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到底在說什麽,久城同學?”


    蘇瓦爾警政署——


    巨大的磚造建築物,雖然外牆有許多裝飾,玄關大門也有繁複裝飾,但內部卻是重視機能性的簡潔設計。寬廣的走廊上不斷響起職員匆忙往來的腳步聲。


    位於五樓廣闊的會議室,古雷溫.德.布洛瓦警官傲慢地坐在椅子上伸腿向後靠。一手抱著身穿蓬鬆蕾絲衣物的陶瓷娃娃,另外一隻手把金色鑽子頭整理得更加尖銳,看來似乎正在演講。麵對飛奔進來的一彌,他擺出非常困擾的表情。


    周圍坐著一群看似警政署刑警的粗魯男子。一彌小聲向警官說明事情經過——


    “……這是怎麽回事?”


    非常傷腦筋的布洛瓦警官如此回答,翻過手上抱著的陶瓷娃娃,開始窺探洋裝裏麵。一彌嚇了一跳,遠遠眺望他的模樣。


    “……還規規矩矩地穿了襯褲。”


    “警官!請你認真聽我說!”


    一彌大叫:


    “在那種地方有個女孩,害怕地說請叫警察,怎麽想都覺得奇怪啊!這是案件!”


    “………”


    “警官……!”


    不管一彌好說歹說,布洛瓦警官就是不想采取行動,竟然開始拉起陶瓷娃娃的襯褲。


    就在這時……


    會議室的大門打開,一位男子進來。


    亂蓬蓬的頭發,亳不在意穿著過時的西裝,年齡從二十出頭到四十五歲……是個完全看不出年齡的男子。雖然戴著形狀怪異的方框眼鏡,一彌還是能夠發現眼鏡深處的細小眼睛,閃亮得嚇人。


    看到這名男人進來,布洛瓦警官不知為何突然站起,把手中抓住腳倒提的陶瓷娃娃塞給一彌。一彌雖然嚇了一跳,還是一板一眼地將脫到一半的襯褲恢複原狀。


    “……席紐勒署長!”


    刑警之一如此稱呼男子。看來這位年齡不詳的男子,正是蘇瓦爾警政署署長席紐勒。席紐勒署長來回打量發型怪異的布洛瓦警官,以及一旁認真撥弄陶瓷娃娃內衣的東方少年。


    “古雷溫,好久不見了。你從未探望過我,難道沒收到邀請函嗎?”


    “不、因為事情太多忙不過來,所以……”


    一彌在心底驚呼一聲。看來這兩個人是老交情了。但是相對於席紐勒署長的豪爽姿態,布洛瓦警官不知為何一直低著視線。


    回想起來,在來到蘇瓦倫的火車當中,布洛瓦警官似乎對於席紐勒署長出人頭地一事頗有微詞……


    “古雷溫,自從你擔任警職以來,我就聽到不少讚美。這次美術品案件,也期待你能夠大展身手。蘇瓦倫近來的治安實在不佳……”


    “是嗎?畢竟和鄉下地方不同。”


    “……是啊。雖然說歐洲四處都是這樣,從上個世紀末,殖民地傳來的怪異文化和邪教就在平民之間流行。大戰之後雖然退了流行,但是仍有情報顯示,惡魔崇拜的歹徒就潛藏在蘇瓦倫暗處作惡,我們也為此忙到手忙腳亂……不過,依照你大肆活躍的傳聞來看,看來並非隻有都市地區治安不好。我們就是活在這樣的時代裏吧。希望你務必把迅速準確解決案件的秘訣,傳授給我們……”


    布洛瓦警官一臉不置可否的表情點點頭。一彌四下張望,看來在會議室裏的其他刑警都很尊敬布洛瓦警官,正襟危坐側耳傾聽兩人的對話。


    一彌戳戳布洛瓦警官,小聲說道:


    “警官,快點……!”


    “你說快點,是什麽快點?”


    警官也小聲回應。


    “就是<傑丹>!我絕對……”


    “我正在忙。”


    “……那我就把維多利加的‘智慧之泉’一事告訴大家吧。”


    警官突然起身,把一彌拖到走廊深處,開始小聲斥責。一彌也不甘示弱低聲回話。兩個人吵了一會兒,最後警官終於認輸:


    “……好吧。我就把會議暫停,前往<傑丹>……”


    席紐勒署長和周遭的刑警,紛紛以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被一彌拉離會議室的布洛瓦警官,與留在桌上的陶瓷娃娃……


    搭乘馬車來到八角形柱狀磚造巨大建築物——百貨公司<傑丹>門前,一彌和布洛瓦警官,再加上兩名巡警,推開恭恭敬敬站在玻璃門前的門房,闖入店裏。


    四周來自世界各地、身穿紫色製服的店員,全都把頭轉向這個方向。就如同歇息在同一棵樹上的鳥群,被聲音驚動而朝著同一個方向看。每一張臉都像麵具一樣毫無表情。


    反應不過來的布洛瓦警官呆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詢問一彌:


    “久城同學……?”


    一彌點點頭,掃視著店員的麵孔。找到那名北歐青年,指著他說:


    “我先問了他<藍薔薇>紙鎮的賣場在哪……”


    青年垂著頭,似乎聽不懂一彌在說什麽,驚訝地對一彌說:


    “我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客人。”


    以單字組成的法語,確實是一彌聽過的北歐腔調。一彌搞不懂他在說什麽,回盯著他:


    “咦……?不就是剛才的事嗎?我問你哪裏有賣<藍薔薇>……”


    “絕對不可能。我完全不記得你的長相。”


    青年僅是如此重複。


    一彌不知究竟是怎麽回事,呆站在原地。


    “……有什麽問題嗎?”


    低沉的聲音響起。回頭一看,出現一張看過的臉孔。


    精心剪裁的高級西裝,有著日曬痕跡的強壯體魄。是個三十五歲左右,相貌堂堂的男子。正是在最高樓的玻璃櫥窗房間裏,開口問一彌“什麽人?”的男子……


    “我是這裏的老板卡尼爾。這位客人,有什麽問題嗎……?”


    一彌曾經聽過卡尼爾這個名字。他是在世界大戰之後賺大錢的年輕成功實業家,數年前買下老店<傑丹>——


    “呃……剛才在上麵與您有一麵之緣。其實在那之後……”


    “……怎麽回事?”


    卡尼爾也詫異地偏著頭。一彌吞了口氣。


    人群逐漸聚集在卡尼爾身後。穿著紫色製服的年輕店員也像是在配合他,一起偏著頭,慢慢往這邊逼近。每張臉上都是毫無表情。卻不知為何傳達出無盡的惡意——事實上是不高興的毫無表情。


    一彌焦急地說:


    “在最上層樓,有橡木門的房間。裏麵有好多玻璃櫥窗……!”


    卡尼爾依舊偏著頭,以詫異的表情盯著一彌。然後以一臉為難的樣子看向布洛瓦警官:


    “這個東方少年究竟在說些什麽?”


    “不、那個……”


    布洛瓦警官突然驚慌失措,輕輕推了一下一彌:


    “……快點想想辦法!”


    整個樓層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一彌和布洛瓦警官,以及兩名巡警被紫色製服店員包圍,範圍不斷縮小。


    卡尼爾笑著對一彌說:


    “那個房間客人應該進不去。”


    “我不小心闖進去的。可是,我隻是按照那個店員告訴我的路走而已……”


    卡尼爾回頭望去,北歐青年搖搖頭,像是在說不知道。


    “怎麽會呢?我真的……”


    “那麽,那是間什麽樣的房間?”


    “呃……”


    “既然你進去過,應該說得出來吧!”


    卡尼爾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嚴厲。一彌瞬間有點退縮,還是不服輸地回應:


    “那我就說了。呃……橡木門、裏麵有很多玻璃櫥窗、棕色壁紙、黑白瓷磚相間的格子地板。裏麵還有水晶吊燈,上麵有花朵形狀的裝飾……!


    ”


    一彌再度轉向布洛瓦警官:


    “警官,我們先到那個房間去吧。這麽一來就可以知道我看到的是不是真的。然後,再去找那個……!”


    警官嚴肅地點頭,催促著同行的兩位巡警。


    卡尼爾的表情因為不安而微微動搖。


    搭上電梯,與警官、巡警們一起來到最上層。卡尼爾與三位年輕店員也一同搭乘電梯。


    在最高樓層跨出電梯,走在兩旁都是玻璃門的白色走廊上。到了最深處,進入唯一有著橡木門的房間。


    “警官,我就是進入這個房間。然後………………?”


    一彌呆站。


    在那裏的是——


    和剛才完全不一樣的房間。


    原本高雅的棕色壁紙,已經變成華麗低俗的金色。地板鋪著鮮紅地毯,就連吊燈也不是花朵形狀,而是金光閃閃的裝飾。


    隻有玻璃櫥窗和記憶裏一樣,但是裏麵的東西卻有著微妙不同。布洛瓦警官露出懷疑的表情回頭:


    “久城同學,棕色的牆壁、黑白格子地板和花朵吊燈怎麽了?”


    “不、不可能的!”


    一彌大叫。


    “我在一小時前才來過這裏……!然後遇到你。我把盤子、紙鎮和梳子摔在地上,還向你道歉……對吧?”


    卡尼爾一臉不悅搖搖頭。


    一彌不知所措地停在原地。


    然後拉著警官走上走廊。跟在後頭的卡尼爾等人臉上帶著笑意。


    “究竟在鬧些什麽啊……?”


    一彌記憶中的位置的確有一座貨梯。怪異腐臭味與暗紅色汙漬,毛骨悚然的電梯……


    一彌搭著電梯來到一樓,走在剛才曾經走過,被青白瓦斯燈照亮的詭異走廊。來到堆滿人型模特兒的深處,回頭看看警官,打開木箱的上蓋。


    “裏麵有個女孩子。沙色頭發的女孩子告訴我‘這裏有惡魔’……!”


    布洛瓦警官哼哼鼻子。以放棄的表情看著一彌,搖搖頭。


    “久城同學……”


    一彌聞聲低頭看著箱裏,發出絕望的呻吟聲。


    裏麵的是……


    蜷曲著身體——


    如胎兒般縮成一團——


    唯有腦袋朝著這邊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


    睜著含恨的黝黑眼眸,空虛往上望——


    一頭沙色頭發——


    人型模特兒。


    “怎、怎麽會……!”


    一彌不由地軟倒在地。因為震動造成木箱嚴重搖晃,人型模特兒的頭……


    ——咕咚!


    發出聲響掉在一彌的膝上。意外鮮活的重量與觸感,讓一彌發出尖叫。卡尼爾像是再也忍不住,抱著肚子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三個年輕店員也配合他一起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真奇怪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遭到取笑的悔恨、迷惑以及各種思緒糾纏著一彌,他的膝上放著模特兒的頭,傻傻抬頭看著身旁一臉厭煩的布洛瓦警官。


    “你把模特兒和活人搞錯了吧?”


    “才、才沒有……”


    一彌低聲呻吟。


    布洛瓦警官粗魯抓住模特兒的頭發,拿起來仔細端詳。


    “大量生產的東西果然挺無趣的……”


    隨手丟棄的模特兒頭顱在地板上滾了幾圈,撞到牆壁後晃了一下便不再動彈。睜大的眼睛空虛往上望。


    沒有任何人說話。


    卡尼爾終於以很困擾的模樣歎氣:


    “……可以到此為止嗎?”


    “啊、真是非常抱歉……”


    布洛瓦警官硬拉著呆然若失的一彌,打算走出房間……


    一彌回過神來——


    “警官!我說的是真的。剛才那個房間還是棕色牆壁和黑白格子地板,這個箱子裏麵有個活生生的女孩子!警官!”


    卡尼爾回過頭來,原本溫厚的笑臉瞬間燃起怒意,突然怒吼:


    “你夠了沒有!如果膽敢繼續侮辱我們<傑丹>,一定要逮捕你!你……!給我節製一點!你根本沒有來過這家百貨公司!沒有人記得你是誰!”


    “沒這回事!我、我一定來過<傑丹>!”


    一彌回瞪卡尼爾。


    警官和兩位巡警硬是拉著一彌離開百貨公司。


    走到外麵,正好那個麵熟的車夫載著客人經過。臉上有個由右到左的巨大傷疤。車夫和一彌對上眼,連忙轉開視線。一彌雖然試著吹口哨,車夫卻裝作沒聽到。一彌從人行道衝出,甩開急忙阻止他的布洛瓦警官,擋在馬車的前麵。


    馬匹嘶鳴。


    硬是停下馬車,車夫頂著一張不悅的臉,口中碎碎念個不停。一彌衝向車夫的座位:


    “你,你剛才載過我吧?警官、警官……!他不是<傑丹>的店員,一定會說真話!”


    一彌回頭看著一臉半信半疑的警官,又轉頭朝著車夫:


    “你剛才載過我吧?”


    車夫一臉疑惑,盯著一彌的臉點點頭。一彌總算放心了。


    “我從<傑丹>出來,就是他載我到警政署。”


    車夫不悅地看著一彌:


    “你在胡說什麽?”


    “咦……?”


    “我不是在這裏載你的。”


    “咦!?”


    一彌的臉上表情轉為不安。車夫臉上浮起怪異的笑容,從座位上俯視一彌。臉上的傷痕扯動,形成相當猙獰的笑容。


    “你是在查理斯.德.吉瑞車站上車,在殿前廣場下車。你怎麽了?”


    2


    看了呆站不動的一彌一眼,車夫縮縮脖子,鞭打馬匹離開。一彌站在街道上,傻傻看著馬車遠去。


    啪!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回頭一看,布洛瓦警官以不耐煩的表情看著一彌。


    “真的。警官,我說的是真的……”


    “久城同學,我要回警政署了。”


    “警官……”


    “……別再鬧了。”


    警官攔下另一輛馬車。然後臉上浮起嚴肅的表情:


    “你說的話完全沒有證據,和所有人的證詞都不合。況且對方還是經濟界的大人物卡尼爾。雖然不是貴族,在不斷發展的經濟城市蘇瓦倫裏卻是數一數二的重要人物。他可不是光憑臆測就能侮辱的對象。”


    “可是……”


    “再加上,我……”


    布洛瓦警官用力咬住嘴唇。


    “我無論如何都要搶在警政署長……席紐勒之前下手才行,沒時間管這檔子事。我一定要在蘇瓦倫立下功勞。久城同學,拜托你不要再浪費我寶貴的時間了……”


    一彌不肯罷休。


    “可是警官,我真的看到活生生在求救的女孩子!”


    “……久城同學,你是在做白日夢,對不對?”


    “怎麽可能……”


    低吟的一彌完全摸不著頭緒,真想把這當成惡夢直接忘掉。


    可是當時抓住一彌的手,不斷重複說著“有惡魔!”的怪異少女,深紫色的寶石眼眸中浮現的恐懼,卻無法從腦海中消失。


    一彌從沒看過有人露出那種表情。那是真正的恐懼。如果她不是白日夢中的幽魂,而是真實的存在,真的遇上可怕的事情……真的可以置之不理嗎……?


    認真的個性讓他抬頭,拒絕就這麽遺忘。可是卻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沒有任何人可以為一彌的記憶作證。無論


    是玻璃櫥窗的房間、箱中的少女,都和一彌的記憶不同……


    “……好了,繼續購物吧。”


    警官臉上浮現苦笑,和巡警一同乘上馬車遠去……


    許多的馬車踩踏大街上的古老石板,發出蹄聲通過。正午的陽光非常炎熱,大樓的玻璃窗反射陽光,路上的石板閃閃發亮。光是站著就汗流浹背的初夏正午,似乎急速奪走剛才經曆惡夢的真實感。


    好幾輛馬車從呆站的一彌眼前經過。馬蹄聲、喧鬧經過的蘇瓦倫人吵雜聲、殿前廣場傳來的衛兵喇叭聲——


    “我女兒被吃掉了!被吃掉了啊!”


    衣角突然被用力拉住。陷入長久思考的一彌驚訝回頭。


    身穿襤褸衣衫的老婆婆,抬起滿是皺紋的臉望著這邊。抓著一彌衣角的手不斷顫抖,口中發出叫聲:


    “被黑暗吃掉了啊!”


    正當一彌不知所措之時,後麵伸出髒汙的小手。小手以驚人的力量拖著一彌,離開大哭大鬧的老婆婆,來到某個排水溝的陰暗角落。


    耳邊傳來低沉的聲音——


    “……給我紙。”


    陰暗之中可以看到兩隻眼睛發出有如鬼火的藍色光芒。沾染煤灰或髒汙的漆黑皮膚,以及同樣因為汙穢而看不到顏色的蓬亂頭發——是剛才的街童。


    “我從老婆婆手中救了你,所以給我紙。”


    “……我才不給你。而且還要你把剛才的紙還我!”


    一彌斬釘截鐵這麽說。街童哼了一聲,疑惑地看著一彌。


    “真是個認真的中國人。”


    “……我不是中國人。雖然從外表無法分辨。”


    “原來如此。”


    街童以無聊的態度回答。皺起臉看著街道好一會兒——


    “不給我紙嗎?”


    “不給。”


    “啐……那就算了。還有,你去<傑丹>那麽多次幹嗎?”


    一瞬間一彌差點聽漏。


    倒抽口氣看著街童的臉。街童被他的氣勢震懾,擔心會被他打一頓,連忙以細細的雙手護住蓬亂頭發底下的腦袋,身體僵硬。


    “我問你,我進去<傑丹>幾次?”


    街童從雙手之間探視一彌認真的臉,以懷疑的眼神說:


    “……你在說什麽?你自己都不知道嗎?”


    “不是的,我當然知道。”


    “你……”


    街童指著廣場的鍾塔。半眯著眼睛,張大嘴巴。然後好像被什麽東西附身,以怪異的抑揚頓挫與連珠炮的速度開口:


    “十一點二十二分進入<傑丹>!四十六分衝出來,跳上馬車!十二點九分回來!與發型怪異的貴族和兩個巡警一起!然後在十二點三十分整出來!”


    “……你還記得真清楚。”


    不太相信的一彌喃喃說道。街童歎口氣,朝著別的方向。


    “……不過的確沒錯。我是來過<傑丹>,不會有錯。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所有的店員都說沒看過我。就連馬車車夫都說沒載過我……”


    街童繃緊臉頰,似乎是在笑。


    “你真是個笨蛋。隻要拿了錢,要說多少謊話都可以。我如果從<傑丹>他們手中拿到幾張紙,也會說我沒看過你。那個車夫一定從他們那裏拿到很多紙。”


    一彌默默不語。然後又說道:


    “可是……我第一次進去時看到的房間,內部裝潢完全不同。牆壁、吊燈、地板都不一樣……所以他們還說我是在做白日夢。”


    “……給我紙。”


    一彌雖然想要抱怨,但還是掏出錢包,遞上一張紙幣。街童張開嘴唇,迅速將紙幣藏在身上某處。然後半睜開眼,似乎在思考什麽。


    又以怪異的口吻說道。


    “十一點五十分!一群男人從後門進去!拿著許多東西!”


    “……東西?”


    “裝油漆的白鐵罐、刷子和……卷起來像是金色紙張的大東西!卷起的地毯!穿著沾滿油漆的連身工作服!”


    “……應該是油漆工人。”


    “十二點四分出來!沒有金色的紙和地毯!匆匆忙忙搭馬車離開!”


    “金色紙張……應該是壁紙。出來的時候不在手上,表示在<傑丹>裏麵用掉了。恐怕就是把那個房間的牆壁從棕色變成金色。”


    街童睜開眼睛。話中混著嗬欠——


    “……說到十二點四分,就是你們回來的五分鍾前。”


    “嗯。一定是我一離開就匆匆忙忙重貼壁紙,鋪上地毯吧?他們販賣的商品裏應該有很多吊燈……隻不過……”


    一彌聳聳肩。


    “前題是你說的話是真的。你真的有辦法記得這麽清楚?”


    一彌半信半疑看著街童,對方也睜開小眼睛瞪著一彌。似乎自尊受到傷害,臉頰發抖——


    “我從不撒謊。我一直在路邊看著,到現在為止也看過很多事,但是大家都不相信我。就因為我這副模樣……你也不相信吧?”


    “不,我是……”


    “我一直待在這裏,注意到很多事情。所有進入<傑丹>的客人我全都記得。你看,那個一輕女人……”


    街童指著抱著許多紫色紙袋出來的女性。


    “她在兩小時前進去,現在才出來。買了很多東西,抱著五個紙袋。還有現在走出來的老爺爺……”


    接著指著快步走出的老人。


    “隻不過三分鍾就出來了。我也知道他買了什麽——拐杖。雖然沒有包裝,但是他進去時沒有拿拐杖,所以我知道。一定是因為立刻就要使用,所以才沒有包裝,隻是把標價拿掉。我……我每天都在這裏看著<傑丹>的客人。”


    “可是我,你……”


    “每個月都會有兩、三個沒出來的客人。”


    “我隻是對於你的準確感到……咦?沒出來是什麽意思?”


    街童的表情變得很嚴肅,害怕地縮起身體:


    “進去之後,沒有從前門出來,也沒有從後門出來。過了好幾天都沒出來。有些客人進入<傑丹>之後就消失了。全都是年輕女人。”


    “……如果這是真的,應該去報警才對吧?”


    街童露出發黃的牙齒,憤怒地說:


    “我跟巡警說過,跟他說女人消失了。結果就是被打了一頓。他把我當成說謊的小孩。被狠狠揍過之後,還被警察趕走。巡警還說‘你不可能記得那麽清楚、你一定是說謊’之後我就什麽都不說。隻是看著,隻是在這裏看著。”


    一彌盯著滔滔不絕說了一堆的街童。


    一彌也不記得自己是在何時進入<傑丹>、何時出來。他竟然說記得所有出入<傑丹>的人,想也知道不可能……


    但是卻覺得他說的話有奇妙的可信度。剛才那個老婆婆,也指著百貨公司說:“我的女兒被它吃掉了!”搞不好那就是進入百貨公司之後就再也沒出來的意思。


    還有一彌看到不知為何被裝在箱裏,發出叫聲的少女……


    (啊……!)


    一彌突然想起。


    剛遇到這個街童時,不知為何低聲呢喃:“……95”當時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正是一彌錢包裏的零錢掉在地上的瞬間……


    (不會吧……)


    一彌悄悄掏出錢包,開始數起裏麵的零錢。在那之後,付給街童和馬車車夫的錢都是紙幣。硬幣的合計金額……


    正好是957。


    (……太厲害了!)


    一彌再次看向街童。腦筋好得驚人的街童,卻皺著汙黑的臉,雙手護頭深怕被打。


    “你……”一彌雖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還是想要喚住街童。就在這時……


    “把女兒還給我!”


    老婆婆不知何時又逮住一彌,肮髒臉上閃閃發亮有如動物的漆黑眸子瞪著一彌。以驚人的力量抓住衣襟,用異國腔調哀號:“幫我把女兒找回來!”


    “呃、那個……請放開我!”


    聽到一彌大叫,老婆婆連忙往後退,害怕地抬頭看著一彌。眼眶開始積起眼淚:


    “跟我一起找回女兒……!”


    低下頭,聲音突然變細,然後又抬頭看著一彌的老婆婆,臉上出現撥雲見日的表情。先前的瘋狂已不複見,冷靜與理性重回眼眸。


    “她是四年前在這裏消失的。我和女兒是觀光客,兩人一起進入百貨公司。可是、可是就再也沒有出來了……!”


    “沒有出來……?”


    “女兒想要買洋裝,我說我要買給她。她帶著洋裝一個人走進試衣室,可是我再怎麽等都等不到她出來,打開門才發現她不在裏麵……裏麵沒有任何人!”


    老婆婆開始啜泣。


    一彌突然想起從同班同學艾薇兒那裏聽到的怪談,裏麵確實有類似的故事……在百貨公司試衣室裏失蹤的貴婦……老婆婆的故事,確實與那本收集蘇瓦倫傳聞的書中描述相當類似。


    還有布洛瓦警官說過的<消失在黑暗中的人們>事件……


    難不成真的常有客人在<傑丹>消失,但是卻沒有被揭發,隻有在人們之間流傳,成為怪異的傳聞……


    老婆婆滿是皺紋的臉,黑色的汙漬在淚水縱橫下變得極為嚇人。帶有幾條皺紋的眼皮垂落在眼珠上。襤褸衣衫中不知道放著什麽,大大鼓起。


    一彌再度想起艾薇兒說過的另一個怪談。穿著流浪漢服裝的殺人魔,舊衣服裏麵吊著許多小孩的屍體……


    老婆婆像是要打斷一彌的思緒,扯開嗓門大聲說道:


    “百貨公司的店員都很奇怪,竟然說沒看過我女兒。就連介紹洋裝的店員……都說我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包括門房、所有的人……他們都說從來沒看過我女兒。分明就是他拿著洋裝在我女兒身上比弄,還在旁邊說很好看,說服我女兒到試衣室……!沒有任何人願意聽我說。我女兒消失了……就這樣……已經過了四年。一定已經不在人世間了……!”


    一彌想起自己第二次進入<傑丹>的情況。所有人都宣稱沒看過一彌,就連進去過的房間,內部裝潢也完全改變。而且一彌看到在箱子裏求救的少女,是活生生的人……


    一彌煩惱了好一會兒,突然睜開眼睛。


    這才發現自己用力握著的東西,低頭一看——那是綁著紅緞帶的紙包。一到蘇瓦倫就在煙鬥店買下的鞋子造形的可愛煙鬥架——要給維多利加的禮物。


    一彌想起維多利加。


    (我絕對不是在做白日夢。如果維多利加在這裏,一定可以立刻解開謎團,還會打著嗬欠,抱怨她又要無聊了。沒錯。維多利加,如果你在……)


    粗啞的聲音在腦海裏蘇醒。


    (告訴你,那是欲望啊……!)


    一點希望重回一彌的眼眸。


    位於圖書館最上層的靜謐植物園——談論怪談流行的朋友,嬌小、怪異卻思緒清楚的臉蛋浮現在眼前。還有仿佛老婆婆的粗啞聲音說的話……


    (人們的欲望——就是想要遇到看不到的東西、未知的事物。有人到宗教裏尋求,因為沒有人看過神;有人到愛情裏追尋。因為沒有人看過愛。於是有些人便到怪談裏去追尋。)


    她一麵冷笑,一麵對斬釘截鐵說著自己不相信靈異現象的一彌說道:


    (尤其是說出這種話的人,遇到常理無法解釋的事情時,特別脆弱。)


    一彌用力點頭。不由地浮起一個安心的笑容。


    (維多利加……說話粗魯、個性陰晴不定又自大,每次都惹人生氣的維多利加……如果是你,一定會相信而且仔細聽我說話,當然也有憤怒與惡言惡語,但一定會試著找出真相。至今發生的事情,當然不是白日夢,全部都是碎片。對我來說雖然是頭痛的謎團,對維多利加來說隻是混沌的碎片——她一定會試著重新拚湊,而且對於無聊得要死的“被囚禁的公主”來說,這隻不過是用來打發時間……!況且維多利加昨天才向我耍賴……!)


    維多利加在圖書館最上方的植物園,像個不聽話的孩子揮舞細小的手腳,這麽說道:


    <你要在明天之前卷入怪異事件當中,煩惱到快要死掉!>


    <不用擔心——>


    <隻要我高興,立刻可以幫你解決。>


    ……至於她高不高興,實在有那麽一點,不、應該說是相當不安,但一彌還是盡量不要去想。隻見他往<傑丹>對麵的咖啡座走去。


    怪異的街童跟在他身後。


    麵向石板路的露天開放式咖啡座,中午時分顯得相當擁擠。一彌詢問店員是否可以借用電話,很爽快地得到使用店內電話的許可。


    一彌拿起聽筒,請接線生接通聖瑪格麗特學園,先找到塞西爾老師。


    ‘久城同學,買到<藍薔薇>了嗎?’


    聽到塞西爾老師無憂無慮的聲音。一彌急忙說:


    “現在沒空說那個,老師。請幫我接維多利加!”


    ‘想聽她的聲音?’


    “……請別說那種惡心的話。不是的,我有急事……”


    ‘是、是,急事是吧。那我就告訴她,久城同學以急事做為藉口,為了聽到維多利加的聲音,特地從蘇瓦倫打電話回來囉……”


    “才不是這樣!喂、塞西爾老師?請不要多管閑事!”


    不理會一彌的叫聲,塞西爾老師笑著切換電話。一彌抱著頭,心中煩惱如果塞西爾老師不是開玩笑,真的這樣告訴維多利加的話該怎麽辦。不管怎麽想,都無法想像維多利加也因為一彌遠行而感到寂寞,想要聽聽他的聲音。甚至可能完全沒注意到一彌不在學校裏。即使一彌一周、一個月不在學校,維多利加也不會注意,隻是待在那個植物園,埋在書堆裏抽煙鬥,對著某天出現的一彌,和平常一樣——


    <原來是你啊——>


    以麻煩的表情看了一眼,頂多隻是這樣吧。


    (……啐!)


    這麽一想,一彌突然感到寂寞。不知為何竟然生起氣來。維多利加的缺點一一浮現在腦海,然後又消失,就這麽反複不停。


    (愛逞強又愛擺架子的維多利加……!小不隆咚、怕痛、被囚禁的維多利加……)


    一彌不知為何垂下頭。


    ——維多利加始終沒有來接電話。


    初夏炫目的目光照進咖啡座。反射在人行道的白色石板……


    寢室 bedroom 3


    那裏是陰暗、狹窄、滿是小小的維多利加呼出的空氣,悶熱不舒服的地方。也因為不斷上升的體溫,維多利加幾乎快要暈倒了。


    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呼、呼……”吐出灼熱的氣息。小手緊握羽毛被一角,緩緩睜開綠色眼眸,口中不住呻吟。眼眸帶著減弱卻依然倔強的閃亮光芒。


    維多利加念念有詞:


    “我絕對不出去……!”


    或許是聽到這聲音,黑暗之外傳來困擾的歎息聲。


    ——塞西爾老師穿越迷宮花壇,來到維多利加的寢室。


    “那個、維多利加,有電話……唉呀,醫生。”


    進入寢室的西爾老師停下腳步,四處張望。


    房間的一角,有個身穿白外套的矮小老人不知如何是好地站起來。迷你桌上還有一個打開的四方形皮包。老人一手拿著半透明的大針筒,眼睛盯著塞西爾老師。


    塞西爾老師看看床鋪。


    沒有維多利加的身影。鼓起的羽毛被微微顫抖。塞西爾老師在腦中想像被子裏的東西,差點就笑出聲來。


    “唉呀、這……”


    “塞西爾。我才說要打針,就變成這樣。”


    穿著白色外套的老人是村裏的醫生,以一臉傷腦筋的樣子看著塞西爾老師。鼓起的羽毛被裏傳出奄奄一息的粗啞聲音:


    “會痛的絕對不要!哈啾——!”


    “就是痛才有效啊,維多利加。”


    “騙人!”


    “……我沒有騙人。”


    “…………”


    “維多利加!”


    “…………”


    即便放聲大喊,戴著圓眼鏡的塞西爾老師還是令人聯想到胖嘟嘟的小狗,實在是一點魄力也沒有。被窩依然一動也不動。


    醫生聳聳肩:


    “要是硬把被子掀起來,恐怕會響起無法想像的淒慘叫聲吧……塞西爾,這個小不點是你的學生,想想辦法吧。”


    “要我想辦法……”


    傷腦筋的塞西爾老師開始思考。


    整個寢室隻剩寂靜。


    除了被窩裏不時傳來打噴嚏聲,沒有其他的聲音。風吹動法式落地窗,發出細微聲響。樹葉反射初夏陽光,閃閃發光。


    “……啊!”


    塞西爾老師拍打自己的手掌,指著隔壁房間:


    “我都忘記自己為什麽過來了。維多利加,你的朋友打電話給你……”


    “……騙人!”


    “為、為什麽?”


    “我才沒有朋友。”


    維多利加以微微帶著寂寞的聲音喃喃自語。塞西爾老師接著說:


    “那,久城同學算什麽?”


    ——羽毛被微微動了一下。


    蠕動、蠕動、蠕動……不一會兒又停止。


    塞西爾老師偷偷向醫生使個眼色。


    “……久城?”


    維多利加拉高聲音,好像有點高興。


    “他從蘇瓦倫打電話過來。好像有什麽急事。”


    “唔……”


    塞西爾老師像是在說隻差一步,握緊拳頭。


    “一直大喊著很急、很急呢……要是不快一點,隻怕電話會斷掉喔。”


    “唔……”


    羽毛被抖著抖著動了起來。


    “臭久城……還是那麽遲鈍。反正、咳咳……一定是在蘇瓦倫一臉蠢樣做了愚蠢的事被卷入愚蠢的事件裏……咳咳!”


    維多利加的聲音顯得有點高興,坐起身來。


    塞西爾老師和醫生驚訝地看著維多利加。維多利加就這麽蓋著被子,有如棉被怪物開始移動。緩緩下床、橫越房間、前往隔壁的房間。


    塞西爾老師和老醫生麵麵相覷。塞西爾老師點點頭,偷偷伸出一隻腳。


    維多利加被塞西爾老師的腳絆倒,倒在地上。


    就在跌倒的瞬間,不停“哈啾哈啾——!”打起噴嚏。


    塞西爾老師大叫:


    “就趁現在!”


    維多利加探出棉被的小臉蛋出現痛苦的表情。綠色眼眸睜得大大的,以不敢相信的表情慢慢回頭。


    跌倒時滑出棉被的纖細手臂不知被誰抓住。手臂另一頭是笑容滿麵,一臉得意的醫生。針筒已經紮上手臂。維多利加的臉皺成一團,眼尾“滴答滴答”地溢出珍珠淚珠。


    “嗚……?”


    用力吸氣之後,維多利加發出完全無法想像的淒慘叫聲。


    “給我記住。可惡的塞西爾、可惡的醫生。什麽打了針就會退燒。好痛、好痛啊……”


    維多利加哭得花容失色,不時還打幾個噴嚏,依然緩步走向隔壁房間。醫生得意洋洋地提著皮包打道回府,上課時間已到的塞西爾老師也笑著離開。維多利加一個人摸著因為打針而刺痛的手臂往前走。


    總算到達隔壁房間,站在電話前麵。維多利加像個小孩似地邊哭邊用手背不斷擦拭眼淚,抽咽著伸手拿起聽筒。


    顫抖的小手拿起聽筒放在耳邊……


    馬上聽到一彌慌慌張張不知在喊叫什麽的聲音。


    ‘維多利加?你接了嗎?維多利加!那個、不得了了。我會冷靜描述,你要聽我說啊。喂?聽得到嗎?維多利加!’


    “…………笨蛋!”


    維多利加把氣出在他的身上。一彌頓時啞口無言,然後開始氣衝衝地抗議……


    接著是風吹過的轟隆聲響,聽到聽筒撞上什麽的聲音。陌生的孩子說了一聲:


    ‘十二點……’


    後麵好像還說了什麽。然後是一彌的叫聲……


    ‘嗚哇啊啊啊啊啊!’


    ——喀!


    電話在怪叫聲之後突然斷掉。


    維多利加狠狠瞪著聽筒,最後鼓起臉頰……生氣了。


    “你到底有什麽事,久城!你知道我付出多大的犧牲才來到這裏嗎!都是因為你,害我被打針、痛得要死,可是還是來這裏接你的電話!嗚……”


    維多利加落寞地垂下肩膀,搖搖晃晃走回寢室。顫抖的手撿起地上的羽毛被,以搬運重物的樣子使勁抱起輕飄飄的被子,好不容易總算放回床上,不停喘氣……


    臉比剛才更紅,“呼、呼”喘著熱氣,頹然倒臥床上。


    維多利加痛苦的呼吸聲終於變成平穩規律的打呼聲。


    寢室再度充滿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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