊啊啊!”


    一彌一邊驚叫,一邊從長椅上跳起。


    顫抖身體回過頭,隻見長椅後麵不知何時出現一張熟悉的女孩麵孔。


    一頭炫目的金色短發沐浴在日光下,水汪汪的藍色眼眸總是愉悅地閃閃發光。四肢修長,健康充滿朝氣的少女。


    艾薇兒.布萊德利——來自英國的留學生。三個月前成為一彌的同班同學,因為<紫書>事件而與一彌成為好友的少女。


    不知為何她以在草地上匍匐前進的姿勢趴著。裙子略為翻起。一雙纖細卻充滿彈性、健康修長的腿隨意攤在地上。有些難為情的一彌紅著臉問道:


    “你、你在幹什麽?”


    “也順便買我的吧,久城同學。”


    “什麽……?”


    “<藍薔薇>紙鎮啊!”


    “……”


    一彌歎口氣,重新在長椅上坐好。


    艾薇兒從長椅後麵探出頭來,笑容滿麵。


    “艾薇兒,你在這裏多久了?”


    “我一直躺在對麵的草地上。夏天快到了,天氣晴朗很舒服嘛。”


    “嗯……?”


    “然後,久城同學和塞西爾老師就來啦。我看你們氣氛很好,就想過來打擾一下。”


    “氣氛哪裏好了!被園丁拿著園藝剪威脅、還被塞西爾老師拜托,要我幫她買東西。”


    “哈哈哈!那是因為久城同學的氣勢太弱了。”


    艾薇兒不經心的一句話,深深傷害了一彌。


    一彌硬是裝出不在乎的模樣,把視線轉向一旁,肩膀卻被“咚咚咚”敲了幾下。


    鼓著一張臉轉頭,艾薇兒的食指老早等在那裏,硬生生戳進他的臉頰。艾薇兒高興地說:


    “哈哈哈哈!上當了!上當了!”


    “……你究竟在草地上做什麽?”


    “啊、對了。”


    艾薇兒把手指從一彌的臉頰上拿開,站起身來。製服的短裙翩翩飄起,馬上跑進草地深處。不一會兒,又把某個東西抱在胸前跑回來。動作如同以往般迅速。


    “這個、這個!”


    接著在一彌的身旁坐下,“你看!”展示給一彌看。


    那是一本書。裏麵有許多插圖,字體也相當大,看起來很好懂……好像是給兒童看的書。艾薇兒得意地展示:


    “我在村裏的書店訂的,總算送到了。昨天晚上一直在看,害我沒睡飽。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紅紅的?”


    語畢便用指腹把下眼瞼拉開。雖然本人說眼睛是紅的,但是活力充沛的艾薇兒根本看不出有沒睡飽的虛弱模樣。


    一彌接下書——書名很直接就是《怪談》。一彌立刻把書推向艾薇兒。


    艾薇兒把雙手藏到背後,不肯接下。


    “真的很有趣嘛!久城同學你也看一下嘛?”


    “我、我對這種東西沒興趣。而且這不是小孩子看的書嗎?”


    “呃……可是還蠻難的!”


    艾薇兒總算從一彌手裏接下書,翻開頁麵開始說明:


    “貴婦進入百貨公司的試衣室。可是當店員把門打開,裏麵隻剩下血跡斑斑的頭顱……!哇啊啊啊啊!”


    “我才不會再上你的當。”


    “還有啊!穿著漂亮衣服的小女孩哭泣,路人以為她迷路而上前詢問,卻就這麽消失無蹤。轉過街角之後就消失了,隻剩下衣服……被小女孩模樣的鬼魂帶到黃泉之國……!”


    一彌不理喋喋不休的艾薇兒,眼光飄向姐姐寄來的郵包。


    (咦……?)


    剛才就一直覺得沉甸甸的,這才發現郵包裏除了信紙之外,還放了別的東西。看起來好像是水藍色布料。


    “還有穿著流浪漢服裝的殺人魔,舊衣服裏麵吊著許多小孩的屍體。這些流浪漢其實是從‘某個’殖民地國家過來的惡魔崇拜者。走路時小孩的屍體還會在衣服裏晃來晃去……!咦?久城同學,那是什麽東西?”


    “啊、沒有……郵包裏麵……”


    一彌以雙手攤開郵包裏的水藍布料——不由地發出驚歎聲。一旁的艾薇兒也倒抽口氣。


    那是一彌似曾相識的絲絹布料。優雅的水藍色和服上,以白色細線描繪浮在水上的睡蓮。


    姐姐小時候非常珍愛、有事外出時才會穿的和服。


    一張短信“啪噠!”掉在一彌膝上。


    <這是幫忙采購的跑腿費。一彌,你不是在信上寫著你有個嬌小的女性朋友嗎?這件衣服就送給她吧!


    姐姐筆>


    嬌小的女性朋友……?


    一彌眯起眼睛。


    以前寫給家人的信裏,的確寫過交了個朋友……是個小女生……


    姐姐似乎誤以為她是個很小的……小孩。和服確實美得令人歎息,就連身邊的艾薇兒都倒袖口氣,但卻是童裝尺寸。


    (維多利加和我同年……)


    不過一彌又想到,說不定這件和服的尺寸配上維多利加過度嬌小的身體正剛好。維多利加的頭腦雖然勝過一群大人的總和,外表卻嬌小得有如兒童。扣掉蕾絲和荷葉邊勉強撐起的份量,恐怕真的沒剩什麽……


    一彌突然露出滿臉笑容,急著拿去給維多利加,連忙站起身來。


    “……咦?久城同學?”


    艾薇兒詫異地問著突然快步離去的一彌。雖然也跟著起身想要追上去,卻因為太困而躺回長椅,隻能目送一彌遠去的背影,小聲喃喃自語:


    “反正一定又是去那裏……艾薇兒可是很清楚的。”


    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慢慢閉上藍色眼眸:


    “因為久城同學總是跑去那裏……”


    艾薇兒抱在懷裏的《怪談》,在初夏和風的吹拂下,書頁“啪噠啪噠”地翻開……


    2


    ——聖瑪格麗特學園大圖書館。


    位於廣闊的校園深處,猶如倚靠著平緩坡度,聳立在校園高處的建築物,刻畫著三百年以上的時間,在歐洲也是屈指可數的知識殿堂。角柱狀的石造高塔在風吹雨打之下變色,有如沉默的巨人從高處俯視廣闊的學園。


    造型簡單的塔樓,令人懷疑究竟該從哪裏進入,走進才發現鋪著皮革、打上黃銅鉚釘的雙掩門。輕輕推開大門,映入眼簾的是……


    挑高大廳直至天花板的距離令人目眩。所有的牆壁都是書櫃,皮革書皮的厚實書籍密密麻麻,令人不禁懷疑究竟有幾萬本書……


    抬頭仰望,可以看到繪有莊嚴宗教畫的天花板,但是更快闖入眼簾的卻是形狀怪異的細窄木製樓梯。


    迷宮樓梯——


    按照某個說法,十七世紀初,當時的蘇瓦爾國王建造這個高塔時,是在經過綿密的計算,打造出朝著天花板不斷延伸的迷宮。國王非常懼內,為了掩人耳目,避免別人發現自己與年輕貌美的情婦幽會,才會在高塔最高處建造小房間。而且為了讓自己以外的人上不來,刻意將樓梯做成迷宮——


    在最近進行部分修複工程時,早已在大廳深處裝設油壓式電梯。但是這座電梯僅允許教職員與唯一一位“特別的學生”使用。


    這位特別的學生——


    維多利加.德.布洛瓦今天也待在圖書館最上方,有如長發公主垂下長長的金發,沉迷於閱讀之中。


    頂樓的房間——或許曾是國王與情婦耽於情事的臥室,現在已經經過改造,成為舒適的迷你植物園。南國樹木與鮮豔的大朵花朵,反射著來自天窗的刺眼光線。


    有個少女模樣的豪華陶瓷娃娃,以上半身前傾的姿勢,放置在植物園與迷宮樓梯之間。


    大約一百四十公分左右的等身大小,身著水藍絲緞洋裝。藍色緞料上麵還重重疊疊綴上好幾層纖細的黑色蕾絲,模樣有如高雅的花束。小腳套著薔薇花飾的鞋子,美麗的金色長發有如解開的頭巾蜿蜒而下。


    低俯的側臉嚴肅沒有任何表情,凝視遠方的鮮豔的翡翠綠眼眸有點迷茫。雖然有著前所未見的美麗容顏,同時也具備前所未見的冷酷表情。


    這個陶瓷娃娃——不,應該說看來與陶瓷娃娃無異,嬌小玲瓏的少女,將手上的陶製煙鬥湊近嘴邊,開始吞雲吐霧。


    白煙嫋嫋往天窗升去。偶爾吹過的風,左右搖曳白煙的線條。


    少女就是——維多利加.德.布洛瓦。


    聖瑪格麗特學園裏的“被囚禁的公主”。


    因為某些原因無法踏出學園一步,或許是對此的抗議,她從不出席上課,總是在這個植物園裏醉心閱讀。極其美麗,卻也極其詭異的生物。


    今天在維多利加的眼前,也有好幾本厚重的書籍呈放射狀攤開。維多利加一邊抽著煙鬥,一邊以驚人速度不斷閱讀。


    這個場景簡直就是一幅美麗的圖畫。除了維多利加伸手翻頁時,緞質衣衫發出令人驚醒的磨擦聲之外,完全沒有其他聲音。這個完全由寂靜所支配的景象,她仿佛從百年之前就一直待在這裏,不斷閱讀書籍,現實感稀薄得令人驚訝。


    然而——


    可是——


    遠處傳來闖入者的氣息,破壞了這幅有如靜物畫的美麗。


    維多利加似乎有所感應,連忙抬頭——那是動物性的動作,就好像預知地震前兆的魚、察覺到肉食性猛獸氣息的小動物、預知冬季來臨的候鳥……略略蹙了蹙眉。


    同時,“砰”的一聲巨響從遙遠的下方——圖書館大廳附近傳來。


    下方飄來推測氣氛的沉默,然後是客氣的低聲呼喚……


    “維多利加?你在嗎?”


    少年的聲音。


    維多利加略略蹙了蹙眉頭。小聲說道:


    “……當然在,這還用說。”


    不可思議的是,說話的聲音沙啞有如老太婆;眼眸的深邃亮光也像是活了數十年的老人,和現實有一大段差距。和嬌小玲瓏有如洋娃娃的外表相比,實在是天差地遠毫不搭調。


    進入大廳的少年——久城一彌似乎已經爬上了迷宮樓梯,帶有節奏的腳步聲響起。喀、喀、喀、


    喀……!維持固定速度,毫無遲疑的腳步聲,的確像個認真的年輕高材生。


    維多利加耳朵聆聽腳步聲,口中叼著煙鬥。


    喀、喀、喀、喀……!


    然後……


    “哇耶!?”


    隱約傳來短促怪異的叫聲。劇烈的“咚咚”聲響緊接在後,某個東西掉下樓梯。維多利加驚訝地從欄杆探出身子,俯視下方。


    沒有看到一彌的身影。似乎是中途滑倒,不知道卡在什麽地方。


    “維多利加、救我……即使我這麽說,也不會來救我吧?我了解……我很了解。我會自己想辦法的,等一下……”


    維多利加聳聳肩,若無其事地繼續看書。


    過了幾分鍾——


    久城一彌喘著氣,來到植物園。


    擦拭額頭上的汗珠,很高興但也很疲憊地走到正在看書的嬌小朋友維多利加眼前:


    “中途跌倒了。”


    說完便以習慣的動作坐在她身邊。


    “因為是經常走的樓梯,一不小心分神了。哎呀!真是大意不得。要是從這個樓梯跌下去,一定會沒命的。”


    一彌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維多利加以不耐煩的態度“哼”了一聲。


    一彌倒是保持著微笑,盯著無視自己、沉溺於閱讀之中的朋友,不一會兒回過神來——


    “對了、對了……”


    起身把維多利加丟滿地的糖果紙等亂七八糟的東西撿起來。維多利加隻有微微抬起臉,厭煩地看了一彌一眼,又將視線轉回書上。


    然後自顧自地喃喃說道:


    “你姐姐寄信來了,對吧?”


    一彌整理好糖果紙,塞進自己的製服口袋裏:


    “對啊,我到郵局時正好收到信。不過還真是封很長的信……咦?等一下,你怎麽知道?”


    “‘智慧之泉’啊!按照往例。”


    維多利加無趣地說完,伸出手打算翻書……不知為何又收手,兩隻手握成拳頭:


    “對於我泉湧而出的‘智慧之泉’來說,沒有辦不到的事。即便坐在這裏什麽都沒有看到,我依然什麽都知道。告訴你,我利用五感的力量接收這個世界的混沌碎片,加以玩弄一番。沒錯,就是玩弄它們。碎片經過‘智慧之泉’重新拚湊,隻剩下無可爭辯的事實。我每天靠著這個獨自享受樂趣,如果心情好,就會進一步加以語言化,讓你這樣的凡人也能了解。但是大部分都因為太過麻煩而保持沉默……”


    “啐……!”


    “告訴你,這是很簡單的事情。看到你抱著的東西,就可以知道你去過郵局。如果是父親或兄長寄來的信,你的表情總是垂頭喪氣,今天卻顯得很愉快。從這點就可以知道不是他們寄來的信。”


    “這麽聽來,的確還蠻簡單的。”


    一彌歎口氣抱住膝蓋,從地板上撿起一顆糖果,剝開印有圓點花紋的包裝紙,塞進口中。大得超乎預料的糖果在口中滾動,眼睛窺視這個太過不可思議的嬌小朋友的側臉。


    維多利加.德.布洛瓦——


    學校相關人員無不承認這個來自東方島國的留學生,久城一彌是個高材生,偏偏這個神秘少女老是沒禮貌地說“像你這樣的凡人”——


    如果是其他的學生說這種話,一彌絕對不會放過他。一彌可是代表一國的學生來到蘇瓦爾,成績和品性都是沒話說。


    但是不知為何,一彌對於這個……從來沒在課堂上出現、卻能夠跳讀難解書籍的嬌小維多利加.德.布洛瓦說出的狂妄話語,完全無法反駁。


    這也是因為他和維多利加認識時,自己剛好被卷入某個事件裏,而且正好被她說中真相。之後兩人也經曆各種事件,每一次她都能夠將整件事抽絲剝繭,運用她的“智慧之泉”立刻重新拚湊混沌,將之語言化。


    可是,維多利加也有舉起一張小椅子就得費盡全部力氣,虛弱無力得令人訝異的一麵。


    一彌打從心底對維多利加怪異的腦袋感到驚歎、被她粗暴的發言傷害、卻不能無視她的無力,總是匆忙伸出援手……


    一彌的自尊、常識、隱藏在心底的溫柔心思……一切的一切。都在認識她之後的幾個月,不斷全速回轉。即便是現在,一彌也被維多利加冷淡輕蔑的態度,氣得想要掉頭就走,但還是決定留下來,嘴裏一邊含著大糖果,盯著那張冷淡的纖細側臉


    “我認為所謂的怪談,就是巨大的共同幻想。”


    維多利加突然開口說道。


    一彌正在遲疑是否應該嚼碎變小的糖果,還是再含一會兒,連忙驚訝地抬起頭:


    “什、什麽?”


    “告訴你,我在思考深入這個學校、名為怪談的要素。”


    “為什麽突然提起這個?”


    “……因為我很無聊。”


    一彌板起臉。


    維多利加拿出煙鬥,以怨恨的怪異眼神瞪著一彌。翡翠綠的眼眸詭異發亮:


    “因為你根本就不找底下世界的謎團給我,我真的是無聊透頂了。我明明不斷抱怨我已經無聊得快要死掉了,可是你完全不去尋找怪異事件,甚至連自己創造一個的體貼也沒有……”


    “自己去創造的話,我不就變成犯人了?不用兩下子就被送上船強製遣返啦!你這個人真是的……”


    “久城,這是公主給你的命令!”


    維多利加根本不理會憤怒的一彌,抬起頭宣布:


    “你要在明天之前卷入怪異事件當中,煩惱到快要死掉!”


    “你幹嗎詛咒我……我才不要!”


    “不用擔心,隻要我高興,立刻可以幫你解決。”


    “萬一你不高興,那我該怎麽辦!”


    一彌背對維多利加。


    維多利加無趣地“哼”了一下,伸出手想要翻書。突然“啊!”叫了一聲,急忙將手抽回。兩手再度握拳,擔心地看向一彌,深怕自己剛才的動作被看到。


    看到一彌的臉朝著別的方向,也就安心了。


    然後她伸了伸懶腰,一副無聊到家的模樣。就像是貓兒伸展身體的動作,小小的身體伸展之後意外地修長。藍色緞料的洋裝與重重疊疊的黑色蕾絲,發出沙沙摩擦聲。


    “所以……?”


    “唔?”


    “你說怪談怎麽了?”


    “喔,那個話題啊。”


    維多利加重整一下姿態,又將煙鬥湊近嘴邊“呼、呼”吸了起來:


    “你也知道現在是怪談空前流行的時代吧?將怪談搜集起來的書簡直是空前熱賣。甚至隻要有人說哪間房子鬧鬼,觀光客立刻就會爭先恐後前往參觀。”


    “這我實在不了解……不過,我們班上倒是有一個喜歡怪談的人。我個人沒什麽興趣。”


    “你注意到了嗎?這種流行是以都市為中心。”


    一彌搖搖頭。


    “完全沒注意。”


    此時他又回想起剛剛從艾薇兒那裏聽到的故事,全都是以都市的百貨公司或道路為舞台。一彌倒也同意這個說法。


    “告訴你,因為這是從上個世紀末至今的流行。人們因為急速的現代化而失去黑暗——常理無法說明的現象,以及各種不可思議的事物。當這一切全都能夠利用科學來證明時,原來的謎也就不再是謎了。可是人並非隻靠眼睛看得到的東西、能夠了解的事情生存。所以這個時候才會出現怪談風潮。告訴你,這裏麵所隱含的不過隻是欲望。”


    “欲望……?”


    “告訴你,就是這樣。人們的欲望——就是想要遇到看不到的東西、未知的事物。有人到宗教裏追尋,因為沒有人看過神;有人到愛情裏追尋,因為沒有人看過


    愛。於是有些人便到怪談裏去追尋。”


    “宗教和戀愛這我可以接受。可是怪談就太怪了吧?”


    “怪的是你偶爾帶來的禮物。”


    “這、這也是……對不起。”


    一彌垂頭喪氣。


    瞄了瞄坐在地上的維多利加身邊的糖果盒。這是一彌贈送的禮物,原本是頂稀奇古怪的帽子,現在已經被上下顛倒、塞滿點心、化身糖果盒之後重新出發。丟在糖果盒裏的拳頭大小的金色骷髏,究竟有什麽用處,就連帶來的一彌自己,還是沒有任何頭緒。


    一彌把第二顆糖果放進嘴裏,含糊不清地說:


    “可是,我才不相信什麽怪談。因為全都是捏造出來的。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常理無法解釋的事情吧?即便是神明、愛情,都有一大堆道理。總而言之,不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不相信什麽靈異現象。”


    維多利加嗤之以鼻,口中念念有詞:


    “……尤其是說出這種話的人,遇到常理無法解釋的事情時,特別脆弱。”


    一彌顯得很不高興:


    “才、才沒有那回事呢……”


    不知道一彌為什麽生氣得一語不發,維多利加抬起頭,驚訝地凝視一彌的側臉:


    “你為什麽一臉無聊的表情,一句話都不說?”


    “很、很抱歉我這麽無聊。我天生就是這種臉。”


    “看來你很有自信一定不會被迷惑。很好,就讓我來證明一下,你不但是笨蛋外加沒用的東西,而且還是一根筋。”


    不知為何,維多利加以雀躍的語氣如此說道。自己轉向一彌,從正麵盯著一彌瞧——對她來說是件很難得的事。麵對這樣的維多利加,一彌看似不悅地斜眼看著她。


    坐在地板上的維多利加從正麵看來,身材之小讓人為之一驚。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個精致的洋娃娃。握著煙鬥的手偶爾會動一動,但是就像機械人偶般緩慢……唯有深綠色的眼瞳,閃著難以捉摸的光輝,證明她是有意誌的存在。


    “……怎樣?”


    “看著這個,久城。”


    “嗯?”


    一彌探出身子。


    維多利加伸出她剛才一直緊握的拳頭——小得令人訝異。右手有個閃閃發光的東西——那是戒指。淡橄欖色的石頭,鑲嵌在細蛇形狀的金色台座上。


    “這是魔法戒指。”


    一彌呆呆望著維多利加。


    維多利加一臉正經,看來不像是在開玩笑,但是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一定在打什麽壞主意。她的眼瞳在笑,然後以小孩子說大話的態度說道:


    “這是魔法戒指。”


    又重複一遍。


    一彌困惑地搔搔頭:


    “你有的時候真的很幼稚耶!”


    “閉嘴。為什麽這是魔法戒指呢?久城,因為它有拆穿你的謊言的力量。”


    “……維多利加,別鬧了。這怎麽可能?”


    “它可以拆穿你說的謊。很可怕吧?”


    “一、一點都不可怕!”


    “那把你的耳朵挖幹淨聽我說話。這個戒指在你說真話時會發紅光。但要是你說謊,就會發綠光。因為這是魔法戒指。懂了嗎?即使不懂也要點頭。”


    “嗯……”


    “那麽,我要開始發問了。”


    維多利加誇張地點頭。


    接下來維多利加的神情有別於平常才氣洋溢的模樣,看來意外地孩子氣。一彌雖然滿腹狐疑,卻想不出能夠高明脫身的方法,隻好無可奈何陪她一起玩……重新麵對維多利加。


    (好不容易才從艾薇兒的《怪談》逃出來……)


    不由地歎了口氣……


    “準備好了嗎?”


    “……算吧。”


    “久城一彌是笨蛋。”


    “喂!你這個人怎麽這樣!”


    “回答、快回答。”


    一彌一臉不悅:


    “我才不是笨蛋,我算是普通。不對,應該比普通再聰明一點。”


    “說謊。”


    “你!”


    維多利加一臉得意,一彌開始覺得怪異,把視線落在維多利加手上……


    沒想到……


    戒指的顏色變成綠色。


    一彌滿臉詫異。


    “你……剛才是不是偷換戒指?”


    “才沒有那回事。你別懷疑我,盯緊戒指。”


    “唔、嗯……”


    一彌的眼睛緊盯著戒指。


    維多利加接著問下一個問題:


    “久城喜好女色。”


    “……”


    “是個色魔。”


    “太誇張了吧……”


    “不論何時何地都在發情、嗜血,是個無聊到家的家夥。”


    “太過分了!你、比平常更嚴重……”


    “久城。”


    “不對!你這個人……!咦?怎麽……?”


    一彌偏著頭。戒指再度變成暗綠色。


    看到一彌咽了一下口水,開始盯著戒指不放,維多利加殘酷地笑了:


    “我不是說過了?這是魔法戒指。”


    “我知道了……我是個嗜血無聊的家夥。算了,維多利加是笨蛋……”


    “閉嘴,接著是最後的問題。久城,你是個無聊的凡人。”


    “我知道了……是,反正我就是無聊的凡人。”


    維多利加滿麵笑容,把戴著戒指的手伸過來。


    戒指……如同惡夢變了顏色。


    好像靜脈血液不祥的深紅色。


    瞠目結舌的一彌,眼睛盯著邪惡的紅色戒指,劉海在天窗吹入的初夏幹爽涼風中搖晃。


    在植物園中茂盛生長的南國樹木,顏色鮮豔的巨大花朵也發出沙沙聲響。


    維多利加就像平常一樣背對一彌,再次埋頭在書籍的世界裏。一彌等了一會兒,她似乎並不打算告訴他,隻好對著小巧的維多利加背部:


    “所以……?”


    “……”


    “這是什麽手法……?維多利加,你那麽大驚小怪地展示給我看,究竟發生什麽事了?你告訴我嘛!”


    “……”


    “……喂、維多利加,告訴我嘛!”


    維多利加抬起頭,轉身看到一彌,似乎嚇了一跳:


    “久城,你怎麽還在這裏?”


    “當然還在!還問我為什麽?就是在等你說明啊!”


    維多利加像是不知所措,傻傻盯著一彌。


    “我正在看書,你不能安靜一點嗎?”


    “維多利加!”


    一彌突然大叫,受到驚嚇的維多利加睜開眼睛,然後像是氣到鼓起臉頰:


    “久城,你……真的很吵耶。”


    “因為我很在意嘛!”


    “可是我對取笑你已經感到厭煩了。”


    “你、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推測這是因為你是個凡人的緣故吧。”


    “維多利加,我生氣啦。對於你的謾罵,有時候我真的無法忍耐。甚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懷疑你是不是很討厭我……我……”


    背對著一彌的維多利加,臉上表情似乎有點改變,不知道是不是覺得自己說話太過分了。可是坐在她背後的一彌當然看不到她臉上的變化。


    維多利加倔強地抿緊嘴,然後小巧可愛的鼻子又“哼”了一下,開口說道:


    “告訴你,我正在看書。希望你別打擾我。”


    “……”


    一彌默默不語。


    風再度吹過。


    天窗流泄初夏炫目的陽光。維多利加的金發似乎變成解


    開的天鵝絨頭巾,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


    在小巧腦袋的另一邊,煙鬥朝著天花板嫋嫋升起一縷青煙。


    維多利加連臉也不抬,輕聲地說:


    “久城。應該是在左邊的書櫃,從上麵數來第十七層書架左邊數來第二十本書。”


    “什麽……?”


    “書。少囉嗦,去拿過來。”


    默默不語的一彌不滿地起身,發出規律的“喀、喀、喀、喀”腳步聲,爬下細木條搭成的樓梯,拿了維多利加指定的書再回來。


    維多利加冷冷地說:


    “第七百頁上麵數來第七行。”


    “嗯……?”


    一彌坐在她的身邊,開始翻起厚重的書本。


    那是一本內容有關稀有寶石的書。第七百頁從上數來第七行寫著<藍晶石>。


    “啊……”


    一彌頷首點頭。


    書上寫著,<藍晶石>在人工光線下呈暗綠色,在自然光線下呈現暗紅色,是種有如魔法的變色寶石。它的特色自古至今都被占卜師等人所利用,稱之為魔法之力。在上個世紀末期,也曾被席卷歐洲的惡魔崇拜,傳播來自殖民地的土著宗教的人們所惡用。據說這種石頭裏麵封有邪惡力量等等……


    這麽說來,剛才維多利加在威脅一彌時,寶石變成暗綠色,是因為維多利加把手轉向植物園裏的耀眼燈光;變成暗紅色時,則是裝作若無其事轉向天窗射入的陽光……


    “……原來如此。”


    一彌又點了點頭:


    “你戒指上的寶石也是<藍晶石>。”


    “剛才你也以為是魔法吧?”


    “我、我才沒有!不過我的確有點……不對、是很害怕。不過……”


    維多利加抬起頭,轉向一彌的嬌小容顏上,浮現出惡魔般的微笑。


    “小的時候,我可沒少利用這枚戒指威脅古雷溫。”


    “布洛瓦警官嗎?”


    “沒錯。不知為何古雷溫每天都會一聲不吭地來觀察被關在塔裏的我,讓人感覺很不舒服。事實上我隻要利用從‘智慧之泉’獲得的事實,拿戒指當借口猜一下,古雷溫那家夥就會怕到能看得到他眼角邊的眼淚呢。”


    “那還真是可憐……”


    維多利加見一彌對布洛瓦警官表示同情,眉頭稍稍皺了一下,然後顯得有些不太愉悅般探出身子,


    “不隻是這樣哦。在黑暗中發出藍色光芒的地獄使者在塔的房間到處走動。古雷溫真蠢,居然以為我是真正的惡魔。就這樣,我很順利地把那家夥給趕跑了。”


    “地獄來的使者?”


    “是發光的老鼠。”


    “哎~,那是什麽?”


    “你還真是個愛注意雞毛蒜皮小事的男人呢,久城!”


    一彌顯得有些不悅,沉默了下來。維多利加完全不理會他,顯得很不耐煩。


    “順便翻一下這本書的一千二百頁,下麵數上來第五行。”


    “唔、嗯……?”


    一彌按照吩咐打開那一頁。


    上麵寫著一種名為<藍晶石>的稀有螢石。那是英國鍾乳洞裏的一種結晶石灰石。因為會發出藍色的磷光,自古就被用來製作酒杯或是建築物……而且過去的靈媒師也是利用它在降靈會上魚目混珠,冒充靈體出現。


    一彌不耐煩地說:


    “當時你也用了這種<藍晶石>?”


    維多利加慵懶地點點頭:


    “嗯。磨成粉沾在老鼠身上。古雷溫可是打從心底嚇壞了,眼睛直瞪著我看。”


    “可是,警官在聽到你公開使用的手法之後,沒有很生氣嗎?”


    “公開使用的手法……?”


    維多利加詫異地回問。


    風再度吹起。


    可以聽到遠處隱約傳來校內教堂的鍾聲。


    天色變得有點陰暗,植物園裏也充滿黃昏時分的潮濕空氣。維多利加雖然一時之間呆呆盯著一彌的臉,最後還是以驚訝的口氣說:


    “我才沒有公開使用的手法。”


    “什、什麽?”


    “因、因為古雷溫早就逃走了,而且、那個……”


    維多利加稍微鼓著臉:


    “太麻煩了。”


    一彌抱頭。


    ——維多利加總是像個惡魔一樣冷酷,可是個性孩子氣又手無縛雞之力。對於這樣壞心眼的維多利加,一彌有時覺得很生氣,但還是無法討厭她。因為他微微知道維多利加麵對一彌以外的人,有著不一樣的對應方式。


    例如維多利加對一彌的謾罵,似乎從來不曾對一彌之外的人說過。這並非禮貌或友好的緣故,隻是因為她對他們漠不關心。


    忘了是什麽時候,維多利加的親哥哥古雷溫.德.布洛瓦警官曾經說過一句話,讓一彌無法忘懷。


    (久城同學,你自己或許沒有注意到,但是你所得到的恩惠,就像是從卑鄙的高利貸業者那裏,毫無代價、不斷取得大筆金錢一樣,真是太奇怪又太不可思議了——)


    就像現在,維多利加雖然心不甘情不願地告訴一彌魔法戒指的事,但如果是一彌以外的人,絕對會因為太麻煩而不說……


    一想到這件事,一彌就無法討厭維多利加。


    “啊、對了!”


    本來已經站起來打算打道回府的一彌,好像突然想起什麽。維多利加還是緊握拳頭,沉迷於書堆之中。


    完全不理會維多利加有沒有聽到,一彌打開郵包的袋子,遞到她的身旁。


    水藍色的絲絹和服發出“沙啦沙啦——!”的清爽聲響滑落。維多利加瞄了它一眼——水藍色和服與粉紅腰帶攤在地上,像是一朵盛開的大花。


    維多利加假裝沒看到。


    “這是我姐姐寄來的。我以前的禮物或許怪了一點,但這個絕對沒問題。如果你喜歡,也可以把它當成睡衣。要嗎?”


    “……”


    “……是嗎?如果你不要,我就帶回去了……”


    “要!”


    “要嗎?是嗎?那就表示你喜歡囉?你的態度真的很難捉摸耶!”雖然剛才的一彌覺得很掃興,但是聽到“要!”之後就笑逐顏開,然後殷勤地說:“那個衣帶的綁法,要像這樣、再這樣……喂!維多利加,你要認真地看嘛!”


    維多利加嫌麻煩似地背向一彌,冷淡地說:


    “告訴你,我的‘智慧之泉’沒有做不到的事。”


    “……嗯?”


    “不過是個衣帶,不用你教我也會。不理你了。你怎麽老是嘮叨不休啊。”


    “喂!”


    生氣的一彌解下纏在腰上的衣帶,輕輕放在和服上麵。


    維多利加依舊裝作沒看到。


    一彌歎了一口氣:


    “那我走了。再見了,維多利加。”


    沒有任何回應。他隻好半垂著頭,慢慢爬下木製樓梯。


    喀、喀、喀、喀……


    維多利加抽著煙鬥,漫不經心地聽著一彌規矩的腳步聲慢慢遠去。


    喀、喀、喀、喀……


    遠去的腳步聲終於消失,過了一會兒聽到圖書館大門打開的聲音。一彌似乎已經離去,大門慢慢關上,圖書館裏的空氣隨之靜止,有如數百年來一樣為寂靜包圍。


    無論是直到天花板的書櫃牆、遙遠上方的莊嚴宗教畫、延綿的迷宮樓梯,都被不動的空氣所支配。塔裏唯一會動的東西,隻有獨自坐在最上方植物園,華服少女手中的煙鬥。


    慢慢湊近嘴邊,呼了一口。


    呼、呼……


    好不容易一人獨處,維多利加的臉上籠罩著寂寞的表情。然後


    ,慢慢張開一彌在場時一直緊握的拳頭。


    像是精巧洋娃娃的小巧手掌。


    跟小孩子差不多的細致指甲,驚人的纖細手指。兩個手掌通紅腫起,光看就覺得痛。


    不久之前,維多利加.德.布洛瓦因為某種原因,溜出無法踏出一步的聖瑪格麗特學園,跑到充滿神秘的深山村落。一彌發現維多利加逃出學校,一路陪伴在她的身邊。維多利加雖然受到他很多的幫助,但是在過程中也差點失去一彌,維多利加以這雙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拚死救了一彌。


    沒辦法拿重物、從來不曾用力的維多利加,手掌的皮膚非常脆弱,直到現在還是又紅又腫,光是輕微觸碰都讓她疼痛不堪。


    一彌當然沒有發現平常說話粗魯,像個惡魔一樣的維多利加,一直握緊受傷的手掌……


    就這麽好一會兒,維多利加好像看到不可思議的東西,盯著紅腫的雙手手掌。偏著頭的模樣,好像無法理解發生在自己手上的事。


    最後,臉上帶著無法釋然的表情將手掌放在膝上。


    慢慢轉向地板上的美麗和服。


    雖然一彌在場時一直強忍,其實那件從未見過的清爽水藍色東洋服裝,早已奪去維多利加的心。剛才籠罩在心上的深深倦怠,以及因此而生的無聊,還有說不出是悲傷還是憤怒,無處可發泄的灰色感情,現在完全一掃而空。對於這件第一次看到的異國服飾,戰戰兢兢地伸出小手。


    沙沙……!


    絲絹的觸感,比起維多利加常穿的歐風洋裝來得粗糙一些。仿佛用白筆利落畫出的睡蓮,是她從沒看過的花。維多利加接著把手伸向衣帶——輕飄飄的粉紅色衣帶因為上過漿而顯得意外地硬挺。維多利加抱起美麗的和服與衣帶,微微歎了口氣。


    “啊啊……”


    低聲呢喃:


    “……多麽美麗啊!”


    露出從未讓任何人看過,天真幸福的笑容。維多利加一直用和服與衣帶摩擦臉頰,久久不忍放下……


    3


    天色已近黃昏。


    聖瑪格麗特學園寬廣的校園裏,到處都是強烈夕陽的紅色光芒。濃暗的黃昏迫近噴水池、橫過潺潺流動的小溪上的橋,以及高聳的樹籬。


    圖書館釘有黃銅鉚釘的大門無聲打開,嬌小的維多利加漫步而出。胸前小心翼翼抱著和服與衣帶,慎重地慢慢走著。


    維多利加走過許多地方。


    通過噴水池的方。


    渡過小橋。


    踩過白色細石道,繼續往前走。


    ——校園裏位於圖書館對角,有一個迷宮花壇。大約有一個人這麽高的大型花壇,做成迷宮形狀。是中世紀受到貴族喜愛,不可思議的庭園型態。


    金色、淡紫色以及豔紅色花朵,在修剪成四方型的花壇處處恣意開放。


    維多利加駕輕就熟地走進迷宮花壇。這麽一來,校園任何一角都看不到維多利加嬌小的身影,就像是幼小的魂魄被吸進黃昏之中消失無蹤。


    ——維多利加在左右靠近的花壇繁花當中直線前進。似乎是走慣的路徑,輕易通過第一次來一定會迷路的迷宮。


    穿過迷宮之後,那裏有一小塊地,還有小小的庭院。還有一間令人懷疑要住人也嫌太小,不可思議的兩層樓雅致建築。一、二樓之間以戶外的鐵製螺旋梯相連。


    維多利加快步走著,走進色彩豐富有如糖果屋的小屋。


    屋內擺設簡直就是娃娃屋。每一樣都是豪華而且小巧精致有如特別訂製,就像色彩鮮豔的玩具。臥室裏有附有掛幔的四柱小床,以及黃銅打造的鏡台。看來像是起居室的小房間裏,窗邊放著兒童尺寸的小搖椅。櫃子上擺飾著仿自草莓的可愛盤子以及珠花刺繡的圖畫。


    從地板到天花板,厚重的書籍堆積如山。


    維多利加打著嗬欠進入房間,把慎重地抱在手上的和服與衣帶放在迷你桌上,滿心歡喜地微笑,以小手不斷撫摸和服。


    令人聯想到老婦人的低沉聲音——


    “和服、和服……久城、送我的~”


    以怪異的節奏自言自語,差點就哼起歌來。或許因為高興的緣故,當場慢慢轉身的維多利加差點跌倒。把絆倒的東西歸回原位之後,再次興高采烈地摸起和服。


    打開大衣櫃的門,正打算把和服掛在衣架上,又改變主意停下手。


    “他說過當睡衣……那個壞蛋。”


    維多利加開始努力脫下自己身上的水藍緞子與黑色蕾絲組成的豪華洋裝。


    從上往下,依照順序解開胸前好幾層細小蝴蝶結。


    正在解。


    還在解……


    總算把蝴蝶結解決之後,下方出現小小的核桃鈕扣,再次一一解開。


    解開。


    繼續解開……


    解完核桃鈕扣之後,接著是拉開袖子上的蝴蝶結、解開扣子……


    好不容易才把所有的蝴蝶結和扣子全數解決,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或許是身體不夠柔軟,耗費好大的勁兒才把洋裝脫下。裙撐——為了將裙子撐開而穿在腰上,外表狀似張開的蕾絲傘的內衣——在一陣手忙腳亂之後好不容易脫了下來,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把印有薔薇花樣的靴子一隻一隻用力脫下。繡著細致花樣的絲絹襪子也一隻一隻脫下,改穿房間專用的柔軟芭蕾鞋。然後……


    “……呼!”


    維多利加站起身來,因為去掉鞋子的高度,身材更是縮水,看起來更加嬌弱。有著大量蕾絲的細肩帶背心、三層荷葉邊的襯裙、繡花襯褲雖然把整個人撐得潔白蓬鬆,但還是比穿著洋裝時來得嬌小。


    努力挺直腰杆,總算將藍緞洋裝收回衣櫃,維多利加重新麵對攤在桌上的和服。


    臉上如同往常,冷冽毫無表情,但還是微微浮現喜悅的神情。


    維多利加戰戰兢兢地伸出手,伸進和服袖子。


    首先是右邊。


    接著是左邊。


    輕披在身上的衣物,慢慢將維多利加的身軀包裹起來。


    維多利加綻開嘴角。


    可是伸出手握住衣帶時,維多利加的表情轉為詫異。


    “皮帶?可是沒有金屬扣……打蝴蝶結?可是又太長了……”


    有那麽好長一會兒,維多利加就像貓咪玩弄狗尾草一般,玩弄著衣帶。


    然後小聲說道:


    “……這是混沌。”


    即使這樣喃喃自語,還是嫌思考太過麻煩,便將衣帶一圈一圈繞在好像快要折斷的細腰上。把硬挺的衣帶隨手打上蝴蝶結,點點頭。


    或許是不想繼續思考,隻見她打了個大嗬欠,一屁股坐在搖椅上。穿著和服搖晃搖椅,伸手取來手邊的書,翻開書頁。一手拿著煙鬥,點上火開始吞雲吐霧。維多利加隻是不斷翻著書頁,似乎沉迷在書的世界裏,緩緩搖著搖椅。


    夜幕低垂,月光照耀寬廣的聖瑪格麗特學園每一處。


    コ字型的校舍裏空無一人,學生所在的宿舍也是一片寂靜。


    除了四處巡視的舍長發出的悄悄腳步聲,以及手上拿著的提燈泄出微微亮光之外,什麽都看不到,靜止不動。


    在這安靜昏暗的校園裏,有個緩步行走的人影。


    嬌小的身體還有及肩的棕發,大大的圓眼鏡好像不停滑落……是塞西爾老師。


    手中的油燈發出橘色光芒。塞西爾老師身穿淡灰色的睡衣,配上同色的圓帽,身上披著薄外套,慢慢走在細石道上。


    蜿蜒來到迷宮花壇前麵,輕輕歎了口氣之後便進入花壇。塞西爾老師的身影也像個女鬼突然消聲匿跡,從細石道上消失。


    “我想應該沒問題,但是上次又發生


    那種事……晚上還是要巡一巡,確認維多利加在不在才行……萬一又和久城同學手牽著手逃走就糟了……”


    一麵喃喃自語,一麵駕輕就熟穿越迷宮花壇。


    穿越小小的庭院,進入娃娃屋。


    塞西爾老師緩緩進入已經熄燈,沉浸在黑暗中的寢室。小心翼翼地用手上的油燈照亮附有掛幔的四柱小床。


    維多利加小巧的睡臉靠著大大的荷葉邊枕頭。


    金色長發散落在床單上。維多利加的兩隻小手像小孩子一樣貼著腦袋,睡得正熟。


    塞西爾老師總算安心:


    “一如往常,對吧……?”


    突然注意到什麽,油燈再次悄悄照亮床上。


    ——維多利加穿著塞西爾老師從未看過的睡衣——是一件看都沒看過的水藍色服裝。雖然綁著看來硬邦邦的粉紅色蝴蝶結,但是已經差不多鬆脫了。


    “……?”


    塞西爾老師偏了偏頭。維多利加很少做出和平常不同的舉動。總是在同樣的時間前往圖書館、同樣的時間回來、穿著同樣的睡衣……


    塞西爾老師再次用油燈照亮床上。


    “咦……?”


    那件東方睡衣已經因為維多利加的睡相而敞開。在可愛的繡花襯褲上麵,可以看到維多利加的小肚臍。


    白皙的肚子也被油燈的亮光照得亮晃晃。


    塞西爾老師不由自主地笑了:


    “唉呀!維多利加真是的,這樣會感冒喲……!”


    喃喃自語說完後便放下油燈,將敞開的睡衣輕輕恢複原狀。


    麵帶笑容的塞西爾老師走出寢室。


    “嗯……!”


    維多利加翻了個身。


    塞西爾老師剛拉好的睡衣再次敞開,白皙的小肚子直接露出來。維多利加發出小動物般“呼、呼”的可愛打呼聲。


    夜深了……


    ——此刻的一彌,正在男生宿舍的房間裏,麵對書桌。


    法式落地窗上麵掛著錦織厚重窗簾。窗邊擺著花梨木書桌,課本與字典整齊排放在桌上。掛在牆上的瓦斯燈青藍色的火焰安靜搖晃。


    一彌再度攤開下午在村裏郵局領到,姐姐寄來的信件,重複閱讀好幾次。


    “<藍薔薇>紙鎮、白色棉襯衫。還有、什麽來著……?蘇格蘭格子紋的領子是嗎?皮鞋和襪子、鋼筆和墨水……”


    一彌放下信紙,用力歎口氣。


    打起精神,將出國時帶來的蘇瓦爾地圖和火車時刻表、介紹百貨公司的雜誌堆在桌上。


    接著翻開雜誌——


    “嗯……首先,車站在這裏,<傑丹>百貨公司在這邊……算是走路可以到的距離。還有,呃……該去哪裏好呢……?”


    抱著頭找出其他的資料,陷入長長思考之中。


    夜更深了,一彌依然認真寫下重點,擬定跑腿的計劃……


    4


    “——哈啾!”


    就和平常一樣,黑暗平靜的夜晚過去,炫目的早晨來到聖瑪格麗特學園充滿寂靜的校園。


    在朝陽照耀的庭園之中,一向早起的一彌下樓來到宿舍餐廳,朝著風韻猶存的紅發舍監打招呼,請她準備早餐,很快就開始吃了起來。


    吃完早餐站起身,向舍監道謝離開宿舍。手上拿著手提包,裏麵裝著寫有購物計劃備忘錄的筆記本。


    就在一彌朝著正門走去時,遠遠傳來沙沙的輕盈腳步聲。在周末的一大清早,究竟是誰呢?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的一彌回過頭,那個人也停下腳步,驚訝地看著一彌。


    因為刺眼的朝陽而眯起眼睛的人——是塞西爾老師。


    “……早安。”


    “久城同學……”


    塞西爾老師難得一副慌張的模樣,小跑步來到一彌麵前,一下子轉向右邊、一下子轉向左邊,就這樣不停重複同樣的動作。


    “怎、怎麽了嗎?”


    “感冒了!”


    “……是嗎?可是看起來精神很好……”


    “不、不是——”


    塞西爾老師著急地上下揮動圓滾滾的手臂:


    “——不是我,是維多利加。她感冒了!”


    “維多利加……?”


    一彌嚇了一跳。塞西爾老師的臉上也浮現無法接受的詫異表情,回看一彌。


    一向待在植物園裏,文靜的維多利加竟然會感冒……一彌突然不知如何回應。塞西爾老師也偏著頭:


    “昨天晚上啊,她穿著和平常不一樣的睡衣。像是大蝴蝶結的硬邦邦衣帶鬆開了,一不小心就露出肚臍,所以我還幫她把衣服拉好……結果今天早上就重感冒,走路都走不穩……”


    “!?”


    一彌不禁抱頭。


    “和平常不一樣的睡衣”、“像是大蝴蝶結的硬邦邦衣帶”讓他心裏有數。


    塞西爾老師突然打量一彌的模樣,注意到外出上衣和手提包。


    “哎呀……對了,你要去蘇瓦倫買東西對吧?外出許可證已經發下來了……對不起,打擾了。老師先……”


    “那個……!”


    一彌急忙叫住正要離開的塞西爾老師。


    “那件睡衣,一定是我送給維多利加的。因為衣帶的綁法很困難,所以我想維多利加一定綁不好。我可以把腰帶的綁法寫下來,告訴維多利加……”


    “什麽!”


    轉過頭來的塞西爾老師表情很嚇人。一彌不由地心生畏懼倒退幾步。


    “久城同學真是的!送稀奇的東西討她歡心是不錯,但總得教她怎麽穿吧!”


    “不是、那個、我要教她,可是……”


    “久城同學,不要找借口了。還不快向老師道歉!”


    “……”


    一彌和塞西爾老師互瞪,在短短數秒的視線對決中落敗,隻得垂頭喪氣地說:


    “對不起……”


    “那就快寫信給維多利加吧!”


    塞西爾老師重新掛上笑臉,語氣堅定地如此說道。


    一彌跑回宿舍,在自己的房間裏拿出信紙和鋼筆,坐在花梨木桌子前,附上圖解詳細說明衣帶的綁法。寫好之後正想將信紙對折再對折,突然靈光一閃。一彌拉開抽屜找出好一陣子沒用的彩色墨水筆,然後仔細地把圖上的和服塗成水藍色、腰帶塗成粉紅色,成為一封應該能夠讓維多利加高興的漂亮信件。


    不論如何,維多利加是個隻對一彌透露“我並不討厭美麗的事物”的朋友。如果把信裝飾得美輪美奐,她應該會很高興吧!


    將信紙放入從祖國帶來的和紙信封,走出宿舍前往花壇摘下金色小花,輕輕放進信封。


    “很好!”


    自信滿滿點個頭。


    按照塞西爾老師的指示,前往維多利加的特別宿舍所在之處。實在很難想像聖瑪格麗特學園裏的維多利加,會待在圖書館之外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塞西爾老師說的地點,卻隻能一臉無奈,抬頭看著巨大迷宮花壇。


    “這是什麽……?”


    雖然一時打起退堂鼓,最後還是不得已,戰戰兢兢踏入一步。


    稍微在裏麵晃了一下,又擔心萬一在裏麵迷路找不到入口就慘了,趕緊退了出來。


    就在一彌傻傻仰望花壇時,塞西爾老師來了。發現煩惱不已的一彌,便表示可以代他轉送信件,從一彌手上接下信封,以熟悉的腳步消失在花壇迷宮深處。


    看著老師駕輕就熟的背影,一彌的心中,不知為何浮現一股類似寂寞或是不甘的怪異感覺。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滿臉不悅的一彌隻能等待塞西爾老師。


    “哈啾!哈啾!哈啾哈啾!”


    維多利加的小腦袋晃個不停,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天亮之後,心想天花板怎麽會轉個不停、臉頰發熱、身體也沉重不堪,根本無法起身。這是維多利加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冒。


    維多利加的體型嬌小又柔弱無力,身體狀況說不上有多健康,但是從小到大無論待在高塔上或是聖瑪格麗特學園的特別宿舍,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向過著規律又禁欲的生活。因此發燒倒臥在床這件事,出乎意料地一直與她無緣。


    “哈啾——!”


    金色長發隨著打噴嚏的動作在空中飛舞,又重新落回絲絹床單。維多利加一臉少見的沒用表情,保持沉默。


    伸出顫抖的小手,拿起衛生紙。


    “……噗、嘶!”


    擤著鼻子。


    “嘶!嘶!嘶!”


    眼尾浮出淚水。似乎因為太過用力,小小的雙手按著鼻子,抖動肩膀忍耐痛楚。


    然後……


    門靜靜地打開,塞西爾老師探頭進來。維多利加緩緩轉頭,好像很無聊的模樣:


    “原來是塞西爾……”


    聲音比平常更沙啞,似乎很不舒服。染得通紅的臉頰,鼓的比平常更高,甚至有點腫。


    慢慢進門的塞西爾老師,在床邊桌上準備好水壺和藥包,以及裝有牛奶的小杯子。然後好像突然想到——


    “我遇到久城同學了。”


    “……唔?”


    “我告訴他你感冒了,他還很擔心地鬧了一番。久城同學真的很喜歡維多利加呢!”


    塞西爾老師忍不住笑了出來,又突然想到——


    “來,你的信。”


    “……信?”


    “因為他在前麵花壇徘徊不前,所以我就幫他送來了。久城同學好像很著急,你立刻回信給他吧。”


    “……為什麽很著急?哈啾!”


    維多利加打了個噴嚏,開始搖頭晃腦,然後以不可思議的表情抬頭看著塞西爾老師。


    老師滿臉笑容說道:


    “他要去蘇瓦倫購物。好像是他的家人托他買很多東西。久城同學好像有點興奮。”


    “久城這家夥,竟然會興奮……?哈啾!”


    維多利加用極為不悅的口氣回問。


    塞西爾老師為了處理一些瑣事離開寢室,維多利加麵露些許高興的表情看著和紙信封。清爽的觸感,和昨天用來摩擦臉頰的和服觸感有點像。維多利加好奇地把它翻來翻去,玩弄了一下信封之後,樂不可支地拆封。金色的花朵掉落,讓她更加愉快。


    可是……


    因為發燒而滿臉通紅,笑著打開信紙的維多利加,馬上就被塗上漂亮色彩的和服與腰帶所感動,可是信上的第一行字就讓她的翡翠綠眼眸憤怒吊起。


    信上這麽寫著:


    ‘維多利加,你還好吧?我聽老師說,你睡覺時像個傻瓜一樣露出肚子。維多利加,你真是個笨蛋,好了,關於腰帶的綁法……’


    維多利加的小手將信紙揉成一團。


    “——哈啾!”


    順手拿起一彌的信紙“噗!”擤拭鼻涕。然後揮動白皙的小手,往牆壁丟去。


    隔壁房間傳來塞西爾老師的聲音:


    “維多利加,回封信給久城同學吧。他很擔心你呢。”


    “……唔。”


    太過憤怒的維多利加,眯起她的綠色眼眸……


    ——擔心不已而等到有點不耐煩的一彌,急忙叫住跑出花壇的塞西爾老師。


    “情況如何?”


    “一直打噴嚏。臉蛋也紅通通……!”


    塞西爾老師像是突然想起什麽,從口袋裏拿出折成四方形的紙。那是雕著一朵籠中薔薇的漂亮信紙。似乎沾上花香香水,微微透著甜美香氣。


    這還是第一次收到維多利加的信。一彌一直等到塞西爾老師走遠了,才獨自一人匆匆忙忙打開信紙。


    上麵以顫抖的字體,寫著兩個大大的字——


    ‘笨蛋。’


    ——一彌失望地垂下頭,深深覺得興高采烈拆信的自己真是大笨蛋。一彌就這麽垂頭喪氣好一陣子,才注意到火車的時間快到了,轉身便往回走。


    往前走了兩、三步,又突然回頭,朝著應該隱藏在茂密花朵深處的維多利加特別宿舍,大聲咆哮:


    “什麽嘛!你才是笨蛋——維多利加!”


    沒有回答。一彌越加後悔——


    “這麽壞心眼的家夥,我才不買禮物給你!聽到了嗎!”


    一彌的大聲喊叫,悲慘地四處回響。


    花壇深處好像傳出微微的“哈啾!”聲,然後無情地重返寂靜……


    一彌不停回頭觀望,心中掛念維多利加,慢慢走遠。


    寢室 bedroom 1


    柔和的朝陽從寢室緊閉的法式落地窗照射進來。軸織蕾絲{注:bobbice,用木棒做為繞線工具,將棉線、麻線以手工編織成的蕾絲}窗簾半開,光線透入小房間。


    “——哈啾!”


    維多利加趴在四柱床上,把臉貼在綴有荷葉邊的大枕頭上。每次隻要一打噴嚏,小腦袋就會跟著劇烈搖晃。


    長長的金發也失去精神,頹然垂落在絲絹床單上。每次打噴嚏就略微搖晃。


    維多利加慢慢抬起頭來。


    臉頰一片通紅,一向冷酷的翡翠綠眼眸也像是浸水的寶石一樣濕潤。


    “哈啾,哈啾!哈啾!”


    連續打了幾個噴嚏,又精疲力盡地倒在枕頭上。


    臉上閃過一絲微慍。


    張開有如成熟櫻桃的鮮紅嘴唇喃喃自語:


    “久城這家夥,出去了嗎——”


    寢室再度重返寂靜。


    維多利加濕潤的眼眸,再度浮起憤怒的火焰。


    “可惡的久城,竟然興高采烈地出門了……”


    翻個身仰頭向上。


    茫然仰望從天花板垂下來的馬賽克玻璃油燈。


    視野因為發燒而變得模糊,眼眸不放心地眨了幾下。


    “這家夥……”


    不勝熱力地閉上眼睛。


    “自己一個人出門了嗎……”


    維多利加口中念念有詞,好像在鬧別扭似地拉起羽毛被褥,鑽進床鋪深處。嬌小的身軀消失在被子裏,華麗小巧的寢室看來空無一人。


    “哈啾!”


    羽毛被褥搖晃。


    “哈啾!哈啾哈啾!”


    連珠炮的噴涕之後,又重返寂靜……


    嘶、嘶、嘶……從床鋪裏傳來難以分辨是哭泣還是鼻子發癢的聲音。


    窗外停駐在花壇枝丫上的小鳥,正發出細小高亢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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